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神奇动物在哪里/暗巷)无边》门徒同学 文案 《神奇动物在哪里》同人 配对:帕西瓦尔x克雷登斯(此帕西瓦尔为原部长,非格林德沃) 此为网络版搬文(含正文+3番外,实体书隐藏番外不公布) 《无边》后续第二部《海族》(忒休斯x莱马洛克) 内容标签: HP 灵异神怪 奇幻魔幻 虐恋情深 主角:帕西瓦尔,克雷登斯 ┃ 配角:忒休斯,纽特,蒂娜,奎妮 ┃ 其它:神奇动物在哪里 正篇 第1章 楔子 “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做?就把他丢在街头?” “他不符合任何一条被福利机构收纳的条件,你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他没有家没有亲人,连意识都不太清醒。” “他不是战士的家属,他没有被任何一所巫师学校录取,而且——” “那找个家庭收养他。” “——而且他已经超过了被收养的年龄。” 坐在病房一角的男孩听得到外面人的争论,那是帕西瓦尔和魔法国会主席。 房门没有施隔音咒,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 其实对那场纽约的灾难,克雷登斯的印象并不深刻。整个过程脑子都混混沌沌,好像被人操控了一样。再醒来时已经精疲力竭地躺在医院,而旁边坐着那个把他信任全部掏空的男人。 他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去,但也恨得差点再次把“默然”从体内放出来。 但帕西瓦尔说他不是那个帕西瓦尔,接连进来的魔法部的人也强迫他相信有着相同容貌的安全部长说的是真话。 争吵的声音渐渐小了,帕西瓦尔推门而入。克雷登斯本能地浑身一滞,又低下头往床的角落缩得更小了。 他恨不得自己能会隐形咒,这样他就能从这个房间消失。 他大概明白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而他相信养母玛丽说的话——“我用你的皮带抽打你,是为了规范你的行为,这样能让你免受外界更大的惩罚。” 他一直很相信玛丽,他也相信他即将要承受更可怕的责难。 尽管,他对死亡的概念并不清晰。 但帕西瓦尔看上去并没有责难他的意思,他走到床边停了一下,又绕到克雷登斯缩着的角落,伸手摁住他的肩膀。 克雷登斯发抖得更厉害了。虽然别人都说是复方汤剂让那个名为“格林德沃”的真凶伪装成安全部长的模样,但这张脸已经对他有了威慑的力量,并让他产生固有的恐惧。 何况帕西瓦尔的手劲很大,捏着他瘦弱的肩膀,直接把病号服掀开一个角。 克雷登斯的身上到处都是弹孔射穿的痕迹,虽然抢救了三天三夜,还请来了部里的魔药学家,但想要彻底痊愈恐怕还得好一段时间。 克雷登斯体内的“默然”已经消散了一大半,听说还有小部分残留其中。 帕西瓦尔抽出魔杖,对着其中一块伤疤施了一个柔和的“恢复如初”,但那疤痕随着肉眼可见的速度合拢后不到两秒,又重新裂开。 看来时间才是良药,魔法难以逾越这条鸿沟。何况他的法术并不及格林德沃,他没法像那个混蛋那般完好地修复年轻人的伤痕。 此时克雷登斯已经不动了,他就像受惊过度的小鸟一样,已经做好了被拧掉脑袋的觉悟。 这让帕西瓦尔不知怎么办好,不得已坐在距离他远一点的地方,低头试着看看他的表情,再刺探着开口—— “感觉还好吗?”帕西瓦尔问,他都有点怕说话声音一大,这孩子体内的东西就能把医院炸了。 但克雷登斯只是定在那里,不说话也不动作。 帕西瓦尔又坐近了一点,再次试着摸摸他的脑袋。那脑袋油腻腻的,在病床上躺了三天的他非常需要洗漱一新。 克雷登斯浑身抽搐了一下,而后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 帕西瓦尔心里很不好受。 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他的妻子也离开了他。一开始也是因为看不过眼才开始与克雷登斯接触,他万没想到这番接触会正巧碰上格林德沃的计划,借自己的身份给这个本来就对社会充满恐惧的孩子以致命的利用和打击。 按照主席的说法,他既不是战争烈士的家属,又已经超过了被收养的年纪。何况以他的身份,不会有任何的福利机构敢把他收纳进去。帕西瓦尔不知道还能把这个孩子送去哪里,或许给几所魔法学校写信举荐是唯一的选择。 而在此之前——“我给你多办几天住院,你先待在这里。等我联系好了巫师援助机构的人,我再把你接过去,你觉得怎么样?” 本以为克雷登斯会很兴奋终于有机会在正规的机构内接触魔法,岂料他却突然抬起头,紧张地摇着脑袋。 但他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只是一个劲地发抖,一个劲地摇头。 “怎么了?”帕西瓦尔稳住他的肩膀,对方却仍然没有回答他。 无奈,帕西瓦尔也只好站起来。他还需要回部里交接一下最近的情况,再填写几份口供和报告。他自己也刚从医院出来了两天,之前被人用法术弄晕后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他处理。 天知道他是怎么放下火烧眉毛的事先来看望这个小家伙,而小家伙甚至没法给他多一点有用的信息。 可就在他转身离开的刹那,克雷登斯突然抓住了他的袖口。仅仅抓住了两秒,他又像是意识到行为错误一般悻悻地把手收了回来。 然后继续缩成一团,抗拒着外界所有的接触。 帕西瓦尔无奈,再次摸了摸他的脑袋,离开了房间。 TBC 第2章 (1)积云 克雷登斯是有罪的。 他生而有罪。 这份罪孽在玛丽的口中重复了无数遍——“你是恶魔的孩子,你的母亲是肮脏的女巫。你活着就是为了赎清罪孽,你应该感谢还有我们愿意收留你。” 皮带抽打在他的背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克雷登斯呜咽了一声,把头垂得更低。 其实他已经逐渐适应了鞭笞,他在记忆中找不到没有挨鞭子的时光。 他隐约记得最开始自己会错上加错,他会哭嚎,会跑,会在鞭子落下时本能地瑟缩躲避。 可那只会让他受到更多的惩罚。 “你在逃避你应得的罪孽,克雷登斯。这样的你,不配在名字后面加上拜尔本的姓氏。” 皮带抽在他的腰际,印象中昨天这里有点伤,刺痛混合着钝痛,他的身子晃了一下。 后来他长大了一些,他学会了流着眼泪站在原地。他渐渐明白他不能跑,因为跑就意味着忤逆。母亲是不可以被忤逆的,十诫中说过要敬重父母。 他没有父亲,身边也没有成年的男性。自他来到这个给他栖身之处的地方,他能接触的男人只有比他还小的弟弟。 所以和那个男人多说两句话,大概也只是好奇。 “恶魔对你说了什么?” 在问出这个问题前,皮带终于抽回他的脊梁。淤青的地方不痛了,这种感觉要稍微好一点。 “我……”克雷登斯脑袋有点迷糊,因为周身的疼痛,也没法集中精力去想问题的答案。 可玛丽不需要他思考,思考便意味着隐瞒和说谎。所以玛丽又抽了一鞭,这一鞭确实让答案脱口而出—— “……唔……他问……我是谁……”克雷登斯咬住了嘴唇,用力把眼睛闭起。他闭了一会又睁开,他需要尽可能让别的感官分散身体的疼痛。 “你是谁?”玛丽暂时停止了抽打,坐到克雷登斯的对面,她双腿并拢,兜帽和长裙把她严严实实地包裹。她双手握住皮带,轻轻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 “我是……克雷登斯……”克雷登斯断断续续地回答,并以最快的速度把答案补充完整——“克雷登斯……拜尔本。” “那他是谁?” 他是谁? 克雷登斯顿了一顿,声音有点发抖。 “我……我不知道……” 那就说明鞭子还不够。 玛丽重新站起来了,克雷登斯双腿打颤,他想要把头抬起来,可对上玛丽的眼睛时又赶紧低下头去。当下他整个身子都在发抖,他没有说谎,他确实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可这也意味着他无法回答母亲的问题。 “……我……我真的不知道,母亲。” 克雷登斯的皮肤惨白,身体羸弱,瘦骨嶙峋的背上,皮带甩过的红肿与裂口特别明显。 现在疤痕横七竖八,估摸着今晚也不能好好地躺着睡了。他需要侧着睡或者趴着睡,可是这几天他都是这么睡的,第二天很难在规定时间内把睡得翘起的头发捋平。 那他又会违反规矩。 他觉得自己很笨,这个问题他始终没有办法解决。所以他总是被责罚,这也是正确的。毕竟弟弟妹妹有时候都能做得比他好,而做不好就应该有做不好的后果。 他接连挨了三鞭,可他还是没法改变他的回答。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把传单发给他……他、他问了我名字,就、就不见了……” 克雷登斯戴上了哭腔,他并没有真的哭,只是扶着桌子几乎趴在桌上的姿势让他大脑充血,加上疼痛和紧张,眼睛有些水雾,鼻腔也有点堵。 “你不可以再对他说话。”玛丽最后下达了命令,“我看得出恶魔就生在他的眼里,他借用凡人的躯壳,蛊惑着身边无知的人。” 克雷登斯忙不迭地应答。 ——是,是。我不会了,我不和他说话。 可是,克雷登斯为什么又忍不住辩解呢——“但……但是母亲,说不定他站在我们这一边,他也是——” 母亲自有判断,所以玛丽用最后的一记狠抽,当做最终的回答。 “他不会是。”玛丽把皮带放在桌面,就放在克雷登斯趴伏着的面颊边。 木头门吱吱呀呀地打开,吱吱呀呀地关上。 克雷登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然后他为他的错误付出了代价。 这大概就是克雷登斯第一次和帕西瓦尔见面的结果,那时候克雷登斯想,不止是他有罪,那个不知名的男人也有罪。 所以和那个男人说话,就是在加深罪孽。 克雷登斯哆哆嗦嗦地把衣服穿好,又哆哆嗦嗦地把房间的家具摆整齐。然后把皮带穿进裤子的环扣,将裤子高高地提起扎好。 那天晚上他没能好好地睡着。他太痛了,侧睡时前一天被母亲用棍子打的胯骨会疼,平躺睡今天挨的鞭打又疼,最后他趴在床铺上,但窒息的感觉让他睡不着。 所以他试图把这份委屈和愤怒的情感转移到白天接触的男人身上,并想学着母亲的样子,从对方身上找出恶魔的痕迹。那他以后也就能一眼看出谁有罪,他就不会再犯错了。 可他没能做到。 因为那个男人确实只和他说了几句话。就在他发传单的时候,他把传单递到了男人面前。男人先是不耐烦地挥手把传单打开,但不知为何又转回来,站在他的面前打量着他。 “你是……”男人说,他微微低下头,但发现克雷登斯的头太低了,又干脆换做直接命令——“你把头抬起来。” 克雷登斯愣了一下,瑟缩地向后退了半步。他的目光盯着男人的皮鞋尖,由此得知对方就是刚刚走过去的其中一人。克雷登斯总是用这种方法判断对方的身份,毕竟他实在不太习惯和别人对视。一旦和别人对视,他就说不出话。 所以他依旧低垂着目光,然后稍稍地把头抬起了一点点。 “我说话你听不到吗?我说——”男人见着命令不起作用,干脆自己动手,亲手托着年轻人的下巴抬起来。 而这一触碰,差点让克雷登斯吓得跳起来。他害怕陌生人碰他,也害怕熟悉的人碰他。陌生人碰他之后大多数时候他会听到“怪胎”和“垃圾”的结论,偶尔还会有人往他脸上吐唾沫星子。而熟悉的人碰他——除了弟弟妹妹,母亲的触碰只会让他被碰到的地方疼痛无比。 他触电般地向后退去,却突然被男人抓住了手腕。 “你是……你——”男人捏住了他的下巴,就像捏住了一只小动物的脑袋。男人的手劲很大,如果用力一点确实能把克雷登斯的下巴捏碎。 克雷登斯无处可逃,他的眼睛飞快地扫过男人的脸又飞快地垂下。他觉得自己要挨上一拳了。虽然母亲总说他们做的事是在让世人睁开眼睛,但好像世人总是很讨厌他们。他确实因传单的内容被狠狠地揍过,而这一次大概也一样。 不过没关系,他虽然本能地发抖,但其实他习惯了,所以并没有想象中的害怕。 可是那个男人的眼神却不像要揍他,就在那飞快的对峙中,克雷登斯觉得男人的表情露出的是好奇和诧异。就像认识自己一样,可他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对方。 然后男人放开了他,问了那个克雷登斯向母亲招供出来的问题——“你叫什么?” 克雷登斯没有回答,他还没能顺利地组织语言。 “我问你,你叫什么?”男人的语气又加重了,他对他没什么耐心。 “克雷登斯,克雷登斯·拜尔本。”克雷登斯小声地答道。 男人听到答案后顿了一秒,又追加了一个问题——“这不是你的真名吧,你的姓氏是什么?” “我……”克雷登斯被这突如其来多加的问题弄得有点乱,但想了一会后还是认真地回答——“拜尔本……我……我是被收养的,我……” 克雷登斯没有说完。他的脑海中响起玛丽说他母亲与恶魔做交易的肮脏,他觉得不该说出母亲的姓氏,何况他也不确定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父母的姓,是不是他原本真正的姓。 男人没有再继续盘问,站在他面前一会,便离开了。 哦,这么说来,克雷登斯确实没有对玛丽实话实说。 男人和他说了好几句话,可克雷登斯说只讲了一句。 怪不得克雷登斯要被惩罚,母亲总是能看穿一切。那个男人应该真的是魔鬼,用三两句话博得人的好感,然后让人出卖自己的灵魂。 克雷登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脸侧向一边压在枕头上。他现在算是自省结束了,他大概已经赎清了今天的罪孽。 直到他慢慢地闭上眼睛,试着把意识投入梦乡时才发现,原来一旦和恶魔说了话,不管怎么自我惩罚,都再无法从中逃脱。 他发了一个非常恐怖的梦境,梦里他被卷进了漩涡的中央。 他抬起头来,看到乌云密布的天空之中是母亲凌厉的双眼。她大声地咒骂着他的卑劣与龌龊,用闪电代替皮带一记一记抽着他露出水面的脑袋。 他想躲却躲不开,不仅如此,他还越陷越深,越陷越深。他被浪花推来挤去,起起伏伏,跌跌宕宕。然后有一股力量抓住了他的脚踝,一瞬间,他被直直地向下拖去。 他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胡乱摸索中与一个温暖的手掌碰在一起。求生的欲望让他死死拽紧,那手也死死地与他相握。 他呼吸不了,耳边都是风鸣与海啸。电闪雷鸣,黑色的浪和雨铺天盖地。 可他就要被大海吞掉了,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然后,他大汗淋漓地惊醒。 帕西瓦尔正站在他的身边,神情严肃地抓紧了他的手指。而另一边手微微抬起,正警惕地捏着魔杖。 “你醒了。”帕西瓦尔说,把握着魔杖的手臂垂下来。 克雷登斯没有说话,惊惧地与帕西瓦尔对视了一秒,又把眼睛移开。 “你做噩梦了。”帕西瓦尔又说,他把魔杖插回了衣兜。 克雷登斯放松了手臂,但他还被对方拽着,所以整条手臂松垮垮地掉在半空之中。 “你梦到什么了?”帕西瓦尔意识到他已清醒,也把手指放开。 克雷登斯转了个身,立即把手收进了被窝。他把被子拉到嘴巴的位置,背对着帕西瓦尔。 他仍旧什么都说不出来。 但克雷登斯不说,帕西瓦尔得说。他在魔法部交涉了一整天,仍然没有就之前的问题得到更妥善的解决方法。克雷登斯的安置始终没有着落,除此之外,他还得接受出庭指证的任务。 在审判格林德沃的时候,克雷登斯必须在场。 帕西瓦尔必须在此之前和克雷登斯谈一谈,他得知道格林德沃披着自己的皮囊和这个小家伙接触时的更详尽的细节。 其实帕西瓦尔很惊讶格林德沃在用自己的模样的时候,能顺利撬开克雷登斯的嘴,还敢利用这个连自己的生活都没法搞定的年轻人造出那么大的破坏。 至少在帕西瓦尔本人和克雷登斯接触的不短的日子里,他都没能察觉孩子身上还有这番利用的价值。 身为安全部长多年,他对危险的警惕性还是有的。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凭着职业的敏感,直接在第二塞勒姆组织中一眼看出这孩子并非普通人。 没错,就是在克雷登斯把那可怖的传单发到自己手上的那天,帕西瓦尔便察觉对方身上有魔法的力量。 不一定是纯血的巫师,但有可能是泥巴种,或者哑炮。 可那一回他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当时他正赶着回部里参加紧急会议,同时他也感觉得到孩子的养母正盯着他。他是见识过第二塞勒姆组织者的扭曲的,他知道这类人的心里有着一种病态的控制欲。 所以他没有和克雷登斯多谈,他不想给这个孩子带来麻烦。 可他还是带来了,在他第二天又经过那个路口,并再次碰到仍然于此地发放传单的克雷登斯时,他看到了男孩手腕上的疤痕。 那是新伤,帕西瓦尔不确定这伤与昨天他和男孩的对话是否有关。 玛丽·露·拜尔本正在慷慨激昂地发表着演说,而帕西瓦尔也借着她无暇他顾的片刻,再次绕到了克雷登斯的身边。 他突然抓住了男孩的手,并在男孩发出惊呼之前对他施了一个噤声咒。男孩哑着嗓子喊不出来,帕西瓦尔也看到了遮盖在长长的、单薄的袖口下,斑斑驳驳的皮肤。 不得不说,那一刻他非常惊讶。他知道玛丽·露·拜尔本的激进,也知道塞勒姆组织的不可理喻,但他万没想到他们竟变态到会这样虐待收养来的孩子。 克雷登斯扭动着手腕,挣脱了帕西瓦尔的钳制。他慌乱地看了帕西瓦尔的脸,然后把身子伛偻得更夸张了。他又把帽子压得更低,哆哆嗦嗦地往人群外头退。 他想躲开帕西瓦尔,他很害怕帕西瓦尔。 帕西瓦尔没有追上去,他远远地看着男孩消失在人群的后面。 他想把这一切都抛在脑后,把它归结为那些不会魔法的人的私事。他只是魔法部的安全部长,他没有权利涉足另一边世界的矛盾。 可他却无法控制心头滋生出的愤恨和不平。 因为那些道貌岸然的塞勒姆成员虐待的不是和他们一样无知麻木的普通人,而是一个巫师的孩子。 一个巫师世界的,孤儿。 帕西瓦尔静默在人群当中,直到演讲全部结束。然后他跟踪了玛丽,跟到了那间破败而摇摇欲坠的屋子前。 他躲藏在黑暗之中,看着那些孩子一个接一个毫无生气地走进屋内。 然后,他听见了训斥。 听见了鞭打。 听见了呜咽。 还听见了玛丽用一种尖利又刻薄的语调质问——“为什么你今天还会和他说话?” 以及那带着哭腔的,唯唯诺诺的应答——“我……我没有说话,是他来找我的,对不起……母亲……” 帕西瓦尔的眉头皱了一下,默默地捏紧了兜里的魔杖。 “明天你就得从这里出去了。”对着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的克雷登斯,帕西瓦尔开口了,“我会给你办出院手续,就像我之前说的,你会被转交给特殊巫师管理机构。” 被子动了一下,证明克雷登斯正在听。 帕西瓦尔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说,“我本来以为可以等你养好身体,但没办法,部里催得紧。你在这里也不太安全,对你或者对其他的病人都是。” 被子又动了一下,克雷登斯缩得更小了。 “你也不用担心,这些手续部里都会给你办好。你——”帕西瓦尔还想说什么,但他看到被子接连地抖动着。 克雷登斯没有发出声音,但帕西瓦尔知道他正在里面拼命地流泪。帕西瓦尔能够理解一点点这样的恐惧,这就像一个被长期圈养的家禽,突然被放到原始森林一样。 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而危险无处不在。 没有依靠,没有朋友。甚至连自己都管不好,又如何在残酷的外界环境中活下去。 帕西瓦尔不说了,他认为这始终不是解决的办法。但如果不这么做,或许也就只有主席私底下和他说的另一条路可以走——“把他暂时放你那里吧,如果你不忍心,你就收留他。” 帕西瓦尔苦笑了一下,这听起来更是不可能的。他孤身一人已经很多年了,别说多个孩子了,就算多个女人可能都难以再适应。 他没想过在生活中多个孩子。 他没觉得能照顾好这个孩子。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我送你过去。”帕西瓦尔狠下心,对克雷登斯说道。 也对自己说道。 第3章 (2)冻雨 事情会变成这样,帕西瓦尔也没想到。 他是一个不会自找麻烦的人,他的生活简单且刻板。这也让他在魔法部平步青云,安全部长的职位需要一个严谨得滴水不漏的家伙。 他就是这种不通人情的家伙,所以他从来不让工作和生活出现太多的变数。 哪怕他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还是能准时地来到办公室或者出现在任何指定的地点。他不会迟到,迟到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他现在正站在病房门前,分秒不差。他约定的早上八点,现在是七点五十九分。 他还有一分钟的时间恢复什么表情都没有的面孔,尽管身边的人从不觉得他脸上有太多多余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在还差十秒到八点时推开了病房的门。 克雷登斯已经收拾好了。他正坐在床边,双腿像他养母教导的一样并拢。他的圆帽子放在膝头,眼睛则无神地望着帽子边缘。 他的头发仍旧是油腻腻的,医院并没有地方给他洗漱。他只擦了擦脸,然后把病号服脱掉,换上被送来时的那身黑色套装。 他的衬衫已经发黄了,领口边缘有着汗渍凝固后的痕迹。但他身上并没有太多的异味,至少帕西瓦尔没有闻到。 察觉到有人进来时,他的头稍微抬起一点。目光仍然只到达看清对方鞋尖和裤腿的高度,便又重新垂下。 或许只有在没有人的时候他才会平视前方,没有人看着他时,他才能感觉到安全。 可他现在觉得很不安全。 帕西瓦尔站定几秒,确定现在已经过了八点。 然后朝他伸出手,对他说——“走吧。” 克雷登斯迟疑了一下,探出瘦骨嶙峋指节分明的手。他们昨天才双手相握过,但帕西瓦尔总觉着这手好像又缩小了一点。 克雷登斯仿佛一直在不停地缩小。变得轻飘,变得透明。帕西瓦尔忍不住想,会不会有一天他就这样消失不见了。就像魂飞魄散一样,飘得到处都是。 这或许也是克雷登斯最想要的结果。 帕西瓦尔听闻其他人给他描述过默然者爆发的过程,那种黑云一样的形态让克雷登斯失去了人形。看不清脸,看不清身体。他就如龙卷风一般将所过之地全数摧毁,将城市的规整与繁华席卷得片甲不留。 可克雷登斯现在就像一缕轻飘飘的烟。不是龙卷风,只是那种吸一口烟卷,吐出来便转瞬即逝的烟。 帕西瓦尔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抓住他。 帕西瓦尔拽紧了手指。 幻影移形花费的时间不过几秒时间,他们便顺利地到达特殊巫师管制所的街口。这间管制所已经有些年代了,距离新魔法国会大楼并不远。纵然如此,使用幻影移形仍有点吃力。 但帕西瓦尔并不打算通过飞路粉或其他方式过去,他不想把克雷登斯带进魔法部里。默然者的事闹得整个魔法部沸沸扬扬,他不确定那种议论纷纷的环境又会给孩子的情绪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 帕西瓦尔没有办法直接把他转移到门口,这间管制所被强大的法力隔绝。幻影移形在里面不可以使用,甚至在门口与街对面都不能使用。这也证明了这个地方的安全系数,毕竟里面关押的都是不受控制的怪物。 怪物?不,帕西瓦尔不喜欢这个词。他不觉得克雷登斯是怪物。 克雷登斯不太习惯幻影移形,从一开始只抓住帕西瓦尔的手,刹那间却几乎将帕奇瓦尔整个胳膊都拽在怀里。 他在原地踉跄了一下,帕西瓦尔扶稳了他。可他还闭着眼睛,面朝着帕西瓦尔肩头的位置。 帕西瓦尔不得不提醒他——“到了,睁开眼。” 克雷登斯反应了一会,悻悻地把搂在怀里的胳膊放开。部长把克雷登斯的帽子戴稳,率先走在前面。 管制所建立在整条街的中央,但目之所及的只是一条平凡的居民街。两人走了大约五分钟,帕西瓦尔径直朝两栋楼之间的夹缝迈进。 克雷登斯紧紧地跟在后方,始终一语不发。直到帕西瓦尔用魔杖在左边一栋的墙面向上点了几下,又水平地点了几下,然后砖面突然参差错落地移动起来。伴随着隆隆的闷响,仿佛积木坍塌又重建的过程。 不消多时,窄窄的楼宇夹缝彻底变换了状貌。一栋宏伟的哥特式建筑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这和克雷登斯见过的哥特式教堂很像,但比它们更宏伟高大。他扬起脖子向上看,直到帽子向后滑脱也看不见建筑的尖顶。它高耸入云,仿佛穿透了沉沉的阴霾。 他从地上捡起帽子,用被冻得发抖的手拍了拍。帕西瓦尔朝他招手,他又慌忙把帽子戴好,跟着帕西瓦尔往那栋不仅直戳霄汉,还被铁艺栅栏重重包围的管制所走去。 管制所周围并没有看守的人,这里强大的咒术让地精都不敢靠近。哪怕是个未开化的哑炮,克雷登斯也能感受到那股逼仄的窒息感。 他听到了一些嚎叫。他不知道那是动物还是人发出来的。他心头一颤,不自觉停住了脚步。 他不想靠近这种地方,惊恐的情绪轻而易举便抓住了心脏。可他的心脏狂跳着,不但没因被紧拽而放缓速度,反而一记一记更加猛烈,更加凶狠。 他咬了咬牙,鼓起气力叫道依然大步向前的男人。 “格雷、格雷夫斯先生……”他抬起不太听使唤的腿脚,努力追了几步,提高了声调,又唤——“格雷夫斯先生……” 帕西瓦尔回过头来,看见克雷登斯距离自己已经有好几米。他再次招了招手,但克雷登斯没有再往前走。不得已,帕西瓦尔只好绕回去。 “怎么了?”他皱起眉头。 “我……我不想……”克雷登斯咬紧牙关。他不敢说自己不想去,可他真的很不想靠近这里。他还没进去就感到害怕了,如果进去了估计会走不动路。 “不想什么?”帕西瓦尔又问。 帕西瓦尔的声音冰冷又低沉,克雷登斯想从里面找到一点点不把他塞进去的可能,可他没找到。所以他又沉默了,手收在外衣的兜里,拳头攥得紧紧的。 克雷登斯的沉默让帕西瓦尔烦躁。 僵持了片刻,帕西瓦尔抓住克雷登斯的胳膊,强行带着他往前走。 帕西瓦尔是不会给自己添麻烦的,而他今天需要把这个大麻烦解决掉。 他们终于来到了铁栅门前,门后不远便是建筑物巨大的彩绘玻璃窗。它让建筑物更加密闭,里面的景象一点也透不出来。只有微弱的、橘黄色的光把彩绘玻璃打亮,映出那些克雷登斯从未见过的、奇异又会自行蠕动的图景。 克雷登斯不敢看,他把头低下,重新将目光落在前面男人的大衣后背。 帕西瓦尔再次从内袋抽出魔杖,念了一个发音古怪的口令。门锁啪嗒一声打开,随着男人轻微地甩动魔杖,大门又在身后牢牢闭合。 现在,他们站在管制所的范围内了。 帕西瓦尔对这个管制所的印象不太好。之前他接手过几起破坏性严重的扰乱社会治安的案件,每一宗案件都有麻鸡和巫师的死亡。五起案件中有四起的幕后真凶是从这个管制所逃出去的人,另一起则直接发生在管制所之内。 那些都是没有正常认知的巫师,他们失去了理性,甚至失去了正常的意识。他们就像疯了一样在巫师或麻鸡世界的街头大肆捣乱,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 因为情节严重,所以每一起案件帕西瓦尔都亲自过目,有些犯人他还亲自审讯过。他确定那些都是疯子,但疯子的话也不能说都是假的。他们无一例外——是的,无一例外——都或多或少地描述过这间管制所对他们的迫害。 帕西瓦尔早就对这间管制所有所怀疑,他也向魔法会主席多次申请过调查令。但刑侦部门的人几度搜查仍一无所获,最终也没能抓住管制所的把柄。 他知道管制所的管理层都来自于那几个古老的家族,而家族之间的相互庇护或许也是让这里的恶行从未见光的原因。 但他又能怎么办,这是唯一的、暂时接纳克雷登斯的机构了。 帕西瓦尔尽力了,哪怕他知道那些纯血巫师向来不待见克雷登斯这类的哑炮,但好歹他能有口饭吃,有张床睡。 帕西瓦尔对哑炮也没有什么耐心,虽然谈不上迫害,但他对他们不太在意。他接触的人之中鲜少哑炮,对他们的认知也不多。他自认为对克雷登斯已经仁至义尽,否则他会随便让哪个下属把他送来,而自己去忙其他的事。 帕西瓦尔举起了手,在他敲门的一刻,克雷登斯又说话了。 他的前半句话几分钟前已经出口,后半句话却憋到现在才得以完整,“……我、我不想……不想进去,格雷夫斯先生……” “那你想去哪?”帕西瓦尔敲响了门,也没有回头看他,“你还能去哪?” 克雷登斯答不上来。 “里面的人可能态度不会很好,但不会用鞭子打你,比你养母要好些。而且……”帕西瓦尔收回手,等着有人给他开门,才转过头来,“过段日子我还会接你出庭作证,表现好了,指不定没多久就能从这里出来。” 克雷登斯抓着帕西瓦尔胳膊的手指更用力了,就像在搅着自己衣服一样,“可是……你说过你会、你会教我控制……” “你记错了,不是我,是格林德沃。”帕西瓦尔快速地、冷冷地回答。 他确实没说过这样的话,他听说过哑炮很难学习魔法,他们的法术或许一辈子也无法准确稳当地操控。他们只能算是一些拥有魔法力量的麻鸡,比普通人更不稳定,也更危险罢了。 帕西瓦尔不停地在心里重复他听过的言论,毕竟他得把这件事了结。就像今天早上出门前做的准备一样——他绝对不会让今天的麻烦留到明天。 门开了,一个把头发高高盘起,穿着灰色长袍的女人于门后出现。 帕西瓦尔指了指缩在身后的克雷登斯,简要地道——“克雷登斯·拜尔本,你查一下记录,他过来报道。” 女人身子没有动,眼珠转了一下落到克雷登斯脸上,然后又转回帕西瓦尔脸上,点点头,把门拉开些许。 克雷登斯揪着帕西瓦尔的胳膊,跟进大堂之中。 大堂装修得豪华气派,却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场。所有关押的人都在后面的建筑物内活动,按照管理员的说法,厅堂要保持秩序和安静,不该让怪物出来捣乱。 “默然者,是吗?”女人甩动魔杖,厚重的笔记本翻开到记录克雷登斯的一页。 “部里和你们联络过了。”帕西瓦尔淡淡地说,他和这里的工作人员不对付,他不想用多好的态度。 “联络过,他需要单独看管。”女人继续说,她的脖子很长,这让她垂眼看记录却又抬起下巴的样子透露出一股凌厉的傲慢。 帕西瓦尔不想继续看她,把目光集中到身边的克雷登斯。他抓住克雷登斯的手,低声道了几句“松手”却不起作用后,抓住男孩的手腕扯开。 但扯开的刹那克雷登斯又抓住帕西瓦尔的手指,他用力地搅着帕西瓦尔的手指,坚硬的指节硌得帕西瓦尔生疼。 不得已,帕西瓦尔只好用魔杖指着他,唤出一点点小火光烫了一下克雷登斯的手背。 克雷登斯吓了一跳,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呜咽。他的手松开了,可他才松开了一瞬,却又追上前揪住帕西瓦尔的袖口。 “……不好,不好……格雷夫斯先生,不、不好……”他语无伦次地说,他太害怕,他说不清楚话。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帕西瓦尔已经不想再徒劳地甩开他了,他知道等会管理人过来,无论怎么样都能把克雷登斯从自己身边撕开。 这确实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这是程序。帕西瓦尔按章程办事,每个人都得按章程办事。 登记内容简要地确认之后,两名同样穿着袍子的人被女人叫来。他们的袍子稍微短一点,也让他们的行动更加麻利。 他们来到克雷登斯身边,一左一右架住男孩。男孩身子轻,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男孩半架腾空。 但克雷登斯的手指还是要命地揪着帕西瓦尔的外衣,他的眼睛此刻也剜着把他带来的男人。克雷登斯的眼睛红红的,眉头皱得紧紧的。他把手里的衣物扭成一团,似乎都要把帕西瓦尔的外衣拽破。 帕西瓦尔也看着他,他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可他就是没有办法再次用力地甩动手臂。 克雷登斯被两人往后拖着,可他挣扎得那么剧烈,薄薄的身板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他不想唯一认识的人离开他。 他害怕。 他很害怕。 管理员发现这么拖拽也不是办法,因为掰开克雷登斯一边手,他另一边手又会扯住帕西瓦尔的衣服。来来回回地推搡了一会,女人走上前来,拔出魔杖。 她指着克雷登斯,薄薄的嘴唇念出了一个咒语。 那个咒语会把克雷登斯击晕,然后他将被安稳地关到单人房里。再醒来时帕西瓦尔大概已经走了,甚至已经回部里交接了材料。 沙哑的声音从女人的嘴里发出,一束红色的光芒也从魔杖尖迸射。 克雷登斯仍旧盯着帕西瓦尔,他挣扎地鼻涕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那眼神有怨恨也有讨饶,或许在离开病房时他就明白他必须承担的后果,可到了真的要留下的一刻,他却怎么也没法控制自己的动作。 他也没法控制自己的心情。 帕西瓦尔拧着眉心,感受着拽着自己的力道的凶猛。咬紧牙关,逼着大脑不要被多余的心绪滋扰。 很快就会结束了。 克雷登斯和他没有关系。 不是他的亲属,也算不上什么熟人。准确来说帕西瓦尔不过出于对巫师家庭的孤儿的同情,帮过克雷登斯几次罢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这一番劝说似乎并不能起到真正的作用。 克雷登斯没有被击晕,就在那束光飞出杖尖的刹那,另一条光束拦在它的面前。一个咒语打散了“Stupefy(昏昏倒地)”,甚至把女人也击退了两步。 管理人员停手了,克雷登斯也停手了。 气氛凝滞了几秒,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帕西瓦尔身上。 克雷登斯依然紧紧地抓着帕西瓦尔的衣袖,而帕西瓦尔不知何时已抽出魔杖,在冷静思考之前,他也念出了咒语。 “等一下。”停了半晌,帕西瓦尔突然说道。 “先放开他。”帕西瓦尔朝两名管理员扬扬下巴,轻声命令。 所以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帕西瓦尔也不知道。 他把克雷登斯接了回来,也几乎没听清女人尖刻的冷嘲热讽。 在管理员松开克雷登斯的一刻,克雷登斯像挣脱链条一样突然扑向他。用双臂抱住他的腰,狠狠地箍紧。 帕西瓦尔没有孩子,可那瞬间他觉着自己就像是试图抛弃孩子的父亲。男孩整个身子都在猛烈地颤抖着,发出的呜咽就像对他不成立的罪行的控诉。 是的,他又把男孩带出来了。 管理员刻薄地说要把这件事如实汇报给魔法公会,并告诫帕西瓦尔带走一个体内仍残留默然者的家伙究竟有多危险。 但帕西瓦尔觉得把克雷登斯留下才是真的危险。他看得出克雷登斯在被撕开时的激动,他不确定这份激动会不会在往后的几个小时内愈演愈烈。 “所以你就这么把他带出来了?主席知道了吗?”风波平息之后,蒂娜第一次与格雷夫斯部长有一场迟到的私人会谈。 “知道吧,她之前提议过让我收留他。”帕西瓦尔回答。 此刻他俩正坐在面包店休息间的桌子边,奎妮与雅各布在外头忙忙碌碌。 这一回帕西瓦尔没有忘记给大门施隔音咒,好歹他正坐在被麻鸡包围的环境。不过比起在部里谈论这些,或许在面包店更适合一点。 所以当蒂娜用一种仇视的眼神回应了帕西瓦尔“私下谈谈”的邀请后,他们便七歪八拐地来到了这里。 “我不敢相信你愿意让你的妹妹嫁给一个麻鸡。”帕西瓦尔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他倒不是说外头那个矮胖的男人看上去不像好人,只是——“你知道,如果他俩要在一起,他们必须离开美国,而且——” “而且奎妮必须舍弃她在魔法部的工作,否则她永远都不能让雅各布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蒂娜冷漠地接完了话。 帕西瓦尔闭嘴了,看样子姐妹俩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 “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会大发慈悲把他带回来。”蒂娜朝旁边正狼吞虎咽着各种形状面包的克雷登斯,说道。 克雷登斯满嘴都是油,嘴里的食物多到难以下咽。帕西瓦尔皱了皱眉,蒂娜给孩子递过一杯牛奶。 “看来像你这么不通人性的人,也会有一点点爱心。”蒂娜叹了口气,收回了放在男孩身上的目光,转而看向帕西瓦尔,“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没把格林德沃认出来吗?因为你和他确实很像。” “我不是他的狂热追随者。”帕西瓦尔面无表情地道。 但蒂娜并没有听进这份辩解,自顾自地继续——“冷血无情,居高自傲,在我帮了你那么大的忙之后丢掉工作,你非但没有帮我恢复职位——” “你知道那是格林德沃,那时我被他——” “没有恢复就算了,还给我判死刑,当即执行——” “我说了,那是格林德沃,我——” “好不容易问题解决了,也是纽特帮我说了好话我才回到调查部——” “该死的,你怎么那么——” “这些都算了,部里抓到了克雷登斯,你又要把他送到管制所——” “等会,这可不是我决定的,这是——” “好不容易他不用去管制所了,你倒好,现在又想把他直接丢给奎妮和雅各布。” 蒂娜连珠炮似的一个接一个抛出她对帕西瓦尔的不满,而直到最后一个问题,帕西瓦尔才停止了申辩。 他不说话了,随便找了个柜子盯着。 纵然他比蒂娜的职位高了好几层,但确实,他给这个女孩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归根结底也确实是因为他,才会让蒂娜卷进第二塞勒姆的风波。 其实一开始帕西瓦尔只是接到了国会的紧急任务,为了去欧洲抓捕格林德沃,国际魔法协会成立了特别行动组。他作为美国方面的援助,将离开美国一段时间。 当时部里和他说时间不会太长,少则几个星期,多则几个月。而那时他已经开始和克雷登斯接触,几个月的离开让他有些放不下心。 也正是秉承着万事都有后备方案的严谨态度,他交代蒂娜——这个他个人觉得还比较靠谱比较老实,人品也比较端正的傲罗——帮他盯着第二塞勒姆,顺带帮他照顾一下克雷登斯。 “他至少是个哑炮,”离开美国前两天,帕西瓦尔对蒂娜说,“他养母打他最多,你帮我看着,如果他受到生命威胁就帮帮他,有什么责任我一个人承担,回来后我会亲自和主席说的。” 当然,他也同样嘱咐过克雷登斯——“过两天我会离开这里,但我让另一个巫师暂时照顾你。明天我会带她和你见一面,这段日子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和她讲。” 可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就算计划得再好,还是出了纰漏。 帕西瓦尔并没有在第二天顺利让蒂娜和克雷登斯见面,因为前一天午夜他便收到了紧急集合令,联合国方发来了加急密函,说是找到了格林德沃活动的踪迹。 于是美国国会决定提前一天行动——当即出发前往欧洲。 帕西瓦尔来不及通知蒂娜,也来不及通知克雷登斯。他甚至没有和蒂娜说第二天与克雷登斯见面的地点,因为他的本意是自己带她过去。加之,整个紧急任务也在重重保密之中进行,他一点消息也没法传递。 而这一突变来带的连锁效应,让整个计划全盘颠覆。 正在啃着又一块蛋糕的克雷登斯动作顿了一下,默默咬紧牙关。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是的,他永远忘不了帕西瓦尔离开的那一天。而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之后他也不会掀起惊涛骇浪。 克雷登斯没有等到帕西瓦尔。他在约定好的小巷站了到了午夜,熟悉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当他终于明白对方不会来时,回到家中的他经历了最惨烈的一次毒打。 他总是后悔,没错,他总是后悔。从他第一次与帕西瓦尔接触他就知道,一旦和对方扯上关系,他十有八九都会被教训。每次教训之后,他都发誓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可是魔鬼,终归是魔鬼。每当他在街头看到那个男人,每当那个男人靠近自己,每当对方开始说话,开始握住他的手,捋着他的后背和胳膊,甚至给他一个拥抱时,他又一次次地把自己的誓言碾碎。 他没有办法抗拒对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无法抗拒。 不仅如此,他还愈发依赖帕西瓦尔。他从害怕变成了期待,期待又纠缠着恐惧。就像明明知道眼前是一盘有毒的牛扒,他却饿了三天三夜,即便有毒,也想咽下去。 他渴望在街头看到对方,渴望对方能多在他身边停留一会。渴望自己的手被宽大粗糙的掌心握着,然后男人神奇的手指抹过伤疤,所有的伤痛便能不治而愈。 帕西瓦尔身上的气味就像最有效的安慰剂,克雷登斯会在与对方接触时偷偷地、用力地吸着鼻子。他需要把这种感觉记住,他想让专属于帕西瓦尔的气息和温度能在他身上停留久一点。 也就凭借着可怜巴巴的一线希望,他才能撑过每一天暗无天日的生活。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情,他只知道自己离不开帕西瓦尔。虽然帕西瓦尔总是冷着一张脸,可敏感的克雷登斯能感受到冷峻的面容背后传递的好意。 但这一切在母亲的眼中都不一样。 这是可耻的,下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叫身边的人蒙羞的。 克雷登斯的本质果然是卑劣的,即使被圣人一般的养母教养,仍然没法脱掉骨子里对恶魔的趋向。 那天晚上他挨了好多的鞭子。或许是他回来得晚,又或许是这次的鞭笞时间长,一直到天空蒙蒙发亮,高高的窗户投进晨曦的微光,刑罚才宣告暂停。 但实际上并没有全部结束。 在母亲分配完孩子们的食物,并让其他的弟弟妹妹出去发传单后,克雷登斯又被拷在二楼的走廊边上。 他这次的罪太重了,仅仅是晚上几个小时的责罚,远远不够。 他哭了,这一次他哭了。他哭的原因不仅仅是身上的疼痛,还有对帕西瓦尔的怨恨。他不懂为什么帕西瓦尔没有来找他,他好难过,又有点生气。 他明明没有见到对方,可因为对方的爽约,他挨了好多的鞭子,好多好多的鞭子。 也就是在这一天早晨,蒂娜得知了帕西瓦尔已前往欧洲的消息。她想起帕西瓦尔交代的话,也明白现在无法与帕西瓦尔取得联系。 于是她自行跟踪了第二塞勒姆的成员,然后看到了仍然被拷在二楼,瑟缩成一团,却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克雷登斯。 那一刻,蒂娜瞬间明白为什么向来冷酷的帕西瓦尔会对这个男孩产生恻隐之情。因为就她的感性来说,她已经不再是恻隐了。她愤怒到了极限,愤怒到恨不得拿鞭子抽在那个变态的女人身上。 所以,她闯了进去。 在她意识到自己犯规之前,夺走了女人手上的皮带,打开了铐住帕西瓦尔的手链。她当着麻鸡的面教训着那个诧异又怒不可遏的女人,然后来到克雷登斯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触碰他并告诉他——“别害怕,已经……已经没事了。” 可对克雷登斯来说,他或许免除了一场处罚。毕竟目睹全程经过的麻鸡都被施了遗忘咒,谁也不记得克雷登斯之前为什么挨打。 但麻烦却转嫁到了蒂娜身上。 她被停职了,因为她的冲动,严重地违反了条例。 她百口莫辩,帕西瓦尔却又迟迟未归。 而当帕西瓦尔真正回来,她却遭到了一记当头棒喝——“你确实犯规了,蒂娜,我没法把你恢复原职。” “格林德沃是这么说的?”听了蒂娜的叙述,帕西瓦尔扬了扬眉毛。 “嗯,不过我也不觉得意外。你就是那种麻烦惹到了自己,恨不得立马撇清的人。所以我压根没怀疑说这话的不是你,格雷夫斯部长。”蒂娜字字珠玑。 帕西瓦尔苦恼地揉了揉眉毛,换了个话题——“好吧,那至少在给你执行死刑的时候,你该有所察觉。即便我像你说的那么……那么不通人性,”帕西瓦尔尴尬地清清嗓子——“我也不会置你于死地吧?” “嗯,是有一点怀疑。”蒂娜耸耸肩膀,喝了一口热可可,“不过那时候又出现了苏丹的默然者,我想我或许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你绝对不会让影响你名声或违背你身份的事发生,你向来如此。” 帕西瓦尔长叹一口气,向后靠上椅背,无奈,“……看来我在你心中的形象还真是恶劣得可怕。” “这是事实,不信你问奎妮。” 蒂娜寸步不让,顺带还补了一枪——“你希望雅各布和奎妮照顾克雷登斯不也是一个道理吗?麻烦都是别人的麻烦,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安全部长,铁面无私,大义凛然。” 帕西瓦尔试图辩解,“奎妮的事现在大家都知道了,面包店又在招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总有你的理由,部长大人,”蒂娜举手打断了对方,停了一会,狡黠地眨眨眼,话锋一转,又道——“我没说他俩不能照顾克雷登斯,让他在面包店帮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我也有我的条件。” 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克雷登斯老实得很,虽然有点木讷,但帕西瓦尔保证他绝对任劳任怨——没人比他更任劳任怨。 “你说。”帕西瓦尔直起身子,问题总算重新有了解决的眉目。 蒂娜露出一个微笑,朝门口的方向努努嘴,道——“我希望你能想办法恢复雅各布的记忆,并且给他开个特权,让他彻底地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成为可以进入巫师世界的……麻鸡。” “你开什么玩笑!”帕西瓦尔勃然大怒,低声吼道。 “哦,好吧,”其实蒂娜对帕西瓦尔的反应并不吃惊,她也没指望第一次把提议道出口便能得到多好的回应,于是她无辜地再次举起热可可,不再与帕西瓦尔对视——“那就是没解法了。” 嗯,没解法。就算是有解法,也绝对不是这样的解法! 帕西瓦尔在心底狠狠地骂道。 蒂娜的提议不仅违背不知道多少款条例,还直接打破了帕西瓦尔·格雷夫斯的原则。 门外传来了奎妮的叫唤,叫了两声提醒屋里的人后,隔音咒被奎妮悄悄地消除。金发女孩探进脑袋,刚想说点什么,笑容却突然僵在脸上。 好吧,这个厉害的摄神取念者很快便读懂了在场每个人的想法,而她花费了片刻时间消化与梳理,才重新将微笑挂回嘴边。 “走吧,克雷登斯。”部长瞥了奎妮一眼,率先站起来,他不太喜欢被人读出想法的感觉。 克雷登斯也赶紧把手中的食物放下,抹了抹嘴边,抓起手边的圆帽子,追上部长的步伐。 “嘿,等等。” 在克雷登斯走出休息室之前,奎妮抓住了男孩的胳膊,低声道——“你得知道我们都非常乐意帮助你,只是我姐姐想让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吃点苦头。” “别担心,他敢把你带回来,就不会把你丢回去。” 蒂娜听罢,也给了克雷登斯一个拥抱,也忍不住在克雷登斯耳边轻声说,“他只是看上去……比较可恶罢了。” 克雷登斯低着脑袋,努力地也想挤出笑容。但很可惜他没能做到,所以只好局促地朝姐妹俩点点头。 已站在门外的帕西瓦尔不耐烦地催促一声,克雷登斯便不再停留,钻出香喷喷的面包屋,彻底地跟了上去。 TBC 第4章 (3)凝霜 克雷登斯似乎是得救了。他一直顾不上高兴,从先前的恐惧到过度的饥饿,再到现在松了一口气却麻木疲倦地跟了一路。 他的脑子依旧浑浑噩噩,直到来到帕西瓦尔的家里,并拿着对方为自己准备的干净衣物走进浴室,打开热水从头冲到脚时,他才恍然惊觉——他真的得救了。 热腾腾的水汽从头顶淋到脚底,冲刷掉的冷气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皮肤渐渐泛红。他把脑袋抵在浴室的瓷砖上,闭起眼睛大口地呼吸着。水流过他的头发和眼睛,再从鼻尖滴到地板。 他周身都暖和起来,砰砰地、剧烈跳动的心脏也一记一记恢复了稳定平和的律动节奏。 他甚至想就坐在浴室里,就这么淋着,一动也不动了。 而当他听到帕西瓦尔的叫唤,匆匆忙忙擦干净身子从浴室出来时,他才得以认认真真打量这个接触了好长时间,却对其个人生活一无所知的男人的居所。 帕西瓦尔的公寓很整洁,很安静,甚至有点太干净了。他的房子很大,但只有两间房。原本应该是三间的,但好像有两间打通了,合成一间巨大的书房。四面墙都立着高大的书柜,柜子里所有的书分门别类,就像书店刚开张一样整整齐齐。 其中一排书柜上还摆着大小相同的一列广口瓶,瓶子都用木塞塞进,瓶内却有一团像白雾一样的东西滚动。其中一个瓶子的雾气特别深,就像乌云笼罩的天空一般。 书柜包围着一张木质桌子,桌子边缘雕刻着他看不懂的繁复的图腾。桌面有两支悬浮在墨水瓶上方的羽毛笔,几卷羊皮纸捆好垒在一边,一卷摊开用一块三只头的狰狞的小动物雕刻压着边角。 克雷登斯走过书房的位置,便过到了卧室。卧室的门进来时是紧闭的,现在已经打开了。但厚重的床帘仍旧紧密地拉着,仿佛生怕外头的风和光线窥探里面的秘密。 灰色的床褥铺着深蓝色的被子,一丝褶皱的纹路都没有。即便玛丽天天要求他们把被子摆放整齐,但克雷登斯也无法做到这样一丝不苟。 床头柜放着一盏灯,灯下是一个架子一样的东西。克雷登斯大胆地猜想那是睡前放置魔杖的,但看到旁边的烟盒与烟灰缸又认为自己想多了。 克雷登斯一点一点挪到铺着厚重地毯的厅室中央。帕西瓦尔用魔杖点燃了炉火,让整个屋子和冲着热水时一样暖和。哪怕克雷登斯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浴袍,也再没有打颤的感觉。 帕西瓦尔敲了一下酒瓶,酒瓶自动飞起来。同时飞来的还有柜子里的两个威士忌杯,自动地接住酒瓶里倒出的酒,飘到克雷登斯面前。 “坐吧,喝点暖身。”帕西瓦尔面无表情地说。此刻他已经脱下了那条灰色的围巾和黑色的大衣,面前的报纸也自动叠好,齐整地放在桌面。 他手里的酒和炉中的火焰似乎是整间房唯一的暖色,而他的居所就和他的外表一样,其余的全是几近没有色彩的灰黑白。 他确实是一个严谨的人,严谨到如蒂娜所言不通人情。 不过克雷登斯已经觉得很幸运了,哪怕这里是灰色的,也比他过去待着的只有一片漆黑的环境要好。 他想起了他的小妹妹,不知道发生那么多事之后她又该交给谁照顾,但想必那不是这边的人能插手的,只好忍着没有开口。估摸着也是被其他人家收养,毕竟她的处境比他要正常多了。 克雷登斯抬头看向墙面。 这是一个缺乏人气的地方,没有妻儿的照片,也没有艺术性强烈的画作。厚重的墙纸前只挂着一幅看上去是帕西瓦尔父母的画像,两人严肃的神情很容易得知为什么帕西瓦尔永远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克雷登斯觉得自己是一颗老鼠屎。这里的一切都太有条理了,而且纤尘不染。他刚刚进浴室洗过澡,可他忽然想进去再洗一遍。 他浑身都是脏的,浑身都是臭的,所以他往沙发深处又瑟缩了一些,缓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装着酒的杯子在他面前悬浮了很久。 他小心地捏住杯子,杯子的重量便慢慢施加到他手上。法术随着手掌的紧握而消散,他将杯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散发着辉光的褐黄色液体。 瞬间,一股力量顺着食道在体内扩散。他大吸了一口气,那暖气便又从体内向冰凉僵硬的四肢游走。 那感觉就像在他登上轮船前被法术击中的一刻,只是那一刻在暖流迸射后他便陷入无垠的黑暗,而这一刻他却如同注入了生命的活力,周身拥有了活动的力量。 是的,他一开始是打算离开纽约。在灾难过后,他还有一丝尚存的意识。 他并没有想到要去哪里,他只是茫然地往前走,往远处逃。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从默然者的形态变回了人形,而当他察觉到双腿正在迈进时,他已经来到了码头边。 天空已经大亮,他徒步走了大半夜。汽笛嗡嗡地鸣响,仿佛在召唤他去往另一处崭新的土地。 他想要重新开始,想忘掉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所以他一步一步靠近轮船,直到距离登梯十来米的地方停住。 他没有上去,他还是没有上去。 他应该要彻底作别过去的,可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人的形象。 所有理智的声音都告诉他,那个人只是为了利用他才会接近他,才会对他软声细语,才会给他怀抱和温暖。 可所有的感性又在叫嚣——那能不能在走之前,再见那个让自己恨透了又没法下死手的人一面。 轮船的登梯收了起来,嗡鸣声更剧烈了。然后船开了,在告别声与眼泪中一点一点驶出港湾,一点一点朝着远方航行。 克雷登斯还站在原地。 他默默地望着那艘船,但他什么都没有看。他的眼前一幕一幕闪过的始终是那个罪魁祸首的人的脸,以及一个接一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帕西瓦尔为什么从欧洲回来后,态度就变得怪异。也不知道帕西瓦尔实际上已经被格林德沃取代,更不知道帕西瓦尔为什么要欺骗他,为什么之前从来就没有让他去找什么默然者,而从欧洲回来后不久,便急切地向他传达了这一愿望。 他还有好多好多的问题想问,可他一直没有机会问。 每一次见帕西瓦尔,对方都在强调找到默然者的事。每一次听闻养母对自己的虐待和他人对自己的鄙夷后,又不断地用巫师世界的荣耀激励着他。 曾经的帕西瓦尔不是这样的,不是那么心不在焉,不是那么焦灼不安。 但克雷登斯也只能说服内心那一丝犹疑:那是因为克雷登斯从不认识真正的帕西瓦尔,克雷登斯从没有机会真正触碰对方的生活。 所以他相信了格林德沃,接着便被撕得四分五裂。 但即便如此,真正的帕西瓦尔留在他心中那一点点温暖的迹象,仍然让他想要一些自欺欺人的结果。 是的,只要帕西瓦尔对他说一个谎,或者再说几个谎,哪怕谎言蹩脚且错漏百出,克雷登斯也会逼着自己相信。 因为除了相信他,克雷登斯不知道还能相信谁了。 他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他以为他可以把一切都寄托给对方。 船已经彻底看不见了,他也没有意识到魔法部的人已经找到了他的迹象,并且慢慢地从背后包围上来。 他连头都没有回,就被法术击中。 所有关于帕西瓦尔的念头,也在那一刻被迫暂停。 “怎么了?” 帕西瓦尔低沉的声音将克雷登斯拉回现实。 克雷登斯摇摇头,又喝了一口酒。 他仿佛是蜷缩在沙发里的皮包骨头的流浪猫,这让帕西瓦尔又打消了让他睡沙发的念头。 没错,帕西瓦尔没想过让克雷登斯睡床。他把他带回家已经是破格中的破格,在克雷登斯进浴室洗漱时他也将长沙发铺上了被褥和被子,外加两个枕头——他不知道这个年龄的孩子还需不需要抱点什么东西。 但看到克雷登斯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又不得不无奈地指了指卧室,对他说——“有什么问题我明天会问你,今天你就好好睡一觉吧。” 克雷登斯没有拒绝。虽然内心五味杂陈,却不太知道该如何表达。他依旧默默地点点头,在彻底喝完杯里的酒后,钻上了那张会自动把被角掖好的床铺。 他睡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安稳觉。温暖无比,安心无比。 他从未体会过阳光,所以帕西瓦尔只需要点燃炉火,克雷登斯就因此融化。 但帕西瓦尔则不一样。他睡不好,好几次都突然惊醒。不单纯出于睡不惯沙发,还出于在欧洲的那段时光,格林德沃给他留下的伤痕。 在第三次睁开眼睛后,他关上了卧室的门,于厅堂点亮了一盏小灯。或许有光会好受一点,有了温暖的橘色的光,就和那间黑暗的地下室不太一样。 他坐在沙发边,直勾勾地看着已经熄灭的炉火。他卷起袖子,左手臂上被拷打的痕迹还异常鲜明。那是格林德沃为了从他嘴巴里撬出有用的信息,用一种绿色的火焰于他皮肤烙下的印记。 是死亡圣器的印记,他认得。 在前往欧洲的那段时间,他第一次正面格林德沃。他看到了格林德沃的脸,银白色的头发,和锐利得仿若一眼便能穿透人的目光。 和他同一支队伍的几名傲罗全部被击晕了,他们的咒语还含在嘴里,也听不清格林德沃到底用的是什么方法,一股巨大的力量便朝着他们冲撞,他们的脑袋立马嗡地炸开,再随同这股力道被震得七歪八倒。 帕西瓦尔还算坚韧,他位于咒术攻击范围的边缘,所以勉强化解了咒语,为自己做了一道防御。 但独独只有他站着,实在是目标太大了。格林德沃体内强大的法术足以让他第二次发起相同的进攻,而这一次他只需要对付帕西瓦尔一个人。 帕西瓦尔也晕倒了,他以为自己死了,周身的骨头都像被震碎一样剧痛难忍。可他还是睁开了眼睛,在试着活动的刹那发现双手已被反绑在椅子后面,类似精灵绳的玩意将他与椅子牢牢地固定在一起。 整个黑暗的空间里,只有格林德沃的魔杖尖发出微弱的光。 帕西瓦尔适应了一下光线,下一分钟便从格林德沃腰间的药壶看出对方打算做的事。 帕西瓦尔心跳一滞,再借着微光打量周围的环境。 他看到了一张桌子,桌子上的魔药材料证实了魔法部长的猜想——格林德沃要配置复方汤剂,他要取代自己进入美国魔法国会。 “是你自愿帮我,还是我强迫你帮我?”格林德沃问他。 答案毋庸置疑。 帕西瓦尔不记得在这间地下室待了多久,交替使用在他身上的咒术和药剂让他没有时间的概念。他努力地封锁着思想,但在吐真剂和摄神取念与钻心咒的相互作用下,他只能把所有的思维入口全部关闭,否则只要让格林德沃挖出了一点点,便能势如破竹般让他的记忆全数涌出。 他是安全部长,他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他不能让任何人取代他而存在,就算他死在这间地下室,他也得把身上的信息带进坟墓。 但很可惜,格林德沃依旧成功了。他还是找到了那个破口,在他第三次使用钻心咒时,他看到帕西瓦尔脑海中出现的破碎的景象。 那景象仅仅闪现了一瞬,便消失不见。但格林德沃清楚,于弥留之际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便是对这个人影响最深刻的画面。 是帕西瓦尔·格雷夫斯的阴影,是他的心魔。 而有了心魔,摄神取念便更容易在其身上发挥效用。因为心魔便是软肋,它将带格林德沃走进帕西瓦尔最不可见光的记忆角落。 帕西瓦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感觉自己踩在泥沼中。他低下头,目之所见的一幕让他刹那失神。 泥沼里有那几个人的影像,他们对他笑,招手让他靠近。 一身紫色的长袍在两个墨绿色的小袍子面前飞舞着。他们踩在草地上,草地铺满了枯黄的落叶。他们欢笑着,尖叫着。唤着帕西瓦尔的名字,让帕西瓦尔加入他们。 帕西瓦尔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好像有一块石头稳稳地落在心脏的位置。 他的身子往下俯了一些,让他能够将这画面看的更清楚。 可是,就在他看清楚的一刻,紫袍拦在了两个绿色的袍子面前。随即,两只小袍子被高高地抛起,再重重地摔碎。它们就像用玻璃做成的一样,砸向草地的刹那碎成一片一片亮晶晶的光斑。 帕西瓦尔后脊一凉,本能地伸手去掏画面中的亮片。而与此同时,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里已经握住了魔杖。他嘴里念出了一个可怕的咒语,一束红色的光从魔杖尖端直直地射向还在飘荡的一块红紫。 顷刻间,紫袍也破碎了。它也变成了紫色的亮片,撒在帕西瓦尔还握着魔杖的手背。 帕西瓦尔双腿一软跪在泥沼中,而在他的另一边手试图深入沼内,触碰那些已经破碎的画面时,草地的远处又出现另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 一个纤瘦的,羸弱的,好似光片都能透过他落到草地上的,薄薄的阴影。 帕西瓦尔周身一震,这才猛然意识到他已经带格林德沃来到了打开记忆秘盒的关键锁孔。 他立马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强行把目之所见的一切赶出去。他试着再次把大脑放空,将注意力重新集中于一片白茫或一片黑暗。 可是格林德沃已经看到了,在咒术中他俩的时间是不对等的。帕西瓦尔只看到了一瞬间,而格林德沃作为施法者,却有足够的余地窥探所有对其有用的秘密。 帕西瓦尔睁开了眼睛,然后他的手臂被烫上了那个痕迹。 魔杖在他的胳膊上画着脉络,灼烧的疼痛让他握紧拳头。 纵然这比钻心剜骨来得好很多,但他还是虚弱得满头大汗。他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了,被看透内心的恐惧彻底地抓住了他的心脏。 格林德沃熄灭了魔杖的火光,重新用荧光闪烁点出一缕冷色。他苍白的脸和头发再次出现与帕西瓦尔面前,然后,他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 “两个乖孩子,一个疯女人。”格林德沃用他低沉的嗓音,喃喃地道,“几个家族通婚来通婚去,难免出现几个疯子,这确实是一个尚待攻克的难题。” 帕西瓦尔猛地吸了两口气,逼着心跳恢复正常。他什么都没有听见,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对自己说,并盯着桌面的魔药材料。 格林德沃轻轻地笑起来,又慢慢地绕到他面前。他双手撑在正绑着帕西瓦尔的椅子的扶手,鼻尖近得都快要碰到一起。 帕西瓦尔感觉得到对方喷在自己脸上的热气,但他不会再看那双随时可能让他坠入记忆魔潭的眼睛。他把眼帘拉上,隔绝了视线。 但格林德沃却不会就此罢休,他会让帕西瓦尔知道自己掌握了多少,并且让他意识到——“现在,你还是可以选择主动帮助我。” 然而,帕西瓦尔不可能这么做。 格林德沃轻轻地拍拍他的脸,用指背捋了捋帕西瓦尔的面颊。他的话语始终是轻柔的,但说出的内容却让帕西瓦尔咬紧了牙关。 “你知道,我还看到了一个活着的傻孩子。”格林德沃直起了身子,绕到帕西瓦尔身后。他抽出匕首划开帕西瓦尔的掌心,血液缓缓流进准备好的容器里。 “放心,我会替你照顾那个孩子。”格林德沃似笑非笑地道,心满意足地把装着血液的玻璃瓶放到桌面。 他开始熟练地烹煮调配复方汤剂,所有的步骤行云流水,炉火纯青。他确实是一个太过强悍的巫师,那些复杂的配料和调制过程几近于本能般表现在格林德沃身上。 不消多时,那一杯像是泥水一样的东西便调配成功。它比帕西瓦尔认知中的复方汤剂颜色更浓,密度也更大,或许是格林德沃加强了药剂的功效,让它能更快地实现使命。 果然就在格林德沃喝下不久后,帕西瓦尔眼睁睁地看见另一个自己一点一点从格林德沃的皮囊中蜕变出来。 那种和自己对视的诡异感被放大到不可思议,同时加剧的还有一份莫可名状的愤怒与恐惧。 “你不愿意帮我,那我只有让他帮帮我了。”格林德沃露出了一个笑容,而那笑容在帕西瓦尔·格雷夫斯面容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 帕西瓦尔还想说什么,格林德沃却没有再听。他轻微地挥动魔杖,湮灭了帕西瓦尔眼前的最后一丝光线。 “其实把克雷登斯放在我们这里挺好的……部长又没有妻子,又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他就算有这份心,估计也照顾不好克雷登斯。”奎妮一边搅拌着鸡蛋和面粉,一边对取出烤箱成品的蒂娜说道。 雅各布跟着店员一起出去进食材了,姐妹俩的对话也不再有所顾忌。当然,同时不用有所顾忌的,还有——奎妮干脆把搅拌锅放下,抽出魔杖点了一下锅边,让它自动运作起来,而她则得以腾出双手,去拿更多的面粉。 面包店的生意很好,克雷登斯能过来是再好不过的。总是麻烦蒂娜,奎妮也觉得不好意思。而姐妹俩也还有一份在魔法部的工作,两人都有些分身乏术。 奎妮刚从柜子里取出面粉,脑海中响起的声音让她吓了一跳。面粉盒子应声落地,洒出一地的粉尘。 她惊讶地转过身,双手捂着嘴巴。她被姐姐脑海中的接话吓到了,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别读我的想法,奎妮,”蒂娜翻了个白眼,却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坦白——“好吧,对,他曾经有过妻子和孩子,但只是很短的时间,大概也就五六年。” “可是……” 奎妮仍旧维持着大惊失色的表情,因为她听到的可不仅仅是部长曾有家庭的想法。 部长年纪不小了,正常而传统的巫师家庭一般都已经婚配,只是蒂娜脑中呈现出的讯息却越过了婚配的桥段,直接指向了一个骇人的传言。 “可是你……你说他……” 蒂娜看了奎妮一眼,抽出魔杖把洒在地上的面粉弄干净。她很好奇奎妮成天读别人的想法,为什么就没有听到过类似的内容。不过转念一想也正常,那并不是部长的责任,而且这件事过去太久了,久到后来进入的几批职员已经有了更关心的话题。 “嗯,严格来说,他确实杀了自己的妻子。”蒂娜淡淡地道,“部长家族的观念很传统,所以选择婚配的家庭也一样传统。你知道……那种古老的家族,有时候是会出现一些……天生就精神方面不太稳定的后代。” 奎妮露出了悲伤的表情。她还是没有克制住读蒂娜想法的冲动。毕竟在她的眼里,部长从头至尾都是一副禁欲的模样。从她刚入职到现在,似乎从来就没有流露过多的私人感情。 “本来没有爱情的家族联姻式结合就会造成悲剧,但偏偏他们还有两个孩子,而我听说格雷夫斯部长——” “——他很爱那两个孩子。”奎妮替蒂娜把话说完,接着垂下了目光。她总是周身散发光芒和色彩的模样,但此刻那圈光芒似乎也随着悲伤改变了色调。 “不敢想象……他妻子竟然杀了那两个孩子。”奎妮摇摇头,她的心里从来没有想过那么残酷的事。 她的姐姐把她保护得很好,这也让她比蒂娜更多愁善感。 “她的意识不清醒,发病的时候做的。”蒂娜解释,“她并不能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也不能怪她。” 那个女人确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哪怕是天□□夕相处的帕西瓦尔,也未曾想过这一次的发病会那么严重。 她把孩子杀了之后似乎清醒了一瞬,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惊叫着跑了出去。帕西瓦尔也追了出去,那一刻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悲伤。 受到刺激的妻子行为更不受控,她跑到了麻鸡所在的街道,杀完两个孩子之后,困在她身体里的混乱的思维让她爆发出强大的、破坏性的法力。 她几乎把周身的力量都释放了出来,她炸毁了靠近她的店铺,撅起了脚踩的路面。从她身边经过的人也被她的力量弹射出去,一击毙命地撞到车辆或房梁中央。 帕西瓦尔想要阻止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妻子根本没法冷静下来。而如果他再不采取行动,女人会杀死更多的人,造成更大的混乱。 与此同时,周围巡视的傲罗也已经慢慢包围上来,即便帕西瓦尔无动于衷,其他人也会有所动作。 于是他拔出了魔杖,做了一个魔法安全部职员应该做的事。 随着光束的亮起与湮没,女人直直地向后躺倒。 那不是帕西瓦尔第一次用这个咒语,他是法力高强的巫师,他可以完美地把咒语释放并得到滴水不漏的效果,但再有经验的人,也没有做好准备对自己的亲属释放。 但他仅仅滞怔了几秒,便继续履行安全部的身份赋予他的职责。他迅速调配手下的傲罗,封锁街道,修缮废墟,将在场的麻鸡的记忆抹去,严格地把影响牢牢控制在他们所处的那一条街。 他的命令强硬而有条理,直到混乱平息下来,他才敢放任自己的思想,承认他还是死去的女人的丈夫,是死去的孩子的父亲。 “这确实不是他的错,而且因为他采取的行动及时有效,国会免除了他没有送他妻子进管制所的责罚。” 蒂娜补充完整,但还是忍不住补一句——“你知道,对他们那种重视名誉的家族,送一个家庭成员进管制所就是一桩丑闻。” “但因为没有送她进去,丑闻演化成了灾难。”奎妮惆怅地道。 现在,奎妮能理解为什么帕西瓦尔一定要把克雷登斯送进管制所,因为他抱了一次侥幸的心理,却付出了过于沉重的代价。 同时,奎妮也能有一点点明白,为什么部长不愿意把小男孩留在身边。因为在他能够像正常人一样拥有孩子的时候,他把一切都毁了。 “他算是个好人,但这成了他的心魔,”蒂娜收拢了主观情绪,尽可能客观地评价——“所以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照顾好克雷登斯。” “可是……可是你还让他把克雷登斯带回去!?”奎妮不解,她忍不住再一次读取蒂娜的想法。 但蒂娜抢先一步回答了她——“因为克雷登斯真正需要的是他。你能读周围人的思想,我不相信你在见到克雷登斯时感受不到他的愿望。” 奎妮无法反驳。 是的,奎妮感觉得到。她感觉到克雷登斯对帕西瓦尔强烈的依赖,但除了依赖,还有一丝丝的害怕和许许多多的疑惑。 “而且克雷登斯在他身边是好的,这不单纯是帕西瓦尔在帮助克雷登斯,”蒂娜把魔杖插回腰袋,顺便握住了还在自动工作的锅,“尽管也许他们意识不到,但克雷登斯也在不知不觉地帮助帕西瓦尔。” 奎妮还想再问点什么,但门铃响了,雅各布推门而入。 “嘿,亲爱的,我给你带了个小礼物。”伴随着门铃声,雅各布兴奋的招呼也传入精致的面包屋。 听到声音的奎妮瞬间整顿了脸上的表情,扭过头,看到对方的一刻,露出一个和雅各布手里捧着的鲜花一样鲜艳的笑容。 “从我离开美国,到你看到另一个‘我’回来开始,记得多少就说多少,尽可能回忆详细一点,我需要知道最清晰的细节。” 第二天早上,帕西瓦尔很早就醒了。他吃了早餐,又阅读了晨报,然后打算把自己的衣服和克雷登斯的衣服都送去洗衣房。 但拿起那身已经洗了无数次,布料都变得软塌塌的套装,帕西瓦尔干脆把克雷登斯的衣服丢掉了,那样的衣服洗了也没有意义,还不如买一套新的。 纵然他有三天的假期专门处理克雷登斯的问题,他还是去魔法部转了一圈。他习惯时不时突袭查岗,这也是手下的人最难以忍受他的一点。按照他们的话说——这就是没有私生活的中年男人,他们的中年危机会放到无限大,让别人也和他一样没有私生活。 但当然,国会主席却很看重他这一点。所以在简要地和主席汇报了一下情况,又单方面地和蒂娜打了招呼,再收到奎妮带来的雅各布做的两个篮子的新鲜面包后,他再次转回家中。 现在好了,克雷登斯醒了,他也顺回了早点。 而当克雷登斯在餐桌的一边差不多享用完早餐后,重要的话题终于开启。 “我……”克雷登斯喝了一口牛奶,又用手背抹了一下嘴,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下,勉强能找到点脉络。 其实对他来说最困难的就在于他完全没有怀疑过帕西瓦尔是伪装的,他不懂巫师的世界,帕西瓦尔之前也没怎么和他谈过那边的咒术,他压根不懂有一种药剂能让一个人彻彻底底地变成另一个人。 “你……不,他让我找默然者,他说……他说就是最近在搞破坏的那种东西,”克雷登斯快速地抬了一下头,观察了帕西瓦尔的表情,又迅速把头低下去,“他说是一个不超过十岁的孩子,他……他看到那个孩子在我养母附近。” 帕西瓦尔抽出魔杖挥动起来,羽毛笔和羊皮纸从书房飞出。他敲敲笔尖,羽毛笔便把克雷登斯的话自动记录在案。 “然后呢?”帕西瓦尔继续问。这些问题在克雷登斯醒来后,有侦查组的傲罗已经问过了,但为了不出现纰漏,他有必要再问一遍。 然后就是日复一日的寻找过程。观察有哪一个孩子的行动不同寻常,再在养母不留意时翻找他们的衣物,以求摸到蛛丝马迹。 “他有没有带你去过哪里,让你看过什么东西?”帕西瓦尔再问。他想起被没收的那一条项链,如果克雷登斯身上还有其他的格林德沃的赠品,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但克雷登斯摇摇头,那条项链已经被魔法部没收了。而除此之外,格林德沃没有给他—— “他……他带我去吃过饭。”克雷登斯忽然想起来,“在……在他帮我疗伤过后。” “他帮你疗伤。”帕西瓦尔重复了一遍,顿了顿,又道,“给我看一下伤口。” 克雷登斯把面包纸放下,搓搓双手,默默地伸向前,摊开掌心。 帕西瓦尔摁住他的拇指,另一边手抹过格林德沃治疗过的痕迹。还好,他并没有感觉到诡异的力量残留在疮疤间,这确实只是单纯地为男孩疗伤,从自己脑海中偷取的信息让格林德沃明白——需要用这种手段,才能博得克雷登斯的信任。 帕西瓦尔松开了他,克雷登斯也迅速把手收回来,又捏起桌面的面包纸。 “去了哪个餐馆,说了什么。”帕西瓦尔扫了一眼羊皮纸的记录,审问接着进行。 “去了……32街转角后不远的一家餐馆,我……不记得名字了,但我可以带你去。他和我说,只要我找到了那个孩子,巫师世界就会接纳我,我做的事会拯救整个巫师世界,我就不用继续待在养母那里,我可以……我可以回到真正属于我的地方。” 克雷登斯迅速地回答,然后又想起了一个细节,赶忙补充,“他吃饭的时候对一朵花施了魔法。” 克雷登斯又迅速抬头瞥了帕西瓦尔一眼,帕西瓦尔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 格林德沃为了博取男孩的信任还真是煞费苦心,帕西瓦尔敢说这一幕如果让蒂娜看到,绝对一眼就能明白那家伙不是自己。 “除此之外呢?”帕西瓦尔不想追究那到底是什么小魔法,估计也只是为了哄克雷登斯开心的无伤大雅的把戏罢了。 他更关心的是格林德沃是否有意无意地透露过他宏图伟业的冰山一角,这样也能让魔法部更好地对格林德沃的行动进行监控——纵然他现在被关押着,但帕西瓦尔不认为魔法部能很好地困住他。 克雷登斯摇摇头。 帕西瓦尔不禁感慨格林德沃的谨慎。哪怕是对一个哑炮,他也不会透露更多有用的信息。这也是为什么他能把帕西瓦尔困住那么久,让他时不时能从自己身上获取原材料,维持那复方汤剂造出的外貌。 “那吃完饭之后呢,你们又去了哪里吗?”帕西瓦尔接着问。 他拿起羊皮纸看了一遍,基本确定可以结束常规的问询了。这些信息他会直接转角给主席,它可以证明克雷登斯的行动都是经过格林德沃的诱导,从而为克雷登斯尽可能多地洗脱罪名。 但这个随口而出的问题,却没有得到克雷登斯的回答。他愣了一下,然后用力地咽了口唾沫。 帕西瓦尔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和微妙的表情变化,又把羊皮纸重新放下,再次问了一遍——“怎么了?说出来,吃完饭之后,你们去了哪里。” 克雷登斯还是没有回答。 他捏着面包纸的手开始绞紧,甚至还有点打颤。他又把头低到看不见表情的程度,瘦削的面骨可以看到牙关咬紧的动作。 帕西瓦尔意识到猫腻所在,盯着帕西瓦尔的手看了一会,而后伸出手想把对方握住。他的原意是让克雷登斯放下心,肢体的接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抚平恐惧,也能更好地得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但就在他的手碰到克雷登斯的刹那,克雷登斯突然把手抽走了。像触电一样,整个人往后躲进椅子里。他的动作太大了,椅子甚至都被他往后撞了一些。 “怎么回事?”帕西瓦尔皱起眉头,语气也开始变得严厉——“你知道你必须回答这些问题,现在你不说,到时出庭你也得说,你说出来了我才能帮你。” 是,克雷登斯知道。他现在相信面前的帕西瓦尔是真的帕西瓦尔了,可是他却没法顺利地把之后发生的事道出口。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再回想那一切,尤其在他知道对方是格林德沃假扮而非真的帕西瓦尔后,他更加不能……更加不能…… “说。”帕西瓦尔命令。 克雷登斯整个人侧了过来,他不仅不想看帕西瓦尔,更不想让帕西瓦尔看自己。他犹豫了好久,才吞吞吐吐,磕磕绊绊地道——“我们……我们回到了小巷,那时候已经、已经没有人了……” “嗯,发生了什么?”帕西瓦尔稍微舒了口气,很好,克雷登斯又继续说了,看来适当的威慑也会有良好的效果。 可很快,帕西瓦尔就会明白这不是什么好的效果。虽然他确实得到了回答,但那答案却远远超乎了想象。 克雷登斯的手紧得把面包纸扯碎了,他把它叠成小小的一块攥在指尖,指尖因用力而略微发白。 “他……他碰了我……”克雷登斯的声音因内心的捏拧而沙哑,帕西瓦尔听得艰难——“他让我、让我……他碰了我……” 抚摸他,触碰他。在克雷登斯剧烈的颤抖下,用手从外衣的肩头,伸进了衣摆内侧。 那个有着帕西瓦尔的脸的人凑到他的脖颈边,他的热气洒在克雷登斯的脖子上。克雷登斯闭紧了眼睛,双膝因这份触碰变得绵软。 他几乎整个人都在帕西瓦尔的怀里,他战栗着,后背靠着小巷的墙面。他的面前便是帕西瓦尔的肩膀,他把下巴架在帕西瓦尔的肩头,任由对方的双手隔着他薄薄的衬衣,传递厚重的热度。 然后一股力道,加在克雷登斯的胯骨边。钝痛的感觉让他从对方的气味中清醒了一点点,从而也让他读懂了帕西瓦尔没有出口的命令,顺着对方施加的力道,慢慢地跪下。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他无法违背帕西瓦尔的每一个意愿。他并没有想清楚这是什么感情,那一刻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非常害怕忤逆帕西瓦尔的命令,那份恐惧比恐惧玛丽的鞭子来得更甚。 在他于小巷中等到午夜那天,他以为他不会再见到帕西瓦尔了。那他将失去人生中唯一的一丝光线,他不知道往后该怎么熬下去。可后来他又见到了对方,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让他根本不可能再做出任何的反抗,因为拒绝对方就有可能再次失去。 所以他不敢,他也不想,他犹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 他不愿意看到帕西瓦尔冷漠和失望的表情,更不愿意听到严厉又愤怒的斥责,就像现在从真正的帕西瓦尔的脸上和嘴里表露出的一样—— “……你说什么!?”帕西瓦尔惊讶得目瞪口呆。他确定自己听懂了克雷登斯说的每一个字,于是短暂的惊讶过后,席卷而来的是勃然的愤怒。 他瞪着不敢抬头却一直打颤的克雷登斯,他努力地压抑着心头的怒火。桌面因巫师汹涌的情绪而一并震颤,点亮的壁灯也闪闪烁烁。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捏紧了,这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令人胆寒的危险性。 羽毛笔记录完毕,停在了半空。 克雷登斯没有继续说话,蜷缩在椅子里。 灯光还在闪烁着,把拉着窗帘的屋子照的一会亮,一会暗。 帕西瓦尔想深吸一口气,把态度恢复到冷静理智的状态。可他却扬起手,凭空扫掉了羽毛笔和羊皮纸。 羊皮纸落了一地,羽毛笔的墨渍印得斑斑驳驳。 面包纸被克雷登斯捏得几乎看不见了,能看见的只有他嶙峋的手指和苍白指节。 帕西瓦尔却不敢再靠近他。因为对面前的受害者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的,哪怕是格林德沃,也有着和帕西瓦尔一模一样的脸。 把克雷登斯带回来确实是个错误。帕西瓦尔的生活中就不该多一个人存在。 过去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 TBC 第5章 (4)沙暴 事情进展得比想象中更为恶劣。 帕西瓦尔在出庭前试图嘱咐克雷登斯——“只要你实话实说,他们问什么你回答什么,就像回答我一样,就不会有问题,明白吗?” 克雷登斯没说话,他低着头,直直地站在帕西瓦尔面前。 帕西瓦尔拍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才又用那种仓皇的状态点点头。 这叫帕西瓦尔很不放心,于是又多加了一句——“我就坐在旁边看着你,放轻松一点,你这样陪审有可能觉得你在胡说八道。” 克雷登斯还是没有说话,他的脑子很乱,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于是帕西瓦尔又拍了一下男孩的胳膊,才再次勉强得到回应。 由于克雷登斯体内还残留者默然者,法官和陪审以及相关部门的傲罗一致表示要让克雷登斯坐在束缚椅上作证。他们担心询问的话题会波动男孩的情绪,那引发的后果将不可估量。 帕西瓦尔一再要求撤销这个提议,这无异于还没问问题,就已经给克雷登斯的心理施压——“他是受害者,你们把他绑在椅子上面对真正的犯人,你还希望他能说什么?” 但主席并不接受——“你没有看到他爆发时的样子,他究竟是不是受害者还要经过进一步的审判,没有强制关押他已经算对他网开一面了——我们都是看在你的先祖是建立魔法部的主力成员之一的面子,帕西瓦尔,不要越界太多。” 帕西瓦尔无话可说,无奈地摇摇头。他说那些辩解并不完全为了让克雷登斯好受些,他常年位于刑侦安保的第一线,他清楚在怎样的环境下能得到最真实的信息。 但他不想再给自己惹更多的麻烦了,主席的眼神也提醒了他这一点。 在克雷登斯被带到证人等候间之前,一直没有抬头看帕西瓦尔。这种情况于前一天问出格林德沃用自己的脸做了什么之后,就持续到了现在。 帕西瓦尔不知道等会克雷登斯当着所有人的面再重复一次那难以启齿的答案时,又会作何反应。 帕西瓦尔真的不该接触克雷登斯,从一开始就不该。而到了现在,他几乎都可以预见明天的报纸会给他多大的版面占据首页的位置,又会用多古怪的措辞添油加醋地描绘这一段。 他看着克雷登斯走进了房间,他也转向法庭的入口。这个时候他确实不该再多说什么了,他必须让所有的局势都维持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可是即便不想,还是出了很大的乱子。 正常的审讯过程进行得很顺利,在格林德沃被带进来时,他与听证席上的帕西瓦尔对视了一瞬。帕西瓦尔眯起了眼睛,冷静地直面了对方脸上那种狡黠的笑容。 他已经见过很多回了,每一次格林德沃下到地下室取他身上的原料,几乎都挂着这样的表情。单纯的恨意已经不足以表达帕西瓦尔的心情,而这份仇恨也几乎和格林德沃宣扬的激进观念没有太多关系。 帕西瓦尔出身于一个古老的纯血巫师家族,他的家族很有声望。在成长过程中,他或多或少也受到了关于维护纯粹血统重要性的教育。他也几度质疑,为什么他们就要像活在下水道的老鼠一般躲躲藏藏,麻鸡们却可以肆无忌惮,自由自在。 可这种想法在成年之后慢慢地改变。 随着工作阅历的增加,他看到太多的麻鸡与巫师发生冲突的流血惨案。他不接受巫师就要退避三舍的说法,但他确实认为有些战争能规避就该规避。否则无论是无辜的巫师还是无辜的麻鸡,他们都要被大战所染指。 大战所酿造的悲剧,往往需要花费几十甚至几百年才能缓得过来。他们没有必要做一件让社会停滞向前发展的事,而那些热血沸腾的口号随着帕西瓦尔年轻气盛的时光的流逝,也渐渐变成了一个乌托邦式的空想。 所以他对格林德沃的观念也在日渐转变。从一开始的部分赞成,到后来的事不关己。再到听闻其四处掀起纷争和袭击,变成了对其的憎恶与反感。 而到了现在,到了格林德沃囚禁他,替代他,并对他身边的人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后,他只希望能像格林德沃对蒂娜说那句话时一样,对格林德沃干脆地道——“死刑,立即执行。” 他想看着刑罚的执行,想看着格林德沃为抹黑他的名誉付出永恒的代价。 这种想法贯穿着常规的审判过程,那些人交替控诉着格林德沃的罪行。格林德沃总能用冠冕堂皇的措辞为自己辩解,甚至偷换概念,用巫师世界的整体利益作为诱饵,引发在场巫师们内心的共鸣。 他总是可以站在对方的角度说出最令人信服的措辞——巫师们确实都压抑太久了,而这种自我释放一般的前景对每一个人都有诱惑力。 自由的诱惑力是强大且可怕的,它会让身为巫师世界一员的他们不得不赞同格林德沃的观念,使得他们就算不敢当庭表露肯定,也从心底或多或少地认可这已被扭曲放大的价值观。 但这些,和帕西瓦尔无关。他确实是一个自私的人,所以他的利益受到了侵害,不论对方究竟有多充足的理由,他只想狠狠地反击回去。 直到克雷登斯被带进来,帕西瓦尔才从那份如烟云般缭绕的复杂的心绪中回到现实。 克雷登斯没有见过那么大的场面,那么多的巫师左右或站或坐,服侍各异,却都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瞪着他。 他在踏进法庭的一刻就本能的向后逃,但他被两个傲罗架住了,径直拖到法庭中央,摁在束缚椅上。 四条环扣自动扣紧他的四肢,而当他抬头再看,他看到了真正的格林德沃。 克雷登斯没有见过真正的格林德沃的脸,但就在他被带上法庭,看到那头发和脸色同样苍白,目光却锋利至极的男人时,刹那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短促地吸了一口凉气,又瞬间低下头去。他不停地、小幅度地摇动着脑袋,而这个动作贯穿了整个询问过程。他的手指捏紧又放开,狠狠地相互搓着。他在束缚椅上轻微地挣扎,他只有闭上眼睛才能让自己稍微镇定一点。 帕西瓦尔希望他能抬起头来,那自己便能用一个手势告诉他不用担心。可是克雷登斯始终没有抬头,哪怕帕西瓦尔跟他声明了几回自己坐着的方向。 克雷登斯思绪乱七八糟,每个问题都要问两遍以上他才能断断续续地回答。那些问题无外乎他什么时候察觉自己有那份力量,是否是他杀死了议员,为什么要对麻鸡世界造成那么大的破坏,以及是出于本意这么做,还是有人教唆与怂恿。 那些问题连珠炮一样朝他喷来,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他用力地说着每一个字,艰难地扭动着脖子。他的动作就像有钢针扎在椅子上一般,他想要逃却又被牢牢地固定。 他是说不了谎的,那惶恐到极致的状态,甚至不用吐真剂都能让人判定他说的都是实话。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没有默然者的概念。每一次造成迫害几乎都是被养母鞭打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根本不能分清楚究竟是不是他的本意。在默然者刚于他体内爆发时,他只在事后感觉极度虚脱。醒来时就像发了一场梦,而梦里可怕的景象却于现实呈现。 直到后来,格林德沃伪装的帕西瓦尔告知了他这些,他也不能在第一时间确定自己就是那个默然者。所以他仍旧在帮助格林德沃寻找真正的目标,观察兄弟姐妹,并趁他们不注意时翻箱倒柜。 这一切的动机都很简单,那就是长期受到虐待的人想要挣脱当下的镣铐——“他说他能让我回去……他说他……他说他能让我回去……” “回去哪里?”主席高高在上地睥睨克雷登斯,克雷登斯的身体几乎弯折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说我可以、我可以和你们一样……我是、我是巫师……我不该这样……” 克雷登斯膝盖的裤面有几滴深色的痕迹,不知道那究竟是涎水还是眼泪。 而当问题过度到更细致的环节,问到他究竟和格林德沃接触了几次,每一次对方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时,帕西瓦尔便意识到了危机。 克雷登斯依旧发抖着,他似乎费尽全身的力气在回答关于格林德沃的细节。他和格林德沃在小巷里的见面,格林德沃送给他的项链,格林德沃交代他去做的任务,以及每一句他能回忆起的、从格林德沃口中道出的,信誓旦旦的承诺。 他发出低低的呜咽,仿佛在与内心巨大的痛苦抗衡。那些问题就像锤子一样让他把之前抱有的希望一点一点敲碎,让他看清每一丝好意实则都有更恶劣的含义。让他明白他原本根本不可能得到一名巫师的关怀,并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对方将他所有希冀全数摧毁的经过。 帕西瓦尔有点看不下去,他把头微微侧向一边。他发现格林德沃并没有看着克雷登斯,反而在看着自己。 然后,格林德沃又露出那个诡异的笑容,再慢慢地,慢慢地把目光挪回去。 与此同时,问题也毫不意外地,落到了带克雷登斯吃晚餐之后的经过。 帕西瓦尔也立即收拢了目光,警惕地盯着克雷登斯的方向。 克雷登斯发抖得太剧烈了,他几次回答了问题,但陪审团和主席都听不清楚。他不得不用重复一次,两次,从牙缝里蹦出一个两个字节,再让众人自行把字节连成句子。 也就在这时,格林德沃说话了。于克雷登斯被带进来之后,格林德沃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在他听清克雷登斯说的“他碰了我”并得到在场所有人的唏嘘之后,他提高了声调,对几近崩溃边缘的男孩,大声地道—— “我碰了你?不,我不认为是我碰了你,”他的笑意更浓了,他吐字清晰有力,彻彻底底地打断并压制了克雷登斯的坦白——“我认为,是你邀请了我。” 话音刚落,法庭先是静谧了一秒,紧接着突然炸开了锅。 帕西瓦尔也呆住了,他完完全全没有想到格林德沃能厚颜无耻到这番境地。但他的诧异还没有平复,格林德沃接着的话更让他震惊到哑口无言。 格林德沃有意又向帕西瓦尔瞥了一眼,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用那种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语调,抛出了一个致命的反问—— “是谁给我的暗示呢?是谁对我说——‘我不能没有你,格雷夫斯先生,求求你不要把我丢下?’” 格林德沃用一种怪异的语调,模仿着克雷登斯说话的样子。他的表情狰狞扭曲,得意洋洋,意得志满。 克雷登斯浑身一震,突然抓紧了双拳。 在场的人也同时安静下来,竟没有一个人提出现在不该格林德沃说话。格林德沃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他顿了顿,又继续—— “我是一个好人,在你靠在我肩膀的时候我没有推开你。在你把我的手放在你腰上的时候没有拒绝你,是你亲口对我说——‘我愿意,我愿意……我都愿意,格雷夫斯先生。’” 格林德沃恶意地重复着那个称呼,现在他没有看帕西瓦尔的脸了。可帕西瓦尔知道自己脸色刷白,有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脖颈。 “我看不出这是我强迫你,小伙子。我只看出你在邀请我,你在暗示……不,这已经不是暗示了,这是明示。在我问你是否有所表示时,你那么虔诚地跪下了,我又怎么忍心拒绝你,把你对我们敬重的帕西瓦尔·格雷夫斯部长的好意,彻底地碾碎。” 克雷登斯不抖了,在听完这些话之后,他停止了发抖。他的头低低的,坐在座位上一动也不动。 “我只是顺应你的欲求罢了,克雷登斯,我的好孩子。”格林德沃对在场的人说,也对克雷登斯说,但更重要的,他还对坐在听审位置的帕西瓦尔说—— “我也很震惊啊,可能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假扮了帕西瓦尔,我代替他接受了你的进献,代替他……好好地享用了一回本应属于他的盛宴。” 这话刚刚说完,克雷登斯就剧烈地震颤起来。不是先前惶恐害怕的发抖,而是震颤。整个束缚椅都随着他的震颤摇动,他的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手背上有一丝丝的烟雾冒气。 但格林德沃还在继续,他需要再加一把火,让气氛到达沸点,他微笑着打量着眼前的孩子,感受着所有人都被他的话语吸引的成就感—— “哦,对了,你还叫我什么来着?对……我承认我就是想听你这么叫,我压根没抱希望你会叫出口,我没有逼你,但是你那么顺服,你连想都没有想,就叫我——” 格林德沃拉长着声调,体会着每一个字加剧克雷登斯崩溃的美好。 但那个称呼没有出口,格林德沃没有机会把那个羞耻到极限的词语说完整。因为帕西瓦尔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抽出魔杖,狠狠地朝格林德沃甩了一道,愤怒地吼道——“够了!混账!” 格林德沃被这一击扫过脸,歪歪斜斜地倒向一边。 几名傲罗立即拔出魔杖,指着帕西瓦尔。 主席也被帕西瓦尔的冲动吓了一跳,瞪了他一眼,勒令他坐回原位。 帕西瓦尔却没有坐下,他的魔杖转过来朝几名傲罗挑了挑,沉着嗓子警告——“你们试试。” 主席勃然大怒,冲着帕西瓦尔厉声斥责——“你要干什么?你打算扰乱庭审的秩序吗?” 帕西瓦尔面向主席,这一次他的声调也随之提高,他没有坐下,也没有把魔杖收起来,而是依旧以一副进攻的姿态站在座位前,提醒所有的人—— “格林德沃在干什么你们看不出来吗?他在激发这个孩子体内的默然者,再用不了几秒他就成功了,他就可以趁乱逃脱。是我在扰乱秩序,还是他在故伎重演?!” 众人的目光再一次转向克雷登斯,而克雷登斯也因为突然的打断,慢慢地平复下来,又从先前的震颤变成了瑟瑟发抖。 主席严肃地打量着他,思索片刻,扭头再对帕西瓦尔,冷冷地道——“我要求你坐下,你听见了没有?” 帕西瓦尔僵持了几秒,确定克雷登斯已经收拢了失控的迹象后,也慢慢垂下了手臂。 他确实在扰乱庭审的秩序,扰乱的原因也确实不止他说出口的一种。 他咬紧了牙关,死死地瞪着格林德沃。 格林德沃则重新直起身子,挂上了无辜的表情,那表情映现在帕西瓦尔眼里,无疑成了天大的挑衅。 但帕西瓦尔忍住了没有继续爆发。刚才的突然失控还有一个值得原谅的理由,如果再僵持下去,主席和其余的陪审也都下不了台。 于是他坐下了,他把魔杖插回了腰间,也一并别过了脸。可他喉咙还是紧得发慌,他忽然觉得这一场审判并不仅仅针对格林德沃,还针对着克雷登斯,甚至针对着他自己。 “你到底在做什么!?”庭审结束后,帕西瓦尔毫不意外地被主席直接叫进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砰地摔上,挂画上的人不约而同地吓了一跳,躲到画面的深处。 “这样的审讯是对拜尔本的二次伤害!这到底是在判谁?他是个证人,他需要得到适当的保护!”帕西瓦尔分毫不让。尤其当办公室只有他和主席,他干脆彻底地把情绪宣泄出来。 “对,这确实是二次伤害,但如果不这么做,他就是共犯。”主席把案本丢到桌面,盘起双手凌厉地瞪着帕西瓦尔,“他必须把他经历的事情说清楚,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判断——” “哦对,对,你们才能判断。所以律法究竟保护的是谁?到底是施暴者还是受害者?”帕西瓦尔不住嘲讽,轻蔑地笑了一声。 主席的脸色僵了一下,随即无奈地摇摇头,放缓了语调,“帕西瓦尔,格林德沃说过几乎和你一模一样的话。他——” “不要拿我和他相提并论!”帕西瓦尔狠戾地打断了对方。 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连他自己都乱了,他的胸口闷得发慌,他甚至不敢回想审判过程中出现的证词。 主席不说话了。 她了解眼前的安全部长,他的优点三天三夜也数不完,没有人比他更能胜任安全部长的职位。可他的缺点也是那么明显,以至于一旦踩到他的雷区,他就恨不得把世界都炸了。 而他的雷区之一,不外乎毁了他的名誉。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帕西瓦尔,你先冷静点。”在帕西瓦尔不再咬住牙关后,主席试探着开口。 然后她得到了不冷静的人最常见的回答——“我很冷静。” “我知道格林德沃的话肯定会让你遭遇一些恶意的评价,这是不可避免的,”主席客观地道,但她也承认——“那些都是暂时的,只要格林德沃定了罪,报纸头条又会一致对外地将他说的每一个字打成谎言。你只需要熬过审判的过程就可以了,你压根没必要当着大家的面把事情弄得难堪。” “现在是我把事情弄得难堪了。”帕西瓦尔哭笑不得。 但主席说的没错,现在还没有给格林德沃最终定罪,所以议论纷纷肯定是有的,尤其在他说出那么骇人听闻的话之后。 可同样,一旦给他定了罪,所有的谣言都将不攻自破,烟消云散。 只是,还有一点主席不得不再次强调——“但格林德沃的话不全然都是编造的,它仍旧说明了一些潜在的问题,你明白吗?” 这样的提醒却让帕西瓦尔尴尬。 他愣了一下,迅速听出话里有话,他试着理解之后,难以置信地看向主席——“是你提出让我收留他的,你现在又让我把他送回管制所?到底是哪一点让你觉得我会对他图谋不轨?我究竟——” “我说的不是你,我说的是那个孩子,”主席扬手打断对方,以防帕西瓦尔继续激烈地辩白,并严肃地解释——“那个孩子对你的感情不一般,现在我算是看出来了。” “你除了看得出来要看我先祖的面子,你还能看出什么?”帕西瓦尔感觉自己被冒犯了,反驳得毫不客气。 主席无可奈何,帕西瓦尔最可怕的缺点无非在于刻板与顽固。有时候他固执得像听不懂别人的话一样,让所有的规劝都一无是处。 主席不再争辩了,干脆利索地道出了关键——“没错,是我让你收留他,因为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还有这种可能的存在。但现在,我想你必须为以后做点准备了,你绝对不会愿意格林德沃的风波平息下去,另一个让你姓氏蒙羞的阴影伴随你的后半生。”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帕西瓦尔冷漠地回应。 主席也懒得管他的回应,简明扼要地说完——“找个女人结婚吧,如果你要收养他,至少也得让他有个母亲,这样别人就说不得你什么了。” 这个建议让帕西瓦尔哑口无言。 主席的轻描淡写好像在告诉他,办成这事就像给自己泡杯咖啡那么简单。 把克雷登斯送回管制所不容易,突然给他找个养母也不容易,把克雷登斯接过来之后,帕西瓦尔发现和克雷登斯相处比之前更不容易了。 这段日子真是太不容易了,他感觉自己突然老了十岁。 他想搞清楚究竟是怎么把问题弄到那么复杂的程度,可他不停地往前追溯,只追溯到他压根就不该去欧洲。可去欧洲是国会的命令,除非他根本不是安全部长。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他不该帮助克雷登斯。和克雷登斯初次见面的那天,他就该直接幻影移形到魔法部门口,那他就不会接到克雷登斯的传单,也不会发现对方身上有魔法的力量。 千错万错,说到头还是他的错。 而克雷登斯回来后的表现,更证实帕西瓦尔就是错得最多的那个人。 克雷登斯非常抗拒他,尽管部长后知后觉,但当他把买来的晚餐推到克雷登斯面前,克雷登斯却本能地瑟缩扭头时,再对情感迟钝的人也无法视而不见。 帕西瓦尔本想问问他怎么了,但话还没出口他就自己得到了答案。 这是一份极致的羞耻感,稍微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帕西瓦尔和一个人亲近到那个份上,却发现那个人压根是别人假扮的,而且还要把这件事当着所有人的面一遍一遍说出来说明白说清楚,他恨不得立马折断魔杖自杀。 所以他只好把盘子放在桌面,当做什么都没发觉一样,自己绕到书房关起门。他需要留给这个敏感又容易受伤的孩子一点空间,今天克雷登斯受的罪也很多,他需要好好地吃一餐。 帕西瓦尔也没有吃晚餐,他甚至没有吃午餐。可他一点都不饿,完全没有胃口。直到第二天下班了坐在奎妮的面包店,才喝了一杯热咖啡。 “你看了吗?今天的报纸。” 蒂娜哪壶不开提哪壶,把那映着走出审判厅时格林德沃得意笑容和帕西瓦尔愤怒表情的报纸晃来晃去,抛到帕西瓦尔面前。 帕西瓦尔抽出魔杖,报纸还没落到桌面就撕得粉碎。 “嘿!雅各布在外面!”蒂娜低声叫道。 帕西瓦尔没有理会,现在让一个麻鸡知道他是巫师也比报纸上的东西来得容易接受。今天他的办公室和他下属的办公室全部自动禁了报纸,至少他在工作范围内没有看到任何一份。 看来下属还是很能体恤他的心情,他勉强能从中体会一点点欣慰。 转瞬即逝的欣慰,不值一提。 “说吧,帮还是不帮我。”帕西瓦尔连客套都省去了,直切主题,“你不帮我也可以,我会把克雷登斯送回管制所,我说到做到。” “你才做不到,你就不能不要那么——”奎妮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白了部长一眼。在帕西瓦尔脸色骤变之前,又赶紧打住,捧着两个空篮子出去了。 “帮,我之前都说过了,只要你帮我,那我也帮你。”蒂娜回答得倒很干脆。 “我不会帮你。”帕西瓦尔还是那句话。 蒂娜觉得面前的人简直不可理喻。他到底有着怎样的成长经历,才会那么厚脸皮地表示——我不会帮你,但你得帮我。 蒂娜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低头打开巧克力的包装。看不出雅各布还是个很讨女孩子欢心的人,隔三差五地就给奎妮带点小礼物。纵然这些礼物蒂娜都会先搜刮一番,但还好,雅各布比帕西瓦尔通人性,他现在都多带一份。 想到此,她不禁再次感慨,人与人的差距真是大。麻鸡和巫师的差距更是大得可怕。尤其是纯血的巫师,尤其是纯血还家世显赫的巫师。 帕西瓦尔压制了当即摔门就走的冲动,平复了一会。然后再次开口,换了一个突破点——“他现在当着我的面就不吃饭,不睡觉,也不和我说话,不愿意靠近我。把他放在我这里,和去管制所有什么区别?我成天看着他碍眼,我需要恢复正常的生活。” 蒂娜忍不住笑出声,反问,“你哪里正常了?” “……我哪里不正常?”这话问得帕西瓦尔莫名其妙。 “别人给你倒个咖啡你不是嫌太甜就是嫌太苦,给你倒杯水你不是嫌太热就是太凉,一支羽毛笔没有放平,无关痛痒的会议迟到了一分钟,你都可以把你的下属数落一顿。你哪里都不正常,你一个人生活太久了,久到你都不把身边的人当人看了。” 蒂娜也一点也不客气,一阵见血地道。 部长不愿承认眼前的女孩是自己的手下。 蒂娜却并不在意下班后的阶位,继续说道——“他还是个孩子,我伟大英明的部长,克雷登斯现在感觉很痛苦,他养母对他做的事相当于心理阉割,格林德沃犯下的罪行又让他雪上加霜,你还指望他怎么样?” 没错,他养母做的事已经让他的心理扭曲了。他变得容易受惊,唯唯诺诺,严格的管教让他觉得自己周身污秽。可唯一令他愿意打破这份禁锢,豁出去拼一回的人,又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他已经支离破碎了,没人能指望他还表现正常。 “但——”部长想要说出口,可话到嘴边又实在说不出。 主席的话在他脑子里转了一晚上,但让自尊心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帕西瓦尔再向另一个人坦白,仿佛就和上刑场一样难。 还好,蒂娜不用他说。她当然听闻了别人的传言,何况还有奎妮听闻那些别人没出口的东西。 “我知道,你想说那些谣传怎么办。但你能不能稍稍放下一点点你的面子,”蒂娜皱起眉头——“你自己权衡一下,到底是为了你的面子把一个人彻底毁掉比较重要,还是小小地让出半步,让他试着重新开始比较重要。” “要知道,是你先接触他的,是你的恻隐之心帮助了他。”蒂娜认真地说,“那是你为数不多的美德了,你就不要把这可怜巴巴的一点点光芒,也从你后半生中抽掉了。” 蒂娜说完,安抚地拍了拍部长的胳膊。 在给自己加点热水之前,她还是没忘问问部长要不要也加块方糖。 她记得部长的那杯咖啡没有放糖,而难得的,帕西瓦尔竟一句抱怨咖啡的话也没有说。 TBC 第6章 (5)寒夜 奎妮于心不忍。 她读懂了蒂娜怎么想,也读懂了帕西瓦尔怎么想。可偏偏她还读懂了克雷登斯怎么想。就在庭审结束后,帕西瓦尔带着克雷登斯离开,她远远地看到了那个耷拉着脑袋的小男孩。 那一瞬间她感到一股深深的悲伤。 没错,不是憎恨,不是愤怒,而是悲伤。悲伤的源头来自于一种极致的羞耻感,就像一记闷雷在男孩的身体里隆隆作响。 她没有办法像姐姐一样从长远考虑,也没法像部长一般不近人情。因为她比所有人更能对克雷登斯感同身受,在读懂他人想法的同时,她也被那股悲伤到粉碎的力量征服。 她从来不认为能读别人的思想是一件好事,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人都以艳羡的口吻赞叹她高超的摄神取念技巧。其实那并不是一个技巧,那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 可以称之为赐福,也可以称之为诅咒。 小时候她还认为别人的艳羡出自真心,可渐渐地,当她不由自主地道出他人没打算出口的话,他人对她却换了一张面孔。被人看透内心的感受很不舒服,所以他们会恶语相向,或尴尬回避。 小时候她没有多少朋友,尽管大家表面上对她都很友好,但她感觉得出友好背后那一层深深的顾忌与规避。 那些艳羡从来就不是真的,长大后她才明白,那是嫉妒与恐惧衍生出来的伪装。 嫉妒她的能力,又恐惧内心的阴暗被窥探。 可他们并不知道,拥有这份能力的人也并不快乐。它就像一个双向的通道,把快乐运输的同时,也将苦痛一并传递。 她之所以能够像现在这样心态正常地成长,和她的姐姐脱不了干系。蒂娜是一个强势却温柔的人,她用强势的面孔对待外界的一切,却用温柔的态度年复一年地安抚着奎妮。 奎妮是幸运的,所以她更能看到——克雷登斯是不幸的。 部长不可能给他像蒂娜一样的关怀,而他却比奎妮最消极的时候还要破碎。所以纵然蒂娜一再让她克制感性,她仍然忍不住在次日早晨,借着端咖啡的理由,占用了部长五分钟的私人时间。 “我会帮你的,你把他送来吧,部长,”奎妮把咖啡放在桌面,双手不安地搅在一起,“你把他一个人锁在家里不是办法,他需要和别人接触,需要得到正常的工作和生活环境,这样才能逐渐好起来。” 她对帕西瓦尔不了解,之前她也鲜少用自己的能力探究帕西瓦尔的思想。其实她有些害怕安全部长,毕竟他从始至终都对下属苛刻严厉,对麻鸡的态度也十分傲慢。 可奎妮偏偏是一个生性浪漫的人,现在她又和一个麻鸡在一起,甚至为此拒绝了部长手下艾伯纳西的示好。加之蒂娜又三番五次地用恢复雅各布的记忆作为条件和帕西瓦尔谈判,奎妮有不被部长看好的自知之明,而她也非常肯定现在的部长肯定比之前更不喜欢她。 所以哪怕她的自作主张有可能替帕西瓦尔解决一个大麻烦,她也担心读出对方脑中一丝不快的念头。 但还好,帕西瓦尔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随即目光又落回桌面的文案,回应了一句冷漠又清淡的——“嗯,明天我把他送去。” 奎妮笑逐颜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开心什么。明明是部长在请求她和雅各布的帮忙,但下班回到面包店,她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雅各布。 “他一定表现得非常理所应当,就像本来就是你的义务一样。”晚餐时,同样得知消息的蒂娜冷冷地说。 “我没看他的表情。”奎妮搪塞。问题解决了就好,她不想在意那些负面的感受。 “你们谈论的是你们的老板吗?就是之前……来过几次的那个中年男人?”雅各伯帮忙收拾着餐盘。虽然奎妮一再表示不需要他帮忙,但他还是觉着这也有他一份责任。 “嗯,就是那个家伙。”蒂娜回答。 “哦……那老板肯定得有点架子,但他心里一定是高兴的。”雅各布笑呵呵地道,他比奎妮更能消化负面的感受,他是一个乐天派,按照奎妮的说法——他能把所有不好的事情都变成好事,他比巫师更会魔法。 “你也是老板,你就没有架子。”奎妮咬着嘴唇称赞。 她真心爱着这个矮胖的麻鸡。不管身边的朋友和姐姐怎么说,她始终觉得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这样的人了。所以当雅各布“第一次”莫名其妙地摸着被奇怪的动物咬伤的创口,结结巴巴地约她能不能下班后请她吃个饭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有时候爱情就是这么奇妙,纵然蒂娜认为这是毒液“能消除不好的记忆,而关于奎妮的记忆是美好的所以消除得不干净”,但奎妮仍旧坚持这是爱情的魔法——不论是否忘记过去,只要再次相见,就会再次相爱。 “那个小伙子看上去很老实,我相信他会是一个好帮手。”雅各布开解。 是的,虽然雅各布仍然没有被部长恢复记忆,也没有赋予什么进入巫师世界的特权,但他和奎妮依然接受了克雷登斯。 好人永远能看到世界美好的一面,这或许也是一种法术,只是没有人愿意钻研,所以常常被忽视罢了。 帕西瓦尔将这个决定告知克雷登斯时,克雷登斯怔了片刻。帕西瓦尔没耐心等他回应,晚上他还要开一个例行会议。他让克雷登斯收拾一下自己,他则在书房批几份上班没来得及处理完的文件。 本以为克雷登斯只是去洗把脸换身衣服,谁知他还拿了一个黑色的小包。 “里面装什么?”帕西瓦尔拢好文件,塞进大衣内袋。 “……衣服,我换洗的衣服。你买的那一套新的。”克雷登斯喃喃地说,依旧不愿意抬头直视帕西瓦尔的眼睛。 帕西瓦尔一共给克雷登斯买了两套。他让下属去置办的,去的麻鸡商店,尺寸还有点不合适。本来打算庭审结束后带他直接到巫师街,但谁知结束后关系却僵化成这样。 而就现在看来,已经僵化到克雷登斯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那小包还是拿来装新衣服用的,现在倒好,又把新衣服全装回去了。 帕西瓦尔也没多说,沉默地把外衣穿上。 他调暗了卧室的灯,并在锁门之后又加了一道咒语防护。他住的地方距离魔法部不算远,但只要走出楼梯口,再回头时他的居所便成了一堵墙。 这个安全措施是他父亲发起的,不论是麻鸡还是巫师,只要没有格雷夫斯家族成员的陪同,压根不可能发现这里的建筑。 而到了帕西瓦尔这一代,他不仅沿用了父亲的方式,还多加了几句咒语。他比他的父亲更难以相信他人,他不愿意私人空间受到一点点侵犯。 现在他应该松一口气了,晚上回来他也可以好好地睡回床上。可不知为何他又不是那么高兴,总觉着某件事并没有他预计的妥当。 他幻影移形带克雷登斯到面包店对面的巷子,克雷登斯则稳稳地拿着小包。经过几次适应,他对幻影移形没有那么恐惧了。他只是扶着帕西瓦尔的胳膊,一旦到达目的地又立即松开。 他默默地跟着帕西瓦尔走出巷口,穿过街道。他好像总是这样默默地跟着,总是接受所有的安排。现在也是一样,他甚至没有表露出想或者不想,帕西瓦尔让他这么去做,他便不会拒绝。 蒂娜不在,帕西瓦尔松了一口气。虽然蒂娜并不会有明确的反对,但奚落自己两句总是少不了。雅各布和奎妮却热情地欢迎了克雷登斯,奎妮甚至为他泡好了一杯蜂蜜酒,让他把外头的寒气去一去。 帕西瓦尔也不再久留。把克雷登斯留给这两个人,帕西瓦尔放一万个心。他实在不懂得怎么照顾人,他只能确保自己吃饭的时候多带一份罢了。 他看了一眼时间,确定自己应该返回魔法部了。今晚的会议内容有关把格林德沃引渡回欧洲,格林德沃造成的危害是世界性的,足以称得上反人类罪,回到欧洲后,将再由联合国特设刑事法院进行最终的审判。 帕西瓦尔对这个决定抱以极大的反对,但主席一句话便把他所有的反驳打了回去——“这是魔法联合国会表决通过的,你可以直接向他们传递你的意见。” 所以帕西瓦尔压根不想参加这个几乎在说“格林德沃又得逞了”的会议,但规矩就是规矩,硬着头皮他也得出席,至少没人管得了他在什么时候冒出一两句风言风语,又在露面之后是否等会议结束才当众离席。 格雷夫斯的姓氏还是有影响力的,他至少要把这份强烈的不满传递出去。他不确定能给多少部门施压,但好歹能让格林德沃遣返之前的日子不太好过。 离开前奎妮一直欲言又止,但苦于时间所迫,帕西瓦尔也没有深究。 就在他出门没有走两步,正打算转进另一条巷口,用幻影移形到魔法部最近的拐角时,克雷登斯却突然追了出来。 他跑出面包店门口,却又在帕西瓦尔回过头来的一刻停住。他仍旧低着头,默默地捏着拳头。 帕西瓦尔站定原地看着他一会,确定他不会自主说话时提醒他——“有什么事快说吧,我今晚很忙。” 其实帕西瓦尔原意并不是这句话的。他原意是想说声对不起。为这段时间给克雷登斯造成的伤害,也为伤害过后无法弥补的无能为力。但他不擅长说对不起,他在记忆中都找不到上一次说对不起的印记。 何况真正对克雷登斯造成伤害的不是他,只是顶着他的脸的格林德沃罢了。他顶多是想帮克雷登斯却没帮成,他又说服自己没必要说这句抱歉的话。 可是克雷登斯的举动却让帕西瓦尔讶异。因为那句本来应由自己出口的台词,却让克雷登斯抢先了。 只见他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踟蹰着又向前迈了两步。然后用一种不仔细听就完全听不见,仔细听也只能勉强听清的音量,轻声道——“对不起,格雷夫斯先生。我……我给您惹麻烦了。” “不算什么麻烦,事情都解决了,你就在这好好待着,他们肯定会好好对你。”帕西瓦尔回答。 说完,帕西瓦尔又转身想走。可克雷登斯再跟了两步,再补了一句——“那……您之后还会来吗?我、我不知道这么问合不合适,我——” 帕西瓦尔咽了口唾沫。他当然会来,但他知道自己不适合与克雷登斯接触。不论出于对安全部长身份和名誉的考虑,还是出于对克雷登斯心理创伤的治疗。 但显然,帕西瓦尔的理解和克雷登斯不一样。 帕西瓦尔以为显而易见的事,在克雷登斯眼中却是另外的结果。 克雷登斯抽了一下鼻子,又用上那种很费劲的语调。每当他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时就是这样,而帕西瓦尔也只能对他的意思边听边猜。 “对不起……我并不想给您的名誉抹黑……我不是真心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办……” 克雷登斯断断续续,他似乎想再往前迈两步,可他没有胆量。于是迈了半步又把脚收回来,并排着脚尖安分地站好。 “我……我想我在您的眼里就是个怪物,我……我没有想过要对您怎么样,我只是……那时候他说、他说如果我不愿意这么做,就、就会很失望,我害怕——” 他说不完,他还是说不完。他又开始发抖了,帕西瓦尔甚至不懂现在的发抖究竟是因为难堪还是害怕。 他又吸了一下鼻子,猛地摇了摇头。他放弃了,他还没有办法彻底地把想法说清。他不指望帕西瓦尔能听明白,也不指望对方能原谅。 所以他狠下心率先扭过身子,用那种别扭又僵硬的步子重新朝面包店走。 帕西瓦尔已经帮了他很多了,他无法指望更多。他确实和对方挨不上边,帕西瓦尔也没有义务继续把这个累赘又污秽的东西留下。 但他们都没有奎妮的能力,所以都无法摸清对方的真实想法。 出乎克雷登斯的预料,这一回轮到帕西瓦尔在他转身后叫住了他。 帕西瓦尔跑了两步,直接把彼此的距离拉近。他握住克雷登斯的肩膀让他转过来,然后他得到了瑟缩和逃窜的回应。 不过他没有让克雷登斯逃,他拽住了克雷登斯的胳膊,就像他第一次碰见这个男孩一样,捏着他的下巴抬起来。 “看着我,小家伙,”帕西瓦尔沉着嗓子道,他的手劲大得克雷登斯不得不改变伛偻的姿势——“回答我,你……你怕不怕我?” 纵然克雷登斯抬起了下巴,他的眼神仍然是闪烁的。为了能顺利回答问题,他不能看帕西瓦尔的眼睛。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他当然怕,他怕对方就这么走了再也不回来。但他又不怕,他不怕帕西瓦尔所言的那种“怕”。他不知对方问的究竟是什么,他的回答模棱又矛盾。 还好,帕西瓦尔还能猜。他捏着男孩的下巴端详了一会,松开手扣住了对方的后脑。他把克雷登斯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肩膀,而他并没有被克雷登斯真正的“恐惧”所推开。 “以后白天你在这里工作,晚上我接你回去住吧,这里估计会很挤……我晚些忙完了来接你。”他说,顺带捋了捋帕西瓦尔的头发,又加了一句“非帕西瓦尔式”的刺探——“这……行吗?” 帕西瓦尔有点舍不得。 好吧,现在他承认,他确实有点舍不得。 这要求大概……也不为过吧。 克雷登斯的重量松懈在帕西瓦尔肩头。 不需要语言,帕西瓦尔也读懂了这个回答。 是的,帕西瓦尔不舍得克雷登斯。那种不舍得只有一点点,但对隔绝了情感很多年的帕西瓦尔来说,已经弥足珍贵。 他没有太多的交际。之前父母在世时会迫不得已出席一些社交场合,后来婚配了又得陪同妻子维持人际关系。他本身不太热衷社交场所,所以当他们都离开了他,他也就失去了坚持维系的动力。 纵然一直不愿意面对,但所有人都看得出身边三个最应该与他亲近的人接连消逝后,帕西瓦尔几乎把自己锁了起来。他深居简出,禹禹独行。他的脸上没有悲伤,但比悲伤更可怕的是漠然。 那么多年过去了,这种漠然成了他最常见的表情。或许真的像蒂娜说的一般,他一个人太久了,久到已经不懂如何与人构建一些私人的关系。 克雷登斯是他那么多年来最有私人交集的存在,或许帕西瓦尔从未意识到,但就这段日子自己的情绪波动看来,他确实有把克雷登斯的事放在心上。不是像处理案件和审讯犯人的公事公办,而是在下班之后,在闲暇之余,他会想起还有那么个孩子,于是会绕到克雷登斯经常徘徊发放传单的街道,出于不知名的原因见上一面。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情,他也无法把克雷登斯当成自己真正的孩子。其实他也不了解感情,毕竟在他还不懂什么是爱情时家庭就已经为他选定了婚配对象。而当他想要学着做一个父亲时,意外又夺走了这一权利。 在工作上他是阅历丰富的安全部长,所有的危机一旦爆发到不可控制,不论是他的属下还是上司,第一个想到的都会是帕西瓦尔。他是个处理危机的能手,也是魔法部中力量数一数二的高级傲罗。 但在感情方面,他或许还不及奎妮。 毕竟当天晚上他接克雷登斯回来的时候,他看到克雷登斯脸上露出了一种轻松的表情。虽然没有笑也没有说话,但帕西瓦尔看得出不是平日对着自己时的紧张与无措。 帕西瓦尔隔着街道站在面包店玻璃门外静静地看着,并没有马上走进去。 面包店已经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或许是为了等帕西瓦尔来接克雷登斯,并没有把闸门拉上。他们的晚餐也不是在家中或者休息室进行,而是把桌子搬到了面包屋进门的空位,四个人围坐一团。 姐妹俩和那个帕西瓦尔不知道好在哪里的麻鸡交谈着,欢笑着。他们的面前摆着精致的菜肴,果酱罐子在几人手中传来递去。克雷登斯则津津有味地吃着面前的食物,时不时抬头看他们一眼,证明他在听他们说话。 帕西瓦尔回想起自己有过的家庭聚餐,他似乎也曾经与家人围坐一团,但这种机会很少,因为父亲很忙,母亲则不怎么下楼吃饭。除了一些重大的节日会聚在一起,更多的时候是他和妻子以及两个孩子共进晚餐。 孩子有仆人照顾,不需要他俩管。妻子也有太多的社交,结婚了好几年,帕西瓦尔也不认为他真正认识对方。但帕西瓦尔并不讨厌她,哪怕在灾难发生过后他也没有恨过她。因为她刚结婚时是正常的,正常的时候她就和所有贵族家庭出身的女人一样,博学聪明,礼数周全。 她在社交圈中很受欢迎,而迫不得已,帕西瓦尔也必须隔三差五地陪同她赴宴。 但帕西瓦尔其实不喜欢热闹的地方,每次礼节性地出席魔法部圣诞晚宴,他也是露个面,寒暄几句,例行公事进行完毕,他便早早离场。 他厌恶聒噪的人声和熏天的酒气,也不想看到来来往往的男女跳着那些他从小就不太感兴趣的舞蹈。 他更喜欢一个人。一个人待在办公室,一个人待在书房。有时候一个人在街上走一走,或者一个人在屋外的花园抽根烟卷,那案件中纷繁错杂的线索也会在静谧的环境和上等的烟丝中慢慢捋清。 但很奇怪,此刻的他对眼前的一幕并不反感。或许是忽然想起奎妮确实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内心姗姗来迟地萌生出些许感激之意。又或许是面包屋很小很拥挤,拥挤狭窄的空间看上去很温暖。 屋内是橙黄色的灯光,屋外是深冬的严寒。色彩似乎也因为怕冷,全部进到了屋里。 而帕西瓦尔站着的位置,却是黑白的天地。 奎妮在拿甜点给大伙时瞥见了屋外的帕西瓦尔,她快速地笑了一下。帕西瓦尔也不好再僵持,穿过马路走进面包屋。 在他推门的刹那克雷登斯抬起头看了一眼,眼睛刹那亮了一瞬。但很快他又把目光收回来,动作也比帕西瓦尔没来之前小心多了。 帕西瓦尔的到来让他开心但也让他紧张。他对帕西瓦尔的感情很特殊,那是一种想要靠近的渴望,却又夹杂着太多患得患失的担忧。所以他表现得谦卑且疏离,毕竟距离总能让他产生安全感。 “我来接他回去。”在点头回应了雅各布热情的招呼后,帕西瓦尔淡淡地说。他朝克雷登斯扬了扬下巴,道,“吃饱了就走吧,时间不早了。” 听到这句话克雷登斯赶紧把嘴里的食物嚼干净,并拿餐巾快速地擦了一下嘴巴。 相比在养母那里吃的稀糊糊又没有味道的玩意,这几天他都吃得饱得不能再饱了。以前每一餐开动之前还要感谢一回上苍,现在要他餐前餐后都感谢一万遍也不为过。 奎妮赶紧拦住他,对帕西瓦尔劝道,“让他吃完甜品再走吧,他自己做的小蛋糕,今天是第一次。” 帕西瓦尔瞥了一眼那一团点缀着草莓的奶油,勉强应允。雅各布则干脆给他拉了一张椅子也放在桌边,让他一同坐下来尝一尝。 “不用,我吃过了,谢谢。”他摇摇头,干脆地拒绝。 “让你吃你就吃,怎么那么多麻烦。”蒂娜一看到帕西瓦尔这副样子就非常不爽,忍不住堵了一句。 帕西瓦尔瞪了她一眼,但也只好拉开椅子坐下。坐下的一刻他看见角落有好几份弄脏了搅在一团的奶油和蛋糕纸,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抬头就看向克雷登斯。 “你弄坏的?”他出口了才意识到自己不该那么苛刻。 克雷登斯立马又把头低下去,脸上重新恢复紧绷的表情,点点头承认——“对不起,我……还不太熟练。” “你厉害你来弄,还不允许别人第一次做不好了?”蒂娜马上打住这个话题,不让帕西瓦尔往下说。 她非常了解帕西瓦尔是怎么评价下属的工作,但现在是在雅各布的面包屋,她也勉强算得上三分之一的老板,她不允许帕西瓦尔在这里评头论足。 “小伙子第一次做已经很不错了,他很努力,过不了几天就能掌握得很好。”雅各布接过奎妮递来的糕点,放在帕西瓦尔面前,“尝尝吧。” 帕西瓦尔真的不饿,但三双眼睛都盯着他,他也只好吃了两口。没想到这两口给他的印象还不错,看来克雷登斯也并非什么事都做不好。有些简单的小花样还是弄得成的,比如做个华而不实的蛋糕。 想到蛋糕,帕西瓦尔忽然回忆起会议结束前艾伯纳西给他的一张请帖。那是勒梅家二儿子的生日宴,他最怕收到这种重量级人物大宴宾客的请柬,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得去。 他把请柬掏出来递给蒂娜,顺便告诉她——“到时候置办礼物的时候给我也准备一份,我没有时间去选。” “我不去的。”蒂娜打开看了看,摇摇头又把请柬递还给帕西瓦尔,“我没有收到请柬。” 帕西瓦尔想了想,大概也是。勒梅家族在炼金术方面已经具备一定地位了,这种足够古老又不停有人才相继涌现的家族一般都有很高的声望,估计蒂娜的阶级还不到受邀的程度。 但帕西瓦尔还是坚持又把请柬递给了奎妮,并交代她——“那你帮我去选吧,勒梅家第一次在纽约设宴,你看情况给我置办。” 说完,帕西瓦尔又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他想起在艾伯纳西把请柬交给他时,多余地补充的一句话—— “主席说您最好去看看,她认为里面可以遇到您想要接触的人选。”艾伯纳西说道,并追问——“您需要接触什么人呢?我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把全员名单都给您弄来。” 帕西瓦尔摇摇头没有回答。 他当然知道主席潜在的意思,但此刻他却压根不希望自己听懂了。 那天晚上帕西瓦尔发了一个奇怪的梦。 和格林德沃无关,也和克雷登斯无关。他梦到了一条巨大的衔尾蛇,它咬着自己的尾巴,身体扭曲蠕动。在它形成的包围圈中,有一块散发着蓝色光芒的石头。 帕西瓦尔认识那块石头,那是他先祖留下来的圣石。相传是帕西瓦尔的先祖游历世界之际,从佐西莫斯的一名门徒手中得到。 佐西莫斯是炼金术的创始人之一,帕西瓦尔的曾祖父也承认过圣石对炼金术仪式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但帕西瓦尔只见父母使用过两次,自己也曾经使用过两次。 因为它和传统意义上的炼金石不同,它并没有让人长生不老或起死回生的功效。恰恰相反,它却能吸收巫师的灵魂和力量,它能让濒死巫师的法力全部从体内剥离,灌入圣石之中保存。 他的父亲告诉他在汲取法力的同时,也会让先祖的魂灵进入圣石之内。那他们就可以永远守护者格雷夫斯的姓氏,守护着家族的子子孙孙。 所以在格雷夫斯的父母弥留之际,帕西瓦尔也按照父亲教导的方式把父母的力量转移进了里面。但他并没有看到过他们的灵魂在里面活动,圣石吸收法力之后光芒变得更加耀眼了,这样的夺目维持几分钟,石头又恢复原样。 后来帕西瓦尔搬离了老宅,这块石头也从老宅转移到他现在住的地方。 他用了很多层咒语保护着装石头的箱子,毕竟虽然没有亲眼目睹灵魂在里头存在的迹象,但他也愿意相信它就是让自己几次绝处逢生的因素之一。 现在,那块石头就在衔尾蛇的中央。它的光芒比帕西瓦尔见过的四次都要闪亮,耀眼得几乎感受不到蓝色,周围的一切都被照成耀眼的白茫。 帕西瓦尔慢慢地朝它靠近。 在靠近的过程中胸口压抑的感觉渐渐放大,仿佛用绳子捆住了心脏,随着每一寸距离的缩短,绳索越缠越紧。 可他停不了。他可以抬起手挡住光线,也可以扭动脖子往四周看。但他却没法后退和逃离,甚至没法原地不动。 直到,他来到了圣石的面前。 现在他没有用手挡住眼睛了,那光线却没有刺痛他。 他朝圣石抬起手,一点一点靠近光彩夺目的一处。而那股危机感也膨胀到无限大,仿佛把整个身体都填满了,还填满了他所处的、看不见边际的空间。 他的食指先碰到了石头,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一个激灵。但很快他就将石头整个握住,也就在握住的一刹那,光线彻底地炸开。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他的灵魂拽出体外,径直地拽入圣石内部的世界。 一瞬间,他被眼前所见震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那确实是圣石内部的世界,因为他看到了无数的灵魂,飞舞在他周围的灵魂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他们交叠在一起,表情各异,形态飘忽。可他们是那么多,多到不仔细辨认,远看就像一团即将带来暴风雷电的阴云。 他们狂舞着朝帕西瓦尔咆哮,声音或低沉或尖利。他努力想找到父母的魂魄,可他们飞舞得太快,所有的面孔都因不具实体而扭曲变形,又因移动的速度留下些微的残影。 帕西瓦尔本能地摸出腰间的魔杖握在手中,乌木制的杖尖却无论如何念咒都点不燃萤亮的光线。 在如雷鸣般交叠的控诉和斥责中,他只听到了“失望”和“肮脏”的词汇。但他听不清他们控诉的具体的罪行,只有山洪暴发般的愤怒排山倒海地朝他一浪接一浪打来。 他试着说话,可他被强大而奇异的力量卡住了。他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所能做的仅仅是空举着魔杖,原地转动。 他感到眩晕,于是闭上了眼睛。 可当他再把眼睛睁开时,其中一个魂魄从左侧猛地朝他飞来。他立即把身子调成侧对的姿势,可他还是被撞了一下。 也就是这一下冲撞,让他跌进一个悠长寂静的通道。 所有的魂魄都在眼前远去,所有的嚎叫也渐渐偃旗息鼓。 他不停地滑翔,滑翔。唯一残留在他身体的触感,便是捏紧的魔杖,和刚被狠撞时残留的点点钝痛。 他猛然惊醒。 睁开眼睛的前三秒,他还不能认定自己真的做了个梦。他望着空中好一会,才发现自己的一边手确实抓着魔杖,魔杖尖则毫不意外地亮着冷光。 然后,他发现了正站在沙发前,推着他左边胳膊的克雷登斯。 他长长地舒一口气,抹掉额头的汗水。他的眼眶有点痛,于是干脆甩动魔杖,将壁炉点燃。 见到帕西瓦尔醒了,克雷登斯退后了一些。但他还是不安地望着帕西瓦尔,所以并没有立即折回房间。 帕西瓦尔坐起来,平复了一会心情。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噩梦了,克雷登斯没来之前他就经常做噩梦。只是噩梦的内容大都和当时处理的案件有关,最近又都和格林德沃拷打他有关,而这一次,梦到了一些新鲜却又不合常理的东西。 当他的心跳慢慢恢复正常后,才淡淡地对克雷登斯道——“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克雷登斯回答,“您喊了‘荧光闪烁(Lumos)。’” “还有呢?”帕西瓦尔怕自己透露了圣石的信息,追问。 克雷登斯摇摇头,补充,“您……您喊了三遍。” 帕西瓦尔放开了魔杖。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朗姆酒,一饮而尽。 “您……梦到什么了?”克雷登斯还是没走,他又问了一句。 但帕西瓦尔不想回答,冷冷地道了句“不关你事”后就又躺下了。 克雷登斯听出了抗拒的意味,再等了一会见帕西瓦尔又熄灭了炉火,便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间,轻轻地把门关上。 这真是一个可笑的巧合。克雷登斯的噩梦被自己叫醒了一次,现在轮到自己的噩梦被克雷登斯叫醒。 压力大的时候确实需要酒精才能更好地入睡,最近各种事物让帕西瓦尔情绪消极,自己心里又抗拒出席那个炼金家族的宴会,或许这就是他发这场梦的原因。 梦也不一定预示着什么事情。 帕西瓦尔自我开解着,重新闭上了眼睛。 TBC 第7章 (6)鸣雷 “部长开始教你控制和使用魔法了吗?” 这个问题发生在克雷登斯于面包店工作了一周之后的周末。 这个周末帕西瓦尔要去参加勒梅家的晚宴,蒂娜又有公务缠身不回来吃饭,雅各布和另外两名工人出去进原材料得花费两天,面包店则只剩下奎妮和克雷登斯。 奎妮也终于轻松一些,可以多方面开工,一边给擦桌布施了魔法让它们自动打扫餐桌卫生并摆上餐具,一边加速烹调今天的晚餐。 “还没有。”克雷登斯说。 他喜欢和奎妮说话,奎妮总是对他笑盈盈的,动作也和她的笑容一样柔和温暖。克雷登斯会回答雅各布和蒂娜的问话,但让他主动说话的只能是奎妮一个人。 “他……他真的会教我使用吗?”克雷登斯不安地问,并把饼干一个一个取出来放在盘子上,他也想像奎妮一样用魔法同时做很多事。那他会变得能干一些,也不用老给帕西瓦尔添麻烦。 “当然了,他的法术很强大,部里能和他一对一抗衡的没几个人。”奎妮把蓝莓馅饼放在桌面,转身又去榨了两杯果汁。 “可是……”克雷登斯想起了格林德沃的评价,心又揪起来——“可是那个人说我……我不能学会。” “谁说?”奎妮刚反问,马上读到了克雷登斯的想法。强烈的消极情绪果然更容易被读到,她几乎都没有尝试,那想法就直接钻进她的大脑,她立马否决——“你是说……你是哑炮,对吧?” 克雷登斯咽了口唾液,没接话。 哑炮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情况,奎妮听说这个词在欧洲那边指的是有巫师血统却无法学会操控自身法术的一类人。但对哑炮的研究不论在世界哪个地方,资料都少之又少,所以说法也各不相同。 “有的‘哑炮’一辈子也学不会,而有的‘哑炮’只会持续一段时间,之后便会慢慢地变得和正常巫师一样,甚至成为傲罗。”奎妮不纯粹是在安慰克雷登斯,报道中有不少这样的例证。 “我相信你是后者,你体内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如果不是这样,‘默然者’早就把你蚕食殆尽了,不是吗?”奎妮又补充道,并叫克雷登斯坐下。 克雷登斯坐在她对面,她的话确实给他一些安慰。这段日子他没有把这件事重新和帕西瓦尔提,他担心又得到那句硬邦邦的“不是我说的,格林德沃说的”回答。 但帕西瓦尔问过他想不想去专门的巫师学校,当时他的回答是想。他一万个想,他想得不得了。他很想看看其他和他一样的年轻人是怎么做的,他们是否会遇到和他一样的困难,而别人又是如何克服的。 所以大概帕西瓦尔也有帮忙这方面的事,只是一时半会没有着落。 克雷登斯不敢指望帕西瓦尔亲自教他,毕竟他甚至连魔杖也没有。何况帕西瓦尔非常忙,除了早上送他去面包屋和晚上接他回去能见一面之外,平日里几乎没有交流。 可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想起那个被自己杀死的议员曾经说过的话——“你们一家都应该丢进垃圾堆,你们就属于那里”——是帕西瓦尔把他捡了回来,让他住在那么豪华的地方,还给了他一份正常的工作,说明帕西瓦尔没有把他当成垃圾。 尽管帕西瓦尔也很少用正眼看他。 “你说那个中老年男人会找个怎么样的女人回来?”奎妮示意克雷登斯开动,并顺便把这几天听到的八卦话题抛出来——“你想要个怎么样的养母?” 可这话却突然让克雷登斯一怔。 “……养母?”听到这个词,克雷登斯有些打颤。他生命中只遇到过一个养母,而那养母给他造成了一生的阴影。 但显然现在奎妮并没有听克雷登斯内心的声音,兴致勃勃地继续这个姐姐不感兴趣,又不能和雅各布聊的话题——“对呀,魔法部都传开了,为了能更好地收养你,部长决定再次结婚。如果运气好的话,指不定今晚他就能有看对眼的人选。” “……结、结婚?!”克雷登斯猛地抬起头来。 奎妮也愣了一下,随即轻轻抽吸一口气。 她没料到这个消息会给克雷登斯这样的刺激,赶紧安抚——“不,绝对不会是你想象的那种养母。部长找的肯定是一样家世显赫的巫师,她肯定不是什么把魔法当鬼怪的第二塞勒姆。” 可是这也不是克雷登斯想听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听什么,奎妮的话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他不需要什么养母,他只是、只是…… 不,他不能不要养母。帕西瓦尔是为了他才这么做,部长想让家庭更像家庭一点。 克雷登斯盯着面前的餐盘,没意识到自己轻微地皱起眉头。 他的脑子很乱,这也导致奎妮读不懂他反应的同时,也没法读出正确有效的大脑资料。此刻克雷登斯的体内有很多声音,它们交叠在一起就像炸开了锅一般争吵。 帕西瓦尔是个好人。克雷登斯逼着自己想。 是个好人才能这么考虑克雷登斯的处境,好人自然也会找个好人——她不是克雷登斯理解的那种养母,而无论她是什么样,帕西瓦尔都不会—— “格雷夫斯……格雷夫斯先生会找什么样的呢?”好半天,克雷登斯才憋出这样一句话,他没意识到这本来是奎妮问他的问题。 奎妮耸耸肩,转动眼珠思考,“不知道呀,不过那些大小姐应该都差不多。反正肯定有钱,有地位,礼貌漂亮,学识渊博,法力高强,然后——” 克雷登斯没有听进去。他拿起叉子叉住一块肉片,又把肉片取下来涂了好多的酱料。他张开嘴咬了一口,然后又加了一点黄油。 “我……我是不是弄得有点干……”克雷登斯嚼了几口,又把肉片放下了,在奎妮也好奇地停住时,他又突然站起来——“我……我重新弄一份。” 说着他就要够奎妮面前的盘子,但奎妮却抓住了他的手腕。 “嘿,克雷登斯……”奎妮大大的眼睛望着他,望得他不敢抬头。 可奎妮说出的话更让他不敢抬头了,甚至让他继续放空大脑,什么都不敢随随便便地想——“你怎么了?还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怎么了。 不知道,克雷登斯也不知道怎么了。 他乖乖地坐回原位,他有点被自己弄糊涂了。 但部长没有带人回来。他还是一个人来接的克雷登斯,只是稍微比平时晚了一点,快到十二点时才匆匆赶到。 回到家中他也没有提宴会上的事,没有像奎妮说的那样聊到任何一个女人。他仍旧板着面孔在书房处理文件,然后一如既往地在克雷登斯洗完澡并进房间之后才自行洗漱。 最后把铺盖整理了一下,屋外的光线慢慢熄灭。 但克雷登斯睡不着,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大脑不得停歇。他在松软宽大的床上静静地躺着,望着厚重的床帘缝隙透出外头一线微光。 他坐起来,把窗帘拉开一半。外面的月光照进屋内,打亮光洁得纤尘不染的地面。 如果家中多了一个养母,他也许就能在家里吃饭。他也会下班了就直接回来,像正常的一家三口那般围在桌旁。 如果家中多了一个养母,可能就会有人告诉他衣服应该放在哪里,监督他每餐要吃什么,分配他该做的家务,偶尔还会和他说几句话。 如果家中多了一个养母,他大概也能随同格雷夫斯先生一起出行。他听说正常的家庭会一家人上街或者去公园,那他也能一并逛一逛巫师的街道。 他列举了很多生活中加入养母的益处,那些益处让他明白这样的生活是他从前所向往的。 奎妮告诉他格雷夫斯先生绝对不会找一个和玛丽一样的养母,那就意味着不会鞭子抽他,不会骂他是怪胎,不会用链条锁住他,也不会逼他做那些他根本无法接受的事。 毕竟格雷夫斯又不是把他丢给其他人,格雷夫斯每天都会回来。克雷登斯的生活不会变差,反而会因此变好。 应该是,变得更好。 何况,再婚之后就不会有人对他和格雷夫斯先生的关系指手画脚,它将洗清缠绕在帕西瓦尔身上的谣言,弥补因帮助克雷登斯而造成的麻烦,还能让帕西瓦尔不再自己一个人。 可克雷登斯不能从这些想法中感到振奋。 他又没想过从这里离开,为什么格雷夫斯先生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 克雷登斯有点后悔自己没有拼命地把抗拒从心底抹去,纵然那张脸曾经给他非常难堪的回忆,但他应该提醒自己——那是格林德沃,那不是真正的帕西瓦尔。 可他没有做好。他总是克制不住地紧张害怕,克制不住回想小巷内发生的一切,克制不住担心帕西瓦尔会对他有所看法。他怕从帕西瓦尔眼里读到一丝半点的嫌恶,所以他连抬头直视对方的眼睛都不敢。 想到此,克雷登斯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向对方坦白格林德沃做的事。 如果他什么都不说,不知道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但是,他又为什么想让事情变得不一样呢?为什么他不希望多一个养母,不希望多一个人站在格雷夫斯的身边。 他不敢也不能想。一旦他往深处想,他就周身被钢针扎着一样难受。紧接着手心和后背也会火辣辣地疼,仿佛刚刚被玛丽教训过一样。 月光静静地照着他的脸,把他苍白的面色照得更白。他闭上眼睛,重新躺在床上。 他需要房间有一点点的亮光,不懂为何,他突然害怕周围是一片黑暗。 “你昨晚没睡?” 一连几天克雷登斯都辗转难眠,尤其在帕西瓦尔来接克雷登斯的时间越来越晚之际,男孩能猜得到部长的日程表发生变化的原因。 几天之后,连帕西瓦尔都察觉克雷登斯的脸色很疲倦。 克雷登斯没说话,啃着每天都一样的面包。 帕西瓦尔没理他,直到吃完了才忍不住烦躁地道了句——“我和你说话你知不知道要应一声?” 克雷登斯把嘴里的东西嚼干净,小心地回应——“是……对不起。” 帕西瓦尔本来还想多问一句为什么没睡好,但转念一想又觉着克雷登斯压根不会回答,干脆作罢,披上了外衣等克雷登斯吃完。 吃完饭后克雷登斯也把自己收拾好了,等着帕西瓦尔把他送去面包屋。但在他们到达小巷口时,帕西瓦尔却多补了一句——“晚上有客人,我早点接你过去一起吃饭。” 克雷登斯瞬间猜到了是什么人,但他还是点点头,一如既往地应允。 这一整天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可他确定他一点没偷懒。他的手脚麻木地在各种材料中操作,如雅各布所言他学得很快,所以就算是惯性他也不会出错。 没有人发现他心里有事,他总是一副默默的表情,大概有事没事都一个样。 部长也没有把克雷登斯那微不可见的表情变化放在心上,只是来到面包店时嘱咐他去把脸洗干净,再在路上交代他待会对方问什么,都要好好回答。 帕西瓦尔已经和对方打过招呼了,而那个女人也对纽约发生的默然者事件略知一二。她确实是帕西瓦尔在勒梅家二儿子的宴会上认识的,只是她是勒梅家的远亲,丈夫过世之后她就远离了欧洲,来到美国定居。 她和勒梅家直系血脉的关系比较疏离,若不是这次正巧在纽约设宴,她其实也不会赴宴。 帕西瓦尔曾听说几年前她与勒梅家闹翻,所以中断过很长时间的联络。原因似乎与勒梅家的炼金术有关,但具体究竟是什么事,也没有准确的答案。 当然帕西瓦尔也不会追问,毕竟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传言了,就像现在他和克雷登斯的传言一样,谁都不知道几成是真,几成是假。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他们来往了,我来这里并认识您,大概是冥冥中注定的事。”她对帕西瓦尔说,并且表示——“我听说您的先祖也对炼金术很感兴趣,是这样的吗?” 帕西瓦尔勉强笑了一下,回答,“很久之前了,后来的几代人没有再参与过。那是一项很高深的学问,需要很多代人的共同努力才有可能有所进展。” 帕西瓦尔没有说谎,格雷夫斯家确实很早之前也有接触过一些炼金术方面的人,但后来自他曾祖父开始就不再狂热,之后便一代一代慢慢远离了术士。 直到帕西瓦尔,也只留下了一块圣石。 圣石的秘密是他家族的秘密,帕西瓦尔怕对方问到这个方面,干脆换了个话题,也正好抛出他关心的话题——“我听说英国有一所魔法学校,不知道那里会不会收一些……类似哑炮的孩子。我是说,他们暂时的表现接近于哑炮,但之后应该有所改变。” “你说的就是那个默然者吧,”勒梅女士立即反应过来,笑道,“如果有机会我希望你能带我见他一面,当然,我说的有机会——是指你还愿意见我的前提下。” 帕西瓦尔当然是愿意的,尤其在看到女人听闻默然者表现出来的并不抗拒的态度后。不过想来她是一位已经婚配过的人,变成寡妇后又用回了自己家族的姓,反而对夫家只字不提,帕西瓦尔估摸着她和勒梅家的关系也并不如她自己口中的那么疏离。 帕西瓦尔曾经给美国的魔法学校写过信,但很可惜他们并不打算接纳克雷登斯作为学生。但勒梅家和英国的霍格沃茨学校有很深的渊源,如果能把克雷登斯转到英国的魔法学校是再好不过了。 经过了那次晚宴后又彼此接触了几回,双方的印象还是不错的。不管是在对待巫师和麻鸡的关系,还是在巫术研究方面两人的认知和态度都差异不大。唯一不同的是女人对纯血至上的观念更为传统保守,但帕西瓦尔也对此表示接受,毕竟女人生活在欧洲,那和美国的生长环境确实不太一样。 这就是他带克雷登斯见对方的最直接的原因——帕西瓦尔可以用一桩婚姻,解决两个到三个问题,这是他所迫切期望的——只可惜第一次见面的气氛并不能称得上融洽。 克雷登斯还是没能完美地遵照帕西瓦尔的指示去做。 一开始的态度还好,在说到自己的名字和他如何与帕西瓦尔结识时,他都能小声且认真地回应。但当问他过去曾经被谁收养,和收养家庭的关系如何时,克雷登斯就沉默了。 帕西瓦尔也意识到女人踩中了克雷登斯的雷区,试着把话题转开。 “那是一个反巫师的家庭,不是什么好的回忆。”帕西瓦尔道。他们进餐的速度很慢,帕西瓦尔想找借口多上一瓶酒都不行。 可正当他想着下一个话题用什么转移注意比较好时,女人的一句话却让他的思维停滞半拍。 只见女人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道——“哑炮的成长经历不可能是好的,哪怕他待在纯巫师家庭,资质太差,到哪都不会受欢迎。” 克雷登斯的眉头小小地簇了一下。 不过没等帕西瓦尔替克雷登斯接话,女人又立马点到为止,换了个话题的方向——“和我说说你能做点什么吧,除了不受控制的那些……那些破坏,你还能用法术干什么?” 但这个方向更让克雷登斯尴尬。如果单纯地说用法术干过什么,他还能够回答。但如果排除到“破坏”这一点,他却找不出可以回应的内容。 他不确定什么叫破坏,玛丽说过一切和法术有关的都是破坏。他认为巫师世界应该有不同的定义,那……不知道他打破玻璃窗算不算。 “我……我把二楼的玻璃窗打碎了。”思考了很久,他还是决定把这个答案说出来。 其实他不是故意的,因为那时候二楼的窗户停着一只鸟。他先是试着用声音把鸟赶走,可那鸟扑腾了几圈又绕回去。 于是他仰着头盯着那只鸟,希望它能走开,并想想能不能用木棍把它赶走。他好不容易才把屋子打扫干净,他不希望鸟粪又落到地板上。 然后窗户碎了。 准确地说,是炸了。 玻璃碎片彻底地吓到了鸟,它惊鸣一声,逃也似的往屋外蹿,再也没回来。 可当克雷登斯转过身,他看到玛丽正位于他身后。他以为所有人都在玛丽的带领下出去了,只有他留下来打扫卫生。可玛丽不知什么时候又绕了回来,现在正看着克雷登斯。 克雷登斯根本不想申辩。 窗户是不会自己炸开的,只有他这种恶魔的孩子才会有这类破坏性的能力。也没有等玛丽发话,他就乖乖把皮带解开,交到对方手里。 “脱掉你的衣服和裤子。”玛丽说。看来这一次她打算在一些新的地方下手。 克雷登斯愣了一下,又慢慢地把衣服解开,裤子推掉。他有点发冷,简陋的屋子挡不住外头的寒气。他□□地站在养母面前,冷得牙齿打颤。 但很快他就不会冷了,他告诉自己。疼痛是一种最强势的触感,它能覆盖掉其余的感知。 那天造成的伤痕他没有办法让帕西瓦尔帮他医治。因为它在他大腿,小腿,臀部,腰窝。 他必须要把身子脱光了才能见到伤痕,而脱光了衣服,他全身都是伤痕。 “她不是坏人。”晚餐结束后回到家中,帕西瓦尔对克雷登斯说。 其实克雷登斯没有太强烈的情绪波动,他听得太多羞辱奚落的评价,已经习惯了。他也不在意当他给出了回答,女人鼻子里发出的轻笑和那句云淡风轻的“真正的巫师孩子五岁就能做到”的评价。 他是学不会的,格林德沃的论断又冲进他的大脑。所以那个女人说的也没有什么不妥,何况她全身缀满了华贵的亮片,她闪耀得克雷登斯都不敢认真看。 这样的人才是能与格雷夫斯先生相匹配的人。如果克雷登斯要在这里待下去,他必然得接受这样的现实。虽然他更喜欢蒂娜和奎妮那种更为朴实与亲和的态度,但从帕西瓦尔对待两姐妹的语气来看,克雷登斯也明白那不是一个阶位的人。 “……对不起,是我做得不好。”克雷登斯说。说完迟疑了一会,在帕西瓦尔对面的沙发上规矩坐下,“我……我下一次会表现好的,格雷夫斯先生。” 克雷登斯真心实意地承诺。 可是下一次,他仍然没有表现好。很奇怪,每当克雷登斯非常在意一件事,非常想要做好一件事,效果却往往背道而驰。或许他真的像玛丽说的那么笨,所以越努力,越容易把事情搞砸。 是的,他搞砸了,就在他承诺下一次会做好之后,女人两次来到帕西瓦尔家中,而克雷登斯将帕西瓦尔有可能成型的婚约彻底地毁了。 第一次是帕西瓦尔要带勒梅女士去看歌剧。他们的票定在晚上八点,但是之前帕西瓦尔还有一场会议。所以用过午餐之后,他让勒梅女士在家中等他,到了时间他再让司机送他俩去。 作出这个决定,帕西瓦尔费了很大的力气。他是一个很难相信他人的人,而要把一个接触时间并不长的女人留在自己家里,对他而言近乎于挑战。可他也慢慢明白正是他不愿意让别人涉足他的生活,他才越来越封闭,越来越像别人口中的不近人情。 他希望做出改变。纵然这份改变有着太仓促又太不单纯的理由,但或许做一次尝试也未尝不可。 当然如果女人表露出一点点的不方便,帕西瓦尔也非常乐意先把女人送回她家中,之后再去她家接。但女人体贴地表示不用那么麻烦,她正巧可以和克雷登斯单独相处一会,也顺便参观参观帕西瓦尔的生活环境。 帕西瓦尔叮嘱克雷登斯不要惹麻烦,对女士礼貌一点,如果女人有什么要求,他要尽力而为。 “你不是说想去巫师学校吗?她可以帮助你。”临走前帕西瓦尔宽大的手掌盖在克雷登斯的面颊上,压低声音道,“好好表现,让她看到你值得被帮助。” 经过这段时日的接触,帕西瓦尔对这个女人的满意度到达及格线之上。虽然仍然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但婚姻有时候就是一个桥梁。不论有没有爱情,它都能让彼此的利益最大化。而勒梅女士是个寡妇,她也需要格雷夫斯这种家世的男人恢复她的经济状况和社交地位。 所以她和帕西瓦尔是相互需要的,并且相互也觉得合适。 但克雷登斯看到的却不仅仅是这样。纵然他认为自己并没有把那些主观的、迷糊的情感趋向表现出来,可就在帕西瓦尔离开之后,他所见到的东西却没有那么简单。 他不是有意监视女人,他喜欢窝在卧室里看格雷夫斯给他的书。勒梅女士则一个人在厅室转一转,也没有发出太多的声音。 可到了晚餐的时间,克雷登斯有点饿了,他担心女人也饿了,于是便想问问勒梅女士要吃点什么,他可以尽力做一份并不可口却能勉强充饥的晚餐。 但是,女人却不在客厅。 于是克雷登斯又来到书房,也正因如此,他也才会看到女人一手握着魔杖,一手在翻找着帕西瓦尔抽屉的一幕。 她背对着克雷登斯,而克雷登斯的脚步很轻。他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因为他发出的声音太大会被养母训斥,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习惯。 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女人都没有发现。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清清楚楚地看到女人确实不是随便看看,而是一边将抽屉一个一个拉开,一边念着一些奇怪的字眼。 站了好久,克雷登斯犹豫地开口——“夫……夫人,您——” 听到声音的女人大惊,狠狠地抽了一口气。 但她直起了身子,却没有马上转过来。她很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以最快的速度维持镇定。等到她想好措辞再转过来面对克雷登斯时,表情已恢复了先前的自然与冷漠。 “怎么了?”她向后一推,把正拉开的抽屉关好。她的魔杖仍然捏在手里,然后慢慢地朝克雷登斯走去。 “您……”克雷登斯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您……您不该翻格雷夫斯先生的东西。您……您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我帮您——” “我只是随便看看。”她操着轻慢的语调,打断了克雷登斯。 她的气场非常逼仄,纵然被人看到自己图谋不轨的一幕,却仍能理直气壮到克雷登斯都怀疑自己,“我很快就会成为这里的女主人,你认为我没有资格随便看看吗?” “不、不是……”克雷登斯往后缩得更厉害了。他确实不是那个意思,但他不知如何辩解。 女人轻笑了一下,虽然和克雷登斯接触不多,但凭借对方唯唯诺诺畏畏缩缩的表现就能看出,他是一个极度自卑又饱受迫害的孩子。而对待这类人,她明白该怎么让他们闭嘴—— “其实我对你一直很好奇,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不愿意去管制所。” 她已经来到克雷登斯面前了,她戴着几枚贵重装饰指环的手放在了克雷登斯的肩头,她身上的香气很浓,但却并不刺鼻,体现着她良好的、和帕西瓦尔相匹配的品味。 她把话题堂而皇之地转移到克雷登斯身上,她所听闻的风言风语,也让她确定这个话题必然让克雷登斯恐惧不已——“我听说是你死死地抱着帕西瓦尔,才勉强逃脱了去管制所的命运。但我还听说了另外一些事——” 她的手指碰到了克雷登斯的脸,可男孩的脸比她手指还要冰凉。她轻柔地抚摸着孩子的面孔,语调柔和却充满了威胁的意味——“我听说……你对格雷夫斯先生……有着非常不一般的感情。” 听到这话的克雷登斯立马抬起头,他惊恐地瞪着女人,仓皇地开口辩解——“不,不是这样的……那些、那些是——” “别紧张,孩子。” 女人赶紧又摁住他的肩膀,在明确这个话题能给克雷登斯足够的震慑后,她一边抚平克雷登斯的领子,一边慢腾腾地说道——“我只是好奇罢了,毕竟……准备和帕西瓦尔结婚的是我,我得确定你是不是出于嫉妒才会来盯着我,然后随时准备添油加醋地向帕西瓦尔——诬陷我。” 女人高高地抬着下巴,目光却锐利得可怕。她确实一语中的地抓住最让克雷登斯惶恐的话题。而克雷登斯和她对视着,连转开目光都做不到。 在帕西瓦尔把女人接走去看歌剧时,女人回头看了克雷登斯一眼。她的嘴角是往上扬着的,但克雷登斯感受得到眼神里警示的含义。 克雷登斯很难过,但他更多的是纠结。 他总觉得翻帕西瓦尔书房的举动并不是“随便看看”而已,可当帕西瓦尔回来,当帕西瓦尔问他和勒梅女士相处得怎么样时,克雷登斯又支支吾吾地没有告发。 他做不到。就像女人说的一样,他说出来就感觉是在挑拨离间。 他很害怕帕西瓦尔对自己心存芥蒂,何况他也没有充足的自信,能斩钉截铁地断言女人的举动真的是在“翻找”。 就在这样的情绪下,不久之后克雷登斯又和女人有了再一次的见面。 这一次,克雷登斯无法再逃脱莫须有的罪名。因为他失态了,就算再克制,他也失态了。 对女人的怀疑和对被抛弃的恐惧交替地侵蚀着他,让他没有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完,也没有办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那几日听得出帕西瓦尔对勒梅女士的态度有了更加明显的转变,出于对克雷登斯安置方式的迫切,也出于对压制谣言的压力,帕西瓦尔希望尽快把这件事办成。 他不需要把婚配的事提上日程,那显然还为时过早。但他敢肯定对方对他也好感骤升,那他可以先把克雷登斯入学的问题解决。 “我可以试试看。”女人对他说,这样肯定且毫不推辞的口吻让帕西瓦尔更是欣慰,纵然她也表示——“但他的年龄确实太大了,而且又是哑炮,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成功。” “他现在只能待在麻鸡的面包屋做服务生,我认为彻底地让他融入巫师世界会更合适。而且……如果能系统地从头学习魔法的运用,我认为他有成为真正的巫师的可能。”帕西瓦尔更进一步。 “是,如果以后我们——”对方也有对方的条件,女人顿了顿,把自己的条件抛出来,委婉地提醒——“当然了,如果不久的将来我成为了你的妻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帕西瓦尔亲吻了女人的面颊当做回应。他确实没有准备好再婚,但之前他也没有准备好过,有时候事情发生了才知道合不合适。 所以他没有立即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可女人是不放心的,尤其在克雷登斯看到自己于帕西瓦尔书房的所作所为后,她需要的并不一定是将孩子送去巫师的学校,严格来说她更需要把克雷登斯彻底支走。 “如果霍格沃茨不愿意接受他,你有考虑过怎么办吗?”女人追问,这个问题隔了很久,直到三个人再一次共进晚餐时她才提出来。 就像有意要说给克雷登斯听一样,哪怕问话中只用“他”来称呼一样在场的男孩。 她瞥了克雷登斯一眼,克雷登斯没有什么反应,依旧继续吃东西。 帕西瓦尔浅浅地叹了一口气,道,“那就只能把他暂时留下。” 但这个答案并不能让女人满意,这无异于在家里埋了一个□□。于是她又道——“你也应该知道外面在传言什么,我承认你是个好心人,帕西瓦尔,像你这样善良而又出身名门的人不该背负那些东西。” 帕西瓦尔眉头短促地皱了一下。 他最近不太喜欢听到关于名誉的东西,那莫名地会让他联想到自己的梦境,联想到先祖的灵魂在梦中朝他怒吼的一幕。尽管自发梦那天开始他就没有细细地回想过,但潜意识中他仍旧或多或少地受到影响。 “我不能送他去管制所。” 帕西瓦尔放下刀叉,端起酒杯,这是他的底线,而他必须要让对方明白——“是我把他带回来的,我不会把他再送回去。这一点希望你能理解。” 女人的表情僵了一瞬,然后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她不是理解了,她只是表现出暂时的妥协。对待帕西瓦尔这样的人不能硬碰硬,而她或许也能明白从帕西瓦尔方面让其让步是不可能的,于是她换了一个方向。 换一个容易攻陷和击垮的人。 “我当然理解,之前我也见过其他家族里有些佣人是哑炮。”女人的目光转回克雷登斯身上,她也一并端起了酒杯,道,“那些哑炮都是很友好的人,我也有幸目睹他们的主人家如何用一些行之有效的办法让他们从哑炮转变为真正的巫师。” “行之有效的办法?”这个话题果然让帕西瓦尔眼前一亮,“什么办法?” “啊……你也知道哑炮是一个比较耻辱的存在,但纵然耻辱,他们也是一些活生生的人。我不太赞成他们的那些方法,那对我来说有点……”女人转动眼珠,朝帕西瓦尔眨了一下——“残忍。” “残忍?”帕西瓦尔扬起眉毛。 其实能让克雷登斯快速地掌控自己的力量是最好的结果,帕西瓦尔知道克雷登斯很怕再进入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而如果要把他留下并且不遭到巫师或麻鸡的恐惧,控制力量便是必要的选择。 但让帕西瓦尔没有想到的是,女人出口的已经不是残忍那么简单,而是一种他完全没有想过,也绝对不会施行的方法。 “从悬崖将雏鸟摔下,雏鸟则因对死亡的恐惧而振翅飞翔。” 女人平静地说,捏着的酒杯轻放在台面,玻璃容器内是鲜血样的酒酿,“对死亡的恐惧能激发求生的本能,同样,也能激发体内沉睡封存的魔法力量。” “哑炮会被关进烤炉里,点燃柴火,让火焰慢慢烧。” “或者将他们带到塔尖上,让他们从塔尖跳下,径直下坠。” “如果他们是可以被转变的哑炮,那死亡的迫近会让他们爆发,而爆发之后只需要多加教导,对力量的掌控便能如普通的巫师一样。” 女人顿了顿,又道——“那他们才算真正地融入了巫师的世界。” 女人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帕西瓦尔的表情却僵住了。 而克雷登斯,克雷登斯则碰倒了自己的杯子。 鲜红的葡萄酒洒在桌面,晕出了一滩鲜艳的红。 他仓皇地把杯子扶起来,可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帕西瓦尔连忙在桌底压住他的大腿,扭头对女人道——“你是在说笑吧,即便是我被关在炉子里,我从楼顶被推下,没有魔杖,我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安全生还。” “所以这是一种很残忍的方法,不过只有极致的方法,才能得到极致的效果,不是吗?”女人把杯子里的酒喝光。 帕西瓦尔不知如何作答,但面对此情此景,他也只能勉强地回应——“是。” 也就是这个简单的肯定,让克雷登斯像被烫到了一样。他揪紧了餐巾,浑身发抖得如筛子一般。 他活不下来的,他肯定活不下来。如果帕西瓦尔要这么对他,那就和判他死刑没有区别。他听不出帕西瓦尔语气中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那一刻他被恐惧彻底地击溃了。 于是他唰地站了起来,纵然双腿打着颤,但他还是要说话。他知道女人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女人要赶走他,因为女人翻了格雷夫斯先生的柜子,因为女人有其他的目的,她是要、是要—— “她……她在翻您的柜子,我、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她才这么说。格雷夫斯先生,我……我——” 克雷登斯没有说完,女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噢,克雷登斯……克雷登斯,如果我刚才的话吓到了你,我对你表示歉意。但是……”她失望地摇摇头,把准备好的措辞说完——“格雷夫斯先生对你很好,我对你也没有恶意,纵然你对他抱着不可言说的情感,但你也应该知道这是不可能——” “不是的!……”克雷登斯突然吼道,帕西瓦尔也吓了一跳。他似乎从来没见过克雷登斯用那么大的嗓门说话,不过下一句克雷登斯又把音量降低下来,继续着苍白的辩解——“不是的,不是的……我、我真的看到了,我看到了……” 女人不打算和他纠缠,摇了摇头,顺带拍拍帕西瓦尔的肩膀,道,“他有点慌了,尽管我本来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你。” 帕西瓦尔随着女人的要求站了起来,而后跟女人一并来到卧室。 克雷登斯不知道女人要干什么,愣了一会也赶紧跟上。 “就是在你带我去听歌剧的那一天,你还没有回来,我想问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我敲门他没有答应,我就推门进来了——我的错,这是我的错——所以我看到了这个。” 女人抽出魔杖,对着铺好的床铺一指。而后转动手腕,一件衣服从床单的角落飞了出来,落在帕西瓦尔手里。 帕西瓦尔惊讶得说不出话。 那是帕西瓦尔的衣服,是他两天前换掉的脏衣服。他明明记得自己放在沙发上,本意是送去洗干净。但因为最近事情太多,主席又几次和他说西区出现了非登记巫师活动的迹象,他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他甚至忘了他把衬衣丢在沙发,因为他再没有找到它。 而它现在出现在克雷登斯的床上,它也说明——“我不想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帕西瓦尔,你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但你不该让所有被你魅力吸引的人都靠近你。” 说完,女人走了出去。 克雷登斯追上来,看到那件衬衫时也明白女人究竟做了什么。他抓住帕西瓦尔的手腕,他急得快要哭出来——“我没有……这、这不是我收的,我没有这么做,我不会做这种事,格雷夫斯先生,我绝对、绝对不会——” 帕西瓦尔把手腕抽了回来,他看着克雷登斯,眼神复杂。 那一刻帕西瓦尔不知道他该相信谁,他好像位于衔尾蛇的中央,而那条蛇却越缠越紧,越缠越紧。每蠕动一下,耳边便爆发出先祖们咆哮般的控诉。 他把衬衫丢在了地上,在女人推开门走出去时,也一并追了出去。 勒梅女士离开了。 虽然在离开前她仍旧表示——“如果你想要继续,你知道在哪里找我。但很抱歉,我想我不该跻身于你和那个孩子的生活,那样的生活……”她意味深长地停了一会,摇摇头,没有明确地说完,而是换了一个说法——“帕西瓦尔,不要被肮脏龌龊的东西玷污了你的姓氏,不要让你的先祖蒙羞。” 肮脏,龌龊。 玷污。蒙羞。 帕西瓦尔眯起了眼睛,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以他只能站在原地。感受女人在他面颊上吻别,再目送着车辆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车辆的痕迹。 过了好一会,他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屋子,把身子陷进沙发中,再倒了很多杯的朗姆酒,还点燃了一根烟卷。 烟灰缸从克雷登斯坐着的卧室里飞出来,飞到他的面前。他看到克雷登斯坐在里面,还是那副低着头的样子,还是那么默不作声。 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帕西瓦尔心头涌上。 是,如果不是女人看见了克雷登斯在做什么,又怎么可能说出那番话。如果不是克雷登斯真对自己有特殊的感情,他又怎么会拿走他的衬衫。如果一切真的那么清白,哪有什么空穴来风,无中生有。 主席这么说过,报刊杂志这么说过,格林德沃这么说过,还有谁,没有这么说过。 帕西瓦尔想要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他相信了克雷登斯只是被胁迫才会与格林德沃发生那样的苟合,可当克雷登斯化身为默然者摧毁着纽约城,却依然无法伤害与部长有着一模一样面孔的格林德沃。 为什么。 部长不傻,到这一刻他不可能不明白。可他更明白的是这种情感会让他蒙羞,让他家族蒙羞,让他先祖蒙羞,让他安全部长的身份蒙羞,让他颜面尽失。 他连喝了好几杯酒,那股愤怒的感觉在他胸腔愈发膨胀。他命令克雷登斯出来,他要让克雷登斯给他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克雷登斯哪里说得清楚。帕西瓦尔大声说两句话他都会乱了方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解开皮带交到对方手上。毕竟玛丽用这种方法就能消气,或许格雷夫斯先生也是一样。 他的眼前腾起一团水雾,但他没有让它成型就抹掉了。帕西瓦尔在他的耳边厉声质问,可他却听不懂对方说的词汇。他的大脑嗡地炸开,手脚冰凉,浑身发抖。好像脚底的寒气顺势而上,将他整个身子都冻住了。 所以他真的解开了皮带。对着盛怒的人,对着盛怒的养母或格雷夫斯先生,除了无助地说对不起之外,成长的记忆只给了他这样一个变态的应对方法。 他哆哆嗦嗦地将皮带抽出,甚至没意识到帕西瓦尔停止了斥责。他将皮带彻底从环扣中扯掉,动作太慌乱还被环扣锋利的边口划了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挨鞭子了,但让他承受还是可以的。 他不会求饶的,这是他的错。他的罪,他的污秽。他要用惩罚来洗清楚,而只有伤疤能告诉他,他究竟有没有诚心诚意地请求原谅。 他把皮带交到帕西瓦尔手上,帕西瓦尔惊讶地没有接过。他只好又把皮带放在帕西瓦尔的膝头,然后后退了两步,缓缓地跪下。 帕西瓦尔目瞪口呆。 可片刻之后,那股汹涌上来的愤怒还是让帕西瓦尔失去了理智。克雷登斯太破碎了,帕西瓦尔根本不可能把这样的碎片重整。于是他扬手把皮带丢掉,站在克雷登斯面前,低声问道——“这就是你想要的,是吗?” 克雷登斯没听明白。 但帕西瓦尔不用他明白,他把克雷登斯揪起来,连拖带拽地拉进卧室。拖拽的力道太猛,甚至让克雷登斯的衬衣掉了一颗扣子。 但克雷登斯还会掉更多的扣子,因为帕西瓦尔把他狠狠地摔到了床上,用力地扯开了他的衣服。 “这就是你想要的,是不是!”帕西瓦尔怒吼着,压在克雷登斯身上。 他一边手拽开克雷登斯薄薄的衬衣,一边手解着自己的皮带。是的,所有帮助都是徒劳的。这个孩子根本不可能有正常的认知,克雷登斯早就毁了,早就被他养母毁了,后来又被格林德沃毁得更彻底。 帕西瓦尔救不了他,在试图拯救他的过程中会把自己也搭上去。 那帕西瓦尔不救了,既然克雷登斯想要的根本不是拯救,那帕西瓦尔又有什么必要,去做那些徒劳无功的讨好。 帕西瓦尔甚至不需要用魔法,就能把克雷登斯稳稳地钳住。克雷登斯太瘦弱了,纤瘦的骨头好像一用力就能折断。 但克雷登斯竟然反抗了。在他明白帕西瓦尔要做什么时,他拼命地反抗起来。他推着帕西瓦尔的胸口,用没有被抓住的一边手费力地推着。他的双腿也胡乱地踢蹬,尽管他根本没法踢到对方。 他的眼泪流了出来,他发出了痛苦又愤怒的呜咽。他死命地挣扎,他想要把衣服遮起来,他想要一个人躲一会。他不要被碰到,不要被看到,不要被人压着,不要做那些可怕的事! 可他敌不过帕西瓦尔。帕西瓦尔的力气太大了,克雷登斯的两只手腕都被帕西瓦尔抓紧压紧,而帕西瓦尔整个人的重量也让他透不过气。克雷登斯只能把头压向枕头的一边,咬紧了牙关,手指拼命地搅着手边能够得到的被子边缘。 他全身僵硬却又不住发抖,他被恐惧击垮了。过去的恐惧和现在的恐惧交织在一起,把他彻彻底底地被击垮了。 但也就在这一刻,帕西瓦尔却不动了。他压在克雷登斯的身上,没有进一步把男孩的裤子也脱掉。 男孩发抖得太厉害了,就算帕西瓦尔的胸口已被愤怒侵占,他也感觉得到克雷登斯连骨头都在战栗。 克雷登斯在反抗什么,他为什么要反抗。他不是就想这样吗,赶走出现在帕西瓦尔身边的女人,目的不也就是这样吗。 但帕西瓦尔做不到。 就这样僵持了几秒,帕西瓦尔突然从男孩的身上离开。一大口新鲜的空气冲进克雷登斯的肺腔,但还没让他呼吸几口,他又被从床上拽起来。 是的,帕西瓦尔做不到迈出这一步。他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在他失去了父母的教唆,又解除了指定的婚姻的绑定,他自认为他并不会受到某些固有思想的影响。 但是他错了。那些扎根在他成长过程中的认知就像流淌在血脉里的鲜血一样,它长到他身体里的每一处,每一寸。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究竟受到什么束缚,可他已经被五花大绑了很多年。 没错,那些名誉,那些身份,那一切一切谣言对他所造成的影响程度,其实在根源上决定于他有多看重那些东西。 而让他看重那些东西的,实际上是他家族的伦理教化。他的血统,他的家世,他一出生就被迫接受的“正确”。 克雷登斯让他头一次发现他应该去打破一些固有的认知,可那份禁锢是那么强烈,以至于哪怕帕西瓦尔稍微想一想,稍微动摇一下,都觉得自己错上加错,罪孽滔天。 他把克雷登斯拖出来,扯上了一件外衣塞到克雷登斯的怀里。男孩踉踉跄跄地被拽着,甚至还没有站稳就被丢出了屋外。 帕西瓦尔把克雷登斯丢了出去。 帕西瓦尔不能和自己作对。 不能和之前的几十年作对。 不能和所有“正确”的事作对。 因为一旦作对,就证明过去的他,真的错了。 帕西瓦尔关起了门,一杯接一杯地把朗姆酒灌进肚子。那一刻他一点也不希望自己冷静下来,毕竟冷静就意味着他又会想到克雷登斯。他不会心软了,他心软了三次,而事不过三。 事不过三。 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喝了那么多酒。他的脑子混乱得无以言表,所以必须用酒精让它更乱,乱到他什么都想不到。 乱到他可以睡着。 他醉倒了,然后,他睡着了。 他把克雷登斯一个人丢在寒冷的雪夜里,三只空荡荡的酒瓶滚到帕西瓦尔的脚边。 此刻屋内暖融融的,炉火也烧得正旺。 TBC 第8章 (7)雪路 帕西瓦尔在上班前醒了。 对于工作的谨慎让他几乎形成了生理本能。他的脑袋还有点晕乎,不得已喝了一点自己调配的醒脑剂。 虽然部里的人都说这个醒脑剂比从伦敦商店买的更有效,但他倒是不太喜欢那种吃了芥末一样的冲劲。他一直想要改良它,却没找到合适的办法。 他抹了一下眼睛,等待清醒的意识彻底回归。同时叫了一声克雷登斯的名字,提醒对方该起床了。 可克雷登斯的房门虚掩着,并没有彻底关上。 也就在那一刻,帕西瓦尔忽然想起自己昨晚究竟做了什么。所有的记忆顷刻涌回了大脑,清晰起来的细节让他滞怔了半秒。 他赶紧把醒脑剂塞回酒柜,将房门彻底推开。 没错,克雷登斯不在里面。他把克雷登斯丢出去了,而被丢出去的人找不到帕西瓦尔住在哪。 瞬间,恐惧从帕西瓦尔的脊梁漫上。 他抓起外衣和围巾冲出屋子,甚至来不及想该去哪里找克雷登斯。 其实在出门的一刻帕西瓦尔还抱有侥幸,他希望自己推开门就能见到坐在家门口的孩子。他可能会冻僵,可能会哭得眼睛鼻子都肿了,可能见到帕西瓦尔就想往前跑,或者站在原地怒气汹汹地瞪着自己。 帕西瓦尔回想起把克雷登斯送到管制所的一幕,克雷登斯箍得他那么紧,那么担心自己把他丢下,那克雷登斯又怎么可能不在外面等他。 可惜,打开门,门外却什么人都没有。 帕西瓦尔往前走了几步,彻底地站在街上。他环顾四周,地上只有一层薄薄的雪。可雪上没有脚印,他甚至不能分辨孩子往哪个方向离开。 帕西瓦尔拧紧了眉头。他无法形容那一刹那的感受。有愤怒,有惶恐,有不安,还有深入骨髓的担忧。 他居然把克雷登斯丢出去了,这真是天大的蠢事。克雷登斯的体内还残留着默然者,格林德沃的信徒指不定还会觊觎这个孩子的力量。 克雷登斯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能力,如果身边没有可以信任的巫师陪伴,他几乎就是放在狼群中的羔羊。 加之,帕西瓦尔还回忆起在赶走他之前发生的一切。 现在帕西瓦尔能更清晰地体会他试图对孩子施暴时对方那绝望挣扎的力道。感受到克雷登斯死命地抵着他胸口的肘关节,胡乱踢蹬的双腿,还有那一双通红的眼睛。 眼神痛苦不堪,却无能为力。 帕西瓦尔究竟做了什么。 帕西瓦尔在街上奔走着,寒风像刀子一样刮着他的脸。开得早的商店已经拉开了闸门,车辆划过地面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报童推着卖报的架子出了摊,头条的位置写着今年的冬天是十年来难得一遇的寒冷。 寒冷。 是的,寒冷。那冷气直接吹进了帕西瓦尔的胸腔,在他的心脏周围打转。 他试着呼唤克雷登斯的名字,他一边走一边呼唤。 他穿着厚重漂亮的大衣,围着精致典雅的围巾,他从头到脚体现着体面人的品味和修养,可他一遍一遍地毫无形象地喊着克雷登斯的名,他暂时不想理会路过的人向他投来的好奇的目光。 清晨的街道冷得可怕,风从他没有扎好的袖口和领口吹进去,但帕西瓦尔正在出汗,他大汗淋漓,连带着一阵一阵起着鸡皮疙瘩。 他没有找到克雷登斯,他循着屋外的一条街找了一遍,但一个可疑的身影都没有,他又绕到隔壁的一条街继续奔走,但依然不见其影踪。 克雷登斯还能去哪,他哪都不能去。除了帕西瓦尔,他唯一肯信任的人只有蒂娜姐妹了。 想到此,帕西瓦尔又立马掉头往面包店的方向赶。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住的地方距离面包店竟然那么远,之前总是一瞬间就能幻影移形到达目的地,此刻却仿佛根本跑不到头。 但他却不能使用幻影移形,否则有可能与克雷登斯擦肩而过。 他从来没有那么紧张过,当下他甚至不想深究紧张的缘由。他把所有的恐惧尽可能地压制,逼着大脑认定克雷登斯一定会在奎妮的面包店。 可惜直到他来到面包店,他都没有见到克雷登斯。 当他看到奎妮正在和雅各布吻别,准备从面包屋前往魔法部时,他就能断定——克雷登斯根本没来过这里。 雅各布远远地看到了帕西瓦尔,朝他热情地打了招呼。而当奎妮回过头来的一刻他便从女孩惊诧的眼神中知道,奎妮已经读到了事情的经过。 女孩惊讶地张大了嘴,愣了片刻,便让雅各布赶紧进去,自己则快步穿过街道,朝帕西瓦尔走来。 “您……您怎么能这样!?”奎妮生气了,虽然她不敢像蒂娜一样用那种强硬的态度对待部长,但她确实很生气,她气得发抖——“怎么办……现在怎么办,他会跑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把家附近的两条街找遍了。”部长也很烦躁,偏头让奎妮跟着自己往小巷走。 “我……我现在就去找,我现在就——”奎妮抽出魔杖,警惕地握在手边。 “不,你先去魔法部。你和主席说一声我今天不能过去,顺便告诉艾伯纳西我也批了你的假,然后再去中央车站跟我汇合。” 帕西瓦尔简洁地交代,领着奎妮没入小巷之中,在奎妮举起魔杖准备幻影移形前,又叮嘱了一句——“不要告诉任何人克雷登斯走丢的事,我怕他……我怕他有危险。” “……您还知道他会有危险!”奎妮也忍不住了,狠狠地抱怨了一句后消失在帕西瓦尔面前。 是啊,帕西瓦尔居然还知道克雷登斯会有危险。他真的就是个冷血无情的家伙,别人的评价都是对的。他把一个遍体鳞伤的孩子接回来,象征性地安抚了一下又迫不及待地把他丢开。 帕西瓦尔没有耐心,没有爱心,没有同情心。 他没有心。 可他为什么胸腔里有一块很难受,就像被刀子搅着一样难受。那种感觉伴随着他踏出的每一步越来越重,直到他又一路从原地找到中央车站,他才坚持不住地放缓了步伐。 到达中央车站的时候,已经过了上班时间。人群渐渐多了起来,车站显得熙熙攘攘。阳光从巨大的天窗洒进来,打在来来往往的人潮,在地面落下一个又一个凌乱破碎的阴影。 趁着奎妮还没有赶到的时间,他急速在偌大的车站内走着。 他抓住了两个今天值班的傲罗,低声询问有没有见到克雷登斯·拜尔本来过。但两名傲罗皆摇摇头,并表示刚刚交接班时也没有听前一晚值班的同事发现可疑迹象。 “他失踪了吗?”其中一名傲罗问,脸上表露出面对突发危机事件的机警和担忧。 但帕西瓦尔要的不是这样的担忧,厉声警告——“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其余的时候闭好你们的嘴。如果有多余的人知道这个消息,我会认定是你俩泄露出去的!” 两名傲罗噤声,顺服地点点头。并表示一旦发现男孩的迹象,立马通知帕西瓦尔。 然而,直到奎妮也匆匆赶来,帕西瓦尔仍然没有得到克雷登斯的消息。 奎妮同时带来的还有蒂娜,蒂娜也很紧张,她的紧张表现在她甚至半句指责帕西瓦尔错误行为的话都没有。 “你去地铁站一带找,他之前爆发时就在那里,现在很有可能也在那里。”帕西瓦尔先吩咐蒂娜,蒂娜点点头,二话不说便拐进车站最角落的电话亭内幻影移形。 帕西瓦尔又转向奎妮——“你去中央公园西区附近找,那里有一些博物馆和教堂,昨天晚上那么冷,他不可能在外头晃荡一夜,很有可能躲进教堂里面取暖。” 奎妮也点点头,跟着朝姐姐幻影移形的电话亭跑去,跑了几步又被帕西瓦尔叫住,帕西瓦尔快步上前,再把最后一个人力也用上——“如果……雅各布可以帮忙,他——” “他可以帮忙。”奎妮飞快地回答。 “让他在面包店周围的几条街找找。克雷登斯除了我就只认识你们,他最有可能出现在面包店附近。”帕西瓦尔干脆地交代。 等到奎妮也消失了,帕西瓦尔也走出了中央车站。 也就在这时,他才想起主席一直没有给他发送紧急消息。也就是说克雷登斯没有爆发,也没有造成无辜人员的伤害。 这才是一名魔法部长最应该担心的事,可此刻帕西瓦尔甚至希望克雷登斯爆发了,这样他就能知道孩子在哪,知道去哪里找他。 帕西瓦尔来到了之前经常与克雷登斯见面的小巷,但小巷的两边堆满了垃圾,墙面贴满了海报。他看到老鼠逃来窜去,还有一个幽灵从他身边飘过,但并没有克雷登斯的迹象。 帕西瓦尔开口向幽灵发问,但他得到的答案仍然是——“昨晚我就在这里了,我孤苦伶仃,我也希望有个人陪伴,但愿你要找的那个人现在也变得和我一样。” 说着亮了亮她被剖开的肚子,帕西瓦尔挥手赶走了她。 帕西瓦尔穿过巷口,又转到了已经被摧毁现在正在重建的、曾经被第二塞勒姆组织使用的小屋。 现在这间小屋已经用作货物存放的仓库,它被毁得太彻底,改建成民居已经不可能。于是干脆用几块木板搭起来,里头堆满了即将送上火车的皮箱。 帕西瓦尔朝里面扫了一眼,因为衣着光鲜,没有被那些工人当成可疑人员质问,反而还朝他礼貌地点点头,以为是公司的某些高层前来视察。 帕西瓦尔以最快的速度进去转了一圈,但仍然没有出现可喜的意外。 他不死心,又在附近的街道搜寻一遍。当他确定他甚至已经把街道商店的牌号记熟后,他来到了一间破旧的房屋前。 他不能确定这里是不是案卷上写的克雷登斯曾经带格林德沃来寻找默然者的地点,但看它废弃破败的程度,再结合几面坍圮的墙,帕西瓦尔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但是里面除了厚重的尘埃,什么都没有。 它地处偏僻,这甚至让它失去了被重建的价值。被毁坏的墙面和照片上的记录一模一样,堆积如山的废石让整栋建筑摇摇欲坠。 帕西瓦尔扶住了断裂的墙面,他无法想象究竟是多绝望的情感才能让克雷登斯爆发出那么强劲的破坏力。在他与克雷登斯相处的过程中,他甚至没有发现孩子体内潜藏着这样的魔鬼。 格林德沃却发现了它,勾出了它。他用背叛和遗弃的行为彻底地将之释放,而这份爆发力也恰恰说明了——克雷登斯重视他,重视帕西瓦尔,重视他们的每一次交集,重视彼此的每一分每一秒。 重视到恨不得毁掉自己,也不想要伤害他心中的格雷夫斯先生。 帕西瓦尔抽出魔杖狠狠地一甩,把断裂的墙面彻底劈碎。 劈碎的墙留有一点点痕迹在天花板和廊柱上,削掉了尖锐的棱角,就像一条衔尾蛇把帕西瓦尔圈在中央。 烟尘从四面飞扬起来,仿若无数的魂魄织成繁密的网。碎石砸下发出或尖利或沉闷的声响,而帕西瓦尔的魔杖挥出的光又冷又亮。 在浓浓的雾霾中,只有他的手的位置,残留一点点的光。 是啊,帕西瓦尔没有发现,他始终没有发现。 他不愿意去体味任何感性的东西,所以他学不好预言课,学不好占星术。还在学校时他所有课程都首屈一指,唯有和预言相关的课程,他只能勉强及格。 他太理性了,理性到他已经彻底被预兆包裹,也宁可认为一切都是巧合。 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有的只是不被承认的注定,和不敢直面的诅咒。 他早就梦到了此情此景,梦到了究竟是什么会把他带到此处。一个和炼金术相关的女人,一个和家族圣石有关的秘密。一个被先祖唾弃他肮脏污秽的理由,还有一个无底的通道,让他一直下坠,一直下坠。 圣石把女人带到了他的身边,他伸手抓住了石头。所以他被吸纳进一个古怪的世界,世界里全是家族禁锢在他体内的伦理道义。他恐惧得想要挣脱,却周身动弹不得。他不知道该怎么解开枷锁,因为他从来没体味过真正的自由。 然后,克雷登斯狠狠地撞了他。 他被一个灵魂咆哮着袭击,于是他可以活动了,却径直倒下。 他听不见那些咆哮了,可他也使不出魔法。 他掉进了黑暗的深渊,这就是他试图挣脱链条带来的后果。 他是迷茫的。从他与克雷登斯接触开始,他就在茫茫的黑夜中徘徊。他渴望找到一些能和他固有认知相接的东西,可他却丧失了自我拯救的能力。 他惶惑不安,束手无措。他不知道如果生活中真的多了克雷登斯会怎么样,不知道他该如何面对他人,亦不知如何面对自己。那不是魔法可以解除的困境,而偏偏他的意志从未强大到有十足信心走出黑暗。 黑暗的背后是什么,他不知道。他渴望看到的是柳暗花明,但他更怀疑那将是悬崖峭壁。他冒不起风险,所有人都告诉他不能冒险,于是他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可他又无法真的回到原地,因为石壁已经被敲了一个孔,他又如何对孔洞投进来的一缕光线,视如不见。 这是他造的因,他的梦告诉他结果。 他早就明白了结果,只是他缺乏接受结果的勇气罢了。 帕西瓦尔在街头来来去去地徘徊,他从来没有那么细致地观察每一条麻鸡的街道,每一名麻鸡的脸。 他的双脚都已经感觉不到疲倦,他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着,期许在下一个转角就能看到那个瑟缩的小家伙。 克雷登斯永远忘不了帕西瓦尔让他一个人在小巷空等的一天。帕西瓦尔也永远忘不掉,他以为自己彻底丢了克雷登斯的一天。 帕西瓦尔感受到了无助。深深的无助如荒漠无边。 他茫然地前行着,唯一前行的动力就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或许那天晚上的克雷登斯也是一样,在每一个行人走过时都把心提起来,而又在看清每一张脸后将心脏重重地放下。 不知道克雷登斯在被自己丢出去后,对着那堵墙扒拉了多久。不知道他披着薄薄的外衣,又在门口孤零零地坐了多久。不知道他到底怎么独自度过漫漫的长夜,能够去哪里躲躲风,哪里取取暖。 他不懂怎么运用魔法,所以就算他想回来,他也回不来。 而帕西瓦尔呢,帕西瓦尔把自己灌醉,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他把所有的痛苦都推给了别人,把所有的责任全数撇清。他不需要生活中出现麻烦,不允许名誉被抹黑。 为此,帕西瓦尔扮演了一次十足的混蛋。 这一刻,帕西瓦尔彻彻底底地后悔了。 不是那种后悔把克雷登斯带入自己生命的感觉,而是完完全全,想把昨天的一切都抹干净的悔意。 如果克雷登斯就此不见了,帕西瓦尔不懂该怎么办。帕西瓦尔从来没想过这件事,因为不管是把克雷登斯放进管制所,还是转到任何一所学校,再或者暂时让他在面包屋工作,都是帕西瓦尔监控得到的范围。 帕西瓦尔可以忍住不去看他,但没有办法忍受对他的处境一无所知。 昨晚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帕西瓦尔也说不清。他已经彻底被衔尾蛇拧成了两段,一段站在先祖的行列,一段陷进无垠的黑暗。 他亲口说过不该给克雷登斯二次伤害,他对主席振振有词,声色俱厉。可这次伤害却是帕西瓦尔亲手造就的,在克雷登斯的生活刚刚有了起色之际,帕西瓦尔为了自己的名声,又把他推入了深渊。 帕西瓦尔找了整整一天。蒂娜没有给他通知,奎妮也没有给他通知。他可以预见两姐妹也和他一样,一无所获。 纽约街头从未像今天那么空荡。行人从他的身边走过,埋头忙碌着帕西瓦尔不能理解的事。天空晦暗阴沉,地上的积雪始终不化。 对啊,昨晚还下了雪。下了薄薄的一层,盖在衣衫单薄意识混乱的克雷登斯身上。 当夜幕完全降临下来时,帕西瓦尔绕回了面包屋。他不会放弃寻找,但他还要发动更多的力量。 他可以把这个事件提升为威胁公众安全的事件,那就能让手底更多的傲罗加入寻找的行列。或许这样,还有一线希望。 纵然这又会让他陷入新一轮的麻烦中,同时也让被找到的克雷登斯陷入麻烦。但帕西瓦尔脑子里除了疲倦,暂时就只剩这个念头。 先找到再说,找到了,一切都好说。 但实际上,找到了也并不好说。 克雷登斯被找到了,被奎妮找到了。 被找到时,他正蜷缩在大桥底下的一艘废弃的高桅船甲板边,他太冷了,冷得都没法站起来。奎妮赶紧对他的身体施了一个回暖的咒语,他的脸才从尸体般的青白慢慢恢复血色。 奎妮搂着他不停地搓着他的胳膊,又用幻影移形把他带回了面包屋。花了好长的时间他才能勉强举起杯子,而大脑也再次恢复思考的能力,拼凑起昨夜的画面。 当奎妮看到他一个人拍打着那堵被咒术自动封起来的墙,看到他抠着墙面直到手指磨破流血,看到他坐在门口不知所措地徘徊,再看到他时不时抬头回望,希求帕西瓦尔能重新把门打开时,奎妮停止了读取。 她难受地闭起眼睛,把孩子抱在怀里。 得知事情经过的蒂娜禁止奎妮通知帕西瓦尔,所以到了深夜,当帕西瓦尔自行走进面包屋,他才从蒂娜脸上的表情得知他们的收获。 帕西瓦尔当即要往房间冲去,但蒂娜拦住了他。她说奎妮和雅各布正在里面,克雷登斯还没有平复情绪,不要进去刺激他。 “收起你的伶牙俐齿,戈德斯坦恩。”帕西瓦尔打开了蒂娜拦在他面前的手,硬是要往里面走。 现在他不想听蒂娜对他的教训,他需要见到克雷登斯,立刻,马上。 但蒂娜依然抓住了他的手腕,眼神冷静严肃——“我没法拦住你,但你先跟我出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帕西瓦尔顿了一下,咬了咬牙,他还想再度甩开蒂娜的手,但蒂娜的手指拽得很紧,眼神里透露出一股不容妥协的意味。 帕西瓦尔因这坚持而狐疑,拧紧了眉心僵持片刻,暂时忍住了心头汹涌的情绪,跟着女孩来到了面包屋的外面。 “现在不要惹我,我警告你。”帕西瓦尔冷冷地说,他甚至想要把魔杖抽出来。他不知道姐妹俩是什么时候找到克雷登斯的,但他非常愤恨对方知情不报的行为。 可这一次,蒂娜确实没有拿任何话堵他。她只是平静地望着帕西瓦尔,双手盘在胸前。 她不想教训任何人,但她要出口的话或许比顶撞的后果更加严重。 “他现在很虚弱,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的嘴唇都发紫了。但还好,他身体没有大碍,也没有发烧。”蒂娜先打了铺垫,让帕西瓦尔的情绪稍微稳定一点。 帕西瓦尔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这些东西他往后都会自己去问克雷登斯,只要他见了克雷登斯的面。 蒂娜搓了搓手,外头的空气有些冷。她呼出一口白气,斟酌半天没开口。 “不要浪费时间,你到底想说什么。”帕西瓦尔又道,他又焦虑又烦躁,此刻就像一点就炸的火药。 听到这话,蒂娜也心里非常不舒服,只见她又一次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干脆利索地把她要说的重点抛了出来—— “部长,奎妮读到了那个孩子的想法。”蒂娜说,她甚至用上了敬称,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激怒帕西瓦尔,出乎意料地措辞谨慎。 “他的脑海里有你昨天做的事,有对你带回来的那个女人的看法,有对你的评价,以及对整件事最真实的证词。”蒂娜认真地道,尽可能让每一个字都没有歧义。 “他没有做任何伤害那位女士的事,衬衫也不是他偷走的。他无意中看到那位女士翻找你抽屉的一幕,所以他被对方威胁了。” “然后呢?”帕西瓦尔傲慢地反问。他当下压根不想管那个女人究竟有没有问题,他想要的只是—— “但他确实爱慕着你,部长。” 蒂娜打断了他,她怕自己再拖一会,就没有胆量说完整了,而还好,她现在还能直视帕西瓦尔的目光—— “他很混乱,对你有恐惧也有爱慕,我们都以为他是把你当成父亲一般的存在,但就奎妮读到的情绪来看,不仅如此。” “他爱慕着你的同时,也为这份感情感到羞耻至极。因为他知道这会让你蒙羞,这更加重了他的罪恶感。而你昨晚对他做的事让他回想起了格林德沃的行为,然后……他失控了。” “他满脑子都是对不起,满脑子都是他的错,满脑子都是被欺骗,被遗弃,被鞭打,被利用。” “所以——如果您真的想要见他,你得确定你能不抗拒这种爱慕。”蒂娜上前了一步,她要把帕西瓦尔的表情看得更清楚。 “而如果你做不到,你就不要见了。我们会好好照顾他的,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蒂娜说完了。她的头发落了一点点的雪。 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了呢? 不知道。 站在屋外的两人,都没有意识到。 帕西瓦尔没有回答。或者说,他没有用语言回答。 他和蒂娜静静地对视了片刻,而后绕开了女孩,推开面包屋的门,径直走了进去。 门铃叮当作响,他绕到了休息室的门口。雅各布正巧从里面出来,从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然后拍了拍部长的肩膀,什么都没有说。 虽然这个麻鸡不知道背后有那么多的原因,但在他眼里他也认为帕西瓦尔做得不对。所以就算想说一点安慰的话,他也没法违心地做到。 帕西瓦尔在门前站定了一会,将休息室推开。 克雷登斯被奎妮搂在怀里,看到帕西瓦尔的一刻立即想逃。奎妮抓住了他,稳稳地握着他的肩膀,用力地捋了捋他的后背。 克雷登斯只好把整张脸都埋在奎妮的颈窝,他怕看到帕西瓦尔的一点点影像。他不停地把自己蜷缩得更小,把披在身上的雅各布的宽大外衣裹得更严实。 奎妮为难地皱紧眉心,朝帕西瓦尔轻轻地摇摇头。她只能用眼神示意帕西瓦尔不要刺激小家伙,于情于理都不要这么做。 克雷登斯虽然成年了,但之前的成长经历让他的心理年龄与实际年龄不符。 他是一个受惊过度的孩子,而他也仅仅是一个孩子。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请求世界对他的宽容,哪怕他做得不够完美,但又有谁真能那么完美。 帕西瓦尔终于见到克雷登斯了,见到男孩的刹那,胸腔中被刀搅着的部分发出轻微的脆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裂开了,让他鼻腔酸涩胀痛。 奎妮偏头让帕西瓦尔过来,帕西瓦尔则一点一点靠近。直到来到椅子边,奎妮才试着把克雷登斯放开。 但克雷登斯依然顽固地抓着她不放,帕西瓦尔只好试着碰他的肩头,并试着告诉他自己来了。 克雷登斯一个劲地躲,一个劲地摇头。他死死地揪着奎妮的袖口,迫不得已,帕西瓦尔只好抓住他的手腕,硬生生地将孩子的手于奎妮的袖口掰开,不由分说地于自己的手心握紧。 克雷登斯又挣扎了起来,他发出了呜咽,就像挨打时一样,但帕西瓦尔已经靠近了他,已经碰到了他。帕西瓦尔用力地抱住了他,不管他怎么挣扎,帕西瓦尔都把他狠狠地箍在怀里。 奎妮则借机和部长对视了一眼,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在关上门的刹那掏出魔杖,悄悄地给房门施了一个隔音咒。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克雷登斯和帕西瓦尔了。 但克雷登斯仍旧拼命地挣扎着,抵抗着那根本不可能被抵抗的怀抱。 不知道过了多久,克雷登斯的挣扎才任命似的放缓。 帕西瓦尔没有一如既往地摸过男孩的脑袋或者捋着男孩的后背,因为他压根不敢松手。他把他一松手,克雷登斯又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钻到不知名的角落。 帕西瓦尔已经把纽约的角落翻了底朝天了,他不要再去角落找他。 他们就这样依靠着,直到帕西瓦尔听到一声轻微的啜泣。 克雷登斯在流眼泪,他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眼泪却像开闸一样往外涌。它浸湿了帕西瓦尔的外衣,没入那件黑色的厚重的袍子里。 帕西瓦尔把他的头摁下,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口。 克雷登斯则哭得更厉害了,但他还在拼命地压抑,他的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先前揪着奎妮袖口的手,此刻死死地揪着帕西瓦尔的围巾。 他用尽蛮力地搅动围巾,勒得帕西瓦尔的后颈都有点疼。他的鼻涕眼泪弄脏了对方的衣服,但帕西瓦尔完全顾不上。 克雷登斯的哭声在帕西瓦尔的胸口变得沉闷,帕西瓦尔加重了压在孩子后背的手臂力道。他此刻恨不得能把克雷登斯碾碎,碾碎了揉进他的衣服里。他想找个箱子把克雷登斯装起来,就像纽特那只箱子一样能随身携带。 他不能再把这孩子丢了,无论如何都不能了。 他好累,他找得好累。那么多年来他头一次筋疲力尽,而克雷登斯仅仅丢失了一夜晚上。 一个晚上,帕西瓦尔也已心力交瘁。 “别跑了。”帕西瓦尔轻声说,他的喉咙像被酸水泡过一样疼痛。 “对不起了。”帕西瓦尔抓住了克雷登斯的肩膀,宽大的手掌用力地握紧。 “我错了……小家伙。”帕西瓦尔深深地叹息,艰难地闭上眼睛,“我不会再把你丢开了……原谅我吧。” 原谅我吧。 听罢,克雷登斯终于嚎啕大哭。 TBC 第9章 (8)孤灯 这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不论在戈德斯坦恩姐妹看来,还是在国会主席与其他同僚看来——帕西瓦尔似乎正式收养了克雷登斯,尽管克雷登斯已经成年,他不需要办任何手续就能和帕西瓦尔住在一起。 “帕西瓦尔,我想知道你之前——” “如果您又打算和我谈默然者的安置问题或者外头传得乱七八糟的谣言,那不用谈了。除非他们敢当着我的面这么说,否则我不会重视任意一句诽谤。” 主席没有敲门,急匆匆地推开帕西瓦尔的办公室。帕西瓦尔抬起头来,打断了主席的问话。 主席扬了扬眉毛,手里还抓着两卷羊皮纸。很多职员都说安全部长很不好说话,但面对国会主席态度向来还算平和,毕竟她是他的上级——但眼下格雷夫斯头一次用上那么强硬的态度,估计近来的流言蜚语已经让他不堪负重。 不过这并不是主席来找他的关键,她的关键是——“你别紧张,我只是来问你之前西区未登记巫师活动迹象的调查结果。” 帕西瓦尔有点尴尬,拉开抽屉把报告递给对方。 他已经及时地调查了,在把克雷登斯接回家后的第二天,他就照常来魔法部上班。尽管奎妮一再表示让克雷登斯在他们那里住上几天,但帕西瓦尔却没有领情,他不想再把克雷登斯放在任何地方过夜——任何他看不见的地方。 所以调查的进程仅仅迟到了一天——当然,也可以说完全没有迟到。因为就在他请假的前几天,他已经派了大批人手把调查重点放在这个方向。 他这么做出于两点考虑,一是主席亲自和他提了这件事,说明它定然存在某种特殊性;二是默然者的事件刚刚平息,这种敏感的阶段很有可能还有后续的破坏跟进。 美国是一个民族混杂的国家,纽约又有大批的海外来客。无论对于麻鸡世界还是巫师世界,在这个地区偶尔出现一两起未登记巫师的魔法活动情况其实并不少见,但这一回却不一样。 之前主席提过,魔法力量异样出现在西区,最直接的表现是一起非常诡谲的车祸,按照麻鸡世界的理论那是普通的车辆刹车失灵造成的意外,但在那个地区的傲罗却发现了一些石矿。 这些石矿像是被撞落在地一般,洒得到处都是。 麻鸡的警察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毕竟它就和地上的沙粒没有区别,但对巫师而言却不是这样,只需要用一面幻术透光镜照过,地面就会显示出一些斑斓的光彩。 幻术透光镜是一面手掌大小的透镜,摸上去是平光的,周边镌刻着似图腾似文字的花纹。它是魔法部专门用来现场取证的,能反映出一些肉眼不能直接看到的魔法物品使用迹象。 傲罗们将找到的石矿碎片送去魔法物品鉴证科,经过检验后表明它们是一些类熔金石矿物。也就是说,当时坐在车上的很有可能是一名巫师,或者是一名从事炼金行业的术士。 联系到麻鸡警方调查的结果,卷宗上写着当时相撞的两辆车都没有搭载乘客,帕西瓦尔推断是巫师在车祸发生后给司机施了遗忘咒,紧接着便直接在车内幻影移形离开了。 安全部长的职业敏感性立即让帕西瓦尔联想到之前自己书房被翻找的事件,这让他不得不相信与他接近的那个女人是有备而来——纽约有炼金术士或其门徒的活动迹象,他们的目的是搜罗炼金的材料。 帕西瓦尔家中的圣石——不用说,必然是他们的目标之一。 得出结论的刹那,帕西瓦尔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是他急切地想要改变现状的心情蒙蔽了他的判断,让他彻底地错怪了克雷登斯。而如果克雷登斯没有误打误撞地发现女人翻找他书桌的行为,或许女人已经得逞了。 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猜测,他让一些安保部门的傲罗吹出风声,告知魔法部已经着手调查纽约炼金术士的案件,并将彻查所有不被允许的炼金活动。 吹出风声的第二天,帕西瓦尔又写了一串地址让艾伯纳西去造访,拿一些无关痛痒的民调宣传资料过去,并要求住在里面的勒梅女士亲自填写,但是——“不要表明自己在魔法部就任的身份,你就当自己是一个普通的社工。” 果不其然,艾伯纳西只花了一个小时就回来了,并且告诉他——“格雷夫斯先生,我没有见到勒梅女士,她的家仆说她昨夜已经离开了纽约。” 帕西瓦尔表示知道了,没有继续追究。 没错,他放了勒梅女士一马。他到现在也不能确定女人和勒梅家究竟有多大的关系,而面对有可能损害一些古老家族名誉和利益的举动,他知道如何点到为止。 大概是知道自己的行为已经暴露,女人也知趣地连夜离开了纽约,毕竟如果她再不走,帕西瓦尔只能请人把她送去给相关的审讯部门了。 但除此之外,他还是逮捕了两名刚刚参与炼金术行当的年轻人。 这两名年轻人就是真正坐在车后面的乘客,他们也只是所有环节中最末端的一个脚,要做的仅仅是不引人注意地将矿物交给掮客。 帕西瓦尔的报告写得滴水不漏,可主席还是一眼就发现了猫腻。她扬了扬卷轴,委婉地问了句——“扯得太广,不能碰吗?” “不好碰,”帕西瓦尔也委婉地回答——“而且……关键的人应该已经回欧洲了。” 主席明白了。 有些家族的势力确实太广,魔法部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些势力要彻底颠覆,并不是一天两天或一个两个人的事情。它需要时代慢慢地将之洗刷冲淡,需要比魔法更强悍的力量——时间。 那所管制所存在的问题是这样,现在的这起案件也是这样。所幸当下的案件并没有造成无辜人员的伤亡,一切都还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过主席还是忍不住提醒——“帕西瓦尔,我家与你家是世交了,我知道你家有一些很容易让别人觊觎的东西,你必须多上点心。” 主席说这话时还是有点愧疚的,毕竟归根结底是她让帕西瓦尔去一趟勒梅家的晚宴。倘若她不让帕西瓦尔这么做,或许也就没有之后的状况。 但即便这一次不出状况,之前也已经出过了,而且——“你必须加强大脑封闭术,我一直让你加强这方面的训练,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不愿意。如果你抵抗了格林德沃对你使用的摄神取念,我想你就不会——” “我知道,我会的。”帕西瓦尔无奈,又像之前的十几次一样应承下来。 “如果你不相信其他人,你可以找我们部的秘密防御司里的高级大脑封闭师帮忙,他们不可能把你大脑里的资料泄露出去,否则他们会坐牢的。”主席强调。她已经无数次、无数次地要求帕西瓦尔这么做了,但帕西瓦尔一次都没有听过。 纵然如此,帕西瓦尔还是一再表示——“我会去的,我保证。” 当然,他还是不会去。 他担心的并不是秘密防御司的训练员泄露他头脑中的国家安全信息,但他还有更多不愿意直面的记忆。他不想在训练的过程中一遍一遍地回味,更不想让一个无法被他在情感上信任的人审视他走过的每一个脚印。 主席叹了口气,打算带门离开。安全部长是恪尽职守的,只是表现出恪尽职守的背后,是那不容妥协的顽固。 就在主席出门的一刻,帕西瓦尔突然把主席叫住——“对了,我想请几天假,我有几天假?三天?五天?”他想了想,他记不清楚。 “除了之前的一天以外,你十五年没请过假。”主席回答,“你想请几天?别告诉我你想一次性全休完了。” 帕西瓦尔庆幸主席没有追问前一天请假是做什么去了,看来部长手底的傲罗还算本分,老老实实地给他保守秘密。而主席也终于庆幸帕西瓦尔总算有点“私事”要处理,尽管她并不知道这个“私事”差点就演化成后果不堪设想的公事。 “那就三天吧。”帕西瓦尔回答——“三天够了。” 三天足够他带克雷登斯去巫师街转一圈,买点真正需要的生活与学习用品了。既然没有学校愿意收留他,那帕西瓦尔教他也行。 何况,帕西瓦尔觉得自己也不比学校的老师差。 不过这并不是容易实现的。 克雷登斯自跟随帕西瓦尔回到家后,始终没有说过话。从哭泣到沉默,再从沉默到帕西瓦尔不停和他说话时又控制不住地流眼泪,他仿佛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只有这两种行为能顺畅地进行。 经过两三天的接触,克雷登斯的表现并没有好转。帕西瓦尔则不得不承认,那一夜给克雷登斯的伤害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其实从他们离开奎妮和雅各布的面包店时,孩子就已经有所表现了。正如出门前奎妮低声对帕西瓦尔说的一样——“你得抓住他,他现在连你的手都不敢碰。” 克雷登斯确实不敢,虽然他也不敢违抗帕西瓦尔的命令并明确地说出自己也想待在戈德斯坦恩姐妹家中,而是默默地挂着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抽噎着跟在帕西瓦尔后头。 这一幕让雅各布都于心不忍,在他俩出了面包店后忍不住向奎妮发问——“你们的老板是那孩子的养父吗?那孩子究竟做了什么错事啊,让他发那么大的火……看小家伙难过成这样。” 奎妮和蒂娜不约而同地答——“很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是的,说不清楚。哪怕是帕西瓦尔和克雷登斯都说不清楚。 他们都不能单纯地用“收养”关系一概置之,但要说其他的关系,好像又不太对劲。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微妙到必须一边尝试一边猜测,或许才能靠近正确答案一点点。 在帕西瓦尔几次要求克雷登斯抓住自己胳膊却没有得到回应后,只好自己抓住了孩子。 他幻影移形到自己家门口时,已经过了午夜。本想让克雷登斯洗个热水澡再好好睡,岂料帕西瓦尔刚转个身把大衣脱掉,克雷登斯便缩到床上。 克雷登斯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把自己裹起来,就像他在病房时一般。可帕西瓦尔当时还能走到床边握住对方的手,现在他却只敢帮克雷登斯把门关上,尽量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 是他把克雷登斯恐惧的根源从格林德沃与其养母转嫁到了自己身上,也是他把这份伤害添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必须负起这个责任,哪怕他压根不知道哪些行为会刺激到克雷登斯。 其实克雷登斯也不知道,他的脑子似乎被冻得有些迟钝。连续两天都迷迷糊糊地度过,脑海里全是那些拼不完整的画面。 他不知道帕西瓦尔抱住他意味着什么,不知道把他再带回来又有什么原因。不知道对方究竟相不相信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谎,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被帕西瓦尔看成异类,看成一个对其抱有不轨之心的,幼稚又可笑的怪胎。 帕西瓦尔说让他原谅自己,可克雷登斯花了两天的时间也没有弄懂。他不知道需要原谅对方什么,从始至终只有他在请求别人的原谅。 请求养母原谅他一再和帕西瓦尔接触,请求格林德沃原谅他搜寻默然者却无功而返,请求法庭宽恕他不受控制时犯下的罪孽,再请求帕西瓦尔——请求他不要讨厌自己。 他会改的,他都会改。他绝对绝对不会产生半点不苟的想法,他只把帕西瓦尔当成救自己于水深火热的恩人,当成愿意提供他吃住与工作机会的父亲,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同时他也害怕帕西瓦尔靠近。无论是吃饭时无意中碰到他的手指,还是企图给他一个拥抱。他必须要摒除心中所有的悸动,而他所能做的仅仅是远离和自我封闭。 这种害怕到了夜间会更加明显。他很担心帕西瓦尔会推门进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复杂矛盾的心情在他胸口扭打成一团。 他们都没有奎妮的读心术,所以当为着彼此着想的想法无法共享,处境则变得愈加难堪。 帕西瓦尔只是想把装黄油的罐子递过去而已,他的魔杖正放在自动清洁机内清洗,所以也没想着用法术把罐子送到克雷登斯的手中。但等他把罐子放到桌对面,并无意识地碰到克雷登斯的指节时,孩子紧张地把手往盘子的方向收。 克雷登斯握着刀子的手正在打颤,让刀子也在打颤。那种颤动就像在雪地里站久了,肌肉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一样。 帕西瓦尔非常揪心,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知道一旦他问对方怕不怕自己,答案一定是颤颤巍巍的不怕。可这像不怕吗?这像怕到了极致。 帕西瓦尔把罐子放下,假装什么都没感觉到。他是想解释一下的,为之前的误解和冲动,好好地对克雷登斯表明想法。 但克雷登斯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只是一味地抗拒,闪躲,避而不见。 这比之前审讯过后的不声不响有过之而无不及。 帕西瓦尔苦恼极了。 如果他不靠近,克雷登斯或许会以为他厌恶对方。而如果他靠近,得到的反馈又是这样。帕西瓦尔并不知道这是双重伤害造就的心理阴影,也不知道连克雷登斯自己,都无法告诉他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相处模式。 “他肯定做不好的,”奎妮对蒂娜说,“我已经不确定之前让他带走克雷登斯是不是正确的选择,或许我们不应该顺着克雷登斯的情感趋向去做。” 奎妮向来认为自身最想要的东西,就是对自己最好的。比如她最想要的是雅各布,那只要雅各布待在她身边,她就觉得无比幸福。 但她没有想过,有时候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那她将既没有办法承受失去它后的戒断反应,却又在拥有它时被它一点一点掏空身体。 “我还是那句话,虽然我不喜欢帕西瓦尔,但他是个好人。这一次他得到的教训应该够了,至少够他好好反省怎么做会更加妥当。” 蒂娜的态度则因这一次克雷登斯被赶走的事件有了转变。 在她看来,之前的帕西瓦尔不知道什么叫失去与伤害,就算嘴上说会尽力而为,行动上也未必能竭尽全力。毕竟他还不懂失去之后有多痛苦,所以就算他以为自己很努力了,实际上也不会真正懂得珍惜。 但这一次则不一样。 蒂娜从帕西瓦尔的表情上看得出,这个脱离情感水源太久的男人有了变化。 他激烈的愤怒和悲伤证明他切身地感受到了疼痛,这份疼痛会时时刻刻提醒他——不要再制造新的伤疤。 当然,就算是这样她也希望此刻纽特能在场。如果纽特在场,多一个人站在他们这一边,或许她也能任性一回,坚持把克雷登斯留下。 克雷登斯并不反感纽特,纽特也许会成为克雷登斯真正与帕西瓦尔相处的桥梁。 可希望终归是希望,影响不了现实。现实是帕西瓦尔还是得亲自面对克雷登斯,亲眼看一看他的所作所为究竟造成了什么后果。 是幸运也是不幸,这个后果没过多久,就彻底地暴露出来了。 就在帕西瓦尔和主席请了假,并打算无论如何都先把克雷登斯的事情办妥后,他和克雷登斯有了一次预料之外的、激烈的冲突。 帕西瓦尔是无心的,他已经努力地和克雷登斯保持安全距离。他知道孩子的伤疤必须要靠时日才能结痂,对他的信任也需要一段时间的相处才能重新修复,但他还是疏忽了。 这一次疏忽让他彻底明白在孩子眼里,他已经变成了什么形象。也勉强让他有机会告诉克雷登斯,此时此刻自己的内心究竟作何感想。 那天晚上克雷登斯终于打算去洗个热水澡了。在连续两天吃完饭就缩进被窝的规律被打破后,他轻手轻脚地拿了睡衣走进浴室。 帕西瓦尔也松了一口气,认为那夜落在克雷登斯身上的冰雪有了融化的迹象。这是好事,这证明帕西瓦尔几天来的慎重是有效的。 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就在克雷登斯进浴室后没多久,帕西瓦尔发现叠好的浴巾一条没动。克雷登斯几天来总是懵懵懂懂,忘了把浴巾也带进去并不奇怪。 于是帕西瓦尔很自然地拿起一条给克雷登斯送去。 他在浴室门口喊了几声,对方都没有回答。只有哗哗的水声从里面传出来,以及克雷登斯挪动时发出的点点声响。 或许是水声太大,没有听到自己的叫唤。也有可能是听到了克雷登斯也不回答,反正这几天他都不怎么答话。 所以帕西瓦尔想都没想,直接把浴室门拧开。 克雷登斯是个孩子,而且又是个男孩,加之放毛巾的架子就在门的旁边,帕西瓦尔只需要把门打开一条缝就能够到,他压根不会看到克雷登斯到底位于浴室的哪个位置。 但就在他拧开浴室门的一刻,克雷登斯猛地把门推上。 门边卡了一下帕西瓦尔的手臂,帕西瓦尔本能地把门推开,带着抱怨的语调解释道——“你干什么?!我只是把浴巾给你放进来。” 他不是故意的,何况架子和浴缸还隔着浴帘。克雷登斯明显是听到声音后从浴帘后面推的门,只要他把帘子拉好,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但疼痛总会激发人的反抗举动。而帕西瓦尔的反抗显然太用力了,推开的门撞了克雷登斯一下,然后浴室的门彻底地打开了。 或许是克雷登斯太惊慌了,门开的一刻他扯掉了浴帘,重重地滑了一跤。 他的脑袋磕在水阀的边缘,瞬间鲜血直流。帕西瓦尔也被里头剧烈的响动吓了一跳,下一秒便看到顺着水流流到地面的血渍。 克雷登斯抱住脑袋呜咽了一声,帕西瓦尔则赶紧走了进去。 但他不走进去还好,那克雷登斯如此狼狈的一幕也不会被他看到。可他偏偏进去了,并且试着触碰滑倒并蜷缩成一团的男孩。 被碰到的刹那克雷登斯吓坏了,他一个劲地往角落里躲,一个劲地想把被扯掉的浴帘遮在身上。 他的伤口有点大,从指头之间不住地涌血。可他却顾不上脑袋的伤,只是一味地想把自己藏起来。 他是真的没有留神帕西瓦尔的叫唤,这几日他总是神游,根本听不清楚。可他对门被打开的声音很敏感,这种敏感在玛丽还是他养母时就存在了。所以他知道有人推门进来,也才会第一时间掀开帘子把门抵上。 先前他只是站在浴缸旁边冲刷身体,现在却狠狠地摔在地面。他不知道膝盖是不是撞到了浴缸边沿,毕竟除了脑袋,膝盖也疼得不行,疼到没法站起来。 帕西瓦尔的靠近却让他两种疼痛都消失了,而另一种拧痛的感觉却从身体深处萌发。 他不知道帕西瓦尔要干什么,但他害怕对方干任何事。他对某些经历的印象非常不好,之前是格林德沃威逼利诱他做的,之后则是帕西瓦尔试图强迫他做的。 而两次糟糕的经历,他面对的都是帕西瓦尔的脸。 他是喜欢并感激着帕西瓦尔的,可他不想做那些事。 那些不好的经历随着自己处境的窘迫一并涌了出来,在看到帕西瓦尔走进来的刹那于脑海嗡地炸开,炸成一片浓厚的阴云,重重地压在理智的海面上。 可帕西瓦尔却不能看到,他率先看到的只是孩子脑袋上汩汩涌血的破口。于是帕西瓦尔碰到了他,并强行把他从蜷缩的浴室角落扯出来。 只要帕西瓦尔用力,克雷登斯便无法反抗。克雷登斯太清楚这一点了,而他也清楚即便是没有感情上的回应,帕西瓦尔也有可能对他做出某些行为——之前的那次就是最好的证明。 帕西瓦尔可以因为报复和泄愤对他施暴,而惩罚的本质不需要和“喜欢”的情感相互关联。 意识到这一点后,克雷登斯更加用力地抱住膝盖,他希望帕西瓦尔能把手收回去,并说出了几天来的第一句话。 只是这第一句话,却是支支吾吾的求饶——“不要……不要弄我,求、求求你,格雷夫斯先生……” 帕西瓦尔愣住了。但他只愣住了两秒,便继续手上的动作。 克雷登斯挣扎得并不剧烈,只是缩成一团。或许在孩子的认知中反抗是没有用的,只要格雷夫斯想要,那他就什么都能得到。 克雷登斯周身瘦骨嶙峋,蜷缩的姿势让肋骨和脊椎分外明显。在凹凸的骨骼上,苍白的皮肤还遍布着之前的旧伤,一道一道,满是脱了痂也不肯褪去的增生。 克雷登斯把头压在手臂,手臂又箍着膝盖。这使得伤口的血迹一路流到小腿,再顺着水流冲进下水道。 帕西瓦尔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头抬起来,抽出魔杖指着疮口念咒。 整个过程中克雷登斯都死死地闭着眼睛,他拼命地用大脑抗拒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 疮口迅速闭合,形成浅浅的纹路。帕西瓦尔也把克雷登斯整个人抱了起来,抽过浴巾将孩子包裹。 此刻他也不管克雷登斯到底以为他要干什么了,他只知道如果就此退出浴室,那他就真成了心怀叵测的家伙。 他将被包成一团的克雷登斯放在床上,又抽掉浴巾换成被子重新裹好。 孩子还是固执地蜷缩着,直到帕西瓦尔把他放平他也不敢动一下。 帕西瓦尔却没有马上离开,他双手撑在孩子的耳边,不得已,作出了严肃且郑重地声明。 这一次的声明不是对外界甚嚣尘上的议论,也不是对内心嘈杂纷乱的控诉,而是对着眼前的这个孩子,对着这个被帕西瓦尔拯救过却又用力地摔碎过的孩子—— “我不管你现在听不听得进,我都要告诉你——克雷登斯,我知道你那天没有说谎,我也并不厌恶你对我的感情。” 帕西瓦尔俯在克雷登斯的身上,但他尽量不让彼此的身体相碰。 “从今往后,格林德沃对你做过的那些事,我对你做过的那些事,它就永远都不会再发生。” 他的语调带着威胁与警告,说话间的热气喷在克雷登斯露出的耳朵边,这让克雷登斯恨不得把耳朵都蒙起来。 但帕西瓦尔没有让克雷登斯这么做,而是狠狠地扯着被子,逼着克雷登斯听清—— “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我绝对不会侵犯你。无论你现在把我当成怎样的妖魔鬼怪,无论你到底相不相信!” 帕西瓦尔恶狠狠地说完,才释放似的松开被子。 紧接着他立马从床上下来,挥动魔杖从柜子里掏出两件干燥的睡衣丢在床边,走出卧室时他也没忘把卧室的门关好,并有意地加重了关门的力道,提醒克雷登斯自己已经离开。 那一刻帕西瓦尔恨不得在心里发誓,以后一切靠近克雷登斯的行为他都将用法术代劳。 帕西瓦尔的胸口憋着一股怨气,如果这股怨气来源于其他人的错误倒还好说,他可以找准对象后彻底地释放出去。但偏偏怨恨的根源指向的是自己,这让他有火也没处发。 他深深地吸两口气,再缓缓地呼出来。努力地平复片刻后,用力地把魔杖插回腰间,将自己一个人关进书房。 “这简直是污蔑!为什么这样的新闻可以报道出来?!这是新闻吗?这是胡扯!”帕西瓦尔已经强忍心头的不快了,至少在他读完了报道,才把报纸丢进炉火中。 火焰吞噬了纸张,瞬间燃得更旺了。 现在的报纸出现了两种猜测,一种是猜测克雷登斯为帕西瓦尔的私生子。否则帕西瓦尔不会不将之交由管制所,反而亲自抚养。 一种便是帕西瓦尔最担心的内容——几乎用断言的语调推测着他和克雷登斯的不苟关系。 两种推测的糟糕程度真是不相上下,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帕西瓦尔只能在两种中选择一个不让他那么难受的情况,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他恨得牙龈发痒。 他完全不理解为什么自己都还没有和克雷登斯有什么亲密的举动,报刊杂志就能把一切添油加醋地写得绘声绘色。 细节甚至能抠到他们彼此穿的衣服,他那天打的领带和克雷登斯披的围巾——而帕西瓦尔甚至想昭告天下——他从来就没有买过任何一条红底金丝边的领带,也绝对不会在系着红色领带与克雷登斯出去时,给对方围一条黄绿相间的围巾。 这已经不是单纯对他私人关系的污蔑了,还是对他审美品味的侮辱。 “也不完全是污蔑了……说到底你确实试图这么做过,”蒂娜小声低估,并严谨地补充——“未遂。” 奎妮也忍不住好奇,但她没有从对方脑子里读到有用的信息,只好小心地开口询问——“那……部长,你到底——” “我没有!”帕西瓦尔低吼,把咖啡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我连他的手都不敢碰,你觉得我有没有!?” 他真是天大的冤枉。 如果他真的和克雷登斯有不见光的关系,纵然气愤也只能理屈默认。可他就是什么都没有啊,他除了幻影移形以外,大部分时间都和对方保持一米以上的安全距离。 当下真是百口莫辩。 但即便他什么都没做,他还是得认,毕竟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也希望在众人好奇心平复之后,谣言便能顺理成章地烟消云散。可他却不敢确定到了那时,自己是否真的和克雷登斯有了不一样的发展。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立马被帕西瓦尔甩掉。 他不能想,他压根不能往这方面想。 “所以你才休三天的假……你确定够时间吗?你昨天根本没法把他带出去,不是吗?”蒂娜说。 没错,帕西瓦尔已经没有地方抱怨了,他只能把这乱七八糟到他完全无法应付的事情向戈德斯坦恩姐妹坦白。 好歹在两姐妹眼里自己虽然态度恶劣,但至少她们更愿意相信他亲口说出的话,而非杂志报刊臆造的八卦。 “我认为你应该休长一点,部长。” 奎妮捧着一杯蜂蜜水,坐在帕西瓦尔身边,“如果你不能让他稳定下来,之后你们还是会有解决不完的问题。要是他不愿意跟你去,那可以选在周末,我也陪同一起去,可能情况会好一些。” 这倒是个有建设性的意见。 帕西瓦尔承认现在能让克雷登斯不设防的只有奎妮和蒂娜了,那奎妮陪同的话,或许孩子愿意动一动。 但他也不得不考虑到另一层面,反问——“你和我带着一个孩子出去,你确定到时候报纸不会出现更奇怪的言论?” “不会呀,”奎妮很放心,并明确地道出她之所以放心的理由——“大家都很喜欢我,他们不会说什么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在帕西瓦尔听来有点堵得慌,好像是在对比些什么。但他已经无力深究,犹豫了片刻,勉强应允。 但愿这真的能有效吧。 帕西瓦尔默默地祈祷。 TBC 第10章 (9)暖阳 周末的一大早,帕西瓦尔便敲门让克雷登斯起床。他起得比克雷登斯早,已经在书桌面前列了一张购买清单。 他早先告知克雷登斯要去巫师街购买相关物品的消息,克雷登斯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他又告知孩子奎妮也一并同往,这回他得到克雷登斯急促的点头回应。 帕西瓦尔对这个开头很满意,催促他尽快换好衣服,并又检查了一遍清单,确定没有漏掉什么。然后他看了一眼桌面上的危险预警时钟,它和自己办公室以及魔法部大堂的时钟是相通的,能反映纽约各个区是否发生了意外事件,并显示其危险程度。 但很好,两条指针都指着绿色和黄色的格子。 纽约一切太平,屋外也天朗气清。 帕西瓦尔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很快又闭合起来,目光重新落在清单上。 对于巫师来说,最重要的是有一根魔杖。 是巫师在选择魔杖,同样也是魔杖在选择巫师。 帕西瓦尔的魔杖是乌木制的,镶着银座和银环。它和帕西瓦尔的身份很相配,沉稳且高贵。它来自于纽约的巫师街黑水巷中的一家老店,其资历或许比帕西瓦尔的年龄还要长几百岁。 所以清单上的第一条便是购买一根魔杖,纵然他并不知道克雷登斯能否和某一根魔杖产生共鸣,毕竟克雷登斯是一名哑炮。但他还是坚持要求第一站便是塔格利安魔杖店,无论奎妮是否提议让克雷登斯先选一身尺寸适宜的袍子。 本想直接通过魔法部的飞路粉直达巫师街,但奎妮凑到帕西瓦尔耳边低声提醒——“之前你带回来的那个女人说的那些话,会不会让他害怕走进壁炉?” 奎妮的提醒有道理,不得已他们只好乘坐地铁到达中央公园。再从中央公园旁的一家旅舍走进去。 旅舍夹在茂密的树林间,破旧得和周围的景物格格不入。来往的麻鸡却看不见它,目不斜视地从它前面走过。 旅舍的招牌已经掉了一半,只剩下一个大大的“G”字满是被雨水冲刷后锈蚀的痕迹。 帕西瓦尔仔细端详了一下,皱起眉头。 这种地方一般是提供给暂时于纽约落脚的外来客,而那些外来客身上总能搜出大量的麻药和魔法违禁品。 之前帕西瓦尔还是普通傲罗时参加过几次突袭任务,他知道这类旅舍的主要经济来源并不是收取通往巫师街的路费,而是那些散发着腥臭味的、让人获得短暂快乐的同时也越来越堕落的交易。 整条巫师街为了防止偷盗现象而被施了魔法,不能使用幻影移形。奎妮对这家旅舍也并不熟悉,一般她都用飞路粉或部里的门钥匙直达。 严格来说她只来过一次,就在前不久她和蒂娜专门找到了这里。蒂娜说那家关闭的宠物店现在偷偷开到了这家旅舍后面,她想给纽特弄一只蒲绒绒当成下次见面的惊喜。 可惜来到之后却没有找到宠物店,糟糕的环境也让蒂娜赶紧带奎妮离开。但奎妮记住了这个快捷通道,它确实是眼下最靠谱的方式了。 奎妮拉着克雷登斯的手率先走了进去,帕西瓦尔也不紧不慢地跟上。 刚进了旅舍,一股说不清的臭气就扑面而来。外表看它只是一栋二层的建筑,进到内部后抬头却看不到顶。 尖窄的天花板被分隔成无数层,腐朽破败的栏杆随着偶尔一两个旅客的走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好像下一秒就会塌陷下来。晾晒的衣服漂浮得整个空中都是,但却看不到任何一扇透光的窗户。 一滴水滴打在帕西瓦尔的肩膀,他嫌恶地皱起眉头,加快步子,往奎妮所在的服务台的方向走。 服务台后面有一个皱巴巴的精灵,帕西瓦尔走了两步就停住了。不需要靠近,他都能闻到从对方满是牙垢的嘴里喷出的臭气。 他真的不理解奎妮为什么对什么人——什么物种——都可以堆起笑容,只见她轻声和精灵说了几句话,又放了几枚卓锅在桌面,精灵便用那不能称之为手,只能勉强算作爪子的指节将金币收走,示意几人跟上。 帕西瓦尔觉得纽约不应该再出现这种旅店了,或许下一次他就会让相关傲罗清扫干净。 “这里比公用飞路网壁炉便宜很多,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富有。”读出帕西瓦尔强烈抱怨情绪的奎妮忍不住说道。 “我说什么了吗?”帕西瓦尔瞪了她一眼,跟着精灵走进了一扇窄小的门。 那扇门后面还有一扇门,两扇门之间仅仅有五平米的空间。门锁弄得歪歪斜斜,长长的链条上面不知道施了什么咒语,像通电一样闪着蓝色的光彩。 精灵爪子有着长长的指甲,在上面拨动了一下,电流般的光束便收到了一边。然后它麻利地将门锁打开,推开门,外头正常的光线瞬间照得三人微微眯起了眼睛。 帕西瓦尔迫不及待地率先走在前面,克雷登斯则跟在中间。 男孩显然没有见过精灵,也没有见过那么诡谲的建筑。他压根没因破败和肮脏的环境滋生反感的情绪,反倒是进入旅舍后便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即便出了门,也忍不住回头打量那扇被精灵砰地关上的门。 但他什么都没看到,他只看到身后有一棵巨大的树,树上有一个黑黝黝的巴掌大的洞,他们三人就像刚从洞里出来一般。 大树随着门的关闭晃动了几下,奎妮赶紧拉了克雷登斯一把,免得树叶落他一脸。 可克雷登斯还没有看够,他想问问奎妮回来时他们是否也会通过这里。但他话还没有出口,便看到巫师街的真正面貌,而更大的惊讶与好奇瞬间把呼之欲出的问题冲得一干二净。 被玛丽收养的时候,他没有看过什么童话。他们读得最多的莫过于玛丽自己写的宣传资料,以及一些晦涩难懂的反巫师卷宗。 克雷登斯的小妹妹曾经缠着他让他讲一个睡前故事,可他想了很久最终还是以安慰和道歉作结。 他的脑子没有什么童话故事,所以他敢肯定现在所见的一切,绝对超乎了他的想象。 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康庄大道,他们正位于大道的一旁,明亮的阳光从街对面的高楼洒下,地面则反射出一种并不夺目却十分闪耀的华贵的银色光泽。 街上的人群穿着各式各样的长袍和短袍,还有一些精致的小斗篷在年轻的女士的肩膀。克雷登斯望着一个手捧蜥蜴的小女孩出神,小女孩穿着浅蓝色的套装,肩膀上还有一个毛茸茸的粉色披肩。 女孩扭头看向他,手里还提着一个不断往外喷火的小篮子。篮子被一块半透明的布盖住了,不知道为什么火苗总也不能将它烧起来。 克雷登斯茫然地和她对视着,直到视线被一群扑腾着翅膀的猫头鹰吸引。 它们呼啦啦地从天空飞过,成群结队齐整有序。它们或嘴里衔着信封,或爪子抓着卷轴,它们朝着一栋街道远方的一栋建筑飞去,而克雷登斯第一眼就认出了目的地的模样。 那是美国魔法国会,他曾经接受审讯的地方。 他呆呆地望着那栋高耸的建筑出神,不留神被一个推挤着走过他面前的女人撞到了一边。 女人手里捧着的果子蹦跶着掉了一地,她一边满脸笑容地说着抱歉,一边迅速抽出魔杖往地上一挥。所有的果子又飞快地回到她的纸袋,而最后一个则被她塞到克雷登斯的手上。 那是一个漂亮的苹果,放在手里沉甸甸的。 在他于纽约街头发放传单时也隔三差五被人撞到,但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苹果。 从来没有成年的路人会对他微笑。 他把苹果擦了擦,装进口袋。就在手从口袋抽出的一刻,他被奎妮一把拽住。奎妮指着左前方的一块指示牌,道——“国王大道。” 牌子上用扭曲蜿蜒的字体写着道路的名字,字符的笔触动了动,在克雷登斯紧盯不放之际,又调皮地向上悦动了一下。 “纽约巫师世界的主干道之一,沿着这里一直走,可以走到码头。” 不等克雷登斯继续看清楚,手臂又被奎妮拽了拽,并顺着奎妮的指向看去,可他看不到尽头。宽广的道路似乎一直在上坡,坡顶与明媚的阳光融为一体,就算眯起眼睛也看不到界限。 他把戴着的圆帽子稍微往上抬一些,想要滤去阳光后看清远处那似乎是架桥的建筑。但含在嘴里的问题尚未出口,整座架桥便移动起来,扭曲着从横贯东西的方向,盘旋着换成了南北方向。 转动时还发出隆隆的闷响,即便街道人声鼎沸还是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低声问奎妮那是什么东西,但奎妮没有听到。 帕西瓦尔则漫不经心地朝远方瞥了一眼,向他俩扬扬下巴,示意他们不要耽误时间,赶紧把正事办了要紧。 行进的过程中克雷登斯一边听着奎妮给他零零散散地介绍纽约巫师街道的概况,一边贪婪地盯着每一样出现在眼前的东西。 可惜帕西瓦尔的步伐很快,克雷登斯甚至来不及看清递到他手里的报纸头条究竟是什么。他只注意到了那些会动的照片,以及抓着报纸的小精灵的胳膊。 根据奎妮的介绍,他大致知道纽约的巫师世界和麻鸡世界就像扑克牌的两面。他们中间隔着一条缝,而如果没有巫师的引领,麻鸡们无法越过这条缝隙看到背面。 同时,位于纽约的魔法世界版图和纽约城的版图也有着巨大的差别。它比纽约城的更宽也更长,像一只展翅的鹰头马身有翼兽的侧面。它的翅膀有很大一部分位于国王大道尽头的后方,那里的海域也归属于纽约城的一部分。 克雷登斯打算想象一下,可他不知道鹰头马身有翼兽长成什么样。 于是奎妮从一家会自己跳舞的人形棒棒糖零食店里给他买了一包巧克力豆,拆开后拿出一个塑料玩具。 塑料玩具一拆封就自己活了起来,并发出几声尖利的嚎叫。 克雷登斯吓了一跳赶紧往后躲,奎妮却咯咯地乐个不停,捏紧那只小怪物的身体,手指用力地捻了几下,小小的塑料玩具又不动弹了,只有两只眼珠还在转动,一会盯着奎妮,一会盯着克雷登斯。 奎妮把它放在克雷登斯的手心,“这个就是鹰头马身有翼兽,我也没亲眼见过,不知道纽特见过没有。你知道……纽特,纽特·斯卡曼德。” 克雷登斯愣了片刻,随即恍然大悟,忙不迭地点点头,表示自己记得这个名字。 他当然记得,那是在他最后一次爆发出默然者时,敢于靠近他的陌生人。他当时并不想伤害对方,因为对方看上去也没有恶意。 纽特一直在重复着“我想帮助你”的话,克雷登斯莫名地觉得可靠而安心。 可他立马打住了回忆,因为随之而来的还有格林德沃伪装的帕西瓦尔。那一切都是因为格林德沃才会变成这样,一点点的美好实在无法掩盖强烈得可怕的心悸。 克雷登斯送了一粒巧克力豆进嘴里,巧克力入口即化,甜得发腻,可他却觉得自己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帕西瓦尔又催促了一遍,并严苛地表示了自己对两人拖拖拉拉习惯的极度不满。 不过他的不满也情有可原,毕竟除了选择婚纱的几次以外,帕西瓦尔几乎没有和妻子逛过街。原因是他并不认为这是能让他产生良好印象的活动,而现在看来也确实如此。 从他们穿越而来的旅店出来,顺着国王大道往南走,大概十五分钟的路程便能到达黑水巷。 在进入黑水巷之前,克雷登斯见到了一座足有两层楼高的雕塑。 第一眼看到它时,克雷登斯莫名地觉得有点眼熟。它似狼似犬,三个头分别朝着三个方向。它们时而相互嗅闻,时而抬头朝天。 克雷登斯站定凝视着它,努力地搜寻着记忆。 就在它的三个头突然像抖落身上的水珠一般晃动的须臾,它的另一个头又从浓密的毛发中探了出来,然后又探出了一个。 “科尔贝罗斯,”蒂娜也站定在雕塑前方,“相传真正的科尔贝罗斯有十二个头,它目睹了十二名优秀巫师的成长,并于时机成熟之际将他们引到一处,让他们首次联合起来。” “联合?” “对,他们成立了美国魔法国会。” 蒂娜莞尔一笑,略带神秘地压低声音——“你知道其中一人是谁吗?” 克雷登斯摇摇头。 “格雷夫斯。”奎妮朝帕西瓦尔的方向看了一眼,轻声回答——“我们的部长便是当初其中一名巫师的后代。” “您是说格雷夫斯先生——” 说到一半,克雷登斯自行打住了。他想起来了,他想起为什么对这个雕塑有印象。 就在他第一次去帕西瓦尔家中时,书房里用来压羊皮卷的三只头小怪物就是现在所见的微缩版。只是它不会动,也没有多余的头会长出来。 “它一般只呈现三个头。”奎妮重新看向雕塑,果不其然,雕塑多余的脑袋又不见了,它再次变回三个头,依然晃动着朝着三个方向——“看守着纽约城最古老的三条街道。” 黑水巷便是其中之一。 塔格利安魔杖专营店位于黑水巷的深处,在巷尾可以见到一座非常古旧的建筑。它古旧得就像坐落在原住民地区的荒废的教堂,但哥特式的尖顶已经改良,上面也没有十字架之类的饰品。 从外观上看,它最大限度地彰显其资历——饱经沧桑的外墙,以及似乎十年没有擦过的玻璃橱窗。 它和左边的魔杖便捷清理铺,及右边一排的各种各样魔杖护理品商店形成鲜明到刺眼的对比,短短五十米便能见证两个世纪的差距。 但它却霸道地建得比附近任何一家店铺都要宽,铁艺栅栏几乎压到了隔壁店铺的房顶,仿佛在宣示其对这片土地的所有权,以及其在这条街道内不可动摇的地位。 克雷登斯莫名地体会到一股令人不得不低下头的逼仄感。 说道魔杖,奎妮又喋喋不休地介绍起来。那些历史克雷登斯不知道能记住多少,但他很努力地把每一个字都听清楚。 奎妮的声音很好听,说话间也带着对出生于纽约的自豪之情。她告诉克雷登斯,虽然魔杖是从欧洲传到美洲,但欧洲最著名的魔杖只有奥利凡德一家,而美国却有四名杰出的本土魔杖制造师。 “巧夺天工的沃尔夫,出奇制胜的琼克尔,优雅高贵的奎塔纳以及神秘莫测的博维。” 至今仍在市面上贩售的有前三者亲手制作或其后人制作的魔杖,但最后一名来自新奥尔良的维奥莱塔·博维式魔杖却已经成为限量品。 “它的力量最为强悍却也最难以控制,战争的爆发也让其后代制造的魔杖被军队大批量收购,市面上已经很难见到博维魔杖,更不用说维奥莱塔·博维亲手制造的珍品。而它的价格贵得出奇,估计用我一柜子的衣服也换不来一根。” 塔格利安魔杖专营店则是少有的,能搞到这类绝版魔杖的商店。原因不外乎它在魔杖制造业的地位——这家店铺的历史悠久得可怕,早在美国建国之前,便已经存在。 其实最初它并不贩售魔杖,这个家族的巫师本来也没有使用魔杖的习惯。传言他们都是非常强大的巫师,不需要魔杖的引导便能使出非常复杂的咒术。 但到了后来随着美国的建立,战争的爆发,移民潮的涌现,这个家族以其不可思议的生命力不断地吸收来自世界各地的巫术,并开始大肆收罗五湖四海的珍宝。 乱世金贵。许多受到战乱影响的贵族纷纷将一些珍奇异宝换成黄金,乘船远离了是非之地。而当太平再临,那些以低价购入的五花八门的魔法用品则成了稀世珍宝。 “但这个家族对魔法有着一种偏执的狂热,他们认为无论用多高的价格也无法忍痛将这些宝物卖出去。于是他们做了一个折中的选择——将舍得卖出去的宝贝大量换购成上述四家的魔杖。” 纵然当初美国的巫师系统还很零散,但这个家族的远见为他们积淀了发展的资本。不久之后,巫师世界的规划,立法,分区,以及大批外来巫师的重新涌入,定居,繁衍后代等等,都让魔杖成为最不可或缺的商品。 于是,久而久之,这家店铺便也从最初以物易物的简单兑换场,所变成了现在专门出售上述四家魔杖的专营店。 不难想见,在对魔杖已有规范化条例的美国纽约,珍稀魔杖的垄断成了店铺近十年来最主力的经济来源。 和欧洲的魔障自由通行不同,美国的巫师孩子如果没有被伊法魔尼学校录取,是不能持有自己的魔杖的。十七岁以上的人想要配备并使用魔杖,则必须取得魔杖许可证,以方便魔法部追踪监控所有的魔法行动,并在出现扰乱巫师世界治安的案件时通过魔杖追踪肇事元凶。 克雷登斯之所以能打擦边球,基于他已经超过了十七岁,加之帕西瓦尔已经向伊法魔尼学校提出申请,但克雷登斯的入学请求被驳回了。 在这种情况下,帕西瓦尔决定先让他拥有自己的魔杖,并带他到格雷夫斯老宅——那座脱离了魔法部监控范围的庄园——进行魔法训练。一旦有了显著的进步,再为他事后补齐相关证件。 当然,这一切帕西瓦尔都还没来得及和克雷登斯详谈,毕竟孩子非常抗拒他,帕西瓦尔便也觉着没有必要再给他增添过多的心理负担。 塔格利安魔杖店的店主是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帕西瓦尔的第一根魔杖便是在这名妇人这里选的,之后的第二根用以其他效用的魔杖也是这名妇人从某些渠道为格雷夫斯家弄来。 她和格雷夫斯家的交情很深,并一直对帕西瓦尔报以极大的期待。她认为他将成为一名伟大的巫师——纵然她第一次见他时,帕西瓦尔还没有入学。 帕西瓦尔刚把门推开,她便从一摞货物后面探出脑袋。她身体的灵活程度和实际年龄极度不符,她已经年逾七十,却一点颤巍巍的迹象都没有,看上去不过是四五十上下。 或许古老的巫师家族总是各自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秘方,帕西瓦尔并不奇怪。他们家也有自己的秘密,国会主席家也不例外。 “它一有感应,我就知道是你。”妇人摁住了其中一个不住晃动的盒子,扭头看向帕西瓦尔,当她也看到跟在身后的一个畏畏缩缩的男孩时,眉头却不禁皱了起来——“噢,你居然还带了默然者来?” 帕西瓦尔简单地应了一声,看来妇人虽然上了年纪,却一直没有忘记关注时事新闻。按照她的话说——“这就是守住这家店不被外头那些吸血鬼吞掉的秘密,像你这样的小伙子下辈子也学不会。” 帕西瓦尔凑到柜台前,压低声音解释——“他的体内不剩多少默然者了,他是个……哑炮。我不知道有没有适合哑炮的——” “哑炮。” 妇人打断了帕西瓦尔,并着重地重复了一遍,帕西瓦尔眉头皱了一下。但她并不在意,腾出摁着盒子的手把眼镜重新戴上,又用着一些克雷登斯想极力忽视的奚落意味复述——“你想给哑炮买魔杖。” 听到这话,奎妮的表情也有点尴尬。 帕西瓦尔也不太舒服,但因为辈分的缘故不好发作。他清了清嗓子,又好声好气地道——“整个纽约只有这里的魔杖是最好的,我想给他最好的。” 见着妇人不为所动,帕西瓦尔又补充——“现在这个孩子是我的养子,我必须给他最好的。” “你要给他最好的。”妇人阴阳怪气地继续从帕西瓦尔说的话里挑选所谓的重要信息重复,而后鼻子轻微地哼了一声,“格雷夫斯家收养了一个哑炮。” 奎妮不禁感慨怪不得帕西瓦尔非常不讨人喜欢,他身边就没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家伙。 就在妇人的手移开盒子的片刻,盒子又剧烈地震动起来。她不得不拿了几盒魔杖压在上面,挥手把帕西瓦尔赶出去——“你在外面等吧,我不想它蹦跶得把我整个柜子的货都震下来。” 见着妇人真的开始翻看有没有适合孩子的魔杖,帕西瓦尔也快速地道了一声感谢,并向奎妮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陪着克雷登斯,自己则推开门,走到外头静候。 帕西瓦尔回忆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家店的情形,那时候他大概是十一岁,或者更小一点,他刚刚收到了伊法魔尼魔法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按规定来说,他的第一根魔杖会在伊法魔尼魔法学校统一选择。可他的父亲坚决反对,并表示那是对格雷夫斯姓氏的一种玷污——他们不可能和那些平庸的巫师孩子选择同一档次的造品。 不知道父亲动用了什么关系,最终帕西瓦尔在这家店得到了他的第一根魔杖。当他第一次握住那根魔杖时,他几乎把这间店铺给毁了。 小小年纪的他也吓坏了,并不断地声明确实只是遵照父亲所言“轻轻地挥动一下”,他脑子里没有咒语,他还没学会怎么念咒。 但也就是这个举动,让妇人大为赞赏。她认为血缘天赋决定了一切,而这个孩子——他便将注定高贵而伟大。 那一天,帕西瓦尔看到父母眼中闪现出少有的赞许且自豪的神色。他永远忘不了那个眼神。在往后的几十年中,帕西瓦尔一直在为重新获得父母这样的眼神而拼搏努力。 尽管,之后的他几乎没有再看到过。 帕西瓦尔的魔杖确实比同学的都要好,这也让他赢得了不少的荣誉。它就像他唯一的朋友,陪伴他度过学生时代,又迈入职场生涯。 纵然后来他又获得了另一根非常珍稀但力量更加强大的博维魔杖,但他正是持有它时对自己的妻子使出了那个咒语。之后他便把那根博维魔杖束之高阁,用回了旧魔杖。 透过半透明的橱窗,帕西瓦尔看到克雷登斯正握着一根。男孩努力地挥动着,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可是只有位于对面的盒子掉了下来,之后便是妇人嫌恶的表情和听不到说什么却必然很不好听的评价。 “哑炮怎么引导,都是哑炮。”她喃喃地道,接过克雷登斯小心翼翼递回来的魔杖塞进盒子,又重新摸索。 克雷登斯愧疚地低着头站在柜台旁,甚至不敢把好奇的目光一并投向周围的货物。他大概又做错什么事了,他感觉对面的妇人很不开心。 现在那个因帕西瓦尔靠近便会震动的盒子又蹦跶起来,甚至把放在上面的魔杖都震掉了。 不得已妇人再次摁住它,并烦躁地摆手让帕西瓦尔再站远一点。 帕西瓦尔惊讶,只好退到了街对面。 之前他对那个盒子的影响力没有那么强,不知道是不是格林德沃在他身上烙下死亡圣器的缘故,也一并于某种程度上激发了沉睡在他体内的力量。 可到了街对面还是不行,盒子依旧蹦跶得欢快。它被几条绳索捆住,若不是这样,里头的东西估计已经跳出来了。 妇人扛了一本厚厚的账本把它压稳,确定它没法把那大本头也一并震掉后,才不紧不慢地再次给克雷登斯掏出另一根黝黑的魔杖。 “这个应该温和一点,适合你这种没什么天赋的人。”妇人把魔杖交给克雷登斯,克雷登斯小心地握紧。 但情况还是不行。克雷登斯拿哪一根魔杖好像都差不多,唯一的差别是挥动时究竟掉落一个还是两个盒子。 在尝试到第五根的时候,妇人已经不耐烦了。奎妮也读出对方脑海中强烈的不快,打算再不行就带克雷登斯到她选魔杖的店里。巫师世界有的是魔杖商店,克雷登斯没必要既选不到好魔杖,还要一味地听别人数落。 “贝壳粉,猞猁毛芯,这个再不行,你也别选了。”妇人把魔杖递给克雷登斯,奎妮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可这一次却出现了异样。 之前的几根魔杖握在手里,克雷登斯并没有多余的感觉。即便他按照奎妮和妇人的指示挥动,能使出的法术也非常微弱。他似乎就是那种“毫无天赋”的存在,而他压根不指望是否还能再多摔掉一个盒子。 但这一次他刚刚握住魔杖,还没有举手挥动,魔杖就咔地一声,从中间破裂开来。 克雷登斯大惊,赶紧把魔杖双手捧住,慌乱地向店主解释——“对、对不起夫人!……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妇人烦躁地看向他,本想抱怨几句,却在看到魔杖断开的一幕时突然来了兴致,猛地制止他慌乱的辩白。 而后试探性地伸出两根尖长的手指,捏起碎成两半的魔杖端详。 它裂得很不均匀,就像地震时剖开的地面。仿佛有一股力量从底部钻入,瞬间将其不规则地扯裂。 妇人又瞥了一眼被压住却仍然努力蹦跶的盒子,对奎妮说道——“带着孩子走远一点。” 奎妮显然也没见过这种情况,反应了片刻才拽着克雷登斯的手往门外退。 而令人更讶异的现象出现了——随着孩子往后退的过程,那个本以为因为帕西瓦尔靠近才不断蹦跶的盒子,竟慢慢地减缓了动作。 在克雷登斯彻底出门之后,盒子竟然完全安静了下来,一动也不动了。 “他不是哑炮。” 在把三个人都再次唤进店里的妇人说道,说着徒手一挥,从架子的最顶端取下了一只盒子。 盒子落满了尘灰,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有碰过。她把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根细长的、玄色的魔杖。 她像捧着一件艺术品一般将它放在克雷登斯的手里,这一次,克雷登斯刚刚握住,魔杖便从底端闪耀出一束红色的光。 光线从底座顺势而上,仿佛整根杖体瞬间被人唤醒,滚动式的闪亮了一圈。 帕西瓦尔震惊了,同时也有一股莫名的喜悦从心底涌上。就像他收藏了一样珍品很多年,每一个人都说它一无是处。而如今它拂去尘灰,众人不得不承认它是无价之宝。 “树抱石,崖柏杖身,磷灰杖芯。”妇人换了一种温和的语调,就像对自己的孩子说话。 “树抱石……哪一家制造的?”帕西瓦尔忍不住问。 但妇人没有他的问题,而是盯着魔杖,说出另一句话—— “那棵崖柏是在悬崖上自然枯死的,根部牢牢地抓着一片矿石。挖到它的时候就像山体或树体的血液在流淌,既悲伤又暗藏着希望。” 既悲伤,又暗藏着希望。 “他不是哑炮,这也不是默然者的影响。”妇人轻轻叹了一口气,接过魔杖,把它包装好后递给克雷登斯,并对帕西瓦尔说,“他是一个强大的巫师,只是还没有觉醒罢了。” 克雷登斯紧紧地把魔杖抱在怀里,他不清楚对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他瞥见帕西瓦尔的脸上有松懈和微笑的趋势,那他大概是做了一件值得肯定的事。 临走前妇人又叫住了帕西瓦尔,在奎妮和克雷登斯都出去后,多嘴嘱咐了一句——“那孩子同样对这个东西有感应,你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吧?” 说着,她拍了拍已经不再被账本压着,仍微微颤动的小盒。 “我知道,但他确实不是我的血亲,他和格雷夫斯家没有关系。”帕西瓦尔肯定地回应。 “那他有可能是魔鬼。”妇人说,“有可能是毁掉你的魔鬼。” 帕西瓦尔目光扫了五花大绑的盒子一瞬,又转回妇人的脸上,他想再解释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关门离去。 购买魔杖的经历给了克雷登斯很大的鼓舞,他的精神好了很多,脸上也有了些许的光泽。之后再到专门给纯血巫师家族量身定制高级巫师袍的商铺时,他也非常积极地配合着试穿。 奎妮从来没有来过这家店铺,毕竟只消问一问价格,她就可以灰溜溜地离开。但如今借了克雷登斯的光,她也得了机会,兴致勃勃地在里头逛个没完。 克雷登斯听话地把奎妮推荐的袍子一件一件换上又脱下,上上下下换了大约十套。但帕西瓦尔坚持只要黑色的、最平常的款式,“如果没有合适的尺寸,就让裁缝量了做好送来,不要给我那些胡里花俏的色彩——现在,克雷登斯,把你身上那鬼东西给我脱了。” 帕西瓦尔帮克雷登斯拿着魔杖,不客气地让他把那身紫色的短袍换掉。 “可是他又没有你那么老,他穿点年轻的款式不好吗?”奎妮不开心地抱怨,在她眼里帕西瓦尔似乎永远都只有一个色——黑色。不,黑色甚至都算不上是颜色。 “你觉得他的曝光率还不够吗?”帕西瓦尔一句话把奎妮堵了回去。 作为报复,奎妮只好在店员错认她是帕西瓦尔新约会对象时包了三串耳坠,并将金额一并记在帕西瓦尔的账上。 帕西瓦尔很不明白啊,明明单子上只列了魔杖,巫师袍,猫头鹰和几本基础魔法书,在他的预算中这是一个早上就能搞定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拖到太阳快下山了,他们还有猫头鹰没有买。 他已经不想再走了,他只想回家在舒服的沙发上好好喝一杯。 他之前不陪前妻逛街是对的,他永远也无法理解“不购买只闲逛”的乐趣到底在哪。 然而,奎妮似乎不打算把克雷登斯从艾林宠物店带出来了。帕西瓦尔有一种把他俩留下,自己先走的冲动。 他在门外等了大约一百年,实在忍不住了。他推开门,非常不情愿地听着那名店主认出自己身份的店主胡乱推销了一大堆禁止售卖的珍稀动物—— “您一定要看看这个,真的,格雷夫斯先生,一般人我不会拿出来给他看的,这是卜鸟,你看看它的毛色,你看看……我敢保证纽约——不,整个美国都没有第二只了。” 帕西瓦尔摇摇头,他并没有看。 “那您再看看这个——您跟我进来一点,你看一下,这是燕尾狗,它可以做最好的看门犬。它对巫师是绝对的忠诚,对麻鸡一点都不留情面,它最适合您这种出身于——” 帕西瓦尔不仅没有往里走,还往外靠了一点。 但店主仍然不死心,他又掏出一个笼子,把蒙在上面的布扯开,露出了一直精致的小鸟—— “那这个您绝对喜欢,这个是绝音鸟,整个世界都不剩几只了,如果您手头上有一只,那——” “那我安全部长就不用当了。”帕西瓦尔冷冷地说。 店主不由得噤声,乖乖地把那只小巧的鸟儿送进里间。 但克雷登斯却被那鸟儿吸引了目光,而偏偏店主也敏锐地察觉到目光的追随,在踢开里间门时又转了回来,把鸟笼交到克雷登斯手上。 “您看,您的——” “我的养子。” “啊,您的养子很喜欢。”店主一拍双手,又兴致勃勃地介绍起来——“这种鸟儿一辈子也不会发出声音,但在它寿命走到尽头的一天,它会把一生中听过的声音都叫出来,它——” 克雷登斯目不转睛地盯着鸟儿,甚至忘了他的胳膊上站着一只毛色优良的猫头鹰。 帕西瓦尔把猫头鹰过到自己的胳膊,并打断了滔滔不绝的介绍——“就这一只吧,不选了。” 店主非常失望,只好把鸟笼放在一边。 克雷登斯和奎妮却还是对那鸟儿很感兴趣,完全不顾帕西瓦尔已在一旁结了账。 “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你俩慢慢看吧。”帕西瓦尔淡漠地催促,并把装着猫头鹰的笼子提在手里走出去。 但显然两个年轻人并没有受到他的影响,即便他只是故作姿态地表明自己率先离开,奎妮和克雷登斯还是津津有味地逗着那只不会说话的鸟。 帕西瓦尔绝望地在店门口又站了一百年,然后推门而入,气势汹汹地让店主拿块布把绝音鸟的笼子罩起来,而后以力透纸背的力道又多签了一份足以买十只猫头鹰的账单。 这一次他再没有停留,推开门后直接往回去的方向走。 克雷登斯则赶紧把笼子抱在怀里,和奎妮一并追上了总算妥协一回的部长。 他们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在购买几样微不足道的用品上,当他们——尤其是帕西瓦尔——拖着疲惫的身躯往来的方向走,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天际泛上了深重的蓝。 他快步地在前方走着,比来的时候还要赶。他还有一家店要去,那是他今天唯一为自己购买东西的地方。 他走进国王大道的另一条巷子,并钻进了巷口一家没有招牌的店铺。克雷登斯本能地想跟进去,却被奎妮一把拽住,指着天上道——“快看。” 克雷登斯仰起脖子,却吓得差点坐在地上。 只见一辆马车无声地从天际飞过。它足有一节车厢那么长,轮子燃着熊熊的火焰。拉车的是几个穿着巨大斗篷、看不清形状的生灵,而车厢里也传出一阵阵低幽的、如泣如诉的声音。 “你肯定没见过它,麻鸡世界一定没有。”奎妮兴致勃勃地道,“它在我们的世界也不常见,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看见它。” 确实没有,克雷登斯只见过飞机。还是很远很远,像风筝一样挂在天际的飞机。 “它会载着死者的魂魄往冥界去,”奎妮温柔地说,“它将把他们带到永冻湖中,而魂魄在那里便得安息。” 克雷登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茫然地看着它和天际融为一体。 这时,帕西瓦尔也很快地从商店出来了。看不出他买了什么,他依旧两手空空。但瞧见帕西瓦尔的一刻,奎妮的笑容僵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沮丧又委屈的表情。 回去的途中奎妮的话变得很少,直到她告知两人自己要先回面包店,不能和帕西瓦尔与克雷登斯一起吃饭时,才对帕西瓦尔道出不满的缘由。 “如果您讨厌我读您的思想,您可以告诉我。您没有必要用那种东西,您很清楚它的副作用,它会——” “它有其他的用处,并不是针对你。”帕西瓦尔低声回答,迅速结束了话题。 是的,帕西瓦尔购买那样东西并不是针对奎妮。但主席说的问题他还是得解决——他必须自己解决。 作别奎妮之后,帕西瓦尔带克雷登斯吃了晚餐。 克雷登斯的状态果真因这一天的经历变好太多了,虽然吃饭的过程中还是没怎么和帕西瓦尔说话。但他没有抗拒帕西瓦尔把没喝的那杯酒递给自己,并且非常干脆地一饮而尽。 看着克雷登斯狼吞虎咽,帕西瓦尔也觉着今天的疲倦都物超所值。当然这少不了奎妮的帮忙,帕西瓦尔打算在第二天早上对女孩说一声谢谢,但看到账单上莫名多了三套耳环时又迅速打消了这一念头。 吃过饭后,他们通过另一家帕西瓦尔恨不得把周身衣服都彻底丢掉的窄小旅店,回到麻鸡的街道。 帕西瓦尔本想直接幻影移形回去,但苦于提着大包小包到处找隐蔽黑暗的角落实在不太雅观,干脆招了一辆出租车,也顺便能偶尔体验一回麻鸡的交通方式。 克雷登斯其实也累了,累坏了,走了一整天又看了一整天,大脑接受了无数的新讯息,飞速运转太久了。只是之前的疲倦一直靠好奇与兴奋的劲头撑着,而当他们搭上计程车,克雷登斯的倦意终于释放出来。 他把脑袋靠在车座上,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帕西瓦尔也没有吵醒他,哪怕随着车辆的颠簸,孩子的脑袋又滑到自己肩膀。帕西瓦尔把围巾稍微往上提了一点,为克雷登斯简单地盖上。 孩子睡得很沉,但还是做了一个朦胧的梦。 克雷登斯梦到他走进一座童话式的皇宫,里面有着不胜枚举的美酒和美食。他看到许多身着华贵服侍的宾客,他们谈笑着,舞蹈着。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而一些奇异的光彩在他们的身边飞来窜去。 克雷登斯在宽敞宏伟的厅室里穿过,一株巨大的山毛榉立在厅室的一边。上面挂满了彩灯和装饰的礼品,一只不知名的蓝色的小鸟站在最尖端的星星上。 克雷登斯望着那只小鸟,小鸟也低头望着他。可他此刻不想拍手,他只想让它永远站在那里。 一个穿着貂皮大衣的男人从山毛榉后面绕了出来,他身形巨大,却看不清面孔。他牵着一只和他一样体型壮硕的三头犬,三只头龇牙咧嘴,不时低头嗅吸地面。 它来到他的身旁,克雷登斯紧张得后退。后退的刹那他被人一把拽稳,回过头时他便看到了那条再熟悉不过的围巾。 “当心点,小家伙。”格雷夫斯先生似乎露出了微笑,他的手掌则摁在自己的后脑勺。 梦中的克雷登斯不知为何突然鼓起勇气,干脆把头压在帕西瓦尔的胸口。 他的鼻尖闻到了围巾的气味,那是属于帕西瓦尔的气味。在他刚和帕西瓦尔相识时就已经记得,后来住到对方家中后又因睡在帕西瓦尔的床上而加深了印象。 他用鼻尖蹭了一下围巾,猛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这个气味让他安心,让他不怕向后摔倒。 “你像一只猫一样,就是那种瘦瘦的,小小的,躲在黑暗里瞪着两只绿色眼睛的黑猫。” 帕西瓦尔的手掌宽大厚实,把克雷登斯压紧。 克雷登斯闭上眼睛,沉浸在对方的气息和温度当中。这是一个比他看过的童话更美好的故事,也是一个比故事更光怪陆离的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如果是,他情愿一辈子也不要醒过来。 帕西瓦尔的手过到了肩膀,轻轻地拍了他一下。他没有抬头,他还想再闭着眼睛享受片刻。 然后帕西瓦尔又拍了一下,这一次加重了力道,并在他耳边轻声说——“到了,回去睡吧。” 克雷登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对方的脖颈和围巾边缘。他呆呆地看了几秒,而后惊慌地从对方肩上弹开。 “对、对不起……格雷夫斯先生!”他的动作也把帕西瓦尔吓了一跳,还不等帕西瓦尔反应,他又慌不择路地打开门跑了出去。 帕西瓦尔看着克雷登斯往家的方向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克雷登斯就算跑得再快也没有用,他压根找不到家门在哪。 帕西瓦尔不紧不慢地把购买的东西从车上拿下,又不慌不忙地结了账。然后提着一大堆东西,缓缓地走到两栋楼相隔的夹缝里。 他看到克雷登斯正不知所措地面对那堵被施了咒语的墙,手指尴尬地搅在一起。 帕西瓦尔无奈,把东西都交到对方手上后,才掏出魔杖,在墙上画动只有他才知道的字符。 墙面在他们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大门。帕西瓦尔把门打开,克雷登斯也才如获大赦,慌慌张张地跟进去。 他没再敢抬头看帕西瓦尔,忙忙碌碌地把买回来的东西掏出来,又分门别类地放好。他得一刻不停地做点什么,不然他会感觉很尴尬。 帕西瓦尔看得到孩子的耳根泛红,这让他脱下围巾时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脖颈。 那是刚刚克雷登斯用鼻子蹭着的地方,有点冰凉,有点发痒。 就像一只小猫在轻柔地剐蹭,一步一步地靠近,一点一点地刺探。 TBC 第11章 (10)荫蔽 这大概是那么久以来,克雷登斯最接近巫师世界的时候。 他是满足的,如果让他就此打住,他也已经满足了。他把魔杖毕恭毕敬地放在卧室的床头柜,在床上躺了一会,又把盒子打开,将魔杖抱在怀里。 对帕西瓦尔来说得到一根魔杖是最稀疏平常的事,但对克雷登斯而言,则仿佛是十几年来唯一一次上天的赐福。 虽然身体很疲倦,可他却不敢睡着,他害怕再睁开眼睛时发生的一切又是一场色彩斑斓的梦,那他便无论如何都承受不起。 于是他就这么睁着眼睛,任由思绪在今天的巫师街道飘来荡去。直到半夜帕西瓦尔偷偷地开门进来,听到门响的一刻克雷登斯才赶紧把眼睛闭上。 帕西瓦尔走到床边,通过眼帘色彩浓淡的变化,克雷登斯可以判断对方挡住了没有拉严实的床帘透进来的月光。紧接着一阵睡衣摩擦的声音传来,克雷登斯便可推测帕西瓦尔附身靠近了他。 克雷登斯以为对方会碰一碰他的脑袋或者被角,但是都没有。光线就这么安静地挡住好一会,帕西瓦尔又重新起身,最终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仿佛从来没有进来过。 克雷登斯又把眼睛睁开。 他很庆幸格雷夫斯先生并没有奎妮那么高超的摄神取念技巧,否则一定会发现他心跳快得都要从嘴里蹦出来,脑子还乱成了一团浆糊。 他在床上侧躺了一会,又抱着魔杖躺平。 也就在这时,他才敢细细回味刚才于出租车上的一幕。回忆对方身上的温度和味道,还有在耳边低语的声调。 克雷登斯自责是个没用的人,所以他控制不了体内的默然者,也始终没法抑制自己对帕西瓦尔的悸动。 帕西瓦尔是危险的,这一点不仅仅是克雷登斯的直观感受。还有奎妮的态度,蒂娜的态度。 克雷登斯非常敏感,他可以体察到除却调侃似的奚落背后,戈德斯坦恩对格雷夫斯先生怀着深深的敬畏。 他相信这份敬畏来源于对方身份的高贵和力量的强大,也正因如此,克雷登斯始终无法消磨对帕西瓦尔抱着的一丝模棱的畏惧与崇敬。 那份感觉似乎从对方第一次抓住他的手开始,便已在克雷登斯的生命中打上烙印。 他们的见面无论是在格林德沃伪装之前还是之后,似乎都谈不上特别友好。但它留给克雷登斯的却不仅仅是负面的情感,更多的,是一种慰藉和寄托。 过滤掉所有的矛盾和误解,每一次见面之后两三天,剩在克雷登斯胸腔里的都只有让他聊以慰藉的东西。他不断地告诉自己——至少对方愿意触碰他,至少愿意靠得那么近,握着他的肩膀和手指,让他把头抬起来,让他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和面颊。 帕西瓦尔的眼睛与他深深地对视着,似乎能直接穿透克雷登斯的瞳孔,看到他的脏腑,和密密麻麻的血脉经络的走向。他明明是在审视着克雷登斯,后者却不觉抵触与厌恶,相反,克雷登斯能从双眼中体察到一种友善,一种平和的、纯粹的、不带偏见的坦然。 而每当克雷登斯回味这种令人心安的目光,内心又会突然涌起另一种诡谲的波澜。它让他浑身发热又浑身打颤,好像有蚂蚁在啃噬着心脏的边角,一点一点,要把他吃得干干净净。 但他未曾有意识地放纵过。 哪怕房间只有他一个人,浴室只有他一个人,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不敢想着那些画面去纾解心脏的痕痒。 否则他将产生深深的罪恶感。 就像他不受控制,发了某些模糊的梦境后看到床单上的污秽一样。他会害怕得瞬间溢出冷汗,哪怕在梦里他永远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知道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只能是谁。 每当这时,他就会偷偷地把床单藏起来,趁着养母不在的时候,手忙脚乱地洗干净。一边搓着污秽罪孽的痕迹,一边不断地承认自己的错误。 然后什么都不再想。 一连几天,什么都不敢想。 这样的情况在最初与帕西瓦尔接触时经历了几次,那段日子也正是他发育旺盛及情窦初开之际,而当他日渐成熟,慢慢明白了如何严厉地自省和苛刻地控制体内的躁动后,就不再发生了。 在养母那里如此,在帕西瓦尔的居所更是如此。 他不敢想象如果对方发现他弄脏床单会怎么样,他也绝对没法像骗过玛丽一般骗过帕西瓦尔本人——毕竟,帕西瓦尔是个巫师,巫师总是无所不知。 克雷登斯清空了自己的想法,把回忆集中到今天将苹果塞到自己手里的女巫身上。 他得在睡前想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样他才不会梦到睡在客厅沙发的帕西瓦尔。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魔杖压在胸口。 苹果静静地放在床头柜上,他决定明早起来把它吃掉。 从明天起他就要正式进入巫师的世界了,他应该做点庆祝。虽然庆祝的人只有他一个,可他再一次感到心满意足。 但如果巫师世界真如克雷登斯想象的美好,也就不会有巫师情愿从他们的属地逃离。实际上它和麻鸡的世界一样错综复杂,真假参半,有温暖的阳光,也有阴冷的湿地。 麻鸡世界最重要的是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巫师世界则不仅仅如此。因为巫师和很多其他的生物都活在一起,纠缠至今,已经难以分清究竟是其他的物种渗透了人类的生活,还是人类融入了其他的族群。 “它是我们家族的家养小精灵,那栋宅子现在只有它独自打理。我把你带过去之后,你不要听它说话,只需要吩咐它做事就行。” 在帕西瓦尔把克雷登斯带到老宅之前,和他难得地面对面恳谈了一次。虽然仍然是帕西瓦尔在说,克雷登斯在听。 其实帕西瓦尔也已经很久没有回老宅了,自从父母离开之后,他好像也没有想过回去。而似乎,再没有比把空无一人的老宅交给一个家养小精灵看守更妥当的处置方式了。 但把克雷登斯留在自己住的地方练习魔法是不明智的,就算帕西瓦尔在魔法部的权利再大,也不好堂而皇之地滥用职权。何况他实在不确定克雷登斯能用魔杖造出多大的影响,他还不想晚上回来连睡觉的沙发都被毁了。 克雷登斯乖顺地点点头,消化了一会信息,终于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那它……家养小精灵会说话吗?” “会,你应该到现在为止还没见过不会说话的精灵。他叫赛比,上了年纪了,有时候喜欢絮叨,说的话不太好听。” 家养小精灵一般只有古老富有的纯血巫师家族才有,它们世代侍奉着某一个家族,导致它们的观念也非常传统刻板,帕西瓦尔料想得到赛比会怎么评价克雷登斯。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赛比法力高强又不能违抗帕西瓦尔的命令。那就算多嘴念叨两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孩子估计也听多了类似的嘲讽。 “那它……它和我见过的那些精灵……有什么不同吗?”克雷登斯又问。 其实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但就凭着克雷登斯愿意主动开口对自己说话,帕西瓦尔还是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这几天克雷登斯见过的精灵,犹豫着说道——“大概……比你见过的那些稍微好看一点吧。” 克雷登斯没再问了,帕西瓦尔也让他收拾收拾,把购买的魔法用品全部带上,顺便也别忘了两个鸟笼。 按照帕西瓦尔的安排,往后工作日的时间克雷登斯会在面包店,而周末自己则会陪同孩子到老宅进行魔法训练。 帕西瓦尔把假期又往后延了几天,打算先带克雷登斯去老宅熟悉一下环境,至少让他学会怎么正确地握着魔杖、又如何正确地念诵咒语。 启程之前,帕西瓦尔把克雷登斯叫到书房,并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个小小的方盒。 克雷登斯讷讷地站在书房中央,直到帕西瓦尔叫他靠近并把手伸出来,他才慢慢地走上前,缓缓地摊开手心。 帕西瓦尔把方盒内的东西取出来,试图握住他的手。克雷登斯立马警惕地回缩了一下——他看不见帕西瓦尔握着的东西,伸出手的姿势让他内心不安——但帕西瓦尔敏捷地捉住了他,并将一个小小的、冰凉的玩意放在他手心。 那是一枚戒指。 “你戴在手上也可以,找个链子串起来挂脖子也可以。我和戈德斯坦恩他们不可能时时刻刻待在你身边,如果——” 他弯曲克雷登斯的手指,让他把戒指握紧,“如果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就握着戒指呼唤我的名字,我可以感觉得到,并直接通过幻影移形到达你所处的位置。”说着帕西瓦尔伸出手,手指上也有一枚类似的戒指。 这样的戒指帕西瓦尔家一共有三枚,一主二辅。 之前家族还在参与炼金术时,其中两枚交给了走私商。 走私商一旦拿到不可见光却又十分稀有的资源时,便会在一个隐蔽安全的地方通知格雷夫斯家的人。他们便可躲过外界的监控,迅速地交接货物。 后来家族不再参与炼金并转而从政后,帕西瓦尔的父亲又曾经将之交给一些线人。当线人接受到某些重要的情报时,也可以通过相同的方法知会格雷夫斯家的人。 这个方法这能让线人更加安全,消息的传递也更加及时。 但因为主戒指与幻影移形咒直接连通,幻影移形之前并不能看到目的地究竟在什么地方,所以帕西瓦尔的父亲也曾被线人出卖,幻影显形后直接出现在敌人的圈套之中,险些命丧他人之手。 这是一个高回报的途径,但与之相对的便是高风险。 于是到了帕西瓦尔,他就将戒指收了回来。 纵然帕西瓦尔仍然需要线人,也仍然需要从某些途径获取情报,但家人遭遇的各种意外让他不想再冒多余的风险,同时也让他明白——所有看似可信的关系,实际上都太过脆弱。 如今他把戒指交给克雷登斯,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克雷登斯已经成了多年来唯一可以踏进自己信任圈的人。当然他也可以自我疏导——这样的孩子说不了谎,即便克雷登斯想,帕西瓦尔也能一眼看穿。 克雷登斯轻轻地应了一声,可感激的情绪还没有成型,负面记忆又把大脑侵占。 这一场景让他回想起格林德沃把死亡圣器的项链交给他的一幕,只不过格林德沃更加直白地告诉他——“能得到我信任的人不多,你便是其中一个。” 可是如果遇到了危险,帕西瓦尔真的会来吗? 克雷登斯不敢确定。 毕竟他在危急时分迫切地呼唤格林德沃,并将其当成救命稻草一般抓紧时,他得到了狠狠的一拳。 克雷登斯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努力把早该删除的回忆排空。并率先从帕西瓦尔手中挣脱,乖乖将戒指放入口袋。 老宅距离帕西瓦尔住着的地方很远,位于纽约的城郊。幻影移形到达目的地后,又走了一段,才越过屏蔽外界干扰的咒术,进入格雷夫斯庄园。 克雷登斯并不喜欢那里,看到的第一眼就决定他没法喜欢。它大得可怕,也寂寥得可怕。那像城堡一样的建筑静谧地立在林子的边缘,即便是白天也感受不到它带来的半点生机。 明明是晴空万里,不知为何整个格雷夫斯庄园却散发出如爱伦坡口中的废堡一般的凄清感。 主宅的旁边还有一个高高的塔楼,最上边的瞭望塔堆满了干草。它的年代显得比主宅还要久远,似乎已经荒废了很久。 不知道一开始这个塔楼究竟做什么功效,毕竟在克雷登斯的认知里,那大概是古时候弓箭手放哨的地方。 很奇怪,在与“不喜欢”的第一印象同时涌现的,还有一份奇异的吸引力出现在克雷登斯心头——那和其他的巫师场所给他的印象有着非常明显的不同,仿佛他就应该来到此地一般,越往庄园里面走,他就越明显地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背后推着他前行。 他回头看了一眼,可身后什么都没有。从格雷夫斯庄园的方向往后看,他甚至看不到另一栋明显的建筑。于是他认为是风,毕竟风真的很大,在晴朗的天空下呼啸着,发出呜呜呜的妖异的鸣响。 但那不仅仅是单纯的风声,克雷登斯仔细地听,在狂烈的风里,似乎还掺杂着一些窸窸窣窣的说话的声音。 “您……您听到了吗?”克雷登斯往帕西瓦尔的方向靠了一点,不安地问。 “听到什么?”帕西瓦尔把他带进铁门后,又对铁门重新施咒。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并在转过身来时接过克雷登斯手中的其中一个鸟笼。 “好像、好像有很奇怪的声音……”克雷登斯也不敢确定,犹犹豫豫地道。 不出所料,帕西瓦尔只是嘟囔了一句“大概是风”后,便领着克雷登斯快步地往主宅方向走。 克雷登斯没敢继续追问,他也没有机会追问。施完咒术后帕西瓦尔的步伐很快,克雷登斯不得不小跑才能跟上。颠簸的过程中猫头鹰在笼子里发出抱怨的鸣叫,他只好把整个笼子抱着,再把魔杖插在环扣的位置。 进到主宅之后,那种既抗拒又诱惑的矛盾感受变得更强烈了。但好在里面阴冷的气氛没有外面浓重,空气很暖,装潢也气派华贵。虽然久未有人居住,却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宅子大得可怕,大到克雷登斯觉得自己就是一粒小小的尘埃,炉火刚刚升了起来,而帕西瓦尔嘴里的“赛比”也从炉火前缓缓转过头。 “格雷夫斯少爷回来了,格雷夫斯少爷还知道回来。”这是那个小东西说出的第一句话,第一句话便直接无视了克雷登斯的存在。 它确实比克雷登斯见到的精灵好看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点。 它仍旧皱巴巴的,两只眼睛巨大且突出,像扇子一样的耳朵耷拉在面颊的两侧,尖长的鼻子微微勾起,显出一种及不友好的阴鸷。 它的声音非常沙哑,语调也慢慢腾腾。它用同样缓慢的步伐走到帕西瓦尔跟前,深深地把腰弯下去,动作卑微虔诚。 帕西瓦尔没有理会它的问候,脱掉外衣丢到沙发。他让克雷登斯也坐过来烤烤火,并让赛比把克雷登斯手上的东西全部接过。 克雷登斯有点不好意思,赛比只有他膝盖那么高,却要将一包书、一包衣服和两个鸟笼都压在身上。于是克雷登斯自己提着其中两个包裹,并对赛比表示他自己整理就行。 殊不知他的这一举动却得到赛比的奚落,只见它突然跳起来,一把将两个包裹抢过。克雷登斯还没反应过来,它又一边往房内走,一边操着那种沙哑缓慢的语调,喃喃地抱怨着——“唉……格雷夫斯少爷带了奇怪的人回来,把地板踩脏了,把沙发坐脏了,空气都不好了,都不好了……” 克雷登斯咽了一口唾沫,不得不承认赛比比他想象中难以相处。他原先以为只是一个类似家仆的存在,而现在看来,它似乎将负责所有的、对克雷登斯的数落。 克雷登斯搓搓手,走到单边沙发边坐下。伸手朝炉火靠近着暖了暖,心里头还是觉着有些不妥,忍不住向帕西瓦尔发问——“我……我做错什么了吗,先生?” “没有,你还不习惯罢了。它们就是这样的,你对它们呼来喝去,它们习以为常。你对它们好心好意,它们反而会来嘲笑你没身份。”说着帕西瓦尔又朝小精灵离开的方向喊着多上两杯酒。 “……对不起。”克雷登斯低声道。 帕西瓦尔话音刚落,装着酒的酒杯就从走廊飘过来,帕西瓦尔接过了一杯,顺势推了一下另一个杯子,杯子便飘飘忽忽地朝克雷登斯的方向挪去。 “尤其不要和它们说对不起。”帕西瓦尔提醒。 克雷登斯不知该不该点头,干脆也默默地喝了一口。 “我不是虐待它们,这只是在顺应它们的生存方式罢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帕西瓦尔又多加了一句。或许是他看到克雷登斯再次把头低下来,而他不确定自己对待家养小精灵的态度是否又会让孩子产生不好的想法。 果不其然,克雷登斯把头微微抬起。他望着帕西瓦尔,小声又小心地追问——“这是……生存方式?” “嗯,”帕西瓦尔轻轻地点点头,回答,“家养小精灵是一种奴性极强的种族。很久远之前曾经被巫师征服过,从此之后便世代以服务于古老的巫师家族为荣。” 帕西瓦尔又喝了一口酒,克雷登斯每一次愿意开口说话,他都感觉如释重负。他现在很珍惜这种机会,所以不打算率先结束话题,而是继续介绍下去,尽管他永远也摸不清不同阶位的人对待相同的事物时,那如深渊般的差距。 他只是在简单地介绍家养小精灵罢了,可在敏感自卑的克雷登斯听来,绝对不是简单的介绍而已。它背后暗含着太多帕西瓦尔从未在意过的东西,而那些东西深深地束缚着孩子。 “它们生而为奴,被巫师征服又重新安置后,便奉献了所有的虔诚给同是敌人也是主人的我们。一代一代延续下来,虔诚则已经变成流淌在它们身体里的血液。” “纵然它们也有很高强的法力,也有可能存在万分之一的几率挣脱奴隶的身份,但它们绝对不会去想,也绝对不会反抗我们——你看,就连它们抱怨的内容,也是站在纯血巫师的立场着想,它们早就没有了自己。” 极致的尊卑差别让它们经常被巫师虐待,但即便虐待,也没有家养小精灵觉得不妥,相反——“如果反抗的结果是被巫师家族驱逐,那对它们而言是极大的耻辱。” 帕西瓦尔陈述得很平静,克雷登斯却听得很难受。 这样的事实让他想到了他自己,一个不会反抗的,犯了错也会主动把皮带交到玛丽手里的自己。 “它们……就不想自由一点吗?不会、不会逃走吗?”克雷登斯握紧酒杯,至少他被玛丽虐待的时候总想着有一天能彻底结束。 “不会的,一个本身不想自由的种族,即便给了它们自由,它们也会被其他物种奴役。”帕西瓦尔说,“它们永远都想要一个主人,可以让它们侍奉的主人,而在死之后,以被主人砍掉头颅挂在墙上为荣。” 帕西瓦尔接触过欧洲的一些家族,家宅中专门有一个储藏室放置家养小精灵的脑袋。但格雷夫斯家并不这么做,他们更乐意拿一个匣子把它们的骸骨装起来,这样更节省空间。 帕西瓦尔说得那么自然,仿佛这就是万物运行的天理。 克雷登斯似懂非懂,他唯一从中听明白的,便是饶恕,拯救,征服和妥协的过程。 那一刻他既为这样的不公感到悲哀,也为自己感到一点点幸运。他确实就是垃圾桶里的垃圾,只是他遇到了帕西瓦尔,所以有机会触碰他的同类一辈子也无法接近的美好。 而其他的人,大多数和他一样的人,他们只会饿死在街头巷尾,或者如家养小精灵一般跪在地上过完贫穷困苦的一生。 这样的想法令他自责。尤其自责那两次他拒绝帕西瓦尔的靠近。 或许他压根就不应该反抗帕西瓦尔。不论帕西瓦尔究竟想对他做什么事,对方都有这样的资格。而为了回报帕西瓦尔带他进入巫师世界,给他吃住、教他法术的恩情,克雷登斯也应该奉献自己的一切,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 毕竟,如果没有帕西瓦尔,那他连“一切”是什么都不懂。 如果把家养小精灵和巫师之间的历史以大化小,似乎也就和帕西瓦尔与他之间的纠葛一样。他是被拯救的一方,而帕西瓦尔则是他至高无上的主人。 加之,他本身就对帕西瓦尔抱有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幻想,按理说他根本不该抗拒对方才是。可是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横在他的心头,如果、如果要让他—— “你在发抖,你是害怕还是冷?”帕西瓦尔注意到克雷登斯抓着酒杯的手在打颤,抽出魔杖把炉火燃得更旺。 “不……不怕。也、也不冷。”克雷登斯赶紧把杯里的酒喝完,手脚局促地恢复原样。 帕西瓦尔感到泄气。克雷登斯正常和他对话的状态维持不到半个小时,又变回唯唯诺诺的模样。 帕西瓦尔实在搞不清他又有哪一句话戳中了孩子的痛处,他始终无法像戈德斯坦恩与雅各布那般游刃有余地与克雷登斯接近,既无法撬开他的嘴巴,也无法—— “你非得离火炉那么远,也不愿意坐在我身边,是吗?”帕西瓦尔憋不住了,他把酒杯啪地放在台面。现在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的付出到底是在帮助克雷登斯,还是加重这份伤害。 “不、不是……”克雷登斯立马站起来,踟蹰了一下走到帕西瓦尔身边,慢慢坐下。 可他仍然坐得很拘谨,他的腰脊一点也不敢放松。 “我真的不明白……”帕西瓦尔反倒自觉地挪远了一些,苦恼地捏了捏眉心,侧头看向对方,“那天的事情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绝对不会再这么做,你到底是不相信我还是——” “不是!……不是!”帕西瓦尔声音一大,克雷登斯也急了。他担心帕西瓦尔又生气了,赶紧语无伦次地辩解——“不是这样……我、是我不对,我……您应该这么做的,您……您可以这么做的……” 帕西瓦尔狐疑地皱起眉头,不安地又往后挪了一些。 克雷登斯的双手揪成拳头压在膝盖,这让帕西瓦尔产生一种对方又要失魂落魄的错觉。 但其实克雷登斯没有,只是他想说的东西真的很难出口。 在与帕西瓦尔接触的时间里,每一天相处都让他愈加清晰帕西瓦尔到底是什么人。 无论是奎妮口中的名声显赫的十二巫师的后裔,还是店员所言的魔法部安全部长,亦或是法力高强又高贵体面的高阶傲罗,所有的身份都令克雷登斯崇拜与敬佩,那些光环耀眼得可以刺瞎他的眼睛。 但也正因如此,更突显了克雷登斯的卑贱和肮脏。而无能的、羸弱的、让帕西瓦尔蒙羞的克雷登斯,却还斗胆抗拒帕西瓦尔,斗胆央求对方不要对他做那样的事。 克雷登斯哪有资格拒绝,帕西瓦尔愿意和他这么做,或许都是克雷登斯的荣幸。尽管,他迟钝笨拙,还没有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相处模式,但他依然慢慢明白应该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并且告诉对方—— “您……您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我……我是属于您的。之前是、是我不对,我……我不该那样做。您给了我一切,您……只要您愿意,只要您不嫌我肮脏,我、我会尽量做好,我……我可以——” 帕西瓦尔哭笑不得。 在他听清楚克雷登斯到底想表达什么时,嘘声示意克雷登斯不要继续说了。他把手抬了起来,然后静静地望着孩子的侧面。 克雷登斯又把头低下去了,炉火的光甚至没法打亮他的脸。 燃烧的柴火发出噼啪的脆响,将周围的一切燃成与情绪相悖的暖黄。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对峙着,过了好一会,帕西瓦尔才沉着嗓子问——“你都愿意做。是吗?” 听到问话的一刻,克雷登斯的耳朵嗡嗡作响。 这其实压根不是问题,这是克雷登斯应该承担的义务。尽管那会很难受,不管用什么方式,他的经验都告诉他,那会非常难受。 帕西瓦尔是不可能喜欢他的,他也没有资格喜欢帕西瓦尔。但这不代表他不能在某些方面给与对方满足,也不意味着帕西瓦尔不需要这份满足。 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台面上说的养父与养子。克雷登斯怎么可能成为格雷夫斯家的养子,他只可能成为这个家族的仆人,就像那只家养小精灵一样的仆人。 克雷登斯用力地点点头。 帕西瓦尔没有说话,停顿了一会,轻轻喷出一个微不可闻的鼻音,然后突然地把克雷登斯抱住,向后推倒。 克雷登斯吓了一跳,就在他认为自己明确了责任与义务所在之际,他却又一次本能地抵住帕西瓦尔的胸口,全身僵硬。 但这一回他很快就意识到行为的不妥,于是立马把手收回来,放任帕西瓦尔将他推进沙发,并认命地闭起眼睛,准备进行第一次的自我奉献。 他仍然是害怕的,但他两手克制地放在身体两侧。他的脑袋侧向了一边,他不敢直面帕西瓦尔的双眼。 可他不知道这个姿势会让对方更容易亲吻他的脖颈,更容易把他的衣服掀开,也更容易掐着那个纤细的下巴,逼着他把头重新拧回来。 然后那种强烈的锐痛,又会再一次把他撕成两半。 但没有关系,必须没有关系。因为现在他面对的是帕西瓦尔,真正的帕西瓦尔,那他应该是荣幸的——他必须感到荣幸。 他咬紧牙关,不停地对自己说话。他努力地消磨不受控制的抵触,身体的皮肤瞬间如炉火般燃烧。 他在等待帕西瓦尔的手伸进来,他知道它会伸进来。它会掐拧着,婆娑着,让他身体接受另一种与玛丽给他的完全不同的伤痕,让皮肤留下一块一块青青紫紫的淤痕。 当然,也有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的,上述的情况,一件也没有发生。 帕西瓦尔只是俯在他的身上,身体的重量也没有全部释放。 他们维持着这个暧昧的姿势一会,谁都没有动作。而当克雷登斯再次把眼睛睁开,他看到帕西瓦尔笑了。不是那种发自肺腑的,开心的笑。而是无可奈何的,无计可施的笑。 帕西瓦尔放开了他,唯一的、比拥抱更明确的肢体接触,只是在他的脑袋上揉了一把。 “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帕西瓦尔喃喃地说,随后从沙发站了起来,浅浅地叹息,“……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 帕西瓦尔站定了几秒,而后不再理会还躺在沙发里愣神的克雷登斯,顺手拿起了空掉的酒杯,慢慢地往黑暗的走廊走去。 TBC 第12章 (11)涟漪 克雷登斯确实什么都不懂,但他不敢深想。他与帕西瓦尔的关系就像一块禁区,只要稍稍靠近,便会有妖魔从黑暗深处出现,将他拽进荒蛮的丛林。 所以那天晚上他只是很费劲地把拥抱的感觉剔除,而剔除之后,他便被强势的困意征服。 可惜,那一觉克雷登斯睡得很不踏实。 事情发生得很诡异,他甚至无法断定自己是做梦了还是出现了幻觉。 他的房间在二楼中间的位置,帕西瓦尔则睡在他隔壁。老宅的一楼很高,天花板至少有三米以上。可他好像看到风把窗帘吹了起来,然后有一束高高的麦穗在窗外摇摆。 然后他又听到了那些说话的声音,窸窸窣窣,仿佛有人拖着睡衣在他床边来回走动。他注意到窗帘下摆在地上摩擦,他想大概是那里发出的声音。 于是他翻身起床,打算把窗户关上。顺便看一眼屋外摇摆的到底是不是麦穗,而为什么会有麦穗长那么高,他来的时候又为什么没有注意到。 可是他才刚把被子掀起,还没有走到窗边,就见到一把银亮的收割刀猛地把麦穗砍掉,而被砍断的一截麦穗则蹦跶着落进窗里。 他受到了惊吓,赶紧缩回床上。 他想要呼唤帕西瓦尔的名字,但他又怕是自己太过大惊小怪。毕竟巫师世界的一切都与麻鸡世界不同,那有麦穗能长那么高也不足为奇。 他摸索着床头,点燃了烛台,想让房间多一点亮光。可当烛台点亮的一刻,那落在窗帘底下的麦穗又开始变化。 他看到了一个装着牛奶的玻璃杯漂浮在麦穗的上方,牛奶一点一点倾倒,淋在麦穗的颗粒上,并缓缓渗入纹路之间。 他壮起胆子,握着烛台下床,可他的双脚刚一踏到地面,又一阵混淆着说话声的风吹进来。 他警惕地看向窗户,看清窗外的一刻他吓得魂飞魄散。 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中年女人,她漂浮在窗户外头。她的手里攥着收割刀,眼睛则死死地盯着半截穗须。 那个人克雷登斯认识,他对那种努力压制情感又无法自制的狠戾的眼神太熟悉了,那是他曾经不敢直视却又无数次于梦魇中纠缠他的——玛丽·露·拜尔本。 克雷登斯手一松,烛台掉在地上。 火光瞬间熄灭,房间又只剩屋外清冷的月光。 当他再抬头看向窗户,屋外的女人已经消失不见,而地面上的被牛奶侵泡的麦穗,也无影无踪。 他惊魂未定地在床边坐了一会,然后飞快地冲过去把窗户关上。那些仿佛在他耳边絮叨的交谈声终于消失了,房间瞬间安静得能听到耳鸣。 克雷登斯走回床上,用力地扯上被子蒙住头。纵然他还什么咒语都不会,但还是于枕头底下把魔杖握紧。 如果这是做梦,他应该因受惊而苏醒。可他没有,他竟就这样昏昏沉沉地再次睡去。第二天早上天空大亮时,床边倾倒的烛台和紧闭的窗户也证明昨夜的一切都真实发生过。 他确实是醒着的,把烛台碰倒并关上窗户的一系列动作都确凿存在,而唯一可行的解释,只能是他产生了幻觉。 虽然很想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敢开口问帕西瓦尔。他也不是很想提玛丽,尤其不想回忆太过黑暗的一段时光。 当他住到帕西瓦尔的家中时,虽然名义上已经走进了巫师世界,实际上只有当他与对方返回老宅并真正开始学习魔法之际,才算开启了新的人生。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是无比陌生的,他就像一个初生的孩童,必须把往前的十几年的生活经验必须全部抹去,以一种空白和崭新的姿态面对一切。 而他非常在乎这一切,他不希望任何意外来打断它。 但万事开头难,困难总是一个接着一个。 哪怕帕西瓦尔已经从最简单的入手,尽可能为他选择了最基础学习书籍,但克雷登斯实在是基础太差,差到帕西瓦尔第一天就想到了放弃。 帕西瓦尔已经不记得当初在学校一年级时学了什么课了,但他认为他不记得的课程自然也不太重要。所以主要给克雷登斯列了三本书——《基础魔咒》《魔法生物》和《魔药百例》。 本来还想给他多买一本《北美魔法史》好让他更快地了解美国巫师的发展历程,但想想自己家老宅应该有更多类似的书籍,于是作罢。 在这三本书中,最重要的无疑是魔药和魔咒基础。 由于美国对神奇生物的态度非常谨慎,所以《魔法生物》可以当成闲暇时的科普读一读。实在要学时,他也可以帮忙联系纽特·斯卡曼德。他相信让那个从小就研究神奇生物的英国人亲自教导克雷登斯,比单纯从教科书上学来得更全面也更实用。 购物回来的那一天,帕西瓦尔也写信给了纽特的哥哥——忒休斯·斯卡曼德。这名战争英雄之前和帕西瓦尔有所交集,但忒休斯鲜少提到他的弟弟。这次帕西瓦尔想从他那里了解更多的关于纽特的信息,也顺便让他帮问问——绝音鸟到底怎么养。 而更高级的《变形学》《常用法器分析与鉴定》《飞行与穿梭》等,可以等到克雷登斯熟练掌握基础之后再做尝试,那时估计他也可以顺利申请魔杖许可证了。 帕西瓦尔尽力把计划定得缜密,虽然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像老师一样教导学生,但他毕竟学习很好,也有丰富的训练手下傲罗的经验。 所以当他们——严格来说只是帕西瓦尔——好好地休息了一夜,第二天用完早餐,并让克雷登斯换上方便运动的短巫师袍,与自己一并来到宅子后方的树林前时,帕西瓦尔告诉克雷登斯的第一条必须牢记的原则,便是——“如果你无法在不使用魔杖的前提下施法,那魔杖就不要离开你身边。使用的时候握紧它,不使用的时候也要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魔杖是巫师的武器,大多数巫师没了魔杖便相当于手无缚鸡之力。巫师习惯用法术处理许许多多的事情,一旦魔杖被人去除,肉身的战斗力或许还不如麻鸡。 “……我还可以不用魔杖施法吗?”克雷登斯谨慎地握着魔杖,就像对待一件神圣的宝器。前一天晚上的遭遇让他明白这一点的重要性,而他能保证即便帕西瓦尔不说,他也一定会把魔杖随身携带。 帕西瓦尔点点头,解释——“魔法存在于你的身体之中,魔杖只是一个媒介,它本身几乎没有法力。它最重要的作用是引导巫师自身的法术释放,并让其更准确地集中目标。” 帕西瓦尔也抽出魔杖,阳光下,杖身上的银环反射着漂亮的辉光。 他拿了两个空的酒瓶一左一右相距十米地摆在草地上,示意克雷登斯看他的动作,然后用魔杖指着右边的空酒瓶,低声念咒。 当他嘴唇轻微翕动,并快速地念出飞来咒(Summoning Charm)时,酒瓶便随着魔杖的挑动腾空半米,而后迅速地朝他左手飞来。 帕西瓦尔稳稳地握住它,把它丢在草地,然后又转向左边的瓶子——这一次他没有用魔杖,直接朝瓶子伸出手。他的嘴唇也没有开合,仅仅于心中默念了咒文,另一个瓶子则直接从躺在草地的位置,以直线的方式朝帕西瓦尔掌心飞来。 “念不念出咒语,使不使用魔杖,都不是释放咒术的关键,关键在于你自身的意念和精神力。当你把意念拧成尖锐的长矛,即便你连手都抬不起来,眼睛都睁不开,你也一样可以释放咒语。” 帕西瓦尔对着地上的两个瓶子挥动手臂,两个瓶子又快速地飞回原位。 “而你现在要做的,是先用好具象的长矛——魔杖。”帕西瓦尔向克雷登斯偏偏头,让他学着自己刚才的样子重做一遍。 克雷登斯僵硬地走到帕西瓦尔的位置,把魔杖举到齐肩的地方。 因为肌肉紧张,他的两肩微微耸起,两条腿也轻微地弯曲着膝盖,姿势十分不自然。而他的脑袋则像要往领子里缩一样,仿佛害怕魔杖喷出的光线随时会对自己造成伤害。 他把嘴张开,刚说出第一个音节就被帕西瓦尔打断。 帕西瓦尔绕到克雷登斯的身后,手搭在孩子的肩膀往下压,并踢了踢孩子的皮鞋后跟,示意他把两腿稍微张开一点——“放松,你越紧张,越容易出错。” 有时候人是意识不到自己紧张的,甚至感觉不到僵硬的姿势有多难以维持。而当他们把肩膀放下来,两腿也左右开到适合的角度时,才能后知后觉地感觉出之前的姿势有多别扭,肩膀和双腿又有多疲倦。 帕西瓦尔不敢放手,克雷登斯的紧张是一种习惯,无论是大街小巷地张贴海报,还是走在马路边发布传单,他都维持着这种极度拘谨的姿势,可想而知那份紧张已经渗进了骨髓。 大多数人是需要外界明确且强烈的刺激才懂得绷紧神经,克雷登斯则是被明确提醒了才知道放松。 这或许也是默然者成型的原因之一。 高强度的精神压力让他时刻警惕着,稍不留神就会遭致责骂和体罚的经历使他变得异常敏感,同时也让每一分无法排解的伤害于心头无限放大,化作更强势的心理压力加在胸口,从而使他更加紧张,更加敏感,恶性循环。 所以他会被每一个轻微的声音惊动,哪怕某些声音有益无害。 “不要看着魔杖,看着你要施法的目标。”帕西瓦尔把魔杖插回腰间,腾出一只手,指着前方的玻璃瓶。 克雷登斯赶紧把错误的注视方向纠正,远远地望着在阳光下把光线切分过滤的空瓶。 “念咒。”帕西瓦尔又一次提醒。 教授克雷登斯比帕西瓦尔想象中要费神很多,孩子必须一步一步事无巨细地指导。没有觉醒的克雷登斯没有悟性可言,他有的只是本能。 帕西瓦尔回想起自己刚拿到魔杖时的日子,不由得轻笑。 他父母从来没耐心教他这些,在他还没有魔杖以前,他已经修学了部分魔法史和一些理论知识。毕竟他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间多,如果不看书,似乎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做。 除了父母规定的几家人之外,帕西瓦尔几乎没有自己选择玩伴的权利。那些玩伴的童年也和他差不多,他更不可能有“非计划内”的机会与其他同龄孩子接触。 后来他有了魔杖,也算是多了一项消遣。父母会给他请一些家庭教师,在他入学之前便让他做好准备。只有从一开始就比别人抢先一步,才会“不给格雷夫斯家丢脸。” 是的,不给格雷夫斯家丢脸。 这句话贯穿了他的一生。 克雷登斯结结巴巴地第一次把咒语喊出声,酒瓶没有动静,依旧固执地躺在原地。 帕西瓦尔让他再喊一遍——“流利一点,想清楚了再出口,腾空脑子里其他东西,只放着你的目标。” 飞来咒也是帕西瓦尔第一个学的咒语。当时他的玻璃瓶不是没有动,而是飞得更远了。 记得家庭教师告诉他是他用劲太猛——“不要抱着一种压抑暴躁的情绪去做,你只是想让它靠近你而已,你并不想毁掉它。” 小时候帕西瓦尔并不能找到两者的差别。因为玻璃瓶不飞过来,毁掉的就是他自己。 他的父母不喜欢动手打骂他,也不会用什么咒术直接在他身上惩罚,他们只会用那种难以形容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帕西瓦尔,眼神仿佛在说他们无比地失望。 帕西瓦尔害怕他们的失望。 格雷夫斯家不止有他一个孩子,父母辈的攀比惯来如此。年幼的他并不能体会这份面子有多重要,但他知道冷暴力会让人很痛。 那种痛不是抽在身上的鞭痕,而是一道一道划在心脏,血都快流干了,外人也无知无觉。 所以帕西瓦尔在某种程度上是恐惧着家庭教师的,纵然家庭教师对他的态度都很好,很有耐心,也总是微笑,但有时候家庭教师来复课,父母会也站在旁边听,顺便询问帕西瓦尔的进步情况——那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那时他的心就像被人绑了提起来,哪怕家庭教师有一个词委婉着表达出他进步有限,仍需努力,他的父母都会敏锐地察觉,并于事后冷冷地问他——“如果你连这都做不到,你还能做到什么?” 帕西瓦尔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毕竟连他也认为,如果连这都做不到,他就一无是处。 他受不了这样的审判。但凡这种情况发生,他就会把自己隔离开。他会一遍一遍练习着那些似乎在和他作对的咒术,直到它们被他驯服。 就像他被父母驯服。 “再来一遍。” 在瓶子又一次慵懒地动了动,却毫无飞起的势头后,帕西瓦尔接着吩咐。他的手仍然放在克雷登斯的肩膀,提醒似的拍了拍。 克雷登斯晃动了一下,眯起眼睛,轻轻地吸了半口气,第三次将咒语念出。 这一次比之前的流畅了一些,瓶子也动弹得更明显。但它也只腾空半米,然后又原地落下。 克雷登斯有些沮丧,但帕西瓦尔没给他时间沮丧,紧接着再次命令——“再试一遍,我没有看到它朝你飞来,你就一直试下去。” 一直试下去,直到成功为止。否则,怎么能称为尽力。 是的,这就是帕西瓦尔对“尽力”一词的理解。 帕西瓦尔不比别人差,尽管他当年只是一个孩子,他也必须要让父母承认——他比其他人都要强。 不停念咒是非常消耗精力的,强大的巫师往往拥有强大的精力储备。他们会拓展自身的极限,使得身体能最大容量地储存动力。 但那是成人的世界,而帕西瓦尔当年只是一个孩子。 他曾因长时间练习一个咒术,精疲力竭地倒在后院。他的父母不知道,家仆则发现了他。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了,好心的女佣劝他不要太损耗自己,否则还没等他长大,对魔法的使用便会掏空他稚嫩的肉体和纯洁的灵魂。 他喝了女佣给他的热汤,忽然觉得鼻子很难受。他也不想这样,可如果不这样,那些长辈们的目光,那些刻薄凌厉的评价,那些即便他自己不想要,却又不得不维护的荣光,便会立马把他撕碎。 他绝对不是无能的。 他是一个强大的巫师,即便一开始他就比其他人要聪明,他也要不断地往前,不断地要求更多。 家族对他的期望仿佛就是追在他身后的猛兽,只要稍作停歇,他便会被猛兽吞吃入腹。而只要他跑在前面,猛兽就可以吞吃其他的人。 这场比赛持续了太多年,持续到他祖父母过世,持续到他父母过世,持续到他已经孑然一身,却还在不停地攀比着。 如果说怯懦与自卑是克雷登斯思维的禁锢,那对失败与落后的恐惧便是帕西瓦尔的烙印。他已经学不会停止了,哪怕常常精疲力竭。 克雷登斯接连念了几次咒语,瓶子飞起的距离时长时短。但它到不了克雷登斯面前,他还差得很远很远。 在第十次念咒之后,克雷登斯有点头晕。他在玛丽那里受到的虐待太久,身体的状况和同龄人相比太差。他摁着太阳穴稍微停了一会,再次举起了魔杖。 “不要停,除非你晕倒了。”帕西瓦尔冷冷地说,“这个咒术非常简单,如果你连它也掌握不了,那真是天大的悲哀。” 克雷登斯内心咯噔了一下。 他捏着魔杖的手有点发抖,没意识到帕西瓦尔已经放开了他的肩膀。 他的心情和帕西瓦尔不一样,但他同样不能让帕西瓦尔失望。 他太在乎对方说的每一个字,哪怕是一个轻微的表情都能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不能让帕西瓦尔觉得悲哀,绝对不能。 他再次于原地站定,甩甩头努力提起精神。 他把目光重新集中在玻璃瓶所在的位置,默默地把咒术在脑子里又过了几遍,确定当他开口时能完整流畅地说出。 帕西瓦尔则扭头往宅子走去,料想一时半会克雷登斯也没法掌握,不如放孩子一个人练习,而他还有别的问题要处理。 周末也就短短的两天,帕西瓦尔得抓紧时间做一件更加重要的事。 走进宅子后,帕西瓦尔直接进了书房。他把书房的门关上之前嘱咐赛比帮他看着门,半个小时之内不要进来打扰他,也不要让克雷登斯进来。 交代完毕,他又不放心地给房门多上了一层咒语。然后绕到书桌后方,把窗帘也拉上。 老宅的窗帘比他经常住的地方还要厚,严丝合缝地挡住了屋外所有的光线。 他把炉火点燃,审视了一圈周围的摆设,然后在桌面的羊皮卷上写下一行字。接着坐在座位上,从口袋掏出了他于巫师街买的东西。 那是一瓶小小的药剂。深蓝色的液体在透明的玻璃瓶内滚动,粘稠得能在杯壁上形成挂痕。 帕西瓦尔抽出魔杖,先对自己的左手施法,把自己的左手牢牢地与扶手捆在一起。又调整了椅子和桌子的距离,使得他能清楚地看到桌面上的字迹,并且将椅子的两条腿也和桌子腿固定在一起。 现在唯一能活动的只有他拿着魔杖的右手,他把魔杖搁在桌面,凭空把魔杖过到壁炉上方搁着,再挥手用一块布料把魔杖藏起来。 最后,他再检查了一遍周围的环境,确定万无一失后,拿起小小的瓶子,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喝完的刹那他把瓶子投进火炉,静静地闭上眼睛。 这个药剂他已经服用过七八次了,几乎隔几个月他就会服用一次。它的作用是让他在几个月之内抵御摄神取念的咒术攻击,让自己的大脑拉下一扇闸门,把脑内的信息和情感与外界彻底隔离。 因为之前前往欧洲追捕格林德沃时事发突然,他来不及去巫师街购买这种药剂,碰巧家中的库存又已用完,所以不得不抱着侥幸的心理前往。 而事实证明,所有的侥幸都不靠谱。 所以这一次他直接买了六瓶药。他打算两个月服用一次。这样会确保他一整年都能受到药剂的保护,也不会在任何意外中被人读取思想。 卖给他这种药剂的格朗乔伊魔药原料店店主的先人曾与海怪通婚,后人也迎娶过人鱼。这种药剂加入了死去的人鱼的胆汁,并混合了泪河水调制。 帕西瓦尔已经与这家店来往了很多年,但就算他一次性购买那么多瓶,店主也忍不住提醒他——“不要长期服用这个,它终会让你什么都不记得。” 是的,这种药剂最强劲的副作用就在于它会让人短时间地失忆。虽然经过多次的改良,说明书上也表明它只会让人在半个小时内忘却一切,半个小时后又可以恢复原样,但帕西瓦尔知道有些潜在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经过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会凸现出来。 或许到了几十年之后他真会如店员所说的那般永久性地失忆,但他权衡了一下,几十年之后他也已经是个耄耋老人,记忆力好坏好像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药剂在他的胸口灼烧,仿佛有无数的手从他胸腔伸出来。它们扒拉着食道,再顺着食道往咽喉上爬。 火烧的感觉非常明显,同时伴随着的还有强烈的呕吐感。 那些手似乎都有利爪,将他喉咙扯裂之后,又挖空了后颈,再沿着后颈一路蠕动着侵向大脑。 到达大脑之后,它在脑内迅速地生长繁衍。根须钻进了大脑的缝隙,犹如藤蔓一样将大脑包裹。帕西瓦尔甚至感觉得到每一根根须生长的速度,剧烈的疼痛和眩晕让他在寒冷的冬天溢出豆大的汗珠。 那种砭骨的刺痛随着药剂的起效越来越明显,他却疼得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只能微微张着嘴,抽吸着周围的凉气。 前后大约两分钟,根须就把大脑包裹完整。 此刻帕西瓦尔眼前一片空白,所有的景物都慢慢地消失在白光之后。剧烈的疼痛也戛然而止,自我意识则位于一片空荡荡的白光之中。 他举起手,看不见手。他转动头,看不见一草一木。他茫然地向前走,可他也感觉不到双腿的活动。 他就像一个幽灵在飘荡,直到房间的摆设又慢慢地从白光后显现出来,以一种完全陌生的状态,呈现在帕西瓦尔眼前。 帕西瓦尔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坐在椅子上,位于一个宽敞奢华的书房内。 他试着动了一下,但整个身体被禁锢在原地。他的心脏骤然加快,可还没等他想好下一步该动肢体的哪个部位时,他看到了桌面摆着的羊皮纸。 上面的墨迹尚未干涸,工整地写着一行字——“静候半个小时,记忆便可全数回归,在此之前不要动作,可将每一本书脊的名字念诵三次。” 落款是帕西瓦尔·格雷夫斯,他不确定自己认不认识这个名字。 他有些担心,但好像除了按照字条上说的做以外并没有其他出路。 他仔细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看到了熊燃着火焰的壁炉,几张不怒而威的男女画像,繁复精致的图腾雕刻,还有一排气派的书柜,书柜里满满当当的全是厚厚的藏品。 他不知道怎么消磨时间,对环境的陌生感让每一分钟都显得无比漫长。 他开始按照桌面的提示一本一本仔细辨别书脊上的烫金字。有一些书脊距离得很远,必须眯起眼睛努力辨认才能看清。 他张嘴念诵,他不知道该不该发出声音。以防万一,他小声地念着。确定自己确实说了话,又不至于惊动周围的什么东西。 念诵的过程中他几次被剧烈的呕吐感打断,食道反上了一点点液体,在他吞咽下去之前猛地溢出唇边。他用右手抹了一下,是一些没有气味却像墨汁一样的东西。 这样反复了几回,黑水不再从嘴边冒出来了,他也得以用一种稳定平和的状态继续念诵,而整个房间只有他低沉的声线孤零零地回响。 当他把琳琅满目的书籍名称念诵到第二遍时,他认出了《炼金纲要》。这本书是祖父生前经常放在桌面的一本,他时不时就要翻动它,所以到了后来书籍已经被翻出了毛边,有些章节也已剥落。 他想起了祖父,刚铎夫斯·格雷夫斯。 然后他想起了父亲,墙上一张画作就是他父亲的模样。 再接着是他的母亲,那个美丽的女人很少笑容,她总是穿着无比华贵的皮料,却永远一脸冷峻。 最终他想起了自己。 记忆回归了他的大脑。 半个小时已经过去。 帕西瓦尔又往后念诵了两本,然后闭上眼睛,虚脱地躺在宽大的椅子上。看来他又一次顺利地熬过了药效的副作用,而往后的两个月他将不用担心任何人读取他的思想了。 休息了几分钟后,他挥手把防止自己找到的魔杖抽过来。解开了自己与椅子的禁锢,又把写了字的羊皮纸烧掉。可当他解除门锁的咒术,打算前去看看克雷登斯练习得怎么样时,却发现赛比站在门前,似乎已经等了好一阵子。 “怎么了?”帕西瓦尔问道,顺手又把书房门关好。 只见赛比慢腾腾地鞠了一个躬,又慢腾腾地把大脑袋抬起来,用那种令人心急的缓慢语调,道了一个火烧眉毛的消息—— “格雷夫斯少爷,那个陌生的家伙弄坏了玻璃瓶,还弄坏了自己的头,弄坏了我修建的草坪,还弄坏了今天的好心情。” 帕西瓦尔愣了片刻,听懂赛比在说什么的一刻心头一滞,狠狠地暗骂了一声,飞快地往院子跑去。 克雷登斯是个傻孩子,傻到不能再傻的孩子。傻到帕西瓦尔让他“没有见到瓶子飞过来,就一直继续”,他就真的一直在继续。 哪怕咒术出了问题,直接往他的脑门上撞,他也会一遍一遍地练习,一遍一遍地反反复复。 他打碎了一个瓶子,不清楚那个瓶子是砸在他脑袋上砸毁的还是被他咒术击穿的,碎片到处都是,克雷登斯的脑袋上也有破口。他好像永远会把自己弄伤,即便不是他亲自弄的,也会间接让别人弄伤他。 帕西瓦尔赶来时,克雷登斯正又一次把咒语喊出口。 他吐字非常用力,仿佛要用声音勾勒字节的棱角。一束光线也如之前几次那般从杖尖飞出,只是这一次非常夺目,非常尖锐。 它打在了玻璃瓶上,而这时克雷登斯应该往上挑起杖尖,使得瓶子先浮到空中,再往他的方向走。但还没等他调整魔杖的角度,瓶子则直直地往他的位置蹿。 它速度极快,快到帕西瓦尔都来不及防御。克雷登斯太想做好了,以至于这个咒语不仅仅从魔杖尖射出,还直接从克雷登斯的体内释放。 双重力量让瓶子像子弹一样脱膛,向着克雷登斯的脑袋准确无误地击来。 帕西瓦尔赶紧冲上前,一把抓住了克雷登斯的手。 瓶子飞行的速度太快,帕西瓦尔也没法准确预判它的位置,只好朝瓶子运动轨迹相悖的方向划了一道,脱口而出——“粉身碎骨(Reducto)!” 魔杖再次划出光芒,玻璃瓶于空中四分五裂。 帕西瓦尔立即捂住克雷登斯的眼睛,以免近距离的爆破将碎片洒到孩子的眼里。克雷登斯死死地抓着魔杖,帕西瓦尔则死死地抓着克雷登斯的手。 直到碎片全数落地,帕西瓦尔才放开孩子。 “你怎么回事!?你练了多少遍怎么还是这样?!”帕西瓦尔又气又恼,尤其当他摸到孩子额头的伤口,看见染到手上的鲜血时,他更是气不打一处。 克雷登斯也被帕西瓦尔的突击检查打乱了方寸,赶紧把头低下,哆哆嗦嗦零零碎碎地道着对不起。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是没法把瓶子像帕西瓦尔那般稳当地过渡到手中。 他已经很用力了,可越用力,瓶子就越不听话。 帕西瓦尔不耐烦地掐住克雷登斯的下颌,逼着他把脑袋扬起。狠狠地把魔杖举起来帮他修复了额头的裂口后,又不解恨地把他往后推了一点。 现在那个药的余韵还在帕西瓦尔体内翻涌,他每说一句话胃部就翻江倒海。这让他的心情异常烦躁,尤其看到克雷登斯这副离开了一步就一定会惹出乱子的模样。 “别练了,收拾东西进屋。”帕西瓦尔淡漠地说道,并挥动魔杖,把地上的碎片拢到一块。 他本来还想着今天早上就能把飞来咒搞定,那下午他可以换第二个咒语。一些基础性的咒语使用方法差不多,一通百通,克雷登斯就算再慢,一两个月的训练也会颇见成效。 但现在看来,帕西瓦尔绝对是想得太美了。 一两个月克雷登斯能把这一个咒语念好,恐怕帕西瓦尔就要感天谢地了。 他确实没有太多的耐心,如果换成他手底的傲罗,他早就把对方劈头盖脸地数落一顿,并立即退给人事管理司换一个聪明点的来。 但他现在连数落都懒得数落克雷登斯。克雷登斯不是傲罗,而且有可能一辈子都成不了傲罗。 帕西瓦尔把玻璃碎片交给赛比,转身要往大门走去。但他还没有迈几步,却突然被克雷登斯抓住了。 克雷登斯没挪动步,他还是并着双腿站在原地。他心烦意乱又提心吊胆地看着帕西瓦尔怒不可遏地收拾残局,直到男人要走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必须得说点什么。即便那些措辞到了嘴边又让舌头打结,但他还是急切又结巴地开口。 “不、不行……不要不教我,格雷、格雷夫斯先生。”他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即便是低着头,也能看到他纤瘦的脖颈上,喉结上下滚动,“我……我错了,我会再努力的,不要放弃我……” “我也不想放弃你,可我甚至不知道你体内的力量到底能不能觉醒。” 帕西瓦尔尽量压制着自己的音量,克制着恨铁不成钢的恼怒,“你不是哑炮,但你现在也压根没有巫师的表征。我对你确实抱有一线希望,但也有可能——” 克雷登斯咬紧了牙关,眼眶涨得通红。 帕西瓦尔叹气,把后半句话说完——“有可能你压根学不会。” 帕西瓦尔并不知道这句话曾经有另一个人也对克雷登斯说过,而它蕴含着巨大的摧毁力,直接使得克雷登斯打了个激灵。 然后,孩子的眼泪毫无预警地打在手背上。 是的,他学不会的。他怎么那么天真,以为帕西瓦尔给了他一个机会学习,以为魔杖店的老妇人说了两句所谓的论断,以为他释放出了默然者或者让魔杖选择了他,他就真的能成为巫师吗? 开什么玩笑。 他是一个哑炮。哑炮有可能觉醒,有可能不觉醒。不觉醒时他连麻鸡都不算,他比麻鸡还危险。他所幻想的一切美好的生活,都基于他是巫师的前提。 而如果他不是——如果他不是巫师,那他连站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他忽然觉得之前的勒梅女士所言的方法有其可行性。他必须要变成巫师,如果他变不成,那就算把他活活烧死或活活摔死,也无所谓。 他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打在自己的手背,他前所未有地讨厌着自己。他一点也不想哭,可为什么他就是停不住。 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懦弱恶心,再没有比一个无能又羸弱的成年人更可耻的存在了。 他恶心透了。 帕西瓦尔却慌了。他并不能读出孩子此刻所思所想,只能看到那泪水不停地流。当泪水打在手背划出水痕时,刚刚还在旺盛燃烧的愤怒便突然熄灭。 他还真是看不得这个小家伙哭,每次他哭,帕西瓦尔就深深地自责。 “别哭了。”帕西瓦尔无奈,这场景真像自己又在欺负对方一样。 克雷登斯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只是他的泪水还是一个劲涌,涌得帕西瓦尔都忍不住想动手去擦。 克雷登斯不停地辩解着,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低声求饶,他的哽咽使得字句断断续续,整句话就像玻璃瓶一样支离破碎。 “对不起……对不起格雷夫斯先生,对不起……不要放弃我,不要放弃我……” 对不起,不要放弃他。勉勉强强,帕西瓦尔就听清了这两句不停念叨的话。 泪水更多了,多到帕西瓦尔被牵着的袖口都湿了。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静静地站在原地,听着孩子口齿不清地发泄着情感。 过了好一会,克雷登斯才慢慢止住了抽噎。 他松开帕西瓦尔的袖口,用手背费力地抹了一下眼睛。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仍旧低着头。好一阵子才意识到他的行为让事情变得更难堪了,才慢慢向后退去,无措地、直愣愣地站着。 帕西瓦尔很尴尬,也很难过。 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眼前的孩子,可当孩子平复了心情,请求帕西瓦尔再给他两个瓶子继续练习时,帕西瓦尔摁住了孩子那抓着魔杖微微扬起的胳膊。 而后抽出自己的魔杖,往草地的一处Z字型地挥动。 一束闪烁着星芒的光线从魔杖顶端溢出,它像一层轻纱似的盖在草地上。 顷刻间,草地的叶片也闪烁起了光泽,就像天上的星星落到青翠的林间。星星在草叶间跳动了片刻,紧接着一个接一个钻进土壤。 就在它们消失在眼前的同时,每一颗星星降落的地方又开始萌发嫩芽。 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在枝干上形成花苞,花苞又膨起开放。 眨眼的功夫,那一块小小的草地开了十几朵紫色的鲜花。它们的外形和郁金香很像,只是紫色的花瓣似乎都沾着金粉。 它随着过际的风轻微地摆动,金粉也被风一卷,卷到了空中,飘向了丛林。 克雷登斯看呆了。 帕西瓦尔拍拍他的后背,轻声道,“我先带你认识几种常见的魔药材料吧,换一换思维。稍微休息一会再继续练咒,情况肯定会有所改善。” 克雷登斯点头答应,顺从地按照帕西瓦尔的指向往花丛走去。 看着克雷登斯总算忘记了流泪,也不再抽噎的样子,帕西瓦尔心里的滋味复杂得难以言说。但同时他也不由得感慨,当初格林德沃给孩子变出一朵花的诡谲行径,还真是深谙克雷登斯的心。 有惊无险,第一周的周末算是勉强熬过去了。 周一回到自己的家后,帕西瓦尔也加倍小心。 虽然前一天晚上克雷登斯确实让瓶子歪歪斜斜地朝他飞来,也算是勉强达成了学习目标,但他的状态并不好。 本来帕西瓦尔是想把克雷登斯留在老宅——克雷登斯也有这个意思——让他多巩固两天,自己周三再来接他。但想想还是不放心,又把克雷登斯一并接了回去。 而次日帕西瓦尔赶紧把他送到雅各布的面包店,好让他恢复一点精神。 现在帕西瓦尔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戈德斯坦恩和雅各布了,否则克雷登斯再和自己独处几天,恐怕体内仅剩的一点点默然者不是给帕西瓦尔逼出来,就是给克雷登斯自己逼出来。 帕西瓦尔的认知非常正确,当把克雷登斯放在面包店几天之后,孩子的表情又有了松懈的迹象。更难能可贵的是这几天帕西瓦尔接克雷登斯回来时,奎妮也压根没明示或暗示地指出帕西瓦尔又有哪些不称职的养父行为。 看来孩子的脑子很干净,至少那些负面的情绪并没有帕西瓦尔以为的严重。 现在帕西瓦尔和克雷登斯就像进行一场无声的拉锯战,他们都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相处的模式,如履薄冰,步步为营。两人都怕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对方不高兴,可又都不知道正是这份疏离的谨慎,让彼此产生了退缩的心情。 当然,即便看上去一切太平,周五晚上临走前帕西瓦尔还是单独把蒂娜叫了出来,并第一次主动询问——“克雷登斯真没什么异样?这几天一切都好?” 蒂娜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迟疑地道——“都正常啊,难道……你又对他做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吗?” “没有。”帕西瓦尔赶紧否认。 帕西瓦尔最不能确定的是上次突然给克雷登斯的拥抱算不算越界,但凭借练习魔法的过程中时常会出现的肢体接触以及克雷登斯并不抗拒的表现看来,或许真的是帕西瓦尔想多了。 帕西瓦尔否认太快,蒂娜反而觉得不对劲,进一步追问——“说实话,你不说实话我让奎妮读你。你——”蒂娜拧起眉心,微微扬了扬下巴——“你碰他了?亲他的?还是……抱他或者摸他脖子了?或者——” 帕西瓦尔啧了一声,忍不住打断——“行了行了,你满脑子都装着什么鬼东西!” “我只是凭借经验推断而已,我——” 蒂娜的话没有说完,奎妮便带着克雷登斯出来了。他的手上还提着一个小篮子,看样子是奎妮给他今晚做的宵夜。 “高强度训练消耗太多精力了,应该让他多吃点。”奎妮笑着对部长道,表情始终没有异样。 于是帕西瓦尔也没有机会再度追问,直接带着克雷登斯返回了老宅。 帕西瓦尔原本以为最困难的开始已经熬过,那第二周再怎么差也不会比前一周差。但令帕西瓦尔没有想到的是,第二次返回老宅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虽然这事仅仅发生在帕西瓦尔一个人身上,而克雷登斯浑然不知。 没错,就在他们第二天训练了一整日的基础咒术,熟练掌握飞来咒,并初步涉猎回火、抗扰、防水等一系列简单咒语后,克雷登斯已经精疲力竭。 他的状态随着帕西瓦尔的指导进步得越来越快,仿佛飞来咒就是一个突破口,而突破了这一点,其他简单又基础的咒语也能更快地融会贯通。 这非常令帕西瓦尔欣慰。同时他也能看出,虽然孩子脸上的阴霾未消,但每当克雷登斯得到自己的点头肯定后,都像放下心来一般松懈。 “你比我想象中要好。”帕西瓦尔说,拍了拍孩子的肩膀。 纵然克雷登斯还是比不上同龄的孩子,但与克雷登斯自身相比,与上一周的周末相比,确实已有了长足的进步。 克雷登斯也有点高兴,他高兴的表现在于步伐轻快了许多,也不会一直低着头默默地跟在身后,而是试着和帕西瓦尔并肩走在一起。 晚上帕西瓦尔催促克雷登斯早点休息,并督促克雷登斯第二天要早起。他们这一周得把冻结咒、冰冻咒和回暖咒一并练了,并且要详细讲讲冻结咒和冰冻咒之间、回火咒与回暖咒之间的细微差别。 “您可以现在简单地和我说说。”克雷登斯的好奇心很旺盛,尤其在得到帕西瓦尔的肯定之后,他更觉得怎么刻苦都不为过。 他总想知道更多的东西,以至于睡前都会把被帕西瓦尔定义为“科普读物”的《魔法生物》带到床上,看到眼睛实在睁不开时才勉强睡去。 帕西瓦尔同样欣赏这股劲头,只要学生好学,那当教练或导师的他压根不介意多讲一点,他比克雷登斯更加精力充沛。 于是帕西瓦尔脱口而出——“行,那你先去洗澡,等会我过你房间跟你说,顺便用你被子示范一下。” 话音刚落,帕西瓦尔却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对工作的投入让他忘了彼此的关系还处在一个微妙的阶段,赶紧改口——“不……算了,我在客厅等你吧,示范的事我明天——” 意料之外,克雷登斯却打断了他。他有点紧张,但他还是飞快地道——“没、没关系,我……我不介意,我这就去洗澡。” 说完还没等帕西瓦尔回话,他就迅速地钻进了走廊。 之后,帕西瓦尔也只好装作什么都没意识到,尴尬地等着克雷登斯换好睡衣进房,并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集中注意力,在脑中将四个咒语的功效过了一遍。 等到克雷登斯也做好了准备,帕西瓦尔则清了清嗓子,从床边的椅子上站起来。 他让克雷登斯和自己一左一右地位于床铺的两边,并示意孩子往后退一点。 他不想再和克雷登斯闲聊,毕竟两个人处在同一间卧室的气氛怎么说都有点奇怪,于是帕西瓦尔决定速战速决,抽出魔杖指着被子,开门见山地道—— “回暖咒可以作用于人体或物体,作用于人体时,它可以迅速让身体变暖,加速血液的流动。效果有限,不能构成实质性的伤害。作用于物体时,也可以让物体变得温暖起来,但不能让其燃烧。” 这一点克雷登斯知道,之前他被帕西瓦尔赶出去后又被奎妮找到时,奎妮便对他施了一个回暖咒。虽然因为彻底冻僵而感觉不到太多的温暖,但至少他的手指很快就有了知觉。 显然帕西瓦尔也知道孩子切身体会过这个咒术,直接略去对人体的不谈,转而点了点被子,念咒的同时一束小小的光线钻进了厚厚的被褥。 帕西瓦尔让克雷登斯把手伸进去试一试,克雷登斯伸手一探,被窝果然温暖宜人。 接着,帕西瓦尔走向了炉火,继续介绍,“回火咒则针对物体,它可以让即将熄灭的火苗燃得更旺,力量强大时,则可以直接点燃物体。” 他转动手腕,朝壁炉一指,炉火瞬间腾起火苗,并迅速扩散壮大——“但不要对人释放,否则它一定会造成人体伤害。” 克雷登斯快速地记忆着,怕自己遗漏掉什么,又干脆拿出搁在床头的笔记本,匆匆忙忙地写下要点。 帕西瓦尔对孩子的态度很满意,从壁炉边又绕到了写字台,等到克雷登斯停笔并重新把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时,杖间指向了桌面的水杯。 “冰冻咒和冻结咒也是一样,前者可以对人对物,只会把人束缚住不能动弹,但解除之后没有持续性的伤害。但冻结咒则有可能造成骨骼坏死,肌肉损伤等等永久性创伤,所以只能对物——让物体迅速结冰。” 说着帕西瓦尔敲了一下玻璃杯,玻璃杯里的水立马结成了冰块,并将玻璃杯撑裂。 克雷登斯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两秒过后又奋笔疾书。 帕西瓦尔把撑裂的玻璃杯丢掉,又站着等克雷登斯记了一会,突然想起还有一个要点,又赶紧补充—— “虽然这几个咒术是相反的,但如果你中了冰冻咒,或间接中了冻结咒,不可以用回暖或者回火咒解除。否则轻则让你热寒交替,痛不欲生,重则直接在寒冷的触感中被烧死或烫死,后果非常严重。” “而这种时候,只能等咒术自行消退。一个晚上,大概……”帕西瓦尔回忆了一下处理案件时遇到的实际情况,推断——“大概五到八个小时。” 克雷登斯忙不迭地点头。他的手在记录本上快速地移动着,甚至没察觉自己的腰带已经松了,露出了一截白皙的锁骨。 收拾好玻璃瓶的帕西瓦尔也把眼睛转回孩子脸上,可不留神,他还是瞥见了宽松的领子下,暴露出的浅浅一角。 帕西瓦尔眯起了眼睛,刹那间脑子竟有略微的混乱。过于纤瘦的锁骨被光线照亮,却又因睡衣吝啬的遮挡仅仅泄出一点点霞光。 那一刻帕西瓦尔仿佛从中窥视出一种奇异的美感,但下一秒蒂娜的一连串追问便开闸般涌入脑海。 ——你碰他了?亲他了?还是……抱他或者摸他脖子了?或者—— “没有……我没有。”帕西瓦尔马上在心底否决,却没料到自己发出了声音。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才惊觉自己正盯着那纤细的锁骨发愣, “什么?”克雷登斯抬起头,问道,“‘没有’什么,格雷夫斯先生?” 帕西瓦尔一惊,赶紧把注意力上移一段,回到正确的位置,并将混乱的思绪再次整合。 他没有解答孩子的问题,反而自己也紧张地反问——“我刚才说了什么?” “您说……您说‘没有,我没有’,是……什么没有?”克雷登斯坦然地望着对方。 帕西瓦尔还是没有回答,他有点乱,所以又抛出一个毫无章法的问句,并强作镇定——“你……刚才问我什么了吗?” 还好,克雷登斯并未察觉,只是老老实实地重复了一遍——“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项吗,先生?” “没有。”帕西瓦尔干脆地道,并补了半句“就这么多”后,一刻也不敢多留,逃也似的离开了孩子的房间。 TBC 第13章 (12)新生 新年的前一天,奎妮邀请帕西瓦尔和克雷登斯来他们的面包店共进晚餐。正逢赶上明天有一天休息,他们也不需要急着返回老宅。可以让克雷登斯好好放松放松,也与帕西瓦尔在一种更轻松的氛围中多接触接触。 “我会做很多好吃的,希望您和克雷登斯都能来尝尝,”奎妮站在帕西瓦尔的办公桌前,为帕西瓦尔送来今天的第三杯黑咖啡——“劳逸结合对孩子的进步更有帮助,人多也热闹一些,不是吗,部长?” 帕西瓦尔没有意识到新年将至,只意识到手边的卷宗堆积如山。隔了好几秒直到奎妮把咖啡放在桌面,又站在旁边静静地等他回复时,帕西瓦尔才意识到奎妮在说什么,迟疑地反问——“什么时候?” “今晚呀,不过——”奎妮注意到帕西瓦尔手边的邀请函,忽然想起还有一场晚宴会为高级官员准备,又赶紧改口——“如果您要出席部里的跨年宴,也可以先把克雷登斯留在我那里,晚一些您忙完了再来接他也行。” 帕西瓦尔回想了一下,随即轻抽半口凉气。 没错,他差点忘了今晚还有一场无聊至极的宴会。虽然他希望能彻底把这件事抛诸脑后然后它就自然而然地烟消云散了,但估计到了下班时间主席也会准时前来提醒自己——每一年都是如此,而每一年他都没法躲过。 帕西瓦尔放下羽毛笔,稍微把思维从正在审阅的报告中拉回来,思忖了片刻,拿起桌面的邀请函递给奎妮,平静地道——“这样吧,你帮我把这个交给主席,你就说我养子想去你那里吃晚饭,希望我能陪他一起去。” 奎妮怔了一下,听清部长命令之际狠狠地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她真是佩服帕西瓦尔能把踢皮球的事情那么一本正经地说出来,让她去和主席说帕西瓦尔不能出席,用的还是克雷登斯想去雅各布面包店的借口——好吧,这怎么听责任都全推在了她和克雷登斯身上,而帕西瓦尔这个慈爱的养父只是“无奈陪同”罢了。 帕西瓦尔见着奎妮不接邀请函,又把邀请函放回桌面,淡淡地道,“那行吧,我自己去说,不过我想我是推不掉的。我可以先把克雷登斯送回老宅,我的家养小精灵做的饭菜也不会比你的手艺差。” 奎妮对帕西瓦尔的回应惊讶得合不拢嘴。 在克雷登斯的问题出现之前,她和帕西瓦尔的直接交流不算多。毕竟她只负责送送咖啡,打扫打扫办公室卫生。但蒂娜的交集却很多,他算是蒂娜的直属上级。 那时候蒂娜每天回来都会抱怨她的上级有多不可理喻,奎妮还曾不厌其烦地安抚姐姐——“或许部长只是习惯冷个脸罢了,他实际上应该没有那么不可理喻”——但现在奎妮不这么想了,她认为姐姐的抱怨已经很委婉了。 “部、部长……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职员,我不是不愿意,只是……”奎妮为难地咬住嘴唇,申辩——“只是我直接去和主席说,会不会……不太合适?” 帕西瓦尔重新抬起头看她,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奎妮试图读出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读到一片空白之际才猛然想起帕西瓦尔在巫师街购买的药剂,只好又放弃了摄神取念的途径,勉强从寥寥几句语言回应中揣测着是否还有动摇的可能。 但结果自然不用说,就像帕西瓦尔所有的想法一样,不管合不合适,一旦成型,死活都不会让步——“嗯,所以我说了我自己去。但我不太会说服人,如果我能说服,之前的几年我早就不用出席宴会了。” 是的,帕西瓦尔不太会用语言说服人。他比较擅长威胁和警告,这也和他长时间从事审问犯人的工作经历有关。 而且他从来就没指望能在这方面说服那个从学生时代就无比强势的女人,尤其当帕西瓦尔在这敏感的一天推开主席办公室的门,塞拉菲娜都会于帕西瓦尔开口前就干脆利索地把他的请求打回去——“闭上你的嘴,帕西瓦尔。如果你今晚不来,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每当这时,帕西瓦尔又悻悻地关门离开。然后磨蹭到晚宴开始的前一秒姗姗来迟,并黑着一张脸待半个小时,于听完重要人物的开场演讲后又匆匆离场——当然,一切都是在塞拉菲娜没有当场逮住他的前提下才能顺利进行,而一旦被塞拉菲娜逮个正着,帕西瓦尔一整晚都要在各种空洞的寒暄中虚度光阴。 所以他必须感谢奎妮今天来邀请他,如果不是这样,他也没法把这个艰巨又不可能的任务交给奎妮。 何况他相信奎妮的能力,那个女孩所在的地方就像被染上了柔和又温暖的光芒一样,指不定顽固程度和自己有得一拼的塞拉菲娜一高兴,就被笑盈盈的奎妮说服了。 纵然奎妮现在没笑,她还是一脸愁苦的表情。 但奎妮确实屈服了,她慢腾腾地把邀请函攥在手心,轻轻地叹了口气,拖着沉重无比的步伐,缓缓地走向办公室门口,似乎在期许帕西瓦尔于下一秒改变主意——帕西瓦尔强忍笑意,硬是把头低下来重新面对文案。 “那……晚上您就不要找借口不陪克雷登斯来了,行吗?”关门之前,奎妮忧伤地看了帕西瓦尔一眼。 帕西瓦尔赶紧重整严肃的表情,认真地点点头。 帕西瓦尔确实是慧眼识人,虽然奎妮在敲响主席办公室的刹那,塞拉菲娜一眼就看到女孩手里攥着的邀请函,并毫不客气地骂道——“该死的……这回帕西瓦尔派你来了?!” 但就凭借奎妮一副犯错的表情,低声阐述了自己的愿望,并可怜巴巴地看着塞拉菲娜时,主席也只好没好气地把邀请函接过,随手丢在桌面。 虽然极不情愿,但塞拉菲娜也确实看不得奎妮这副委屈的样子,并给出了明确的回应——“你回头告诉帕西瓦尔,如果他想要你伴侣的申请被通过的话,最好在新的一年里给我老老实实地参加完每一场部里的会议和晚宴!” 奎妮一惊,猛地看向主席。 她不确定对方嘴里的“伴侣”究竟指的是不是雅各布,但她似乎没有其他的能称为“伴侣”的人选了。 她下意识地就要读塞拉菲娜的想法,可惜女人的大脑封闭术太过强悍,她仍旧一无所获。 看出了奎妮压根不知情又无比震惊的样子,塞拉菲娜也猜到应该是申请还没着落,所以帕西瓦尔对其只字未提。但帕西瓦尔早在几周前就开始操作这件事,而当时他提出的理由是——“雅各布对控制默然者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这个作用放宽泛来说,就是对巫师世界有功”——但即便如此,在他刚向自己提交申请时,那份申请还是直接被塞拉菲娜撕得粉碎,揉成一团。 不过,帕西瓦尔并没有放弃,在那之后,又找了主席两次。 后两次帕西瓦尔则把论据准备得更加充分,力图和塞拉菲娜摆事实讲道理。 他给出了三个提出申请的缘由,而那三个缘由,不得不承认,塞拉菲娜认为在一定程度上说得过去。 第一点当然还是帕西瓦尔最初的摆出来的,也是于安全部长心头最重要的一点—— “克雷登斯·拜尔本待在他的面包店时状态会变得很好,我暂时找不到第二个更让默然者稳定的地方。” 其次,第二点——“如果雅各布恢复了记忆,凭借他对奎妮·戈德斯坦恩的感情,他绝对会一切守口如瓶。而且他还会因我们的赦免而感激涕零,成为魔法世界忠诚的维护者。” 再退一万步而言,还有第三点——“斯卡曼德离开之后,戈德斯坦恩姐妹又一次与雅各布接触。对此,您没有明令禁止,大家都看得到这是人性光辉与宽容的一面。但如果不让那个麻鸡恢复记忆,他可能会再一次被无意中瞥见的魔法力量震惊。我们不可能一天给他施一次遗忘咒,那他什么时候把魔法世界的秘密传递给其他人,谁都没有把握。” 不过,塞拉菲娜也告诉帕西瓦尔——“法律就是法律,你的申请是在与法律作对。本来我没有把戈德斯坦恩姐妹和麻鸡交友的事情追究到底已经算是大发慈悲,也纵容了你把默然者放到他们面包店的行为。但如果你还想让我在这方面开更多的特权,那不论是主观情感还是客观条件上,我都不会允许。” 塞拉菲娜并不是不知道他们的法律需要进步,她也看得到英国的法律对麻鸡和巫师的关系持更加开明的态度,但毕竟不是一个国家,很多改变需要依照本国的情势做出调整。 而且,这一个改变也不是她一声令下就能达成的。它需要无数的提案,大小的会议,层层的审批。或许等到审批通过的一天,雅各布和奎妮都有孩子了——他们的问题则又从恢复父亲的记忆,变成了如何处置那个“有可能具有魔法力量”的孩子身上。 不过这一点不仅是塞拉菲娜看得到,帕西瓦尔也看得到。所以他换了一个角度,从发生危机的可能性做出比较—— “我们都看到默然者不稳定会给我们与麻鸡的世界造成多大的危机,与其埋下一个默然者作为安全隐患,也许比接纳一个‘不会出卖我们’的麻鸡更可怕,不是吗?” 是,塞拉菲娜必须承认。 帕西瓦尔没有目睹默然者的爆发,但塞拉菲娜亲身经历了全程。虽然多年前一起违背“拉帕波特法律”的麻鸡与巫师交友的案例给巫师界带来了数不清的麻烦,但她也在决定是否严惩戈德斯坦恩姐妹之前多次监视过雅各布·科瓦尔斯基。 凭借她自身的判断,或许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比科瓦尔斯基更老实的男人了。而帕西瓦尔所提出的以“情感上的收买”来确保他不敢造次,也并非完全行不通。 何况,一旦默然者因不稳定而再次彻底爆发,巫师与麻鸡的战争则必然掀起,这个后果无论是塞拉菲娜还是帕西瓦尔,乃至整个北美巫师界,都是承担不起的。 帕西瓦尔不是一个容易用语言软磨硬泡说服他人的家伙,但有时,事实胜于雄辩。 塞拉菲娜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勉强答应对帕西瓦尔的申请做进一步考虑。虽然没有立马批示通过,但至少让这件事有了实现的可能。 当奎妮得知帕西瓦尔做的一切,感动得红着眼睛回到帕西瓦尔的办公室时,帕西瓦尔有一刹那的后悔——也许他真不该把驳回宴请的事交给那个小职员,这有点残忍,你看,她好像都被塞拉菲娜骂哭了。 但这份歉意还没出口,奎妮就急匆匆地对帕西瓦尔道——“部长,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如果、如果雅各布真的能恢复记忆,真的能成为我的丈夫,我们、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恩情,一辈子都不会——” 听明白奎妮说的话后,帕西瓦尔悬崖勒马地把脸上的歉意收拢,又恢复一脸不近人情的模样,淡淡地应了一个“嗯”字。 看样子是塞拉菲娜直接对女孩说了关于申请的问题,那证明距离审批又近了一步。不过以防万一,帕西瓦尔还是谨慎地提醒—— “这事不一定能成,你别抱什么期望。就算它有万分之一成功的可能,你和你姐姐也要随时做好一旦那个麻鸡泄密,你们将被严厉追责甚至判处死刑的心理准备。” 奎妮忙不迭地点头。她也知道这事能成的可能性太小,所以在蒂娜两次向帕西瓦尔提出交换条件后,她就明确表示不要再为这事为难任何一个人。现在帕西瓦尔的努力更让她感动到不行,即便申请最终还是被驳回,她也已经不再奢求更多的赦免。 看来蒂娜确实不该抱怨帕西瓦尔,他看上去是那么冷血无情,但奎妮明白,真正冷血无情的人是不会为了其他人的利益努力的。 奎妮还想说点什么,但帕西瓦尔及时把奎妮赶出了办公室,他还不想女孩流着眼泪从他办公室出去,否则其他人只会凭借自己的理解断定女孩流泪的原因,而没人在乎真相到底如何。 其实即便脸上没有表露,嘴上也更不会说,但帕西瓦尔头一次有点期待与戈德斯坦恩家庭的聚餐。 毕竟无论是对帕西瓦尔还是克雷登斯来说,这都是他们那么多年来第一次和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一起度过新年的前夜。 帕西瓦尔来得很晚,在帕西瓦尔来之前,克雷登斯已经在忙完手头的工作后,于奎妮的指导下积极地参与着晚餐的制作。 奎妮看得出孩子很想在帕西瓦尔面前表现自己,他的每一个步骤似乎都恨不得把心脏掏出来和在蛋清和面粉里。 “进展得比想象中顺利是吗,亲爱的?”虽然已经明确读出孩子满脑子都在想着关于帕西瓦尔的事,但奎妮还是想听克雷登斯说出口。 他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她认为说出来了便能让笑容真正成型。 “挺……挺好的。”克雷登斯保守的回答。 但他知道帕西瓦尔的肯定对他有多大的影响,每次看书或练习疲倦了,他都会想到自己被肯定的一幕,那将使他以最快速度地恢复精力,重新打了鸡血一样地废寝忘食。 孩子并不会大脑封闭术,他的感情直接又纯粹。所以在读出孩子为得到的赞扬沾沾自喜的同时,奎妮还读到了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感情。 这份感情一直被孩子压抑着,奎妮也在发现它的一天及时提醒了帕西瓦尔。而到了现在,那份压抑似乎没有那么重了。于是奎妮也试探着询问类似的内容,她想听听孩子嘴里和心里更多的声音。 “你好像越来越喜欢部长了,是这样吗?”奎妮故意云淡风轻地道,并且没有把目光投在克雷登斯身上。 她需要克雷登斯放轻松,把这当做平常话题则再好不过了。 可即便奎妮非常谨慎,听到这话的克雷登斯还是明显地怔了一下。脑子里一闪而过一些破碎的画面,接着又是一片空白。 他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回答再次变得认真且刻板——“他对我非常好,非常耐心地教授我知识,他是一个非常慷慨的先生,我……我非常敬重他。” 奎妮点点头,“那……除此之外呢?帕西瓦尔是一个绅士,他对无数人来说都是梦想的伴侣。你……你对这一点又怎么看呢?” 克雷登斯搅动面粉的手突然停了片刻,但很快又恢复了机械的运动。他的喉结也上下滚动了一瞬,看得出这个问题让他的心跳骤然加快。 他的脑子里又一次闪过各种各样的声音,可是很杂很乱,甚至有一些并不是克雷登斯自身发出的。他不能深想这个问题,他的脑袋会炸裂的。所以他只能浅浅抽了一口气,又用更慎重的语调如履薄冰地道—— “他……他很好,他、他非常英俊又非常富有,他……他是一个好人,我、我认为大家这么想很、很正常。” 孩子太紧张了,但他越紧张,越证明那份禁忌的情感变得比之前更强烈和明显。 看来有些东西是无法压制的,即便外界的所有条件都不允许它萌发,它也会抵抗着压迫,顽强地生长。 奎妮没有追问到底。 这对孩子来说仍然是一块禁区,禁忌到他自己也理不清。 在克制不了情感的同时,克雷登斯又想保护帕西瓦尔。比起帕西瓦尔已经做好承受外界舆论的准备,克雷登斯则压根不希望再带给帕西瓦尔负面的评价。 背德的情感与保护对方的愿望都十分强大,强大到克雷登斯以为可以炉火纯青地骗过自己,但实际上,它们不过是把他的大脑彻底弄乱了而已。 他们的对话中止于加班的蒂娜和帕西瓦尔一并到来之际。 五个人围坐在小小的餐厅里确实有些拥挤,但奎妮很自觉地没有把雅各布带到她和姐姐的家中,并且也完全不报希望帕西瓦尔会把众人邀请到他家里。 不过,即便如此,气氛仍然是融洽且愉快的。 一开始帕西瓦尔显得非常拘谨,他鲜少和麻鸡接触,也怕自己说话时无意中提到不该提的东西。虽然一旦让雅各布有了猜忌,他仍有权利对其施遗忘咒,但他并不想这么做。 尤其在雅各布热情地把家里两瓶最好的藏酒拿出来让大家分享时,帕西瓦尔似乎瞥见这个生活并不宽裕,却始终能把笑容挂在面颊的麻鸡身上,存在一丝可贵的纯粹。 是的,纯粹。 不需要虚伪空洞的客套寒暄,也不再受繁冗的礼仪的束缚,更不用在意对方的话中是否含沙射影着其他的内容,不用猜,不用防御,不用反击,只是简简单单地把喜悦与身边的人分享并接受他人的情绪。 他们的高声谈笑会让帕西瓦尔认为俗不可耐,但很奇怪,今天晚上的俗不可耐,却并不令他皱眉抗拒。 他听着雅各布说着不好笑的笑话,完全不知道别人笑起来是因为雅各布自己笑得太夸张;他的肢体动作大开大合,脸上的赘肉也随着笑容一颤一颤。 帕西瓦尔也笑了,但他把手握成拳头压在嘴唇上或及时地把头低下面对餐盘,所以除了克雷登斯外谁都没有注意到帕西瓦尔微微上扬的嘴角。但他确实笑了,这笑容还延续到了蒂娜向众人宣布纽特给她来信的消息之际。 纽特的信是前天到的,斯卡曼德一回去就抵不住思念之情。蒂娜收到时也想自己慢慢消化喜悦,但喜悦太多了,多到她喝了几杯就忍不住嘴快说了出来。 她说纽特明年夏天就能过来看她,说时竭力地维持着声音的平静,但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开心得面颊涨红,不,不仅是面颊,连脖颈都涨红了。 但这个话题没有持续多久,奎妮又飞快地抢走了话端。 然后他们便听到哪家书店的烹饪书打折,哪家服装店又有了大减价,她应该趁这个机会抢购一番,她必须预支几天假期,否则错过了这一次又得等上一年,诸如此类等等,对帕西瓦尔来说没什么意义却又并不刺耳的讯息。 帕西瓦尔鲜少在自己的家庭中听到类似的话题,或许此刻的新鲜感远远大于好奇心。但他仍然耐心地听着,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喝了很多杯,喝得比在魔法国会的跨年晚宴上都要多,喝得浑身都散发着酒气和热气。 “你很严肃,帕西瓦尔,你应该多笑一点,对孩子的成长有好处。”雅各布喝高了,他拍了一把一直沉默着的帕西瓦尔的胳膊,顺带还打了个酒嗝。 就冲这一点帕西瓦尔也有点忍俊不禁,连连表示他说的对,并朝克雷登斯的方向看了一眼。 男孩还埋头吃着甜品,但帕西瓦尔看得到他耳根又泛红了,不知道是不是也是酒精作用。 直到雅各布决定收拾餐具,把桌面腾出来彻底只让给酒和酒杯时,克雷登斯才在蒂娜的发问下,回答了关于魔法学习的内容。 只是蒂娜的问题让帕西瓦尔感到莫名,因为他压根没有教过克雷登斯类似的东西。 没错,蒂娜问的正是不在书籍清单上,奎妮却自作主张给孩子买的一本魔法学校必修课的课本——《占卜指南》。 “有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吗?”蒂娜拿着酒杯问道,并没有发现帕西瓦尔的表情有刹那的僵硬——“记得我五年级的时候从咖啡渣里看到了另一个学院的女生,一个星期后我发现那个人是毁掉我巫师袍的罪魁祸首。要知道,学好占卜术绝对能让你免受欺负——至少让你受了欺负,知道找谁报仇。” “那是你碰巧罢了。”帕西瓦尔忍不住回敬。 他就压根没从占卜术中得到什么帮助,占卜出的大多都是麻烦,“说不定你不占卜,你的巫师袍压根不会有人惦记。占卜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你的行为,你的行为则会潜意识地把现实生活往预言的方向带。” 这个理论不是帕西瓦尔说的,是帕西瓦尔的祖父在他小时候告诉他的。所以他们家向来不喜欢预言,帕西瓦尔在这门课上成绩不好,也少有地没被长辈指责——这大概是占卜带给他唯一的好处。 “您听听克雷登斯说嘛,说不定他能看到什么呢。”奎妮打断了帕西瓦尔,她看到孩子刚有说话的迹象,却因为帕西瓦尔的言论又闭上了嘴,不由得立马把话题扯回来,鼓励克雷登斯——“说说,我和我姐姐的占卜成绩都很好,别听他的,他考不好才这么说。” 说着朝帕西瓦尔眨眨眼,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 帕西瓦尔无奈,干脆认真喝酒。 对他来说占卜出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解决占卜出的问题。一旦掌握了各种各样化解危机的手段,那不论是否占卜,他都能见招拆招。 这也是他希望克雷登斯着重掌握的,只有这样,克雷登斯才能真正地成长,不惧外界莫测的变幻。 但克雷登斯确实有想说的。毕竟帕西瓦尔不教他,他只能看着书本自学。 他也曾经拿咖啡渣和水晶球做练习——格雷夫斯老宅的客厅就有一个水晶球,帕西瓦尔表示没事可以玩一玩,反正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于是克雷登斯果真没事就会摆弄它,他也在里头看到了一些不能理解的东西。 那些东西随着他自学的进程愈发清晰,但即便再清晰,他还是没能弄懂水晶球向他传递的信息——“我在球里好像看到过一个孤儿院……就是那种……很高的房子,很高的铁栅栏,没有什么人,好像……是晚上。” 这是他最初看清的画面,严格来说并不是“好像看过”,而是“仅仅看过”。因为他看到了五次,而五次的内容几乎都围绕着这家孤儿院展开。 他并不能看清任何一个指示牌,但不知为何,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他——那就是孤儿院。 “然后呢?画面里还有什么东西?”奎妮来了兴致,认真地看向克雷登斯。这个画面让她想起了自己的预言,而不同的人预言出同样的场景,则大大提高了预言的可信度。 但重点并不是画面里还有什么,重点是在克雷登斯第二次再看时,他看到孤儿院起了变化。 预言球仿佛是一个眼睛,他则跟随这个眼睛一点一点靠近那栋阴森冷清的建筑,穿越铁栅栏门,来到孤儿院的门口。 “是晚上,什么人都没有。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在……在门口。在……在紧闭的门口。”克雷登斯又说,说着还快速地瞥了帕西瓦尔一眼。 帕西瓦尔偏头示意他继续,反正不管是克雷登斯还是奎妮预言出什么他都不信。可既然这能让孩子说话,那就多说一点也无妨。 克雷登斯没有收到禁令,努力地回忆着。 在他第三次和第四次看水晶球时,画面仍然是持续的。他甚至没有问问题,水晶球都会在他靠近的一刻呈现出一团雾气,紧接着雾气散去,便会接着之前看到的场景进行进一步的画面勾勒,将景象描绘得更清晰,将镜头推得更近。 于是,克雷登斯看到了一个孩子。 一个被放在孤儿院门口的孩子。 “我不知道是谁把他放在那里……他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在那扇门前了。然后……然后门开了,好像是有人把它拿进去了。我看不清是谁把它拿进去,我只看到了手……但、但门后都是黑的。” 克雷登斯没有发现奎妮的嘴巴慢慢张大,蒂娜的眉头也渐渐皱起。他目无焦距地把视线落在酒杯附近的位置,毕竟只有把眼前所见的景物模糊,头脑的画面才得以具象。 所以到了后来,他干脆把眼睛闭上一会,好让自己把回忆的碎片捡拾完整,以确保没有遗漏细节。 他确实没有遗漏细节,因为奎妮也做过一模一样的预言。她知道那个画面是怎样的,而她看到的一切也和克雷登斯所言分毫不差。 只是这位摄神取念者对预言占卜有着非同寻常的悟性,使得她第一次看水晶球就能看到克雷登斯叙述的全部场景。 “然后……你看到了血吗?”奎妮忍不住了,她第一次觉得克雷登斯的吞吞吐吐让她焦虑。 因为她就看到了血,她看到了黑色中缓缓渗出的红色,那红色把孤儿院包裹,又顺着马路往外流淌。 它就像一条红色的蛇,所过之处全是它染出的鲜红。 当时奎妮强忍住惊讶和恐惧,逼着自己继续往后看。 然后她看到了很多的人,那些没有面孔的人高举着魔杖。他们朝那条蛇发射着魔法的光束,可蛇张开了嘴,将光芒吞吃入腹。 吞掉光线的一刻,它好似得了神力一般高高地扬起了脖颈。它以进攻的姿态面对围堵它的人群,片刻之后猛地扑下。 倏忽间,画面一片血红。 奎妮也失声惊叫,吓得瘫坐在椅子上。 闻声赶来的蒂娜则赶紧用布把水晶球包起来,抱住了浑身颤抖的奎妮。她不停地拍着奎妮的后背,在听罢奎妮断断续续的陈述后不住地安抚着。她说那不过是一场因压力而产生的错误的预言罢了,预言本身就有可能与事实产生巨大的偏差。 何况,奎妮只是比普通巫师具备稍微强一点的预言能力。她不是首屈一指的预言家,她预言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奎妮一开始并不这么认为,所以隔了一段时间,她又做了一次一模一样的尝试。 可这一次,水晶球内什么都没有出现。 为了确保那真的是一次错误的占卜,再隔了一段时间后,奎妮又做了第三次实验。 实验证明,正如蒂娜所言,第一次看到的可怖景象是错误的,所以后来的奎妮再也没能看到。 加之,初次预言时奎妮问的只是新年的启示,他们现在就已经站在新年的边界,而外头仍然一派平静,完全没有水晶球预示的危机的迹象。既没有血红的蛇,也没有铺天盖地的屠杀。 但纵然克雷登斯也看到了相似的一幕,听完奎妮的发问后,他却摇摇头——“我没有看到血,戈德斯坦恩小姐。我……我只看到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戈德斯坦恩姐妹异口同声。 克雷登斯看看奎妮,又看看蒂娜,被两人审视的目光逼得有点紧张,不由得又把头垂下后才作答——“嗯……一个、一个人。就是、就是另一个人,另一个巫师。” 在克雷登斯最后一次从水晶球中看到的画面里,孤儿院消失了,襁褓中的婴儿也消失了。球内的雾气变化着,变化出了一个拿着魔杖的人。可他仅仅出现了一会,从他的旁边又出现了另一个同样拿着魔杖的人。 他们拿着魔杖指着对方,仿佛是在决斗。但水晶球没有给克雷登斯更多的内容,在两人的魔杖都射出光芒时,所有的景象全部消失,重新融成一团浓浓的雾。 气氛僵了几秒,帕西瓦尔率先发声——“所以……有人好心告诉我这到底讲了什么奇闻异事吗?” 但没有人回答他,奎妮沉默了,克雷登斯也沉默了。 蒂娜则思考了片刻,握住奎妮的手,低声劝道——“你看,你和克雷登斯预言的不一样,克雷登斯见不到血。所以你看到的是错的,或者你们俩看到的都是错的,这……压根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 奎妮刚想说话,但才出口了一个“可是”,外头便传来了钟声。 雅各布赶紧从厨房走出来,对大家高呼“新年快乐”。 其余的人也被这一声高呼吸引了注意力,暂时把那个奇怪的预言抛诸脑后。 奎妮到底是单纯的,她立即被雅各布的情绪渲染了,并搂住对方的脖子,当着所有人的面热情地在对方脸上落下一个吻。 蒂娜也无奈地摇摇头,笑着移开了目光。她今晚还打算给纽特回信,那份喜悦并不应该被诡异的话题冲淡。 克雷登斯也露出一个似是笑容的表情,他的手指捏着餐巾,耳根和脖颈仍旧发红。现在帕西瓦尔可以确定这是酒精的作用了,毕竟此时此刻并没有什么让孩子不好意思的场景。 是的,什么可怕的事都不会发生。 至少,都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因为奎妮和克雷登斯都没有意识到,那份预言已经越过了他们生活的土地。 不知道是预言中的婴儿有太强大的力量,还是奎妮与克雷登斯有着未被重视的巨大的预言潜能。他们看到的一切实际上将发生在欧洲的大陆,发生在往后的七十年里,发生在另一边的魔法世界。 它是一个黑色的魔王和一个脑袋上有伤疤的男孩的故事。而那个婴儿究竟是魔王还是男孩,克雷登斯和蒂娜都没有更深的解读。 到底,他们也只是做了一个普通的预言。 离开雅各布面包店的时候,大家都喝得有点醉。雅各布自是不用说,后来又连喝了好几杯,声调再高了一个八度。 蒂娜是几个人中喝得最少的,她的解释是她得清醒地把回信写了,不然今晚睡不好觉,尽管帕西瓦尔自认为好心地安慰她——“你没喝酒时都说不出什么好听的,喝了酒更吐不出象牙,写了还不如不写,浪费墨水和羊皮纸。” 而奎妮虽然也喝了不少,但在送帕西瓦尔出门之前又一次提起了在巫师街时的话题,强打精神,支吾着告诫帕西瓦尔不要总是服用那种药剂——“我听到了不少传言,它的效果太不稳定了。现在您又带着克雷登斯,如果哪天——” 可是帕西瓦尔不想听这些,再过几分钟他就能完美地度过今夜了,这个时候最好还是不要拿类似的话题打扰情绪。何况克雷登斯也站在旁边,在听到奎妮的话时不安地看向了帕西瓦尔。 帕西瓦尔没有对孩子解释,他不打算对任何人解释。 但最令人意外的还是克雷登斯,尚且不论他也喝了不少却还能稳当地走在帕西瓦尔旁边,走出不远之后他竟然还用比平时稍微大一点点的音量,率先对帕西瓦尔开口——“新年快乐……先生,新、新年快乐!” 当然,由于没有彻底喝醉,脑子里清醒的一部分还是让他声音打颤。但帕西瓦尔听得见,他听得清清楚楚。 帕西瓦尔飞快地笑了一下,轻声回应——“新年快乐,小家伙。” 说话间嘴里呼出了一口白气,白气则很快消散在飞雪中。 得到回应的克雷登斯觉得比之前更暖和了,胆子也更大了。他加快了几步,追上帕西瓦尔的步伐。 帕西瓦尔也放慢了速度,两个人肩并肩地走进那条再熟悉不过的巷子里。 到达巷子之后,帕西瓦尔没有像往时一般自顾自地抓住孩子的胳膊。酒精让他手心有点出汗,于是他站定了一会,在侧头检查巷口有没有来人之际,把手从口袋抽出来,并让克雷登斯把手伸给他。 帕西瓦尔原意只想抓住孩子的手幻影移形,但侧对的姿势让克雷登斯没看到男人的左手已经腾空了。他只看到了帕西瓦尔抽出魔杖的右手,而他不确定帕西瓦尔让自己把手伸过去给他到底是伸过哪里去。 于是只能瞎猜。 在猜错的片刻孩子因猜出的结果感到略微的吃惊,但很快认定这是帕西瓦尔的想法。他朝帕西瓦尔靠近了几步,从身后绕到了男人的左边,努力平复着砰砰的心跳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右手□□了对方的大衣口袋。 帕西瓦尔感到口袋动了动,低头一看哭笑不得。 他想告诉克雷登斯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看到孩子紧张得立在一旁,压根不敢直视自己的模样,心头一热,干脆也把手□□口袋,握住了孩子瘦骨嶙峋的五指。 他没有顾及自己也一并加快的心跳,更没有细想到底该不该这么做。或许这真的是对错误的纵容,可当下两人都不想纠正错误。 在抓紧对方的同时,帕西瓦尔于心中念咒。 挥动魔杖的瞬间,几片雪花飘飘忽忽地落在小巷的地面。 这是1927年的第一天。 这是大雪纷飞的一天。 他们冻得耳朵通红,却又手心冒汗。 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没有人看到石缝之间钻出了一棵小小的嫩芽。它在酷寒的季节里萌发,顶着严冬,顽强地露出了幼叶。 TBC 第14章 (13)根须 克雷登斯没有辜负帕西瓦尔的期望,就像帕西瓦尔也未曾辜负父母的期望。 区别在于帕西瓦尔的父母吝啬于夸奖,帕西瓦尔则愿意给克雷登斯以称赞。 或许正是因为帕西瓦尔从学习生涯中体会过太多的痛苦,所以不希望克雷登斯再重走一遍他的路。 尽管这个过程磕磕绊绊,但帕西瓦尔看得到克雷登斯日渐散发的光。 孩子仿佛拧开了魔法的闸门,一开始只是涓涓细流,而后水流越冲越大,越来越澎湃汹涌,往后的两个月里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进步着,有时甚至远远超过帕西瓦尔预期的目标。 他不会再把空酒瓶往脑门上撞,也不会因焦虑过度不小心把近旁的玻璃制品炸裂,更不会把法术憋得魔杖都发红发烫,把他掌心都烫出一层水泡和肉痕。 这些意外似乎全部集中于接触魔法的头一个月,那一个月他通体伤痕,焦头烂额又精疲力竭。但他终是熬了过去,在帕西瓦尔恩威并施的指导下,一切的迹象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克雷登斯是聪明的,只是过去的日子里所有人都说他愚笨,所以他也认为自己什么都做不好的,从而表现出与本身力量不符的征兆。 所以帕西瓦尔正努力地纠正着他,那一份努力越过了帕西瓦尔对自己持有的固有认知。 他从来不知道他内心中蕴藏着那么大的耐性,能够不厌其烦地雕刻一块所有人都认定的朽木。 帕西瓦尔不是一个称职的养父,他没有太多当父亲的经验,只能凭借简单的判断,尽可能让孩子吃好喝好。同时他也算不上一个好老师,因为他没法扭转自己的教学模式,也没法在对方弄坏东西时一点愠怒也不表现出来。 但他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他答应过克雷登斯不会放弃,那他即便恼怒懊丧,被无处发泄的恨铁不成钢的焦灼逼得内伤,他也确实没有放弃。 在坚持过后,他欣慰地看到克雷登斯的精神状态正在好转,看到孩子日渐分清自己的火气背后实际上并不是责难和奚落,而是希望克雷登斯变好,希望克雷登斯更快地变好。 克雷登斯的面色也日渐红润起来,不再如刚带回来时的铁青或惨白。不知道是头发留长遮住了瘦削并向内凹陷的两颊,还是伙食的优良让他变胖了一些,他已经渐渐展露出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应该有的生命力和朝气。 冰消雪融之后的初春,克雷登斯在宅院后方的小树林挥动魔杖。巫师袍和他的头发一并在动作带起的微风中飞舞,偶尔竟也能让帕西瓦尔微微出神。 克雷登斯是一个充满了可能的存在,他的前途就像叶片间洒下的暖阳一样散发着微光。 帕西瓦尔从中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满足,那种满足不是获得表彰或者晋升时的荣耀感,而是类似于血亲的一个肯定的眼神。那种眼神能给帕西瓦尔不可思议的安宁,而只有得到了它,他仿佛才真正完成了任务。 或许也就在朝夕相处和潜移默化中,帕西瓦尔不知不觉地把克雷登斯当成了真正的血亲。虽然名义上说的是养子,可是除了克雷登斯,帕西瓦尔身边已经没有更多的、亲密来往的人了。 所以他会握着克雷登斯的手,一遍一遍地纠正孩子挥动魔杖的姿势。会看着克雷登斯的嘴唇,一次一次地念诵那些拗口的咒语。还会在每一回克雷登斯又忘记前一天才认过的魔药原料名字,自己愤恨得连喝了几杯咖啡,然后收敛脸上不耐烦的表情,重新再向孩子介绍一回。 奇妙的是,原本从来不屑于道谢与道歉的安全部长,每一次看到男孩低眉顺眼备受委屈的模样时,自己就像被人拍醒一般,逼着他强压所有的不快,并郑重地告诉克雷登斯——“做不到是正常的,你做到了,则证明你比普通的巫师更强。” 克雷登斯需要被肯定。 是的,他太需要这个了。帕西瓦尔必须给他以同龄孩子更多的赞扬来弥补他缺失得太严重的一块。否则还不等帕西瓦尔率先向现实妥协,克雷登斯便会因过重的心理压力和过于严苛的训练要求而自我放逐。 孩子刚刚才说服帕西瓦尔坚持下去,帕西瓦尔不希望自己回过头来还要以同样的方式也对孩子开导一遍。 但努力,必然是有回报的。只是看回报的时间,和回报的多少。 克雷登斯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飞速地茁壮,他还是会紧张害怕,还是担心帕西瓦尔时不时冒出的一两句冷言冷语,但他已经不会因随便一句提高了声调的话而浑身发抖了,也不会就着那一两句斥责便早早地红了眼眶。 他在找回自信,但同时,他还需要找回尊严。 这一点帕西瓦尔之前并没有发现,他只体会到孩子极度自卑,这份自卑让他唯唯诺诺,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但出身古老纯血巫师家庭的帕西瓦尔却未曾料到,在长时间的自卑压抑下,克雷登斯的自尊心也从未真正成型。 克雷登斯似乎从来不把自己当成一个完整独立的人看待,所以当玛丽发怒时他会自觉地交上皮带跪下,当格林德沃扬言抛弃时他会乖乖地解开衣衫,而当帕西瓦尔救了他,当帕西瓦尔以一种正常的方式与他交流和相处,他却愿意为这一份恩泽奉献肉身和灵魂。 这一切的根源,便是打在克雷登斯内心深处的、卑微低贱的烙印。 帕西瓦尔从未触碰过,直到二月底的第二个星期六晚上,帕西瓦尔才真正意识到——要让克雷登斯重拾完整,则必须抹消其心底耻[xxx]辱的烙印。 之前的每个周五晚上,帕西瓦尔都会把克雷登斯从雅各布的面包店接走。因为知道孩子需要连着两天进行高强度的魔法训练,临走之前奎妮都会塞给孩子一篮面包。 她深知在克雷登斯眼里帕西瓦尔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即便消耗过大,晚上饿得不行,多半也不敢主动说明。当然她也不好直接指出帕西瓦尔应该给克雷登斯加餐,万一部长硬邦邦地扭头就对孩子来一句“难道你在我那里吃不饱吗”,那克雷登斯更是连面包都不敢要了。 可那天晚上非常巧合,奎妮和女伴出去逛街了,她也忘了把这件事和雅各布交代,蒂娜又加班没有回来。所以克雷登斯两手空空地跟着帕西瓦尔走了,而第二天也一如既往地从天刚蒙蒙发亮,就一直刻苦训练到了晚上。 帕西瓦尔几近中年,他的饭量肯定不如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旺盛。而赛比也只会按照帕西瓦尔的习惯去准备餐点,就它看来克雷登斯还够不着让他费心的资格。 所以他俩的早饭和午饭都只是简单地用过,帕西瓦尔吃得很饱,但克雷登斯才用过午饭没多久,肚子又开始咕咕直叫。好不容易熬完了下午迎来了晚餐,但晚餐的分量仍旧不足。即便孩子把能吃的都吃了,还是好饿,好饿好饿。 那一份饿随着睡觉时间的临近愈发清晰强烈,直到帕西瓦尔和他道了晚安,两人分头进了卧室好一会,克雷登斯却在床上翻来覆去,饿得怎么也睡不着。 虽然他被玛丽收养时大部分时间也是饿着,但没有饿到如现在那么夸张。可能当时饿习惯了,每天的运动量也不是太大。而且挨了打,周身都疼,分散了肚子饿的感觉。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他已经好吃好喝了几个月,每天无论是大量消耗体能的咒术练习,还是让他脑力枯竭的咒文和魔法基础知识的背诵,都几乎把他的身体掏空。这份饥饿是前所未有的,而他也前所未有地难以忍受。 所以到了最后他终于受不了了,下定决心翻身起床。他打算偷偷摸进厨房,神不知鬼不觉地找点食物充饥。 老宅的厨房设置在一楼的角落。 克雷登斯需要先通过一条晦暗幽深的走廊,再穿过宽敞得夸张却永远只有两个人进餐的餐厅,接着绕入一间三十平米左右、摆着两张长方形配餐桌的配餐室,才能真正到达满是奇形怪状烹饪用品的厨房。 这对克雷登斯而言真是一场长途跋涉。 进入黑夜后的老宅有一股渗人的感觉,不论是狭长的哥特式尖顶窗,还是烛光永远照不亮的天花板,亦或是墙面上繁冗的图腾雕刻,都给人一种近乎于窒息的逼仄。 克雷登斯的心砰砰地快速地跳着,手心也在发汗。 在穿过走廊时他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画作,又立马被画作里向他投来好奇目光的人物吓得什么都不敢想。一路上除了自己的心跳外,他的耳边始终充斥着窸窸窣窣的低语。 他甚至不知道这低语是他往日时常出现的幻觉,还是真从墙上交头接耳的人群嘴里传出来。 这栋宅子太大了,大部分的区域他都未曾涉足。往日里他也不会在老宅内闲逛,基本上只待在客厅,餐厅,书房和自己的房间。他知道里面有太多新奇的又有点渗人的玩意,与满足内心的好奇相比,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会因恐惧而敬而远之。 纵然一路提心吊胆,但他还是有惊无险地来到了厨房的门口。 他很庆幸沿途中没有碰掉什么东西——毕竟在这样的地方,碰掉了什么就会传出巨大的回声,他绝对会把小精灵吵醒,指不定还会把帕西瓦尔一并吵醒。 他松了一口气,把手摁上厚重的木门,轻轻地推开一条缝。 还好,厨房里会动的东西并不多。炉火已经熄灭很久了,剩下的柴火连烟都没有。案台上规规矩矩地放着刀具砧板之类的玩意,还有几个碗倒扣着悬浮在空中,似乎在把水沥干。 简单地扫视了一圈后,克雷登斯的目光很快就落在角落的一篮水果和一块蛋糕上。 那块蛋糕是今天早上帕西瓦尔吃剩的,严格来说帕西瓦尔动都没动过它。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今早帕西瓦尔只喝了一杯果汁,便让赛比把自己的那一份早点全部收走。 现在看来赛比还没来得及处理这个,那克雷登斯可以把它解决掉。 蛋糕非常美味,看到它的刹那克雷登斯甚至能回忆起早餐的余香。他的肚子叫得更厉害了,立马快步朝蛋糕走去。 可他才刚走两步,有一个东西突然在黑暗处动了起来。 克雷登斯吓了一跳,差点跌坐在地上。 但当那张皱巴巴的脸从黑暗中出现时,克雷登斯又把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那是赛比,一个说话非常刻薄却对自己无害的家养小精灵。不知道赛比是睡在这里还是厨房仍有没完成的工作,克雷登斯努力地往角落看,但角落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 也就在此刻克雷登斯才意识到自己真是被饥饿冲昏了头脑,下床时连魔杖都没有带。 赛比也没有理他,只是微微抬头瞥了孩子一眼,又装作没看到似的抽过一块抹布,把悬浮在空中的碗一个一个取下来,用抹布一个一个擦干净摞好。 克雷登斯咽了口唾沫,看看赛比,又看看蛋糕,犹豫了一会,小心地问道——“赛……赛比,那个蛋糕我、我能吃吗?” 说实话,克雷登斯到现在也没有对赛比下过一个命令。他知道赛比非常不喜欢他,而对于不喜欢他的人,大多数时候克雷登斯都是害怕的。 或许害怕一个家养小精灵的事说出来会被帕西瓦尔嘲笑,但无论帕西瓦尔告诫他多少遍赛比只是一个奴隶,克雷登斯用什么态度对它都没问题,可孩子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比如他现在就很害怕,他不是害怕赛比会伤害他,而是怕赛比严苛地警告他不要碰蛋糕。 如果这样,克雷登斯就只好灰溜溜地又回去了。 但还好,赛比没舍得第二次抬起眼皮,而是继续像是完全没听到克雷登斯说话一般,专心忙活着手头的事情。 克雷登斯又站定了一会,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嗓音不够大,赛比年纪大了听不到,于是清了清嗓子,又问了一遍——“赛比……我、我能吃了这个蛋糕吗?还有……还有这里的水果……”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两样靠得很近的东西,以确保就算赛比听不清,也能看懂他的意图。 但赛比还是没说话。 它就像根本没看到克雷登斯一样,固执地忽略着孩子的存在。 不过想想也是,每一次帕西瓦尔不命令,赛比就会把克雷登斯当成空气,管他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反正赛比不乐意直接和他交流。 得出这样的结论,克雷登斯也有点安心。他把赛比的忽略当成了默认,再没有客气,抓起了那一块放了一整天表皮都有些发硬的糕点。 克雷登斯如品珍馐。 那简直是人间的美味,哪怕上面还爬了两只小飞虫,但饿到极致的克雷登斯也顾不上。他狼吞虎咽,三两下就把蛋糕解决干净。紧接着还嫌不够,又去拿篮子里的苹果。 当他看到苹果坏掉的一块时,他才猜到这个角落应该是堆放要处理掉的食物的。但他并不介意,他一点也不介意。他没发现视线范围内还有其他吃的,也完全不敢让赛比给他做宵夜,而这苹果只要除掉坏掉的部分还是很好的,甜脆可口,让他梦里也会笑起来。 如果克雷登斯能顺利地吃完并返回卧室,或许事情就会变得很简单了。 帕西瓦尔不会看到这一幕,也不会明白克雷登斯的内心到底有怎样的缺漏。他们的关系仍然会长久地维持着巨大的阶位差,使得彼此的误解随着时间的过去变成一道不可弥补的沟壑。 帕西瓦尔将始终触碰不到克雷登斯的心灵深处,而克雷登斯也永远不能坦然地面对对方,不能释放自己除了敬畏和感激之外的感情,也不能明白在帕西瓦尔的眼里,他早已不是那个垃圾桶旁的男孩,不是那个乞怜着需要他人施舍,却只配得到奚落和唾弃的模样。 但还好,慈悲的上天给了他们这次意外。也正因这场意外,他们才有了之后的可能。 其实准确来说,发生这一切也不完全是巧合。 这段时间帕西瓦尔时不时就会在夜间来厨房附近的酒窖拿酒,他的睡眠质量一直不太好,今早又服用了第二次大脑封闭的药剂,导致他被反胃的感觉折磨得辗转难眠,一闭上眼睛,药效的强劲副作用又不停地把内心中恐惧的画面翻腾出来,让他不得不起来找酒精做麻药,好能平稳入眠。 虽然他一直不说,但格林德沃在囚禁他的日子里给他的伤害绝对不比克雷登斯的小。平日里他逼着自己不去回想也不去谈论,噩梦才会稍稍放他一马。但如今他服用的大脑封闭药剂实在太强劲,只要一闭眼,他就能看到格林德沃那张挂着诡谲笑意的脸。 他真的没有信心不依靠酒精就从那些可怕的回忆中逃离。 他需要麻醉,用麻醉来软化痛苦。否则每一次睡眠就等于再被回忆折磨一次,被那种迫近的死亡再锥心砭骨地炮烙一次。 是的,死亡。这一点他在录口供的时候没有谈过,因为他根本无法把那无比绝望的一幕复述。他知道这会在某种程度上便宜了格林德沃,但他必须自我安慰——便宜对方的同时,他也在放过自己。 可惜自欺欺人是无法骗过潜意识的,在半睡半醒之际那些记忆会清晰无比。帕西瓦尔清清楚楚地记得,被钻心剜骨和摄神取念以及各种不知名的药剂相互折磨拷打之后,他还差一点点就被格林德沃杀了。 虽然在帕西瓦尔于被囚禁之际醒来,他就做好了被杀死的觉悟。只是他没料到格林德沃需要取他身上的原材料调配复方汤剂,并长时间地从他脑海里偷走更多的信息。 所以他被留了活口,但这不会是长久的。 尤其在格林德沃已经大致掌控了格雷夫斯脑内的有用资料,又顺利地在安全部度过了一周后,他已经不再需要帕西瓦尔了。格林德沃有着非常强悍的变形能力,当初决定用复方汤剂也是怕自己的身份泄露,被人使用“原形立现”揭穿伪装。 可一周过去了,部里的人连半分的怀疑都没有。不仅如此,哪怕与帕西瓦尔有私交的克雷登斯也无知无觉。 万事俱备,帕西瓦尔再没有价值了。杀死他唯一欠缺的只是提醒格林德沃还有这件鸡毛蒜皮的事要做——没错,提醒,比如提醒他多留帕西瓦尔一秒,这个意志力坚定得不可思议的巫师便会找到一切机会逃离,为此帕西瓦尔既不择手段,也无所畏惧。 被囚禁起来的帕西瓦尔并不知道格林德沃在外面的计划进展到什么地步,但就格林德沃停留在地下室的时长看来,对方的计划进展得非常顺利,以至于到了后面几天,他会只过来拔掉几根帕西瓦尔的头发,便又匆匆离开。 帕西瓦尔也就在这时有了喘息的机会。 可即便是放松了警惕,逃跑对帕西瓦尔来说也十分艰难。格林德沃几乎不会给他吃东西,也不怎么给他水喝。一个星期的囚禁已经让帕西瓦尔神志不清,就算将精灵绳松开,他也不能手脚利落地爬出去求助。 他需要魔杖。 虽然施法会更快速地消耗体内残存的精力,但他必须拿到魔杖,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更顺利地幻影移形,并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国会大厦并通知所有的人。 他的魔杖在被抓时就夺走了,原以为格林德沃会将之折断,但实际上并没有。格林德沃谨慎地注意到了每一个细节,甚至注意到自己的魔杖外观要和帕西瓦尔的一模一样。所以他把帕西瓦尔身上的证件、外衣、领针、围巾全部取走,并以其魔杖为样板,给自己的魔杖加了一层封套。 之前帕西瓦尔以为格林德沃绝对不会把那些东西留在他附近,但或许是对方太过自负,认定帕西瓦尔根本挣脱不了,所以干脆把暂时用不到的随身物品锁在一个箱子里,加上防护咒后丢在地下室的角落。 帕西瓦尔原本看不到角落里的东西,仅仅只是一次巧合,他抱着绝望的心情凭空使用了“魔杖飞来”的咒术。结果出乎预料,他竟听到黑暗中有木头撞击的声响,于是他又接连用了两次相同的咒语,最终确定魔杖确实与他位于同一地点,甚至近在咫尺。 听到箱子响动的那一刻,帕西瓦尔心中燃起了一簇微弱的希望的火苗。 他不确定自己要花多长的时间挣脱精灵绳,但他能肯定,只要魔杖在他的附近,就算把箱子砸烂了他也能让魔杖回到手中。 那一天,是帕西瓦尔最感谢自己的父亲的一天。他从来没意识到能凭空施法有那么重要的作用,而他凭空施法的能力也因自己在童年时期受到父亲的苛刻训练,而得以极大地拓展。 那大概是他十七岁上下,即将走出校园迈入职场的前一个假期。 假期快要结束的一天,父亲将他的魔杖收走,眼睛蒙上,并牵着他的手,引他进入一个房间里,让他坐在一张椅子上。 就在他落座之际,特制的椅子环扣便瞬间扣住了他的手脚,使得他只有手腕可以转动,其余的地方却动弹不得。 在一切准备就绪后,父亲让他掌心向上,并且告诉他——“现在,让对面的苹果飞到你的手心。” 最初,帕西瓦尔并不明白父亲的用意。毕竟之前他已经尝试过几次凭空施咒,简单的飞来咒也丝毫不在话下。他不清楚为什么父亲还要测试他这种早已炉火纯青的法术运用技巧,但他并没有发问,而是轻松地于心中念咒,并等着苹果安然过到手中的一刻。 两秒过后,他发现事情并非如他所想。 因为那本应顺利过到他手里的苹果并没有如期飞来,他抓了抓掌心,掌心依旧空空荡荡。 这个结果让他稍微提了点精神。 他看不见苹果在哪里,也不知道那一只苹果究竟长什么样。它给飞来咒施加了难度,但这难度也并非不可克服。 于是帕西瓦尔又加大的咒术的力度,接连地再施了几次咒语。 可非常奇怪,他的手心还是什么都没碰到。 他非常肯定自己的咒术没有问题,施咒的过程也绝无纰漏,唯一可能的便是苹果的形状和普通苹果不一样,所以他又分别在心中描绘被咬过的,切掉一半的,切成碎片的,削掉皮和不削掉皮的苹果。 令人诧异的是,他竟一无所获。 心中描摹的形状和物体真实的形状一直都存在偏差值,飞来咒也是默认这种偏差值的,所以只要所想的东西和真实的东西在特征上有大部分的重合,咒语就会实现。可叫帕西瓦尔大惑不解的是,即便他把对面的苹果想成了一杯苹果汁,他仍旧什么都抓不到。 他试着扭头询问父亲,但他甚至不知道父亲是否还在身边。 父亲告诉他在,并且再次命令他——“把对面的苹果拿过来,你必须把它拿过来。” 父亲没有说如果不拿过来,帕西瓦尔会不会一直就被关在这里。他的父母从来不说“否则”的结果,使得帕西瓦尔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没有“否则”。 他记不清那一天念了多少次咒语,也不记得究竟耗时了多久。到了后来他甚至向父亲求饶,他实在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可他受不了了,他脑袋疼得要炸开,两耳嗡鸣得似乎下一秒就会把耳膜震碎。 但父亲并没有饶过他,每一次求饶,得到的只有父亲一句句淡漠的反问。反问他是否真的就此认输,反问他是否甘心失败,反问他是不是连飞来咒都用不了,反问他是否真的配冠以格雷夫斯家的姓氏,是否感觉颜面尽丧。 那些反问一次又一次逼着帕西瓦尔硬着头皮继续,逼着他做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在苹果真正地过到他手中的一刻,帕西瓦尔的眼泪和汗水把蒙在脸上的布浸透了。与此同时,还有一股暖流从鼻腔流出,他唇边一凉,铁锈的咸腥味瞬间溢满了口腔。 由于过猛地使用魔法,他甚至流出鼻血。 而当父亲终于把眼罩去掉,把他的手脚松开,他才发现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一只闪烁着淡淡荧光的、非真实存在的苹果。 是的,非真实存在的。 就在他意识到这一点时,苹果瞬间于他手中消失了。 这个房间里,从一开始就压根没有苹果。 它是一间全封闭的地下室,帕西瓦尔甚至不能用法力穿透墙壁,让外面的苹果飞进来。 但即便如此,他的法术依然脱离了魔杖,意念如父亲所教导的一般削成了剑,削成了矛,削成了任何他想要的形状,硬生生地凭空造出了一个苹果,并让苹果于对面的地面成型,再稳稳地飞入他手中。 他精疲力竭地抹掉流到唇边的鼻血,虚弱地摁住了太阳穴。他的父亲也把他揽在怀里,低声为他的努力作结—— “你看,只要你想,你就什么都做得到。” “你是我的儿子,帕西瓦尔,没有什么能难得到你。无论是什么样的困境,无论是什么样的难题。” “你是格雷夫斯家的人,格雷夫斯家的人向来能创造奇迹。” 是的,没有什么能难得到他。他是格雷夫斯,而格雷夫斯能创造奇迹。 当时的房间甚至还不如被格林德沃关押的地下室,那间房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而现在他还可以借着从天窗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线看到近距离的布景。 虽然自己太过虚弱,不可能一如当初幻化出对他有利的工具逃脱,而且他需要把所有的精力都留给那只被施了咒语的箱子,毕竟锁住箱子的绝对不是简单的防护咒或封锁咒而已。 所以他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这个决定也让他承受了不亚于钻心剜骨的痛苦。但让他就此妥协是不可能的,除非他真的死了。 他决定废掉自己的一边手。 是的,目的便是从精灵绳中挣脱。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地张开嘴巴。他没有可以咬住的东西,所以必须确保疼痛过于猛烈时他只会喊出来,而不是咬坏自己的舌尖或牙龈。 接着,他试着排除左手的触感。 这并不容易,这相当于最大程度地自欺欺人。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他要认定那只手并不属于他,认定他感觉不到痛,也不在乎骨头碎裂的声响,更不介意擦裂皮肉深达筋骨时,那火烧一般的煎熬。 只有这样,他才能任由左手的骨头被精灵绳碾得粉碎。 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彻底从精灵绳中解脱。 那是一种难以描绘的感受,事后想起来记忆也很模糊。剧烈的疼痛盖过了许许多多的感官,也让大脑停止了运转。 他喊出了声,但不是撕心裂肺的嘶吼。只是干涩的,低哑的,似乎连嗓音也被疼痛所折磨,让他连发出声音都倍加艰难。 而当他真正地把左手抽出,并将之摆在自己面前时,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看那一块软塌塌血淋淋的玩意。他屈肘压在膝盖上喘息了片刻,努力把注意力都放在同时获得了自由的右手。 他的汗水一滴一滴地打在袖口,泛黄的袖口染出一滩水渍。他的眼前更是一片模糊,不受控制的生理的泪水在眼中打转。 但他没有让它们流出来,他花了一分钟的时间平复心情,然后用右手手背擦了擦眼睛和额头,长舒一口气后站起来,走向了黑暗深处的皮箱。 他把皮箱拖出来平放,完好的右手摁在皮箱面。他不清楚格林德沃用的到底是什么咒语,他的手甚至没有办法直接与皮箱表面相触。但这不重要,不论那究竟是什么咒语,格林德沃都不在他旁边。 巫师远离了施法的物件,咒术自然会随之削弱。只要帕西瓦尔集中注意力,集中全身剩余的力量,他的法术就是一把无坚不摧的匕首,那匕首能划破表面的咒术包裹,硬生生地把皮箱撬开。 他回忆着少年时期凭空幻化出苹果的感受,浅浅地憋了一口气。他微微地把眼睛闭上,感受着格林德沃的咒语把他的掌心烧得刺痛。 然后,他开始清空大脑。他想着匕首的样子,那是从未见过的纯粹用法术凝练出的匕首。想着刀柄,想着刃尖。想着握着它的触感,而那触感沉甸甸的,随着他手指的握紧,尖锐的刀锋切入皮箱之内。 整个过程中他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犹疑,他自己必须率先相信那种匕首的存在,并且坚定不移地认为它便是能切割法术的利器,而无论法术究竟是由谁布设,哪怕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格林德沃,它也游刃有余。 他做到了。是的,他当然能做到。他是格雷夫斯,他不能给这个伟大的姓氏蒙羞。 在他的手握住魔杖的一刻,他朝旁边啐了一口血。而左手剧烈的疼痛仿佛才刚刚于他体内退去,当下包裹他的只有连呼吸都艰难的疲倦。 但他不能耽搁,他知道自己得马上就走。 他已经尽可能地抓紧时间了,可他的幻影移形咒还含在嘴里,格林德沃的声音竟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在他的身后。 那森然的声音响起时,帕西瓦尔以为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完了。 格林德沃已经率先于帕西瓦尔举起了魔杖,帕西瓦尔则听到了致命的咒语的第一个音节。 那也是帕西瓦尔曾经用过的咒术,它将让他一命呜呼。 帕西瓦尔没有时间了,他甚至来不及把魔杖举到反击或防御的高度。他也没有精力再对付多余的进攻,他体内剩余的力量仅仅够他最后一次幻影移形。 但命运终归是眷顾勇者的。存在于天上的眼睛始终一瞬不瞬地监视着世间发生的一切。所以那种不可捉摸的力量幻化出一道屏障,在帕西瓦尔即将灰飞烟灭之际,挡在了这名格雷夫斯家的勇士面前。 命运的齿轮卡进了一个令格林德沃与帕西瓦尔没有想到的节点,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一个位于纽约第二塞勒姆组织里的男孩,凑巧地爆发了体内的默然者。 他看着养母折断了魔杖,看着那双恨不得把他扒皮抽筋的眼睛,看着妹妹勇敢地挡在他面前承认自己才是魔杖的持有者,而他却只能无能无助地缩成一团,交出皮带等待鞭笞,然后跪下,跪下,跪下…… 他的脑袋嗡地一声炸开,一并炸裂的还有他体内的黑暗。而当他重新恢复原形之际,他只想到了唯一一个可以求助的人——帕西瓦尔·格雷夫斯。 于是,他擦亮了死亡圣器的项链。他迫切地呼唤着帕西瓦尔,而格林德沃感受到了这份强烈的呼唤。 格林德沃根本没有犹豫。与区区的帕西瓦尔的性命相比,他想都没有想就幻影移形地来到默然者爆发的地点。 他伪装成帕西瓦尔也是为了找到默然者,他靠近克雷登斯也是为了找到默然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默然者,而现在,默然者出现了。 那一刻格林德沃甚至懒得把阿瓦达索命说完整,毕竟只要他得到了默然者,全天下人的性命都由他说了算,到时候多杀一个人或者少杀一个人,简直太容易了。 帕西瓦尔没有被咒光击中,他只听到了微弱的噼啪声,它出现在格林德沃所在的位置,它是由于幻影移形太仓促而发出的噪音。 帕西瓦尔猛地回过头来,他的身后却已空无一人。 帕西瓦尔并不知道格林德沃为什么突然消失,克雷登斯也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救过对方一命。可帕西瓦尔确实活下来了,他狼狈不堪地出现在国会大楼门口,在被自己人扶住的一刻,支撑不住地晕了过去。 在他醒来的时候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他终于得救了。他的手也在国会请来的北美最好的医疗巫师诊治下痊愈了,身上的伤也以最快的速度得以诊疗。 但实际上,烙印在他心灵中的那一道疤痕,从始至终都没有缝合,并在他的潜意识成为主导的睡眠中日渐脓化。 他所处理脓化的唯一方式,便是用酒精侵泡它。 只是他没有想到,除了他以外,另一个肉体看上去也痊愈的人心中也有一块脓化的伤疤,而他在这一天晚上目睹了伤疤到底有多深,恶化得又有多可怕。 当帕西瓦尔准备从厨房的另一个门进入酒窖时,他看到厨房的门微微开着。也就是走过时的飞快的一瞥,他瞥见厨房里除了赛比之外的,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个人正耸着肩膀,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 帕西瓦尔皱起眉头,轻轻地把门再开大了一些。在他看清里面景象的刹那,一股无名的怒火于心中勃然腾起。 他看到了克雷登斯。 可偏偏他不仅仅看到了克雷登斯,还看到了赛比。 他看到克雷登斯正在吃一个烂掉的苹果,旁边还有一个沾着奶油的餐盘。 他看到克雷登斯舔着手指,小精灵就站在旁边打理家务。 克雷登斯理应吩咐赛比给他做份宵夜,可他却像个从垃圾堆里觅食的野猫那般,吃着那些过期的、烂掉的东西,和自己把他捡回来时一样可怜可悲,肮脏不堪。 帕西瓦尔猛地厨房门推开,咬紧牙关,强压心头的怒火,低声问道——“你在干什么?” 克雷登斯一惊,手里的苹果掉在了地上。 赛比也吓了一跳,险些把手里的餐盘砸碎。 气氛僵硬了几秒,帕西瓦尔则慢慢地把门于背后合上。 赛比率先反应过来,一边慢腾腾地问候“格雷夫斯少爷晚好”,一边把腰对折弯到地上行礼。 但帕西瓦尔没有看他,而是径直走向克雷登斯。 克雷登斯则慌了,他一慌就又开始发抖了。 他好不容易才几个月没有惹帕西瓦尔真正发火,可他知道此刻的帕西瓦尔和平时斥责他的模样不同,帕西瓦尔确实生气了,而且非常非常生气。 赛比行完了礼之后,又慢腾腾地把身子转过来,他关切且谦卑地询问格雷夫斯有什么需要,并握着双手碎步向前跟了半米。 帕西瓦尔仍然没有理他,他依旧死死地盯着克雷登斯,盯得孩子不知道手该往哪放,眼睛又该看向哪里。 于是孩子看到了地上的苹果,被啃了一半的苹果正躺在帕西瓦尔的脚边。 克雷登斯咽了一口唾沫,一边慌慌张张地说着“对不起”,一边手忙脚乱地想把苹果捡起来。 但他没能做到,因为就在他趴在地上握住苹果时,帕西瓦尔抬起脚,轻轻地踩在烂苹果上。 克雷登斯更紧张了,此刻帕西瓦尔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他却不知道到底该不该继续去取那个苹果。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他不该偷吃东西的,他不该做任何帕西瓦尔不允许的事。他趴在地上好一会,才慢慢的把手收回来,却还维持着跪着的姿势,打着颤又重复起那句苍白的话——“对、对不起……我、我不敢了……格雷夫斯先生……我、我再也不敢了……” 帕西瓦尔没有回答。克雷登斯也不敢抬头。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一会,帕西瓦尔突然揪住了克雷登斯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克雷登斯或许会得到一个耳光。他没有被帕西瓦尔打过,但他能从对方呼吸的粗重中感受到怒火烧得有多旺。 于是他赶紧把眼睛闭上又把双手微微举起,仿佛于须臾间又变回了第二塞勒姆的小男孩。 但帕西瓦尔没有打他,在把他拽起来之后又硬是把男孩的双手压下,继而猛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厉声吩咐——“睁开眼!站直了!” 克雷登斯畏畏缩缩,努力地维持身体的平衡。纵然浑身都像不听使唤般僵硬,他还是逼着自己把眼睛睁开。 他以为会看到帕西瓦尔失望的眼神,那个眼神会毁掉自己之前几个月的努力。让帕西瓦尔发觉他仍旧一无是处,不可救药。 但帕西瓦尔没有看他。在确定克雷登斯站好之后,他转向了赛比,用一种更为森冷的语调发问——“赛比,你为什么要让他吃这些垃圾?” 赛比把头微微地下,认真地回答——“那些东西是准备丢掉的坏食物,我以为格雷夫斯少爷不会在意丢到什么地方。” “对,你知道那是准备丢掉的坏食物,”帕西瓦尔喷出一个轻蔑的鼻音,继续追问——“所以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让他吃。” 赛比刚想重复自己之前的回答,却在开口的一刻忽然明白帕西瓦尔真正想问的东西,于是它震惊地把头抬起来,圆圆的眼睛不解地望向它高高在上的主人,结结巴巴地道——“因为……因为脏兮兮的人应该吃脏兮兮的东西,是……是这样的吗,格雷夫斯少爷?” “嗯,”帕西瓦尔点点头,停顿了片刻,又道——“所以,你觉得我的养子是所谓的‘脏兮兮’的人,是吗?” 这一句话简直要了小精灵的命。 它倒抽一口凉气,连连后退几步,噗通一声彻底跪下来,连连地把脑袋撞在地面上,仓皇地解释着——“不!不是!不是!怎么可能!格雷夫斯少爷——赛比绝对不敢这么想!赛比绝对不敢这么想!……” 格雷夫斯没有阻止他,反应过来的克雷登斯却试图上前。但帕西瓦尔拦住了孩子,并把他往后推一些,示意他不要多事。 等到赛比把脑门撞出了血口,帕西瓦尔才再次说话。他踢开了地上的苹果,走到赛比的面前。 此刻赛比只能看到帕西瓦尔的鞋尖,它甚至有扑上前亲吻它们的冲动。 帕西瓦尔却不让它碰,他把脚往后收了一点,让小精灵扑了个空,但也让它更明白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到底有多重要。同时,帕西瓦尔也要让克雷登斯清楚——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肮脏的孩子,无论克雷登斯能不能适应,他都得立即学着改变。 “克雷登斯是我的养子,我从回来的那一天就和你说过。我不计较你之前有多少不尊重他的行为,但我警告你,赛比——如果你再让我发现一次你对他的不敬,那我会让你滚出格雷夫斯家的老宅,永远不得回返。” 帕西瓦尔说得很平静,赛比却觉着五雷轰顶。它大大的眼睛瞬间溢满了泪水,仰着脖子望着帕西瓦尔——“可是……格雷夫斯少爷,格雷夫斯——” “我不是格雷夫斯少爷了,”帕西瓦尔不打算再听小精灵的申辩,毕竟他并不是在和对方商量,他只是下达命令罢了——“我早就是格雷夫斯老爷,而他——” 帕西瓦尔指向了低头瑟缩在身后的克雷登斯,明确地对赛比道——“我此刻郑重地重申一次,现在,他才是格雷夫斯少爷。” “你怎么对待格雷夫斯家的少爷,你就得怎么对待他。” “他是格雷夫斯家的人,是我唯一认可的孩子。” “从今天开始,他是克雷登斯·格雷夫斯。” 帕西瓦尔没有理会小精灵的震惊,他也不打算听它的回应。他招手让克雷登斯跟过来,并嘱咐小精灵十分钟之后把宵夜送到少爷的房间。 赛比还愣愣地跪在原地,但帕西瓦尔从不担心它违抗命令。毕竟无论赛比怎么想,它都必须要接受这个设定。 克雷登斯也一样。 那一刻帕西瓦尔不在乎外界是否又把“私生子”这一标签贴在自己身上,他只知道只有让克雷登斯真正地成为格雷夫斯家的一员,克雷登斯才有可能脱离那种卑贱的脾性,也才有可能找到做人的尊严,抬起头,不卑不亢地走在自己身边。 两人走出了厨房,又绕进了狭长的走廊。途径餐厅时帕西瓦尔停住了脚步,甩手点亮了壁炉的火光。他抬头看向壁炉上方的画像,上面是历代格雷夫斯先人的模样。 “你值得他们看得起吗,克雷登斯?”帕西瓦尔对身边的孩子发问。 克雷登斯不敢回答,他也不敢抬头看。但帕西瓦尔不打算放过他,掐着他的后颈逼着他扬起脑袋,面对着那些神情严肃,目光冷厉的人像,又道——“回答我,克雷登斯,你值不值得被人看得起。” 克雷登斯紧张坏了,他死死地咬着后牙槽,眼眶也憋得通红。画像里的人都停止了窃窃私语,无一例外地都睥睨着他。他好想闭上眼睛,他怕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可他的恐惧在帕西瓦尔又一次怒吼比他回答时变成一片空白,使得他张开嘴,颤颤巍巍地道——“我……我值得。” “你是格雷夫斯家的人。”帕西瓦尔又说。 “我是……我是格雷夫斯家的人……”克雷登斯颤抖着声线,跟着帕西瓦尔重复。 “是克雷登斯·格雷夫斯。”帕西瓦尔接着道。 “是、是克雷登斯……克雷登斯……格雷夫斯……”克雷登斯结结巴巴地跟着念。 “我不会下跪,不知屈服,从不畏惧,永不求饶。”帕西瓦尔拧紧了眉心,语气庄重严肃。 “我……我不会、不会下跪,不知屈服……我、我从不、从不畏惧,永不求饶……”克雷登斯捏紧了拳头,确保每一个字都完整出口。 “我誓以格雷夫斯的姓氏为荣,格雷夫斯也必将以我为荣。”帕西瓦尔加重了手指的力道,让孩子感受到疼痛的真切。 “我誓以、誓以格雷夫斯的姓氏为荣……格雷、格雷夫斯也必将以我……以我为荣……”克雷登斯艰难地开合着双唇,用力地把话说完。 墙上的人像纷纷皱紧了眉头,在克雷登斯话音落毕时,不约而同地、傲慢地扬起了下巴。 帕西瓦尔松开了克雷登斯,扭过头来认真地看着孩子,“你看,他们都不相信你。” 对,他们当然都不相信。克雷登斯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介虫冢,卑劣肮脏,不值一提。所以—— “你得证明给他们看,证明给我看。你配得起这个姓氏,配得起你现在的身份。” “别给格雷夫斯蒙羞。”帕西瓦尔的手掌压在克雷登斯的肩头。 “别给我蒙羞。”帕西瓦尔挑起了孩子的下巴,让克雷登斯看着他。 片刻之后,他得到了克雷登斯局促的,却明显是点头的回应。 “好孩子。”帕西瓦尔轻声肯定。 是的,帕西瓦尔确实不是一个好父亲,他的父亲或许也不那么称职。 他从父亲身上得到的更多的是批评,指责,说教和惩罚,但或许也是因为这些,他才能比普通的孩子更独立,冷静,勤奋和顽强。 父亲通过他自己的方式爱着帕西瓦尔,虽然有着太多的不是,方式也太过严苛与残忍,但却让帕西瓦尔在临死的关头没有轻言放弃。 因为他是格雷夫斯家的人,格雷夫斯家的人高贵且坚毅。 而轮到了帕西瓦尔也是如此。 帕西瓦尔也不是一个好父亲,他甚至不是一个父亲。但他给了克雷登斯一个做人的机会,而此刻他就像一个父亲一样,无比地希望看到克雷登斯能真正地长大成人。 TBC 第15章 (14)圣石 在第三个月的第二个星期,克雷登斯终于向帕西瓦尔提出购买更多的进阶教程。 帕西瓦尔也对此也表示认同,并向塞拉菲娜递交了关于克雷登斯持有魔杖的许可申请。 出乎意料的是,在这一点上塞拉菲娜非常干脆地批示了。或许对她来说只要某一个巫师得到了帕西瓦尔的肯定,那他在咒术上的掌控已远超持有魔杖许可的标准。 这同时也意味着克雷登斯能带着魔杖一同进入巫师街,能穿着和行人一样的袍子,站在帕西瓦尔的身边——以一个正在成长的巫师的身份,成为魔法世界的一员。 虽然在此之前仍然发生了一次小小的意外,但令人欣慰的是那次意外非但没有把两人的关系拉远,相反,却让克雷登斯认识到他此刻应该对帕西瓦尔持有怎样的心态。 那时帕西瓦尔也接到了忒休斯·斯卡曼德的回信,信中在介绍纽特的同时还掺杂了不少抱怨弟弟不务正业的措辞,但帕西瓦尔看得出兄弟俩的关系并不尖锐,只是关心的目标不同,有时会有些冲撞罢了。 偶尔帕西瓦尔也会羡慕兄弟之间的往来,毕竟他和家族旁系几乎断绝了联络,除了必要的场合十年半载才会见一面外,平日里没有太多的私交。 似乎格雷夫斯家的人都有一种天生的傲慢,而这份傲慢让他们自我孤立,因此痛苦着,却又谁都不想率先改变。 但忒休斯则不同,他甚至还知道弟弟已经起身前往美国——“他爱上了一个美国的女孩,我听闻她是您的下属,我希望能了解她更详尽的背景——你知道,纽特总对这些守口如瓶——但愿这不会让您为难。” 当然不会为难,帕西瓦尔可以用三张羊皮纸详述蒂娜·戈德斯坦恩的罪行,但他最终只决定用一张羊皮纸简要地介绍她的家庭,以及稍微蜻蜓点水不痛不痒地表示——“她是个忠诚且单纯的人,在品行方面您无需挂心。” 写完之后默念了即便仍觉得不妥,又加上了一些“非常重要的”补充——“但她行事冲动鲁莽,常常不经过妥善的思考便擅自行动,保佑她不要给您的家庭带来麻烦——尽管那些麻烦都不会太严重,但您应该和我一样看不得这些没头没脑的冒失!” 这样一补充,帕西瓦尔觉得很满意。 这样的信就很诚恳也很客观了,他相信斯卡曼德家族会知道采取怎样的方式接纳那个戈德斯坦恩家的人——当然,我们得相信忒休斯是睿智且宽容的,在与帕西瓦尔有过往来的前提下,他知道如何从格雷夫斯式的刻薄中看出蒂娜的本质仍旧淳朴善良。 帕西瓦尔把回信装入了信封,并让自己的猫头鹰离开。随后又把忒休斯的来信捏在手里——信中还有最有价值的一条信息,那就是关于绝音鸟的饲养。 按照忒休斯的说法,绝音鸟和普通的鸟类相比饲养起来并不算困难。在喂食方面,宠物店有一般都会有专门的饲料——绝音鸟太过稀有,如果不配备相应的饲料,等于卖一只便消亡一只,那这样的结果对谁而言都是心痛惋惜的。 之前帕西瓦尔只是给它吃点虫子或者普通的鸟食,虽然看不出它有多喜欢,但它到底还是吃了。看来那是饿得不行的无奈之举,帕西瓦尔问心有愧。 而在豢养的方式上,也有一条需要与普通的家养鸟类宠物区分——那便是所谓的“遛鸟”。 猫头鹰是识途的,即便不关在鸟笼里,只要养熟了,它自然会飞回来。但绝音鸟则不同,它既需要偶尔放出来溜溜,又不能让它飞太远,否则它飞欢脱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可捕捉它也有一个便捷之处——“它会在经常见到的人的周围盘旋良久才离去,只需要把它放出来盘旋几圈,然后将之捕获,放回笼中即可。” 忒休斯说得很简单,但帕西瓦尔不知道捕获究竟是指什么样的捕获。 他会一种擒拿犯人的捕获方式,那就是除你武器之后再速速禁锢。可显然这么对这只鸟用,说不定还没用上几回就被折腾毙了。 帕西瓦尔思索再三,最终认为对宠物类施予网罗咒最为温和。 这种咒术释放时会在某一个区域形成一个半透明的、直径为三米左右的弹性网。只要绝音鸟的运动轨迹有规律可循,帕西瓦尔就可以在需要捕捉它时释放这个咒语,只要绝音鸟撞上了网,他则可迅速回收宠物。 加之绝音鸟的飞行速度不快,体型也不算大,撞在这样的弹性网上,基本不会受到肉体的创伤——精神上会不会有创伤就不知道了,不过帕西瓦尔不太想管一只鸟的精神状态。 但也恰恰因为这个捕鸟的方法,让克雷登斯遭遇了一次可怕的咒术反弹。 其实归根结底,这既不是帕西瓦尔的错,也算不得克雷登斯的错,发生这件事实在是意外中的意外。 早在几周前,克雷登斯就已经掌握了四个冷暖类的常规咒语。那天下午克雷登斯也打算在无教科书的前提下尝试放大咒和缩小咒,对物体进行简单的变形操作。 但在练习了新的咒术之后,出于对自身能力的不确定,他决定结束今日的课程之前再把这四个容易混淆的咒语复习一遍。 他并没有提前知会帕西瓦尔——他还是很担心帕西瓦尔看到他那种不可自控的自卑情绪——所以他独自面对赛比给他俩拉出来的桌子,以及桌子上几个水杯进行练习。 当时帕西瓦尔也正巧让绝音鸟遛了一下午,正准备施咒把它抓起来并关回去,所以也压根没把注意力放在克雷登斯身上。 毕竟绝音鸟价格不菲,克雷登斯又那么喜欢,喜欢到恨不得晚上睡觉都把鸟笼放自己房间——要是飞跑了,就算帕西瓦尔想买估计也没那么容易买得到。 于是意外也就在多方的巧合下出现了。 绝音鸟已经在院子里盘旋了五圈,一圈比一圈绕的范围大。原本只在帕西瓦尔的头顶转,然后拓展了飞行的圆周,过到了草地的中央。紧接着又继续向外延伸,飞到了设立在院子内的长椅上方。 它每一圈就会将划出的圆形拓展一到两米,而到了第五圈,它已经飞过位于十米之外的,克雷登斯与小桌子所在的区域。 帕西瓦尔从草坪上站起来,走到桌子的后方两米的位置,打算在这里设立网罗咒的屏障。 克雷登斯也捏紧了魔杖,内心正过着冻结咒的念法。他之前施过十几次冻结咒,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让被子里的水彻底冻成冰块。 冻结咒射出的咒光非常纤细,他总是无法掐准时机在划动魔杖的同时准确地指向目标。所以有时他得到的是一杯混着冰沙的水,有时则得到水杯后方一只被冰裂的花瓶或几张一冰冻立马碎成粉末的羊皮纸。 这一次也一样。 克雷登斯的紧张是致命的缺点,紧张之际他的手脚会不自觉地颤抖。此刻他根本不知道帕西瓦尔在做什么,也没想过如果他射偏了结果又会和往常有什么区别。 他没有注意到帕西瓦尔已经划出了那张半透明的网,那张网则正正位于桌面后方,位于一旦咒术射偏,必然会击中的地方。 克雷登斯确实射偏了。 握着魔杖的手仿佛被咒术带了一下,他握得不够紧,杖尖没有按他预定的轨迹划动,而是往上挑了几公分,越过了目标玻璃杯的杯口,正正打在网罗的中央。 在帕西瓦尔反应过来前,那个淡蓝色的光线像箭一样冲出去,狠狠地撞上罗网后,又直直地反弹回来。 然后,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克雷登斯自己。 帕西瓦尔的惊呼还含在嘴里,却见克雷登斯毫无预警地向后倒去。与此同时,绝音鸟也后一步地撞上了网,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 帕西瓦尔赶紧拧转魔杖,在罗网收口的刹那丢下魔杖冲向克雷登斯。 他高声呼喊着赛比,并让赛比拿自己的魔杖安置还躺在草地上挣扎的绝音鸟。而他则立即附身检查克雷登斯的情况,并试着把孩子抱起来。 被咒术反弹的克雷登斯浑身抖得像筛子一样,嘴唇瞬间变得乌紫。脸上失去了活人应有的血色,甚至开始微微泛青。 帕西瓦尔一边暗骂着自己竟然没有看对方,让克雷登斯笨拙地自己练习那么危险的咒语,又不得不庆幸着冻结咒只是间接地击中了孩子,还不至于让他立即死去。 可即便如此,仍旧危险得很。要知道一旦在极度寒冷的情况下昏厥,身子本就羸弱的克雷登斯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赛比来得很快,几乎是瞬间出现在帕西瓦尔身边。 它看了一眼孩子,皱起本就足够耷拉的面孔,一边喃喃地“这下难搞了,这下他要丢掉半条命”,一边按照帕西瓦尔的指示将魔杖捡起,并抓着里头的绝音鸟塞回鸟笼。 帕西瓦尔把克雷登斯打横抱起,吩咐赛比立马把浴缸水放满,并让小精灵将蝾螈粉送到浴室给他,他必须趁着克雷登斯还有知觉的阶段迅速给孩子暖身,以便其熬过最刺骨的寒冷。 在把克雷登斯带到浴室的时候,孩子甚至没法把蜷缩的身子舒展开,也没法稳稳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更不用提站起来了。他的神智随着极度的寒冷一并被打乱,帕西瓦尔可以想象现在孩子的意识已经走在了如梦境般的幻觉之中。 他浑身的肌肉紧紧地绷着,使得帕西瓦尔只能把他抱紧,并指挥家养小精灵把蝾螈粉洒在放满了热水的浴缸,再把少量的粉剂加入温水中,内服和外用同时进行。 蝾螈粉的原料是从火蝾螈的尾巴中提取的,还加入了一部分焰尾马的鬃毛熔制而成。 帕西瓦尔的父亲曾追捕一名逃到雪山之中的巫师罪犯,这种可使身体迅速回暖的珍稀粉剂便是从对方的老巢中收缴回来的。 它曾作为实验样本送到国会旗下的药品检验司进行研究,研究表明它确实有比回暖咒更明显的功效,且其效果不会与冰冻咒和冻结咒抗衡。 但用它来对付冰冻咒还行,对付冻结咒却还稍显药力不足。 帕西瓦尔勉强把水喂到克雷登斯嘴里,但孩子的牙齿都在打颤,水流又有一大部分顺着嘴角溢出来。冷到极致的时候孩子根本无法准确感知外界正在发生的事,不得已,只好能喂多少算多少。 在把杯子里的水或灌入或浪费地清空之后,帕西瓦尔又把空杯递还给小精灵,让赛比出去时关好门。而等到小精灵离开后,他则试着把克雷登斯的衣服脱掉。但这显然也非常困难——孩子因为肌肉僵直而伛偻成团,帕西瓦尔怎么扯都没法把衣服扯开。 最终他只能用“四分五裂”把孩子的衣服破坏,才能将赤身裸体的克雷登斯放进浴缸。 帕西瓦尔见过被施以冻结咒的人,那些侥幸生还的人身上所有血管都非常明显。它们呈现青中带黑的颜色,并像网状一样从皮肤下方显露出来,让人的身体像被自己的血管勒死一般。 克雷登斯也是一样。 虽然他中的咒术并不直接,但他身上没有什么肉,血管的凸显本来就比常人更触目惊心。那些血管爬在嶙峋的骨头上,爬在惨白的皮肤上,爬在孩子的脑门上和瑟瑟发抖的嘴唇边上。 帕西瓦尔一面用手试着水温,一面不停地在浴缸里加入蝾螈粉。 片刻之后,克雷登斯被强硬地从冻死边缘捞了回来。但极度的寒冷又开始让他发抖,剧烈地发抖。 于是帕西瓦尔不得不又腾出手捧住他的脸,以免他因瑟缩而将头压入水面以下,直接在温暖中溺毙。 待到克雷登斯的皮肤都泛红了,帕西瓦尔重新把赛比叫进来,交代它给少爷的床铺、床褥全部施一次回暖咒,再把房间的炉火点燃预热。 今天晚上克雷登斯都必须时刻受到外界的暖流供应,否则即便活了下来,肢体的末端也一定会出现冰冻坏死的迹象。 一系列的工作做完后,时间才刚刚过去一个小时。 按照帕西瓦尔的经验,这种咒术的退去还要再经过四到七个小时。 在把克雷登斯捞出来的时候,帕西瓦尔甚至给浴巾都施了回暖咒。他用浴巾把孩子包裹并抱在怀里,可孩子可怕的低温还是让他毛骨悚然。 他一路把克雷登斯抱回房间,克雷登斯缩在他的怀里像极了一团受冻的猫。 他将克雷登斯放在床上,又多加了两层的被子,并用被子把孩子严严实实地卷好,让克雷登斯就像一只虫茧一样。 卧室经过了多重咒语的布设,温度和夏天不相上下。忙活了半天的帕西瓦尔压根感觉不到寒冷,额头还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可当他小心翼翼地把门带上,打算坐在客厅的沙发陪着克雷登斯熬过这个漫长的夜晚时,他的心脏似乎也随着孩子一并战栗起来,不得已他又让赛比拿了一瓶酒给他。 他需要冷静。 克雷登斯随时有可能出现其他的意外,而帕西瓦尔不能随之一起乱了阵脚。 赛比试图让主人吃点东西,但帕西瓦尔哪里吃得进。他连喝了几杯酒才稍微镇定一点,紧了紧拳头,看向熊熊燃烧的炉火。 赛比见着劝也没有用,又只好乖乖地把晚餐送回了厨房。 过了好一会它却没有在厨房待着,而是迈着慢腾腾的步伐,又缓缓地走到帕西瓦尔旁边。 它走路不发出一点声响,在帕西瓦尔身边站了好一会对方都没有察觉。直到它又往前靠了几步,来到帕西瓦尔的扶手边并开口说话,才让帕西瓦尔注意到它的存在。 帕西瓦尔现在无心理会它,扬手让它走开,并交代——“你如果实在没事就去孩子的卧室待着,帮我看着他,如果有什么需要也好第一时间通知我。” 但赛比却没有走,它站在这里也不是为了再徒劳地劝慰真正的格雷夫斯的血脉吃东西或注意休息,它有其他的话说,而它要说的话比上述所有的事都更为重要。 见着赛比不走,帕西瓦尔又继续给自己倒酒。 他心乱如麻,本来克雷登斯就体弱,这下一折腾,真不知道第二天会出现什么情况。当下他想了无数种糟糕的情况,而让他无奈的是他竟找不到任何一种完美的化解办法。他甚至不敢冒险现在把克雷登斯带去医院,一点点的转移、哪怕一点点的漏风,都有可能让克雷登斯遭遇生命的危险。 赛比在旁边静静地等了一会,实在憋不住后绕到帕西瓦尔的正面。小小的身板挡在了炉火前,背光的位置让帕西瓦尔看不清它皱巴巴的脸。 赛比先是谦卑地鞠了一躬,缓缓把身子抬起来后,仰着脖子对帕西瓦尔道——“格雷夫斯老爷,赛比……赛比有话要提醒您。” 帕西瓦尔握着酒杯的手稍微扬了扬,还没等小精灵切入正题便把赛比打发了——“我现在没空听你唠叨,否则我很有可能控制不住火气。” 他以为赛比要说的话又是那些像老妈妈一样的嘱咐,但实际上并不是。 赛比没有知难而退,而是认真又认真地看了帕西瓦尔一会,然后打了一个响指,一本古旧的笔记本竟从走廊的一头漂浮过来,悬浮在家养小精灵和帕西瓦尔之间。 “格雷夫斯老爷……”赛比踮起了脚尖,抬手取下那本古旧的笔记,双手握着递向帕西瓦尔,问道——“格雷夫斯老爷……赛比想知道,您还记得这个东西吗?” 帕西瓦尔皱起了眉头,取过笔记本瞥了一眼。稍微回忆了一下,点点头。 他当然记得,这是他的先祖刚铎夫斯·格雷夫斯的笔记之一。 是的,之一。刚铎夫斯生前有很多这样的笔记,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习惯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记录在本子里,以防日渐衰退的大脑让他把事情办砸了。 而所有格雷夫斯家的后代都会把笔记读完,尤其像帕西瓦尔这种继承家族衣钵的存在,其父亲至少要求他每一本都度过三遍。 那些笔记全部存放在书房最底层,加密方式都是格雷夫斯家独创的,就像帕西瓦尔常住的房子外包裹的魔法一样,是一种只有格雷夫斯血脉才能开启的咒语。 可讽刺的是到了最后几年,刚铎夫斯的脑子混乱得甚至连这个咒术都记不清了。不得已,格雷夫斯家的其他人必须每一次都帮刚铎夫斯把笔记打开,再看着他把一些已经记录过的内容又重复地写上。 帕西瓦尔没有翻动它,而是将之搁在膝头,朝小精灵看了一眼,又问,“有什么问题吗?” 但赛比还是没有直接回答,它搓搓手,小心翼翼地道——“老爷……那,您还记得这一本笔记中记录的内容吗?” 帕西瓦尔哪里记得,先祖的笔记有上百本本,记录的事项林林总总,虽然每一本他都看过很多遍,但无非就是哪本书放在哪里,哪家人又做了什么事,哪天应该参加什么聚会,哪一次重要的会面他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 帕西瓦尔熟练地用指尖在封皮上滑动,他烦躁得不想再听小精灵卖关子。他不知道赛比这个时候和他说这些是为什么,他满脑子都是房间里那个冻成冰坨的孩子。 但当他刚把笔记外的环扣打开,正准备翻动时,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继而停止了手上的动作,眯起眼睛望向赛比,狐疑地道——“你是想说……那个格雷夫斯家的预言?” 赛比沉默着,火光把它的轮廓打得忽明忽暗。 帕西瓦尔瞬间明白赛比暗里所指,啪地又把笔记合上,丢在桌面,冷声回应——“如果你想和我说克雷登斯就是里面所指的那个人,那你真的可以走了。从我小时候开始我就不喜欢听你说笑话,赛比,你压根没有幽默细胞。” 帕西瓦尔也没有,他对赛比的判断感到极致的厌恶和反感。 “这不是笑话,格雷夫斯少……不,格雷夫斯老爷。”赛比并不是没有听出格雷夫斯的抗拒,但它依然坚持。 它小心翼翼地又走到桌边,把笔记心疼地抱在怀里。它今晚比平时更令帕西瓦尔烦躁,说的每一个字在帕西瓦尔听来都无比刺耳。 “老爷,格雷夫斯老爷……”赛比的语气带上了哀求的色彩,它希望帕西瓦尔能看一眼那个笔记,它生怕对方是真的忘了,所以又把笔记轻轻地放回帕西瓦尔的膝头。 “老格雷夫斯在的时候经常说,这是一定要牢牢记住的事,不可以忘掉,不可以疏忽大意。它决定了格雷夫斯家的存亡,决定了格雷夫斯家族的昌盛和衰败——” “够了。”帕西瓦尔淡淡地打断了小精灵。 他的手摁在笔记本上,眼睛紧盯着橙色的火焰。 不需要赛比提醒,他当然都记得那些话。似乎每一位格雷夫斯家族的人去世之前都会念叨着这两句,而到了帕西瓦尔的父亲也如出一辙。 好似对于格雷夫斯家的人来说,到了临终前的几年,他们可以什么都忘了,可唯独有两件事记得清清楚楚,并逼着所有人和他一样镌刻于心。那便是——“不可占卜,不可炼金。” 是的,不可占卜,亦不可炼金。 帕西瓦尔听闻父亲说过,刚铎夫斯过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家族中对这两句话的解释讳莫如深。所以他父亲对这件事的严重性并没有过深的了解,家里的人也基本不过提及。只是让他们牢记而已,而牢记的原因,不到临终,不可启齿。 但还好帕西瓦尔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奇,反正他占卜本来就学不好,对炼金也毫无狂热,既然父亲这么说了,那他就这么做便是。 所以同样,到了最后的关头,帕西瓦尔的父亲才把他叫到了床边,并告诉他这两句话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又为何让其成为格雷夫斯家的难言之隐。 先前说过,格雷夫斯家曾长时间从事炼金行业。在刚铎夫斯那一代尤为狂热,而到了其中年之际,他却突然将所有炼金的项目全部终止,并断绝与所有术士的往来。 这件事发生的非常突然,虽然对外一致宣称是专心政业,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简单。 真正的原因,在于刚铎夫斯听到的一个预言。 刚铎夫斯是成立魔法国会的十二傲罗之一,最初的十二人直接由地狱神犬科尔贝罗斯选中,无一不法力高强,人脉广泛。 刚铎夫斯更是与许多行业的魔法师都有交集,年轻时又曾游历世界各地,结识了不少身怀绝技的巫师。 这些巫师有些是欧洲的古老家族,有些则原住于美洲大陆,甚至有些远达东方的土地。 其中交往最深的有两人,一人来自同样从事炼金行业的巫师世家。他与刚铎夫斯是世交,并与之并肩熬过了美洲最纷乱的年代,既是知己又是战友。而另一个则来自于非常著名的预言家族,他们家族曾预言出多次改变历史走向的事件,并常年与各个古老巫师家族维持亲密友好的关系。 格雷夫斯家并不是一开始就抵触预言的,他们也和一些预言家的关系很好,并从中得到了不少箴言。他们帮助预言家达成一些炼金方面的愿景,而预言家则常常提醒他们应该注意些什么,规避些什么,从而让格雷夫斯顺着命运之手的脉络,继续昌盛繁荣。 但这样的和谐并没有持续至今,其根本原因在于那个家族的人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预言,而预言的内容导致三家人再也不相往来。 没错,只是不相往来,而不是决裂。因为谁也不知道预言的内容会否成真,而谁也不希望因彼此深交下去,到了未来的某一天不得不面临预言的结果。 那个预言对于冷血无情的人来说是美好的,可对于内心尚存一丝善意的人而言却残酷至极。 它向两个炼金家族的后人昭告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好消息—— “点金石会以婴儿的方式出现在你们的家庭,他的身体便是点金石的容器,可使人长生不老,甚至起死回生。” 由于世代从事炼金行业,两个家族的血脉则年复一年受着各种矿石和魔法原料的影响,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材料让他们的身体出现异变,但都会有一个孩子成为点石成金的奇迹,而他将是炼金术历史中不可取代的神话。 预言家是当着刚铎夫斯及另一个炼金家族的人的面说出口的,听到这个预言的两人刚刚露出了兴奋的神色,却又在听到后半句时突然僵住了表情。 因为它的后半句无异于给两人当头棒喝,并在两家人间下了一份战书,使得他们在得到点金石之际,彼此的关系必然以血战到死作结——“点金石只有一个,而孩子却有两个。那就意味着其中一个孩子必须死去,不论是自然地死亡,还是被对方杀死。” “天上没有两个太阳,没有两个月亮。一个家族的升华,必将迎来另一个家族的陨落。”预言家告诉他们——“享有财富的同时,必将割裂血肉。” 这是一个审判,但在场的两人都不接受审判的结果。 “你是在挑拨!”刚铎夫斯勃然大怒,冷厉地斥责。 但他的友人却不这么想,滞怔了片刻之后,对方更想知道的是——“我想要解法。” 毕竟预言是以已经发生的事为基础,如果事态发生了转变,预言或许也有被扭转的可能。 可惜预言家不能给他们确切的答案,只能说——“我看到的是命运的指向,指向中继承你们家族衣钵的只能有一人。除非其中一家放弃追寻点金石,或许还有一线共存的希望。” “何况,你们两家的纠葛绝不仅限于此。我还看到了更多更久远的东西,可惜……那些画面我看不清。” 这个答案是非常可悲的。 两个家族都为炼金术耗费了太多年,太多的血汗,太多的精力。现在命运告诉他们所有的努力终得结晶,却要以反目为仇并厮杀到底为代价。 这份财富,鲜血淋漓。 得到这样的预言后,三个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没错,再也没有。 这似乎成了一个三人中的禁忌,使得他们再也无法维持之前的情谊。 刚铎夫斯并没有立即把这件事向家庭成员宣布,他保守了秘密,一直于内心天人交战。他一直以为另一个家族也是如此,至少对方也不可能轻言放弃。他们都为这一梦想耗费了太多,这已经不仅仅是财富的问题,这个成果象征着一份信仰,甚至一个家族的使命。 而即便完成不了使命,预言却也没给他们后路可选。不是成功,便是失败。 若是失败,整个家族都会被对方从历史卷轴中抹去。若是成功,则得背负着手刃世交的罪名——他们将杀死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朋友,杀死一直以来相互扶持的同伴——这个后果,让格雷夫斯不寒而栗。 所以刚铎夫斯缄默着,在还没有下定决心之前,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也想要说服自己——倘若他们两家就此断绝了往来,那多年之后彼此的子嗣再面对面,或许朝对方下杀手也不再那么艰难,毕竟,隔了那么多年,有些情感也不再如当初那么深刻了。 但出乎他预料的是,还没有等他想清楚,他的朋友就先想清楚了,并且率先做出了决定。 次年的年初,他的友人突然放弃了炼金的行当。当刚铎夫斯得知消息时,那个家族竟已搬离了原先居住的山庄,销声匿迹。 刚铎夫斯震惊了。 这一举动给他的影响是巨大的,它彻底打消了他想要得到点金石的想法。 这不是因为他不想再追寻之前的奇迹,不想要得到那扭转乾坤的宝藏,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太明白自己对点金石的欲望有多强烈,明白为换取这一天两个家族都做了多少牺牲,所以他也更能深切地体会到这绝对不是容易下定的决心,不是一个像他这样固执又孤傲的人,能够付出的成全。 另一个家族的率先放弃,让刚铎夫斯改变了。 于是他再没有犹豫,将预言的内容彻底地公布给了家人。同时,他也给家里的人定下了那两句话的规矩——不可预言,不可炼金。 他撤销了所有炼金的项目,又把一切原材料全部出售。独独只留下了一块圣石存储格雷夫斯家的亡灵,而再不靠近炼金术士与预言占卜师。 他不知道这么做是否能让后代不再出现那个必须面临命运抉择的孩子,但他愿意相信,他所做的一切或多或少能更改命运的走向,或多或少能让未来变得不一样。 “格雷夫斯已经不再炼金很多年,那个家族也已经消失很久了。预言是不可能实现的,赛比,我不知道你从你父亲那里又听到了多少,但就我的判断,这已经成了别人家的故事。”帕西瓦尔淡淡地道。 赛比却相当不赞同,因为——“您还是出现了,您对原石的感应与生俱来。那另一个家族必然也将出现和您一样的人。命运是不可改变的,格雷夫斯老爷……命运、命运是——” “那也不可能是他。”帕西瓦尔打断了赛比,他忽然有点害怕听下去。 虽然嘴上否认着小精灵,但帕西瓦尔知道赛比说的有道理。他的父亲一辈就已经离开炼金术很久了,可他仍然能对炼出某些特殊的石头产生感应。 他不可能想不起在魔杖店发生的一幕,而那个盒子里装着的就是另一块炼出点金魔法石必须准备的原料之一——生命石。 在炼金术中,想要炼出点金魔法石,必须经历死亡、涅槃、转化三个过程,三个过程分别需要三块特殊的圣石——灵魂石,哲人石,生命石。 三石炼一金。 一块便是帕西瓦尔家中的圣石,俗称灵魂石。它负责死亡的部分,存储死人的灵魂和力量,并随时等待将其释放并投入涅槃。 一块是哲人石。它能让灵魂重获肉体,让枯萎凋谢的生命重新绽放。它令拥有它的人洞悉世事,法力无边。 而魔杖店里的那一块,则是第三块圣石——生命石。这块石头则能彻底地将人从肉体凡胎中脱离出来,不再受死亡与疾病的威胁,从而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它负责最终的转化。 帕西瓦尔从来没有见过哲人石,但就他自身对自己家中的灵魂石与魔杖店的生命石的感应看来,他对第三块圣石同样会产生反应。这便是容器,而容器则能让三块石头于体内融合。 可偏偏克雷登斯对那个盒子也有感应,并且感应得比他还要强烈。这绝对不是常见的现象,而依照预言看来,世界上不会出现第三个人与他俩类似。 也难怪与格雷夫斯家来往甚密的塔格利安后人忍不住提醒——魔鬼,害死格雷夫斯的魔鬼。 帕西瓦尔眯起了眼睛,他想要否认自己。克雷登斯是一个哑炮,如果帕西瓦尔没有悉心的教导他,或许他压根…… “他来路不明,老爷,”赛比又上前一步,现在它几乎够到帕西瓦尔的膝头,“您不知道他的身世,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没有人能确定他是谁,没有人能——” 但帕西瓦尔还是没有听完,此刻克雷登斯正经历着严寒的考验,在生死的边缘徘徊,帕西瓦尔无法于当下细想那个遥远得几乎没了形状的预言。那些捕风捉影危言耸听的笔记,怎么说都不如与孩子的朝夕相处来得真实可感。 于是,他摇摇头,做出了最终的回应——“赛比,你真的老了。我有我基本的判断力,我不需要知道这个也能——” 但帕西瓦尔的话刚说到一半,卧室突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帕西瓦尔和小精灵都愣了半秒,而后帕西瓦尔唰地站起来,立马朝卧室的方向走去。他也瞬间忘了之前后半句话想说的内容,急匆匆地推开卧室的门。 看到眼前的一幕时,帕西瓦尔不禁好气又好笑。 克雷登斯不知道是哆嗦得太厉害,还是由于咒术是从床褥边缘释放,所以靠近床边的位置特别暖和,以至于他一个劲往旁边靠。不知不觉竟压到了边缘,而后整个人裹着被子掉到了床下。 但克雷登斯还是没有清醒,整个被褥裹成的茧就这么躺在地毯上,微微地蠕动着,被火光照得一亮一亮。 无奈,帕西瓦尔只好把茧又抱起来,重新放回床铺中央。 他把欲言又止的赛比打发出去后,打算抽出魔杖给被子施个禁锢咒,以防孩子再继续往床边滚。毕竟就赛比刚刚的一席话,他实在难以相信小精灵会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少爷”尽心尽力。 但当他看着那一条人茧弯曲着缩成一团,看着孩子的头发露出茧端一点点,看着克雷登斯把整张脸都压在被子里的模样,帕西瓦尔举着魔杖的手又放下了。 他一定是喝了太多酒了,所以此刻才全身发热。 他在床边徘徊了一会,将目光移开又移回去。他检查了窗帘又检查了炉火,但最终还是不得不正视了心头蓦然腾升起的想法。 他想这么做,是的,他想。 尽管他没法深究这么做究竟是出于为对方好,还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欲望。 他又重新回到床边站了一会,然后一不做二不休似的猛地把克雷登斯的茧剥开,扯出被子的一边,自己躺了上去。 他腾出一只手施法让炉火不要烧得那么旺,又把魔杖放到了枕头下与孩子的魔杖搁在一起。 然后用胳膊绕过了孩子的后颈,将仍然被寒冷折磨得浑身战栗神志不清的克雷登斯搂在怀中。 最终他把伸出的手也塞进了被窝,犹豫了片刻后,抽掉了睡袍的带子,并扯开领口,抓住孩子那双冰冷得像铁一样的双手,摁在自己□□而滚烫的胸膛。 那一刻帕西瓦尔不愿意相信什么预言和征兆。 克雷登斯只是一个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的小玩意,是一个需要他去温暖和保护的小东西,是一个他刚刚许下承诺并在先祖面前发誓要守护到底的小家伙。 这样的孩子怎么可能把帕西瓦尔杀死。克雷登斯是那么信任他,那么依赖他,倘若没有他,克雷登斯根本活不下去。 而面对这样的存在,帕西瓦尔压根不可能将之视为隐患和威胁。 TBC 第16章 (15)烈焰 第二天早上,帕西瓦尔是被克雷登斯的动静弄醒的。但克雷登斯有了动作,却并没有睁开眼睛。 他的双手还摁在帕西瓦尔的胸口,似乎是因为很暖很舒服,手指动了动捏捏暖暖的一块,又把手翻过来让手背也暖一暖。 帕西瓦尔被蹭得痒痒的,又捏得有点疼。他睁看眼睛看到孩子还在梦中,又把眼睛闭上。克雷登斯的身体已经回暖了,虽然温度还有点低,但已经顺利度过了咒术作用的危险期。 帕西瓦尔松了一口气。 一分钟过后,克雷登斯也睁开眼。看到自己被抱着的一刻他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就要往外逃。 帕西瓦尔赶紧箍住他,不悦地骂道——“跑什么跑,昨晚我喝了酒都没怎么样,你还担心我现在图谋不轨不成?” 帕西瓦尔以为他以为孩子已经醒了,但实际上并不是。他也以为克雷登斯只是怕自己抱着他,但实际上也不是。 克雷登斯只是微微睁眼,可他的思维还停留在梦中。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呜咽,扬起脖子直视了帕西瓦尔的脸。 也就在这一刻,帕西瓦尔瞬间察觉出克雷登斯还处在幻觉的状态。因为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反而充满了愤怒与不解。下意识的逃窜也不是因为羞煞或害怕,而是来源于莫可名状却又刻骨铭心的抗拒。 克雷登斯似乎与帕西瓦尔对视,但那目光实际上却穿透了帕西瓦尔,仿佛在审视对方的灵魂。 果然,这样的对视持续了一会,克雷登斯道出一句沙哑的质问。他的嗓音非常诡异,仿佛被大火烧过一般。语气却低沉坚定,仿若判官在责问帕西瓦尔的罪行——“为什么你不救我?” 帕西瓦尔愣住了。 他皱起眉头,不知道孩子究竟出现了什么幻觉。他试着抬起手臂捋捋对方的后背,可手臂刚过到孩子的肩头,后者却突然掐住他的脖子。 克雷登斯手指的力道很重,指节深深地掐进脖颈的皮肤与肌肉。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救我!?”克雷登斯瞪大了眼睛,歇斯底里地又吼了一句。 顷刻间,黑色的双眼里似有火焰猛然腾起。 帕西瓦尔没有准备,他喉口一窒,微微张开嘴巴。而右手则迅速从孩子的身下抽出来,摸入枕头底并握住自己的魔杖。 克雷登斯却似乎感觉不到异样,他的手指不断地加重着力道,面孔因愤恨而扭曲狰狞,两只眼球布满了血丝,那股恨意甚至超过了在国会审判时与格林德沃对峙的一刻。 “放开我,克雷登斯……”帕西瓦尔用左手抓住了孩子的腕骨,他奋力地捏住纤细的骨头,尽可能在不弄伤对方的情况下,一点一点把孩子的手从自己脖子上扯开。 克雷登斯的脸都憋红了,他想要置帕西瓦尔于死地的愿望无比强烈,以至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与对方抗衡,使得帕西瓦尔也不得不加大腕劲,才勉强让自己喘一口气。 可显然,克雷登斯还是没有醒。 他的手指僵直,维持要扑上去的姿势,眼眶则开始溢出水渍。 帕西瓦尔试图说两句话,但他的“你看清楚了”还含在嘴里,克雷登斯的身体居然蓦地腾起黑雾。 帕西瓦尔大惊。 不知道克雷登斯究竟看到了什么,竟然把体内那一点点仅剩的默然者逼了出来。孩子嘴里不停地绝望地重复“你为什么不救我”这一句话,但他的手臂,他的脖颈,他的面颊,他身上的皮肤都渗出那种可怖的雾气。 帕西瓦尔不敢再耽搁,他猛然发力把克雷登斯推开,反客为主地掐住孩子的脖子,以最快的速度把魔杖从枕头底下抽出,直直地指着克雷登斯的脸,低吼道——“清醒点,克雷登斯,是我!” 但梦境带给孩子的惶惑与愤恨太强烈了,他仍然接收不到现实世界的任何信息。 周身腾起的黑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克雷登斯浑身又如筛糠般颤动起来,而肩颈处已渐渐失去了人类的形状。 帕西瓦尔没有时间了,如果让克雷登斯爆发,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完好地降服对方。 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放开了克雷登斯的脖子,朝着对方的面颊狠狠地扫了一耳光,与此同时快速地于心中念咒。 魔杖的尖端迅疾喷出一股清流,正正地浇在孩子的脸上。 可即便如此,帕西瓦尔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在掴了孩子一耳光后,他又警惕地再次摁住克雷登斯的胸口。 此刻他整个人压在克雷登斯的身上,昏迷咒也已在脑中枕戈待旦,料想着只要再感觉到孩子有一点点消散变形的迹象,他会立马把克雷登斯击晕。 但还好,他们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好一会,克雷登斯的黑雾又慢慢退去。 他仍然瞪大了眼睛望着帕西瓦尔,而帕西瓦尔能感觉到那眼睛从穿透自己的方向,重新聚焦在他的脸上。 眼中汹涌得令人毛骨悚然的仇恨也一点一点收敛变化,从愤怒变成了茫然,再从茫然褪成了惶惑,继而真正的意识回来了,仍有水雾的眼里盈满了不解与恐慌。 克雷登斯终于看清了帕西瓦尔,但看清的一刻却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浑身湿透,手臂则举在空中捏成了拳头。而帕西瓦尔的睡袍也敞开着,正欺身压着他,与他警惕地对望。 “……克雷登斯?”帕西瓦尔试探着叫了一句。 克雷登斯反应了好久,才微不可闻地点点头。然后迅速把目光闪开,剧烈地抽吸了一口凉气。 他完全不知道刚才自己做了什么,但想来一定是不好的事。他害怕极了,害怕得想哭。可他又好紧张,紧张到他都忘了把捏成拳头的手臂垂下。 看到孩子这个反应,帕西瓦尔终于放下心来。 他松懈般躺下,也把魔杖塞回了枕头底。他侧过脸来看着孩子局促不安并迅速泛红的面孔,放弃了摸摸孩子脑袋或者后背的想法,轻声问道——“你梦到什么了,怎么反应那么大?” 但克雷登斯没有回答,他压根没听清帕西瓦尔在问什么。 当下的他觉得自己要死了,他紧张得气都喘不上来。 他把双手塞进被窝,可碰到大腿的刹那忽然发觉自己什么都没有穿。他就这么□□地躺在帕西瓦尔旁边,对方的味道和温度毫无阻拦地从身边传递过来。 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他在被窝里又把拳头捏起,平躺着不敢动弹。 帕西瓦尔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彻底转过身握住孩子的肩膀。但克雷登斯还是不动,就像砧板上脱水已久的鱼。 不得已帕西瓦尔又拍拍孩子的脸,逼着他把眼睛睁开。 “我问你话,你听见没有?你到底梦见什么了?” 帕西瓦尔向来没有追问克雷登斯的梦境的习惯,之前克雷登斯发噩梦的表征也证明其大概是看到了玛丽——那问出来也没什么意义,何况还要孩子再难受一回。 但这一次则不一样,帕西瓦尔看得出玛丽不可能让克雷登斯恨到这个程度,也更不可能让克雷登斯质问她不救他的缘由——克雷登斯从来就没指望她会真的救他。 “你在梦里遭遇了什么?谁不救你了?”帕西瓦尔又问。 克雷登斯紧紧地锁着眉心,他试着回想了一下梦境的内容,又晃动着脑袋拒绝回答。 他不是不记得梦里的细节,可正是因为细节清晰得就像真实发生过,他才痛苦到无法顺利地道出真相。 帕西瓦尔并不放弃。克雷登斯越是守口如瓶,他越是要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孩子体内的魔法闸门已经打开了,按照奎妮的说法克雷登斯又似乎在预言方面有些天赋。预言师的梦境向来没有那么单纯,他们的眼界或许可以到达遥远的未来,亦或是久远的过去。 也许克雷登斯也一样。 那克雷登斯有可能梦得到自己真实的身份。或者,至少,能从梦境中找到蛛丝马迹。 赛比的话又回到帕西瓦尔的脑海,他迫切地想用孩子的身世证实家养小精灵的错误。 于是他又拍了一下克雷登斯的脸,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命令你回答我,克雷登斯。我再问你一遍——你遭遇了什么,谁没有救你。” 这一回,克雷登斯无法保持沉默了。 每当帕西瓦尔用上命令的语调并沉下声线,就意味着男人的火气又要上窜。 而克雷登斯只好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出了一个令帕西瓦尔万万没有想到的答案—— “您……”克雷登斯嗫喏着,垂着眼帘盯着被子的一角,他的声音小得听不见,但还是按照帕西瓦尔的要求把整句话说完整——“您……您没有救我。” “……什么?”帕西瓦尔扬起了眉毛。他真不敢相信自己做了那么多努力之后,在孩子的心中还维持着最初的恶劣形象。 但既然问题是他问的,硬着头皮也得继续下去。至少他得弄清自己的形象恶劣到什么程度,让克雷登斯恨到要把他给掐死。 “那我对你做什么了?”帕西瓦尔瞥了孩子一眼,内心为自己喊了一万个冤枉。 他确实冤枉,他这辈子或许还没那么小心翼翼地对过任何一个人。但无论怎么克己——是的,他几乎都能猜到梦里的自己对孩子做了什么,介于他们确实衣衫不整地躺在一起——估计他都得一辈子背负这样的标签了。 可克雷登斯想说的远不止如此。 他和帕西瓦尔已经有了一段时间的接触了,虽然曾经受过伪装成格雷夫斯模样的格林德沃的伤害,但那份伤害现已慢慢康复,并不会令克雷登斯崩溃。 而梦里的场景却不是这样。它不仅超过了克雷登斯的承受力,更超过了帕西瓦尔的想象,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悲剧的方式出现,已经不能单纯地用被遗弃的悲伤来形容那份肝胆俱裂的绝望。 因为——“您、您看着别人把我送上了火刑架……让他们、让他们烧死我。” 克雷登斯咬了咬牙龈,眉头皱得有点疼——“您……您看着他们点火。” 克雷登斯揪住了被角,他似乎还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听到排山倒海的叫嚣,感到火烧火燎的疼痛。 “您……不救我。”他重复了一遍,牙缝里勉强地蹦出字眼——“所以我、我被他们、被他们……” “处以、处以……” 火刑。 巫师审判。 那一场梦大概开始于一个木屋,可木屋的场景已经接近了结局,开端却远在梦中的克雷登斯的脑海里。 当他的意识出现在木屋内时,屋外已经围了一圈举着火把的村民。 他们呐喊着,控诉着。烈焰排成了长蛇,长蛇首尾相连。火把忽高忽低,随着叫嚣放下或举起。 他们的咆哮一浪高过一浪,一步一步把圆圈缩小,一点一点朝门口逼近。 克雷登斯站在窗口向外看着。 他大汗淋漓,单薄的衣衫已经湿透了,可他却觉得浑身冰凉,周身的骨头都冻得打颤。 “你去了哪里!你昨晚去了哪里!”他的母亲追到他的身边,看不清女人的脸,却能清晰地听清语气中的惶恐,“昨晚是恶魔之夜,你到底去见了什么人?!你告诉我,你让他赶紧为你作证,赶紧给你澄清!” 克雷登斯怔住了,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下,随即,更多的回忆的片段冲破了堤坝,涌进了他的脑海。 他去了树林,是的,他去了树林。 昨晚是血月,是恶魔之夜。他记得那轮月亮挂在天上,从树叶间的缝隙可以看到月亮上蒙着一层血红的纱。 然后他见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在林子里等了他好一阵子。他走动时踩着落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一个男人。 一个克雷登斯爱着,并相信对方也对他抱以相同情感的男人。 “镇长。”克雷登斯说。 不,克雷登斯没有说。他的嘴还是紧闭着,面对女人焦灼不安的质问。他看着被自己认定为母亲的人双唇快速地开合,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去了哪里!你说话,你说话……等会他们一定会问你,我可以说你待在家,可是……可是你去的地方有没有被人看到!” 女人抓住了克雷登斯的胳膊,拼命地晃动着。似乎想把男孩的精力集中起来,想让他能在这千钧一发之刻说出足以赦免他的论据。 可克雷登斯还是说不出话。 他怎么说得清楚,怎么开得了口。他和镇长的那种关系,那种病态的,肮脏的,不可见光的,难以启齿的关系。 克雷登斯抽搐了一下,努力地再往深处探究。紧接着又一大波画面涌进了他的大脑,迫使他轻抽一口冷风,看到了自己第一次独自迈进男人家门的场景。 那是镇长的家,那是他第一次戴着兜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敲响对方的门。 这大概,就是一切的开始。 而开始的原因,是他想救那个被当成女巫抓起来的,自己的姐姐。 从他姐姐被抓起来到现在,已经三天了。他的母亲和妹妹已经绝望,可他认为还有人能救姐姐一命。 比如,镇上最有权力的人。 镇长让他进了门,耐心地听完他声泪俱下的倾诉,却无奈地摇摇头,对他说——“她没有办法了,她被逮了现行。” “可她不是女巫……您知道她不是女巫,她是被人冤枉的,她总是被人冤枉……” 克雷登斯在男人的家里哭了,他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让镇长心软,“还有我的母亲,我的妹妹……我的妹妹还很小,她怎么可能知道那些事,她怎么可能……”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说她姐姐毒害了村里的男人,不知道村口死去的男人和姐姐有什么关系。他只知道那个男人欺负过他姐姐,所以姐姐反抗了,逃开了。可这和巫术有什么关系,这和那个男人被狼咬死有什么关系…… 不仅如此,母亲和妹妹也被指认为帮凶。 但他的妹妹才八岁,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巫术。他发誓她根本不知道,家中任何一个女人都与那些东西没有关联。 可惜,没人相信他们。他们是外来者,他们不受保护与庇佑。 “你不了解她,我也不了解她。但她被抓住了,她的房间搜出了用以下咒的图画。我没有办法,孩子……我没有办法。” 男人搂住颤抖的孩子,低声安抚着。可话锋一转,他也给出了自己的承诺——“我只能尽量保护你的母亲和妹妹。如果你需要我这么做的话……这一点我会想办法。” 克雷登斯哽咽得没法再讲清楚,他知道明天晚上村里会燃起大火。他和家人都必须到场,他们得忍着心口的剧痛朝女巫丢掷石头。 他会听到姐姐的叫声,那叫声会撕裂家里每一个人的心脏。 他想不了,他想不了。他一想就恨不得自己去死,他一想脑子就嗡地炸开。 男人不停地捋着他的脑袋和后背,把孩子抱得很紧,以至于热气都直接喷在对方的脖颈和耳廓。他不停地用软声细语地安慰着,而他嘴里的那份妥协于让步,似乎确实成了克雷登斯唯一的救赎。 “我可以说你们家其他人都不知情,你的母亲和妹妹仍然是安全的,孩子……相信我,我会保护他们。相信我……” 克雷登斯哭得一塌糊涂。可他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镇长说得对,虽然被抓捕的只有他的姐姐,可受到控诉的却还有他的母亲和妹妹。她们将是好事者下一个目标,而他必须竭尽全力地避免惨剧的发生。 他救不了姐姐,他目睹着女孩被送到刑场的一幕。 他以为自己承受不起,但他还是承受了。他看着火光冲天,他抱着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他听着歇斯底里的嚎叫,火焰的烟尘几乎把他吞噬。 他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是最好的结果,至少能让所有坏事戛然而止。 他们家确实需要保护,每一家人都需要。他姐姐没有接受,所以落得了这样的下场。而他决定按镇长的规矩来,他愿意接受镇长让他走的路。 于是,镇长帮他的母亲和妹妹洗脱了罪名——“邪恶的女人蛊惑了这家人,她所做的恶事又与他人何干?她早就被恶魔吞噬了灵魂,只可怜老妇和孩童,他们对魔鬼一无所知。” 没错,镇长保护了他。虽然没有办法连同他的姐姐一并救下,但男人履行了承诺。 而克雷登斯感激他。 克雷登斯,也得履行承诺。 是感激吗?也许是吧。克雷登斯也分不清楚,无论是现实的他,还是梦里的他。 他也不确定这份感激从一开始的等价交换什么时候变成了心之所向,也不确定为什么他会依赖上一个明知只是利用和使用他,却绝对不会给他真情实感的男人。 或许是那些温柔的谎言蛊惑了他,又或许是从小没有父亲的不安让他寻求寄托的港湾。 他去了一次,去了两次,去了三次。嘴里说出的话从感激到倾诉,再从倾诉到对未来的徜徉。 镇长并不是外人看上去的那么冷漠,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他总能用肢体或语言给克雷登斯安慰。 这个缺乏父亲的孩子随同母亲来到异乡,似乎第一次找到了可以存放信任的地方。镇长也坦然地接受了这份信任,并将之慢慢地放大拓展。 当然,他的手也从克雷登斯的肩膀,到了他的后背,到了他的腰,然后再到了其他的地方。 克雷登斯去了很多次,他们见面的地点也越加地变换。为了不让人察觉,又从家里过到了镇口的旅馆,再过到了人迹罕至的小树林,过到了村里唯一一条美丽的小河边。 克雷登斯没有一次拒绝。 从最初的认定自己不该反抗,再到后来对这种见面的期许。那份情感的转变润物无声,而当他惊觉时,他已无法脱身自拔。 这大概,就是转变的过程。 不知不觉,在扭曲的索取与给予关系的栽培中,他就这样与对方形成了某种不可见光的羁绊,而那个男人告诉他,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彼此的牵连——“伴侣,不可见光的伴侣。” 是的,伴侣。 克雷登斯喜欢着那个男人,很喜欢,很喜欢。 喜欢到他甚至发了一些天马行空的幻想,把他们的关系继续延展。 在年轻人忘了恶魔之夜是不可外出的一夜时,镇长也一定忘了。他们都是坠入了禁忌河流的迷途人,而河流的水充满了邪恶的蛊惑力,喝了一口,便被蒙蔽了神智,陷入了身心的迷障。 所以克雷登斯还是披着兜帽如约进了树林,在树林里和期盼已久的身影共度了一夜。 恶魔之月在他俩的头顶高悬,照耀着这对为人所不齿的伴侣。 白日里镇长还是那个光鲜体面的存在,克雷登斯也还是那个瘦弱内向的男孩。可到了晚上,他们却褪去了彼此的伪装,使得克雷登斯可以微笑,可以哭泣,可以伏在对方的肩头,说着他从来没有对第二个人说出的胡话。 那胡话,听着有点像是梦想。 年轻的人总憧憬着一些不切实际的事,那些事绮丽多姿又色彩斑斓。他甚至认为现今的桎梏不是永恒,他想走,他居然想和对方一起走。 他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有一片草地,一片林子,一栋房子,他带上母亲和妹妹,他就可以真的得到幸福。 “没有人会认识我们……先生,没有人。” 他看着天上的月亮,眼神却仿若窥见天堂——“我不用偷偷摸摸来见您,也不用随时担心被人发现。没有火刑柱,没有审判席,没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互猜忌,也没有心怀叵测的诽谤和栽赃……您愿意吗?您是愿意的吧。” 梦里的克雷登斯竟然那么大胆,他猜测着对方的想法,并自顾自地为其作答。因为镇长从来都不怪罪他的冒犯,只会笑着拨开他的头发,对他所有的想法都表示肯定——“好。” 对方答应了,是的,对方答应了。 镇长告诉他没错,现在的生活不是真的生活,人生也绝不仅限于此,他们还有别的选择,他们能真的过上好日子。 “我发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和您住在一个漂亮的房子里。那是一栋好大的房子,风格却十分新奇。有一张很大的床,可以容纳得下好多的人。”克雷登斯继续说,说给身旁耐心的人听。 “您是巫师,真正的巫师。”说这话时,他偷偷地瞥了男人一眼,后者撇撇嘴,露出一个包容的微笑。 “您会变出很多的花样,变出……变出一地的鲜花。”克雷登斯又笑了,他在梦里笑得如此自然。 那笑容让现实的克雷登斯嫉妒又羡慕,却又让心脏隐隐作痛。 不知为何,此时美好的场景并没有带给克雷登斯太多的、真正的喜悦,仿佛在惬意的外表下,潜意识已经识破了美好的伪装,提前看到了悲剧的獠牙。 它的牙齿从森林间悄悄地钻出,在克雷登斯依恋地抱着对方,不舍地与之作别之际,又慢慢地退回黑暗。 然后,所有的美梦都化为了泡影。 悲剧来得那么快,快到克雷登斯还沉浸在快乐的余韵之中。可举着火把的人已经把他的家门踹开,翻箱倒柜,将小小的木屋搜个彻底。 他们把箱子全部腾空,将桌面的瓶瓶罐罐扫了一地。他们拉开了抽屉,又撬开了皮箱,最终抽掉床褥,掀开床板。 床底赫然出现了一张和他姐姐被发现时一样的图腾,让在场所有的人都绷紧了神经。 克雷登斯慌了。 他不认识那个图腾,他从来就没有见过。可它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即将获得幸福的前夕。 “你去了哪里?恶魔之夜,和恶魔团聚了吗?” “我看到了他,他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那是恶魔,他靠在恶魔的肩头说话,他在给恶魔通风报信,谄媚献祭!” “说话呀,你说话,你能说出来我们就能证实,没有人会冤枉你,除非你真的有罪。” “求求你了克雷登斯,你告诉我,告诉大家,你到底去了哪里!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你见过什么人,让那个人给你作证,给你作证你根本不是巫师啊……” 克雷登斯流眼泪了。他的嘴唇颤抖着,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搜寻他们伟大的镇长。他的救星,他的稻草。 他慌乱地向后退缩,踢倒了脚边一截断掉的麦穗。麦穗湿漉漉的,上面全是被牛奶浸泡过的痕迹。 他被人群押着往前走,他的耳朵里除了叫嚣什么都听不到。他看着那些龇牙咧嘴的面孔,人类发出的声音从质问变成了控诉,再成控诉变成了侮辱唾骂。 可他还什么都没有说啊,他的罪行就在别人的嘴里绘声绘色地显形。 但他能怎么说,难道他该说前一天晚上他见的是这个镇子的镇长?见了村里权利最大的人,与教会直接接触的人,威严而公正的人,无私而慷慨的人。 不,不能。 没有人会相信他。只会说他污蔑,他带着恶魔的信仰污蔑那个光明的男人。 除非那个男人亲口承认,否则克雷登斯说服不了任何一条愤怒的恶犬。 他的衣服被扯开,□□地绑上木桩。他的后背摩擦得生疼,脚底也□□枯的枝干擦破了皮肉。他的身体被涂上油脂,又凉又滑。油脂的味道腥膻刺鼻,他不敢想象它将以什么方式把肉体吞噬。 他的眼泪不停地流着,直到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对方。 那个男人来了,他当然会来。他是镇长,他必须目睹每一场审判。 他远远地与克雷登斯对望,他静静地听着别人在他耳边嘀咕。他脸上表情严肃,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感波澜。 克雷登斯得救了,因为镇长来了。镇长的话是决定少年生死的关键,他可以瞬间洗脱孩子的罪名,让一切误会烟消云散。 但克雷登斯也没救了,因为男人始终不露声色。他就这么静默地看着孩子,放纵着高举火把的人群靠近,任由他们把石头砸向披着人类外壳的魔鬼,披着男人皮囊的巫师。 克雷登斯的母亲哭喊着扑到镇长的面前,克雷登斯的妹妹抓着男人的衣摆。他们涕泗横流,狼狈不堪。可镇长抽开了自己的手,用眼神示意别人把母女俩拉走。 克雷登斯目睹着一切。他的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看向镇长的脸。 镇长沉默了。 他给克雷登斯最后的回应,是致命的沉默。 在火把点燃的一刻,克雷登斯似乎已把眼泪流干。他盯着对方的时间太久太长,眼眶都阵阵胀痛酸涩。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本该一早就看到结局的模样。 可对方好像还说过愿意一起走的,好像还说过会保护他的,好像还说他们能得到真正的幸福的,好奇怪,为什么那个男人要对他说那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话。 为什么要哄他骗他。 而在得到了他的信任之后,又为什么放弃了他。 为什么不救他。 火焰从克雷登斯的脚底燃起,一点一点顺着油脂舔上他的皮肤。 他听不见自己的叫喊,只听见人潮的欢呼如巨浪拍岸。他看不清火焰的形状,独独在眼前清晰的只有男人的面庞。 火光冲天。 火焰把他包围起来了,他却好像躺在壁炉里。 他感觉不到烫,只感觉一股冰冷的恶寒把他烧成灰烬。 这大概,便是灾难的结局。 帕西瓦尔的手摁了摁枕头,在克雷登斯叙述时,泪水把旁边湿了一小块。 帕西瓦尔是震惊的,震惊之余五脏六腑都跟着绞痛。 这是一个好长的梦,克雷登斯仿若在梦里过了一辈子。可现实中的他并没有哭,只是默默地流了一点点眼泪。 话落之际,他好像也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巨大的悲伤把他笼罩起来,让他体会不到令他心跳加速的人躺在身边的兴奋感。 他闭上眼睛,把头往被子里藏了一点。他的双肩发抖了一会,抹掉眼眶里那些没用的东西后,才重新开口。 他说,“对不起……格雷夫斯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他又说,“可是我好难受……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梦好真实,好难受……” 他还说,“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格雷、格雷夫斯先生,你救了我好多次了,你不会这么对我的,是不是……” 是,帕西瓦尔绝对不会这么做。他无法对孩子说清楚,可他希望克雷登斯明白,这样的事就算他再投胎一次,也绝对做不出来。 可偏偏他们都不知道,它之所以不会再发生,是因为它已于历史河流更前段的位置,确凿地发生过了一回。 只是并非发生于当下,并非发生于现世。而是发生在久远到格雷夫斯的姓氏都尚未成型的上辈子,发生在横行着各种惨剧的人类最黑暗的年代。 所有的梦都以现实为根基,从来没有空穴来风。这是上辈子的债,可惜只有命运的眼睛才能看清因果始终。 帕西瓦尔一直认为只是一个巧合才让他碰到了克雷登斯,只是因为一次次的心软才会把孩子纳入自己的生命,只是因为心头尚存一丝怜悯和善意,才把两个人的轨迹绑在了一起。 可或许,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 而是命中注定。 帕西瓦尔把手臂抬起来,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再次把克雷登斯搂进怀里。但还没有等他动作,克雷登斯就闭着眼睛转过身,往帕西瓦尔的方向靠。 帕西瓦尔愣了一下,手臂落在孩子的后背。 克雷登斯把头凑近帕西瓦尔的胸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道——“格雷、格雷夫斯先生,我……我可以……” 他的问句只持续了一半,后半句却怎么也没出口。 不得已,帕西瓦尔只好追问——“可以什么?你想……你想做什么?” 克雷登斯又摇摇头,他还是不敢说。 他的情绪很复杂,只能简单地从帕西瓦尔没有抗拒的反应来判断出对方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 克雷登斯不能要求更多了,否则他一定会为自己出口的话后悔不已。 他现在浑身都热了起来,他不能再躺着了,不然那种紧张忐忑的心情又将侵占他的身体,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面颊和脖颈夸张地泛红。 但帕西瓦尔却没有允许他就此打住。 他拍拍克雷登斯的后背,斟酌了片刻之后,告诉对方——“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或做什么,但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如果你觉得尴尬或者不舒服,可以起来洗漱了。” 帕西瓦尔明白,虽然已经过了好些时日,但这样抱着孩子睡去,恐怕还是太过了。他无法摸清克雷登斯究竟需要安慰还是安全距离,于是干脆把选择权交给孩子,而他则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重新闭上眼睛。 他不打算先起来,所以他得确保自己看不到克雷登斯□□的样子。 但出乎意料的是,克雷登斯也没有走。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面对面躺了一会,然后,克雷登斯往前挪了两寸,小心翼翼朝帕西瓦尔的方向伸出了胳膊。 帕西瓦尔屏住了呼吸,不敢有半点反应。他怕会吓到孩子,任何轻微动作都有可能惊跑这只胆小的动物。 但小家伙比他想象中的大胆,因为克雷登斯搂住了他的腰,将脑袋再次压回厚实的胸膛,彻底地钻进了他的怀里。 克雷登斯的声线在打颤,身子也还在战栗,但他却仍然竭尽全力箍紧双臂,认真地对帕西瓦尔请示——“我……我就抱着您一次,就、就一次……可、可以吗?” 帕西瓦尔眉心簇了一瞬,不由得深深地叹息。 “我们还可以再睡十分钟,”帕西瓦尔低声回应,但也不忘提醒——“下不为例。” 说完,帕西瓦尔搂紧了孩子,尽可能平复骤然加速的心跳。 这话似乎说给克雷登斯听。但帕西瓦尔知道,现在,他也需要说给自己听。 TBC 第17章 (16)霞光 “你说什么?!”听到部长说的话时,蒂娜差点碰倒了一瓶果酱。 帕西瓦尔眼疾手快扶住了它,抬眼看向蒂娜——“嗯,虽然剩得不多,但如果有安全的办法,还是彻底从他体内剥离的好。” 酝酿了几天,帕西瓦尔还是决定把这件事说出来。虽然他没提爆发前和克雷登斯睡在一起的一幕,也没说爆发的根本原因,只是轻描淡写地表示孩子做了个噩梦,噩梦的内容让他崩溃失控。 “但纽特只分离过那个苏丹女孩的默然者,而且结果并不好。我……我不太清楚过程是怎么样的……”蒂娜皱眉沉思,片刻后,摸了摸鼻子,转言——“但要不了多久纽特就回来了,到时候我让他直接和克雷登斯接触,说不定他找到了更好的办法。” “那再好不过。”帕西瓦尔点头应允,偏头看向外厅和奎妮一同忙碌的孩子。 其实克雷登斯的状态不能说不好,毕竟除了噩梦以外,他的一切都飞速地朝好的方向发展。 虽然克雷登斯的眼神还是有些闪躲——这是不可避免的,纵然已经非常努力了,但或许他能直视别人的目光,却很难与帕西瓦尔对视。 翻腾在孩子心中的异样的感觉随着相拥而眠的一夜更加澎湃。虽然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能放纵下去,但帕西瓦尔的态度似乎在告诉他——格雷夫斯先生是愿意接受他靠近的,至少没有像他想的一样,觉得这份感情极度肮脏与不苟。 而他也从奎妮的解读中,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始终无法磨灭的欲求。 克雷登斯是一个日渐成熟的年轻人,哪怕因玛丽的压迫让启迪的时间来得比正常情况要晚,但因与格雷夫斯住在一起,觉醒的速度又骤然加快。 这是一个非常矛盾的情况,所以他对性的认知与渴求并不如正常孩子一样直白地呈现。它们总是蒙上了一层伪装,以安全的姿态躲过玛丽在他心中建立的自审机制,以便越过本应被牢牢封锁的围墙。 所以当他清醒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无法判断那一份欲望究竟藏在哪里。他翻找着预言书,想要从中寻求解读潜意识的答案。但很可惜,他手中只有一本预言入门的教程,里面并没有他在意的那一部分隐晦的内容。 于是,他试着询问奎妮。 “一截麦穗?” 听到克雷登斯的发问,奎妮有点摸不着头脑,“这……这有可能是很多的东西。你给我形容一下麦穗是怎么样的,或者……你是在什么情境下看到这节麦穗的?” 克雷登斯当然不会复述整个火刑的过程,就算自己独处时他都不愿意回想。但他没法不注意到三番五次于梦境或幻觉中出现的一幕—— “很……很丰满的一截,穗粒很饱满,比我们平时看到的要、要更大一点,差不多到……到玉米的程度,差不多……” 克雷登斯断断续续地形容着。 他不确定奎妮是否能明白“比我们平时看到的要大”是什么意思,毕竟他不知道巫师世界的“麦穗”和麻鸡世界的是否不同,指不定巫师种出的就是那么大。 但奎妮听懂了,而她也大致懂得这样的东西在孩子的小脑瓜里到底意味着什么。可她更想知道的是——“然后呢,然后它怎么样了?它处在什么环境里,亦或是……它放在什么里面吗?” 克雷登斯摇摇头,坦白,“我、我每一次看到它,都在不同的地方。但、但它总是被牛奶泡过,总是、总是——” “牛奶?”奎妮扬起一边眉毛,她不知道此刻该不该直接读孩子的想法。她的面颊有点发热,当下让她为难的不是怎么解读其中的隐喻,而是怎么通过自己的嘴,委婉地表述出来。 克雷登斯正是性觉醒的时期,梦到这样的内容不奇怪。麦穗那种几欲把穗粒撑裂并壮硕的形状也印证了不以心理防御机制为局限的生理成长,但偏偏——“你确定牛奶都是外界的吗?我是说……牛奶都是其他人淋上去的?麦穗的穗茎没有——” “它被斩断了。”克雷登斯打断了她,眼睛转了转回忆,继而斩钉截铁——“嗯……都是外面淋上去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最近经常吃麦片?我、我早上经常——” 当然不是。何况从奎妮这里带走的麦片都粉碎且精细,根本不可能看得出植物原本的穗粒模样。 这和孩子吃麦片一点关系都没有,而是和给他冲麦片的人有关。 帕西瓦尔·格雷夫斯。 不难想象,那一份牛奶究竟来源何方。 奎妮咽了口唾沫,垂下眼睛盯着搅拌的面粉。这真是一个非常难为情的话题,她也头一次感到自己还没成熟得能做一个孩子的母亲。 她只是个年长克雷登斯几年的大姐姐罢了,这样的话题实在难以启齿。 她不好直接回复自己一无所知,那对克雷登斯的求知欲也是一份打击。可她又更不可能让雅各布或蒂娜去说,而帕西瓦尔……算了,她不认为她能对那个看上去就很性冷淡的部长讲这些话。 她的三观不允许。 奎妮清了清嗓子,这对她来说是挑战,但她还是决定迎难而上。克雷登斯不小了,或多或少应该也耳濡目染过类似的内容,所以奎妮尽可能地用暗示性的语言进行提醒,令孩子自行领悟—— “亲爱的,我想你得明白一些事……”她说,搅拌勺在碗边敲了敲。她抬头看了孩子一眼,确定克雷登斯在听后,又把头低下去。她没法看着对方的眼睛说话,所以她盯着碗边,斟酌了好一会才再次开口。 “你知道吗,你的身体正在发生变化,但你的意识却还没有跟上。我是说……之前你的养母这么对你,让你始终停留在孩子的阶段。你把自己当成一个孩子,一个没有性别,不区分男女的孩子。” 克雷登斯茫然,他不知道这和孩子有什么关系。他呆呆地看着奎妮一会,然后顺从地点点头,听着大姐姐继续往后说。 “但你现在长大了,”奎妮莞尔一笑,迅速地瞥了克雷登斯一眼,“原来你就是一根小穗芽,现在却已经成熟了,已经……已经很饱满了。你能明白吗?就是……你已经具备了性别的特征。” 克雷登斯的眉头皱了皱,一瞬不瞬盯着奎妮。 想了半天,他却依然没有搞清楚状况——“戈德……戈德斯坦恩小姐,我、我不是太明白,我——” “你不明白,是因为你养母把这一节成熟的麦穗从你心里斩断了。”奎妮迅速作答,这便是蒂娜说过的心理阉割——“你本来应该自然成熟,可是现在出现了外界的干扰。我的意思是……你应该自发地流出琼浆,但你的琼浆却来自于外界,来自于——” “来自于格雷夫斯先生?”克雷登斯抢答。 奎妮讶异。她惊诧地把头抬起来,不敢相信克雷登斯竟能那么坦然地说出口。但看到孩子眼神的一刻立马找到了答案——克雷登斯只是回答了字面上的问题,他压根还没悟到自己话中所指的真正内涵。 因为就在回答脱口而出之后,克雷登斯的眼神从狐疑慢慢变得震惊。他的两颊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并迅速地倒抽一口凉气。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了,或者说,他终于明白他俩在讨论什么了。 这个时候冷场是非常可怕的,奎妮赶紧又把话题接下去——“这是非常正常的,亲爱的……所有的孩子到了岁数都会对某个人产生依恋。如果你想知道更详细的内容,又不方便说出口的话,我可以直接读——” “不!不……”克雷登斯惊呼,双手瞬间捏起来,他慌乱地打断奎妮,不住地摇头——“不……请、请别这样,别、别读我的思想,戈德、戈德斯坦恩小姐,请别……” “好好好,我不读我不读。”奎妮立马打住,把搅拌锅放到一旁,安抚似的握了握克雷登斯的手臂。随后干脆地结束话题,随便找了个“哎呀鸡蛋好像又不够了”的蹩脚借口进了仓库。 徒留克雷登斯一个人站在厨房里,羞煞得恨不得直接把脑袋摁进油锅。 这也造成了孩子与帕西瓦尔相拥而眠之后的两周,克雷登斯一直以一种极度别扭的状态与帕西瓦尔相处。 不管是帕西瓦尔看着他说话,还是试着去靠近他,他的面颊随时都会以一种莫可名状的方式刷红,这让帕西瓦尔也颇为尴尬。 扪心自问,帕西瓦尔确实只是抱着他睡了一觉而已。很单纯的睡觉——他绝对没有动手动脚。 可他也从克雷登斯主动往自己身上蹭的举动看得出,孩子对他的情感已愈发地往不纯粹的方向发展。 或者说,原来就是不纯粹的。 帕西瓦尔不知如何应付这份暧昧的倾慕。 他把克雷登斯认成了养子,按理说绝对不该让孩子有多余的想法。可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他的眼睛会不自觉地盯着克雷登斯看——那绝对不该是父亲看孩子的眼神,而心头涌起的那份悸动也绝对不简单。 想到此,帕西瓦尔非常心虚。 尤其当他于夜间躺回自己的床,在床上想起孩子赤[xxx]luo着身体,光溜溜地贴着他的胸膛并瑟瑟发抖的时候,想起孩子那双纤细的胳膊小心翼翼却无比依恋地搂住他的腰的时候,想起那渐长的头发挠着自己鼻尖和脖颈,在皮肤上轻微地磨蹭的时候,一股奇异的感觉像泉水一样从他体内蓦地湍涌出来。 每当这时,帕西瓦尔则赶紧把被子掀开,先去浴室重新洗了一把脸,再去书房拿了一本书逼着自己看到了后半夜,直到睁不开眼睛才勉强躺下。 帕西瓦尔在内心痛骂了自己一万遍。 不论那种念头是否成型,他以养父的身份产生这类趋势就是万万要不得的。 所以他时不时就在心中提醒自己的父亲身份,以免想了不该想的,做了不该做的。 而在与对方度日如年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地过了两周后,帕西瓦尔终于腾出了假期,于第二周的星期三,把克雷登斯带去了巫师街。 他们得找点其他的事分散注意力,否则两个人都没法从躺在一起的画面中解脱。 看得出克雷登斯非常喜欢巫师街。得到消息后,克雷登斯竟然瞬间露出了笑脸。虽然这笑转瞬即逝,但孩子是打从心底感到兴奋与喜悦。 纵然帕西瓦尔秉承着要买什么就直奔目的地,买完就打道回府的心态,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课本上是学不来的。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让克雷登斯保持一颗强烈的好奇心会让他加倍勤奋。 那天克雷登斯换了一套新的大衣——他原本想穿长款带披风的巫师袍,但帕西瓦尔拒绝了,去逛个街没有必要那么正式,而且那天艳阳高照,不能为了好看就把自己闷出一身汗——是的,克雷登斯已经开始知道什么叫好看或者不好看了,至少他再没穿过短一截的外衣或露出脚踝的裤子。 而只要没有大体的衣着错误,克雷登斯穿上普通的大衣也一样漂亮。虽然帕西瓦尔没说出口,但出脱得愈发清秀的少年在镜子面前整理衣襟的一幕,实在让男人不敢多看。 帕西瓦尔见过很多达官显贵,其中天生丽质又富于品味的男女并不少。可不知为何,鲜少有人能让帕西瓦尔抱以这番全然的赞美的心态去欣赏。帕西瓦尔将之归结成为人父母的心情——克雷登斯是他培育出来的,自己培育出来的总是最好的。 这样的成就感令帕西瓦尔满足。 他实在无法把当初在街头看到的那个发型丑陋,衣服又极度不合身,走路姿势别扭,脸上还毫无血色的孩子,与当下站在他面前,挂着无比期待的神情的格雷夫斯家少爷相提并论。 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 帕西瓦尔可以改变克雷登斯的外形,让他被昂贵的面料和珍稀的香味包裹,也可以给他一个显赫的身份,让他能名正言顺地站在自己身边。甚至能逼着他以格雷夫斯少爷的名义自居,逼着所有人都不敢当面抱以微词。 但这一切,都是以帕西瓦尔在场为前提。 外人之所以不敢当面冒犯克雷登斯,多半还是看了帕西瓦尔的面子。纵然帕西瓦尔也教会了克雷登斯法术,让他和同龄人所差无几,但养父却无法给他独自面对挑衅的勇气,没法真正地代劳,替孩子摒除外界所有的恶意。 帕西瓦尔对克雷登斯是宠溺的。这份宠溺和普通家庭的宠溺不同,但与自身的成长历程相比,帕西瓦尔确实在娇惯他。 把克雷登斯丢掉的那一天让男人后怕,患得患失的心情令他不忍孩子再一次受到伤害。所以总是在克雷登斯遇到责难时第一时间出现在他身边,替他揽下所有应该由孩子自行解决的问题。 这是不对的。这份宠溺会阻碍克雷登斯的成长。不仅如此,还会让孩子产生过分的依赖——相信帕西瓦尔会保护他,相信帕西瓦尔会永远陪着他。 但真的是这样吗?不是。 帕西瓦尔是安全部长,他随时都可能接到临时的任务离开。而克雷登斯体内仍有默然者,觊觎默然者的不轨之徒也永远在暗中观察,随时伺机行动。 他不可能永远保护着克雷登斯,克雷登斯也不可能永远位于自己的眼皮底下。而帕西瓦尔要做的,是在自己不在的情况下,让克雷登斯具备应付危机的能力。 这不是简单的学会了咒术就可以的,孩子还需要有反抗的意识和动力。 尤其当他俩在巫师街走散之后发生的事,更让帕西瓦尔明白——克雷登斯不是没有能力保护自己,而是需要一个没有退路的绝境,让他把这份力量激发出来。 这件事发生得很突然,两个人都没有准备。 当时他俩已经到了书店,克雷登斯在书店深处的一排架子上按照帕西瓦尔给他的清单选购进阶书籍。帕西瓦尔则在门口的畅销书栏前随便翻翻,看看最近又有什么新鲜的故事可以给他打发时间。 他看不到克雷登斯,但克雷登斯只要走到收银台就绝对能看到自己。他给了孩子充裕的个人空间,也希望克雷登斯出来时手上捧着的不仅仅是清单上的书目,还有一些孩子自己感兴趣,并自主选择的书籍。 可就在帕西瓦尔手捧一本《地狱——那些你不知道的事》并翻到目录时,旁边一个年轻的男人却走到他身边,轻声叫道——“格雷夫斯先生?” 帕西瓦尔抬起头来,看清对方的刹那点头示意。 那是魔药原料店的格朗乔伊,上一次的大脑封闭药剂便是从他的店里买的。帕西瓦尔与他有私交,算是非常熟悉。但今天格朗乔伊却没有待在店里,看装扮像是刚刚进货回来。 他是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眉眼中透出一股比普通年轻人更甚的机灵劲。此刻他穿着一件非常朴素的风衣,斜挎着巨大的、鼓鼓囊囊的包,包口还不断地有灰色的烟雾冒出,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活物。 巫师街的人对这家店和他家族人的评价并不好,说他投机倒把又见风使舵,只要给够了钱他就愿意做任何事,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良生意人。 但帕西瓦尔倒是挺喜欢他的——帕西瓦尔喜欢聪明的人,而这个男人的消息比谁都灵通。按照他的话说——“顺着海面飘来的风什么都知道,它把那些话都吹进我的耳朵里。”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格朗乔伊从来没有把帕西瓦尔和自己私交得来的情报出卖给任何一方。这或许源于帕西瓦尔的父亲曾经救过他一命。 原料店主是格朗乔伊家的幺子,年幼时他曾被一名巫师绑架并囚禁,掳到雪山中百般折磨,以此来要挟格朗乔伊家交出赎回孩子的宝物。 帕西瓦尔的父亲带人追踪到雪山之中,为了不引起罪犯的注意或伤及孩子的性命,只身深入虎穴,与罪犯正面较量,于千钧一发之际将奄奄一息的格朗乔伊幺子救了出来。 老格雷夫斯因此受了重伤,疗养了很久才重新返回工作岗位。而格朗乔伊家虽然势利,但这份恩情仍然让他们心怀感激。 这也是后来帕西瓦尔敢于信任对方的关键,虽然老格雷夫斯告诫过他——“不要在为他人牺牲时抱有他人回报你的期待,否则你一定失望而归。” 所以即便两人来往了很多年,当格朗乔伊姓氏的男人把帕西瓦尔拉到一旁,并说“您一定要相信我说的话”之际,帕西瓦尔也只是云淡风轻地道——“你先说,我看情况信还是不信。” 不过还好,格朗乔伊听这话听多了,他也并不在乎。他示意帕西瓦尔跟他到隔壁的巷子里,“这里人太多,”他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压低声音——“他们指不定就混在人群里。” 帕西瓦尔本意是不想离开的,克雷登斯还在里面,等会出来找不到他就不好了。但他也能从格朗乔伊的脸上看出年轻男人的小心,而一般只有非常重要又非常危险的消息,才能让这个似乎对一切都游刃有余的家伙露出这样的表情。 帕西瓦尔斟酌了片刻,料想克雷登斯才刚刚进去不到五分钟,一时半会也不会出来,巷子又在隔壁,顶多五十米的距离,孩子出来了他也能看得到。于是把手中的书重新抛回那一个不停弹出新书的箱子里,扭头对格朗乔伊道——“我只有五分钟。” 按理来说,五分钟确实够了。 格朗乔伊过来也只是提个醒,而这个醒只消三句话的功夫。 “有海巫来了。”——这是他和帕西瓦尔走进巷口后的第一句话,可这句话立马让帕西瓦尔皱起眉头。 还不等帕西瓦尔发问或质疑,格朗乔伊便扯了扯单肩包的背带,自行解答的同时又抛出了第二条信息——“上一周我回断崖岛的时候听说的,听说……请海妖帮忙的是几个极寒之地的巫师。” “极寒之地?”帕西瓦尔扬起眉毛。 极寒之地接近于北极,是几个零散的群岛。那些群岛没有名字,而外界的人统称其为极寒之地。那里有一些避世的巫师或隐士,其中也包括个别的海巫。 格朗乔伊点点头,或许是想到帕西瓦尔只给他五分钟时间,于是没有多做详解,又道出了第三条消息——“据说他们要捡起被遗忘的技艺,重塑神迹。” “什么意思?”帕西瓦尔不解。 但无奈,格朗乔伊知道的也很有限,他撇撇嘴,看上去并不像说谎——“听说出动了两名海巫,一个是那群人雇佣的,一个是反对这项活动的。但我和两家人都不熟,只知道他们已经去过欧洲了,似乎是没得逞,才又转来了这里。” 帕西瓦尔越听越糊涂了,“什么没得逞?他们要干什么?” “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格朗乔伊搓搓手,凑近帕西瓦尔,把声音又压低了一点,“他们在欧洲的时候去过勒梅家……勒梅家您知道吧?他们家有什么您也知道的吧?” 帕西瓦尔滞怔了两秒,随即恍然大悟——“你说……圣石?” 格朗乔伊不置可否,接着便给出了更渗人的说法——“那个魔杖店的老太婆不是有一块原料吗,是灵魂石还是生命石来着?您等着,如果她的店出事了,就说明那些人已经到了。” 帕西瓦尔后脊一凉。 但很快,他又否认了这种骇人听闻的说法——“不可能,塔格利安家的圣石已经存在很多年了,如果要抢夺,早就已经有所行动,怎么可能留到现在?” 格朗乔伊却狡黠地一笑,反问——“您对海巫不了解吧?” 当然不了解,帕西瓦尔一个海巫都不认识。他身为安全部长,除非公派,否则出个国都得层层报告、层层审批,所以与海巫几乎没有接触。 他只知道海巫是一种有别于普通巫师的魔法师,他们常年隐居,并于海边修行。 他们的法力源自于大自然的力量,虽然无法用魔杖精准地施法,但若是修炼到一定的程度,足够强大时可通感万物,呼风唤雨。 他们可与人鱼、海怪等顺利沟通,更是能感应大地与河流,探知矿石和宝藏。所以大航海时代是海巫最繁荣的时期,无论是麻鸡还是巫师都需要海巫保驾护航。当时海巫多为皇室所效劳,有的地位甚至比皇亲国戚更举足轻重。 但随着全球的领土一个接一个被开辟殖民,科技与魔法世界又飞速发展,海巫的地位则大不如前。到了现在这个时代,他们又几乎退回了海边,过上与世隔绝、孤独修行的日子。 而当下,却有一样东西让他们迫不及待地重现于世,那便是——“哲人石,格雷夫斯先生,之前从未有海巫感知到哲人石的存在。” 帕西瓦尔眯起了眼睛。 没错,他家中的是灵魂石,塔格利安魔杖店的是生命石。他知道远在欧洲大陆的勒梅家也有一块石头,他一直以为是哲人石,可就现在格朗乔伊所言,恐怕那个家族想要寻找的也是哲人石。 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那个有意接近自己的勒梅家的人,或许她得到的是错误的信息,以为格雷夫斯家保存的便是哲人石。这么说来格朗乔伊所言也并非空穴来风,至少这件事在几个月前就已经有了征兆。 “您知道,这三种石头和容器一并出现有多难,如果错失了这个机会,恐怕又要等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没有巫师不想要它,也没有巫师等得起。” 格朗乔伊认真地道,并翻开挎包,掏出几只小玻璃瓶,塞到帕西瓦尔手里。 “今天碰到我算您走运,我回去收拾东西就离开纽约了。”格朗乔伊拍拍帕西瓦尔的手,态度诚恳,“我想您也知道这些药剂对身体有多大的害处,但过不了多久,这里必定迎来纷争。希望它能对您有用——当然,我更希望您压根用不着它。” 帕西瓦尔摊开手一看,是好几瓶大脑封闭的药剂。看来格朗乔伊至少要离开一整年,彻底地躲过这次风浪。 正当帕西瓦尔还想说些什么,他觉忽然感觉手指一烫。这一烫,彻底烫掉了他对正在进行的话题的注意力——因为发烫的是他的戒指,这证明克雷登斯正在呼唤他。 而就在此时帕西瓦尔才猛然意识到,他和格朗乔伊的谈话已经远远超过了五分钟。 话分两头说,在帕西瓦尔与格朗乔伊转移到旁边的小巷谈话之后没多久,克雷登斯就选好书出来了。 他不是没有自己感兴趣的书籍,但他不怎么敢向帕西瓦尔提要求,所以只是认真并快速地选出清单列出的内容,便急匆匆地往外赶。 他知道格雷夫斯不喜欢逛街,他怕对方久等了。 可他却没见到格雷夫斯本人。 他在书店绕了三圈,仍然一无所获。他一下子心慌了,不知道为什么帕西瓦尔会把他自己丢在这。虽然理智告诉他帕西瓦尔毫无把他遗弃的征兆,但他还是不可自控地被消极的情绪攫住了心脏。 结账之后,他呆呆地在书店门口等了七八分钟,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挂着陌生的面孔。时间在焦虑中无限拉长,漫长得令孩子难以忍受。 于是他走了出去,他想看看帕西瓦尔是不是在附近。他好害怕自己会一直等到天黑,他不敢回忆在巷子口等了一夜的一幕。 可是越害怕,脑子就越乱。 他顺着人潮往左边走了一会,又折返往另一边走。他的眼睛紧张地打量着熙攘的人群,可偏偏只注意到大路上的人,却忽略了隐蔽的小巷。 当然他这么想也没错,帕西瓦尔没有理由到旁边的小巷去。在麻鸡街道的小巷里是为了幻影移形,而在巫师街则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在这里压根无法幻影移形——没错,正当他掏出戒指并快速地擦了擦,默念帕西瓦尔的名字时,巫师街的特点又提醒了他。 不得已,他只好把戒指塞回领口。 现在即便是帕西瓦尔想找他,对方也没法通过戒指幻影移形到自己身边。 克雷登斯彻底乱了方寸,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往哪找。巫师街的道路七歪八拐,奎妮说过有些老街道是不允许改造的,所以并不像麻鸡街的可以重新规划,而是错综复杂,像迷宫一样让人头晕眼花。 印象中克雷登斯走过了一条全是飞行器具的街道,橱窗里架满了各种各样的飞天扫帚。然后又来到了体育用品的小路,有些奇怪的金色的小玩意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再接着便是零食街,时装街,宠物街,等等。 他六神无主地往前走着,直到他的双脚变得沉重,回过头来才发现自己迷路了,而那家书店也早已不见影踪。 于是他又慌慌张张地往回赶,希望能找到来时的路。 有些街道在他第一次来时走过,可很奇怪,按理说走过的街道能够通往巫师街的主干道——国王大道,那他至少能顺着国王大道找回书店所在的地点。 但他从零食街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他明明记得第一次他是直接从国王大道拐进零食街的,可他两头都走遍了,全是通向完全陌生的地方。 那些街道仿佛也会变换着位置,更替着与之相接的地点。 加之,小巷中几乎没有设立明确的指示牌。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块油漆都差不多掉光的牌子,上面写的每一条路他却都不认识。 而当他疲倦得放慢了脚步时,他感觉自己已经距离主干道很远了。 此刻天色也渐渐变暗,对陌生环境的恐惧彻底裹住了他。 当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四周的商铺也变得稀少。大多数已经拉上闸门打烊,只有三四十米开外还有一家小酒吧。 这是一条非常僻静的小巷,两旁竟然连路灯都没有。随着夜幕四合,整条巷子只有那家酒吧发出一点点蓝色的光芒。 他慢慢地朝有光的地方走去,却发现设置在门口的并不是发蓝光的彩灯,而是两个火把。火把燃烧着蓝色的火焰,将紧闭的门上几条蠕动的、壮硕的蜥蜴照亮。 蜥蜴的眼睛向上一翻,看到克雷登斯的刹那朝他猛地吐出信子。 克雷登斯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继续往前赶。 可就在他正准备通过巷口,拐到另一条岔路时,几个喧闹的年轻人从相反的方向往克雷登斯所在的巷子跑来,直接把克雷登斯撞到在地。 克雷登斯手里还抱着几本买来的书,经他人狠狠一撞,散落一地。 来者似乎也被他撞疼了,朝着掉在地上的其中一本书踹了一脚,粗声粗气地骂了两句。 克雷登斯一边喃喃地说着对不起,一边趴在地上把书籍一本一本捡起,却没料到俯身的姿势让塞在领口里的戒指掉了出来,此刻正挂在脖子上晃晃荡荡。 那枚戒指并不是纯金或纯银的,而是一种半透明的材质做成。当没有明确的点光来源时,戴在手上则很难被人发现。但如果光线只有一处,并且非常集中地射向戒身,它便会像棱镜一样,以一种不损耗光能的方式折射出几条漂亮的光斑。 它是一个非常精致的装饰品,正因如此,鲜少有人怀疑它的作用与线人传递情报有关。即便它佩戴在那些街头巷尾的混子模样的男人身上,别人也会觉得这是偷来的宝贝,而不加防范。 现在也是这样。 几个年轻人一眼就注意到了那枚戒指,也当即看出其价值不菲。或许是克雷登斯唯唯诺诺的模样和如此精致的佩饰太不相符,让戒指更加显眼夺目。 于是其中一人折返回来,一脚踩住了克雷登斯正在捡拾的书籍。趁着克雷登斯滞怔的片刻,附下身子一把扯掉了戒指。 他将戒指捏在指尖把玩,又抛起来掂量掂量,它给手心一种冰凉的触感,竟让人蓦地产生一股没来由的舒坦。 克雷登斯脖子一疼,旋即大惊失色。他赶紧丢下手上的书扑向抢了戒指的那个人,可他腰还没直起来就被另外两人压住。其中一人一脚踢到他的左肋,将他狠狠地掀翻在地。 “好家伙,摸了哪个人的口袋偷来的?”领头喜不自胜地婆娑着戒身,挑衅地发问。没婆娑几下,那戒指又亮起了红光,在手心微微发烫。领头更兴奋了,惊呼——“哈,还能发光发烫,有意思。” “……不是偷的,这是、这是我的!”见着戒指被擦亮,克雷登斯捂着肋骨,忍痛爬起来,又一次扑上去要抢夺。 其中一名同伴赶紧抽出魔杖,飞快地朝克雷登斯一挥,克雷登斯又猝不及防地被绊倒在地,下巴磕出了血口。 “你的?”领头笑了,玩味地拉长了声调,一步一步走到摔倒在地的克雷登斯面前,故意捏着链条,把戒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克雷登斯抬手去捉,领头又敏捷地把戒指抓进掌心。 来回逗了几下,他咧嘴笑开,用另一边手拍拍克雷登斯的面颊,低声道,“你是哪家的?说个吓死我的名字,我就把它还给你,好不好?” 克雷登斯咬紧了牙关。他好着急,又好生气。他颤颤巍巍地用双手撑住地面,牙缝里蹦出帕西瓦尔的名字——“是……是格雷夫斯先生,帕西瓦尔·格雷夫斯给我的……” “格雷夫斯?安全部的那个格雷夫斯?”一个同伴重复了一遍,克雷登斯以为对方只是在确认,认真地点点头。 岂料那人却爆发出尖利的嘲笑,对领头道——“这小子胆子还挺大,连格雷夫斯家的东西也敢偷。” “不是……不是偷的!”克雷登斯低声吼道。他不知道为什么别人不相信他,可他又不知如何证明。 但几个年轻人并不打算和他磨蹭,他们压根不相信一个小偷还真有格雷夫斯的背景。 他们确实是听过格雷夫斯——北美有谁不知道格雷夫斯家——可也正是因为听过,他们更确定眼前这可怜巴巴又傻里傻气的家伙和那家人毫无关联。 于是领头把戒指收进口袋,示意其余两人跟他走。他们今天也算有了点收获,晚上把这个拿到妖精那里一出手,指不定换来的钱够他们喝上一个月了。 他现在心情很好,好到压根不在乎地上那软塌塌的小子的胡言乱语。 可他没料到的是克雷登斯在两次被绊倒,并看上去根本不可能敌过三人时,还不肯服软放弃,朝着往巷子另一边离开的领头抽出魔杖,快速地于心中念咒。 领头毫无防备,背部被淡蓝色的光线击倒。 克雷登斯想要用禁锢咒来捆住三人,可他才对付了其中一个,另外两名同伴则马上回过头来,其中一人解开领头的咒语,另一人直接除去了克雷登斯的武器。 克雷登斯的魔杖飞了几米,人也因咒术的击打向后拖半米。但还好他没有跌倒,而是踉踉跄跄,赶紧跑去把魔杖捡起来。 但这样的反击却激怒了三人,正当他重新把魔杖抓在手心,领头已经解开了咒术,带着两名同伴把他围起来。 克雷登斯的咒语还没于心中成型,领头轻微地挥动手臂,干脆地把克雷登斯腾空半米,再重重地摔在地面。 孩子的后脑勺毫不留情地与地面相撞,一瞬间头晕眼花。接着他看到了几束银亮的光芒朝他的面颊和身体劈来,那些光束代替了拳脚,一记一记打在克雷登斯身上。 克雷登斯周身剧痛难忍,眼泪都要疼出来了。这疼痛可比用皮带抽他的难受多了,毕竟皮带不会抽到他的脑袋,而那银光般的咒语却连他的脸和头都不放过。 随着每一记抽打,克雷登斯的眼帘便闪过一记白光。那些年轻人的咒语都很凶猛,看似也用这样的方法对付了不少人,技巧娴熟,动作麻利。它仿佛在逼退人的意识,让人在疼痛中丧失思考与反抗的能力。 但克雷登斯不敢让自己失去意识,他不能让三个人走。他的戒指还在领头身上,不管怎么样他都得抢回来。 他的眼角被砸出了血,嘴角被砸出了血,鼻子也被砸出了血。他的膝盖和小腿都磨破了,脖子似乎也被掐着,让他透不过气。 这样轮番的施暴持续了至少十五分钟,三人才觉着撒气,并肯定克雷登斯再也爬不起来。而如果再持续得久一点——不用太久,一分钟或者两分钟——或许克雷登斯真的支撑不住陷入昏迷。 但或许是克雷登斯缩成一团的模样让他们怕闹出人命,咒术最终停止于其中一人淡淡的一句“别把他打死了,差不多得了”,紧接着不知道是谁往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在克雷登斯连呜咽都发不出来时,又一次试图扬长而去。 可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刚刚走出二十米,身后又发出了一道咒光。 这一次的咒光比之前的那回更加明亮,也并不仅仅对着其中一人,而是如鞭子一样,打横着扫过三个肩并肩的混蛋。 克雷登斯没有爬起来,他两腿脱力,膝盖也酸胀难忍,一时半会立不起来。可他更知道不能让三人走掉,更知道走远了他就找不到。 如果换做抢走他身上的其他东西,书也好钱也好,他都不在乎。如果莫名其妙地把他揍一顿,他也可以认命吃亏无所谓。他习惯了被人欺辱,他可以承受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和无缘无故的拳脚。 但为什么,那三人偏偏要他的戒指。 他不能给他们。就这一样,他绝对不能给他们。 那是格雷夫斯先生——真正的格雷夫斯先生——赠予他的唯一的信物,唯一一件可以和对方相关联的东西。 只给他一个人的,只属于他的。 他从来没有那么珍视过一个人,那么珍视过一件事。这一点在他被格林德沃欺骗时他就明白了——他压根不在乎什么受到万众巫师的敬仰,压根不想得到至高无上的荣誉,他只想要待在一个人的身边,只想要帕西瓦尔·格雷夫斯。 所以在格林德沃戴着帕西瓦尔的面孔告诉他“我们两清了”并抛弃他时,他再也无法忍受地爆发。 格雷夫斯是他的底线,是谁都不能触碰的雷区。 三个人几乎于同时中了咒语。 克雷登斯使出了一个极其强大的石化咒,一击即中地把三人撂倒。 他已经被揍得连路都走不稳了,按理说根本不可能让咒语那么尖锐与强势。可或许就是那一点点偏执的占有欲作怪,让他头一次体会到愤怒带给他的力量。 他还是强忍着没有把体内的默然者放出来,他不想爆发之后连戒指被人夺走这件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趴在地上好一会,歇了很久才试着动动脚踝。然后慢慢地从地上爬起,一点一点挪到三人面前。 三个人面朝下趴在地上,他又不得不费劲地把领头翻过来。他不顾领头瞪着他的狠戾的眼神,快速地翻找各个口袋,直到把戒指找着,重新用力地攥进手心。 捡回戒指的一刻,他终于松懈下来。他把链子丢掉,直接把指环套在了中指上。然后转过身坐在三个挺尸一样的人身边,先前迷路的恐惧已被冲得烟消云散。 也就在这时,他才注意到一直背对的另一边巷子口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帕西瓦尔静静地站在巷子口望着他,而看样子,已经站在那里好一会了。 意识到帕西瓦尔来了的一刻,克雷登斯忽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通体的伤好像也瞬间不痛了。他忙不迭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帕西瓦尔跑去,中途还踢到了掉在地上的书,踉跄了一下。 他冲到帕西瓦尔的怀里,所有的惶恐才释放出来。他呜咽着抱着帕西瓦尔,脑袋死命地压着帕西瓦尔的肩膀。 这一次他不再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他不仅说了,还抱怨了,他愤恨地箍紧男人的后背,哽咽着埋怨——“您到哪里去了!怎、怎么才来!……我到处找不到您,我到处都找不到!到底、到底干什么去了……刚才、刚才为什么不帮我!……” 帕西瓦尔笑了,他拍拍克雷登斯的后背,忍不住骂道——“傻孩子,你哭什么,你这不都把麻烦解决了吗?” 可克雷登斯还是在哭,他生气地把眼泪全擦到帕西瓦尔的肩膀。 直到他发泄完毕,才悻悻地松开对方,抹了一把眼角,再默默地走开,把地上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课本都捡起来。 最终抱着几本满是污泥的书走到帕西瓦尔面前,报复似的把书全塞到帕西瓦尔手里。 但帕西瓦尔却没有计较。是的,他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克雷登斯把麻烦都解决了,没有帕西瓦尔的帮助,只凭克雷登斯一个人的力量。 这便是对帕西瓦尔最好的回馈。 而为此,帕西瓦尔不介意孩子赌气地走在前面。他自己则捧着一大摞书,默默地忍笑跟在后方。 TBC 第18章 (17)轨迹 纽特是在初夏回来的,天气回暖得正是时候。 帕西瓦尔也破天荒地问蒂娜要不要休半天假,好让她重新置办行头——“换掉你那身穿了一年的大衣,让你妹妹陪你去选一套。如果换做是我看到女方穿成这样,指不定立马掉头坐船回去。” 虽然表面上对帕西瓦尔的建议不屑一顾,但蒂娜最终还是在奎妮的陪伴下选了一套新衣,整理了半天才在最后一秒出了门,及时来到码头迎接。 可偏偏从船上走下来的不止纽特一个——没错,还有纽特的哥哥,那个一看就是军人出身,英俊高大却又不怒而威的忒休斯·斯卡曼德。 之前纽特的来信中并没有提过忒休斯也要一同前往的消息,估计是临时决定,来不及知会任何一方。不过还好,忒休斯只是简要地和蒂娜打了招呼,并询问了晚餐的地点,便匆忙和一对久别重逢的爱情鸟告别,着手去办一件纽特表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要事。 蒂娜也微微松了口气,终于得了机会把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倒豆子一般地对纽特说出来。 纽特也乐意听到蒂娜说话,一个劲地点头答应。他想念对方的一切,虽然有时候语速太快和口音问题,他不太听得清女孩嘴里的每一个字。 但他并没有错过关键点——当对方提到“帕西瓦尔收养了克雷登斯”的消息时,纽特立即警醒起来,并略感惊讶地打断蒂娜——“你是说那个安全部长吗?真正的安全部长?” 蒂娜点点头。 “那……那个孩子怎么样?他在格雷夫斯家过得好吗?”纽特问道,问这话时他们已经来到了面包店门口。 而当他进了门,看到与雅各布忙碌在一起的克雷登斯时,他认为不需要从蒂娜那里得到答案了。 看到纽特的一刻,雅各布露出了一个狐疑的表情。他友好地朝对方笑了笑,并热情地与纽特打招呼。纽特也尽量装作初次见面的样子自我介绍,并强行忽略雅各布眼中那一分似乎要强行把记忆找回来的好奇。 而克雷登斯则眼睛一亮,对纽特露出了一个腼腆的微笑。 他对纽特的印象很好,在他爆发成默然者时,只有纽特和蒂娜不害怕他并愿意伸出援手。他知道对方是个好人,而且是个非常勇敢、非常善良的好人。 介于雅各布在场,晚餐前的寒暄都很客套。他们没有涉及魔法世界的消息,直到奎妮和帕西瓦尔到来,并和大伙一起转到戈德斯坦恩姐妹家□□进晚餐之后,才彻底打开了话匣。 他们规避了雅各布——出人意料,这是纽特要求的。他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所以然,可奎妮却直接读了思想,明白忒休斯找帕西瓦尔有很重要的事情商量后,赞同了纽特的做法。 这是纽特和原装帕西瓦尔的第一次见面,后者看得出对方的眼里仍有警惕。但还好,在听闻了忒休斯也会一同到场后,帕西瓦尔率先开启了几个关于忒休斯的话题,纽特便也渐渐放下了戒备。 等到忒休斯也姗姗来迟,并着重地和帕西瓦尔寒暄了一轮后,晚餐才正式开启。 在晚餐的过程中,话题主要围绕着纽特展开。 他说他的书已经投稿出版了,并带了几本命名为《神奇动物在哪里》的样版在身上,之后会分别赠送给大家做个纪念。 这本书很得到魔法部的赏识,同时也得到霍格沃茨的重视,或许出版之后不久会被选成教材。 然后,他又说了格林德沃引渡回去后的情况。但当他刚想提到格林德沃被暂时关押的地点时,忒休斯不轻不重地清了清嗓子,纽特又赶紧把嘴封住,生硬地把话题扭转到“我的鸟驼又下了几只蛋”上面。 而当他们酒过三巡,谈话的团体自然而然地便分成了两边。 一边是蒂娜和奎妮追着纽特喋喋不休的盘问,一边是帕西瓦尔和忒休斯的低声交谈。 也就在这时,忒休斯才悄悄地告诉帕西瓦尔——格林德沃暂时被囚禁在欧洲特设监狱里,之后会不会转移,又会不会被更高阶层的法庭提审,一切都是未知数。 “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我不方便多说,你也不方便打听,”忒休斯坦言,“而且现在他还有一些信徒游走在世界各地,谁也不敢肯定他们是否还有其他行动。” 说完,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格林德沃确实是个沉重的话题,对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给他们带来了深重的阴影,而那片阴影似乎还要持续笼罩很多年才能慢慢散去。 正当两人沉默之际,纽特突然兴奋地说道——“对了,你们知道吗,我在来的时候碰到了一个海巫。” 话音刚落,帕西瓦尔差点被嘴里的酒呛到。 虽然他一开始就认为格朗乔伊的话并非捏造,也派了一些巡视的傲罗多放点注意力在塔格利安魔杖店周围,但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海巫的问题——他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骚乱。 可纽特的说法,无异于直接给这条小道消息敲了重锤。 但显然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帕西瓦尔的异样,尤其是戈德斯坦恩姐妹。她们也没有接触过海巫,所以只是好奇地让纽特描述那种传说中的巫师群体。 其实纽特也不认识那个海巫,他也压根没有识破对方的身份。在航行过程中的一天,他来到甲板上透气,而那个男人也正巧站在甲板。 “他过来和我说话,并且告诉我——”纽特清了清嗓子,模仿那个男人低沉又缓慢的语调——“‘你的箱子很危险,你怎么能随身携带呢?’——那一刻我就知道他也是巫师,而且我以为嗅嗅又跑出来了。” “他能看透你的箱子?”奎妮兴致勃勃地道。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纽特回答,紧接着又快速地摇摇头,“但其实不是,他并不知道我箱子里有那么多动物。他只是感觉到了里头的石头——你知道吗,他们能感知到各种各样的矿石,即便我把那块阿尔卑斯山的陨石藏在一个施了防护咒的小盒子里,他也能瞬间察觉出来。” “太厉害了!”蒂娜惊叹。 “没错,真的很厉害,他们不仅能感知矿石,还能操纵天气。所以这一路我们的航行非常顺利,我相信这是与他同行的缘故。”纽特回答,眼睛里也闪烁着崇拜的色彩。 “后来的几天我和他聊了很多,我才知道海巫和我们这些巫师完全不一样。运用自然的力量施展的咒语副作用极小,他们总能找到最本源的方式拯救濒危的生命——这对那些神奇动物实在是福音。” 但这还不是最厉害的,他把头转向了克雷登斯,道出了他得到的最重要的信息——“我还和他提到了默然者,而他告诉我——他的同伴曾经分离过默然者,成功地分离。我是说……在完全不伤害巫师本身的前提下。” 话语一出,克雷登斯猛地抬起头来。 帕西瓦尔也怔住了,这真是天大的喜讯。但下一秒他又立即清醒过来,抛出了一连串的追问——“那个海巫是干什么的,他有说来美国是什么目的吗?他有什么同伴,长什么样,穿什么样的衣服?下船之后他去了哪里,要和什么人会面吗?” 铺天盖地的问题一出口,纽特的大脑直接当机了。他不懂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无措地咽了一口唾沫,求助似的看向忒休斯。 忒休斯则显得很淡定,转过头给了帕西瓦尔一记定心丸——“我今天下船的时候跟踪过他,暂时没发现异样,但往后几天我还会密切注意他的行踪,有情况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蒂娜和纽特对视了一眼,两人瞬间心灵相通地明白彼此的感受。 看来就像蒂娜受不了帕西瓦尔一样,纽特有时也十分受不了忒休斯。尤其是那种先把别人往坏处想,调查一番后才施舍友谊的行为着实让人难以赞同。 不过帕西瓦尔和忒休斯似乎很能相互理解,于是话题又重新分边,蒂娜和奎妮继续探求“美好世界”的林林种种,而忒休斯则碰了碰帕西瓦尔的手肘,示意他俩到阳台上喝一杯抽根烟,详细谈谈。 来到阳台,忒休斯开门见山——“我想你也已经收到风声了,是吧?” 帕西瓦尔点点头,“没有明确的异动,但确实有人提醒过我。欧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是说……勒梅家。” “有人闯入了勒梅家,伤了人。他们在找勒梅家的圣石,但当然……没有得逞。”忒休斯喝了一口酒,从兜里掏出烟递给帕西瓦尔,云淡风轻地补充——“暂时。” “暂时?”帕西瓦尔接过烟,就着忒休斯指尖的火光点燃,打量了一下对方,突然却觉得心口一窒,大胆推测——“难不成勒梅家……还发现了新的石头?” 这话一出口,帕西瓦尔自己就吓了一跳。联系到之前格朗乔伊所言“哲人石出现”的言论,他忍不住刺探着问——“正是勒梅家的人……发现了哲人石?” 忒休斯笑开,摇摇头,“不,他们家的所持有的是生命石,就是和你们这里的塔格利安魔杖店的石头一样。只是极寒之地的人拿他们没办法,所以把目标转向了塔格利安。但是——” 忒休斯顿了顿,道出了他来到这里真正的目的——“但是,发现哲人石的巫师也途径美国,而极寒之地那帮人打算在这里,将三块石头一并收走——当然,还有炼石的容器。” 忒休斯瞥了帕西瓦尔一眼,后者脊背一凉。 “炼金的容器……也在这里?”帕西瓦尔故作不解。 但他可以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忒休斯。斯卡曼德也是一个古老的家族,圣石相吸和容器相斥的现象每一次都会出现,如今三类石头都齐聚此地,压根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圣石与法器之间必然的作用力。 但面对帕西瓦尔这样的人,忒休斯也只好轻轻地呼出一口烟气,淡淡地并委婉地提醒——“情况紧急,你就不要和我打官腔了。” 帕西瓦尔语塞。 忒休斯也转过背,靠着窗台,目光落在屋内的两男两女身上,无不担忧地说——“魔法石是神迹,这样的神迹一旦出现,必定掀起波及整个世界的战争。与其拥有这样的力量,我倒恨不得石头被毁掉。生命石有两块,毁掉它并不能改变现状。所以必须毁掉哲人石,或者毁掉最终要炼出它的容器。” 帕西瓦尔内心一凛。 但忒休斯马上申明,“我指的不是让你毁掉你家的石头,我知道它存着你先祖的灵魂,毁掉它确实会付出很惨重的代价,我也不是说——”他的眼睛上下扫视了帕西瓦尔一遍,无奈地喷出个鼻音,“我也不会叫你自杀。” 是,当然不会。 先前帕西瓦尔甚至不知道忒休斯懂得自己就是容器的事,但既然对方把所知的全部抛出来,也足以见其坦诚的态度。而坦诚的背后,必然有所要求——“你需要我的帮助,说吧,需要什么帮助?” “我需要你的线人,你的资源,你各种各样的通行许可,”忒休斯的表情变得严肃,语气也冷硬起来——“我必须确定我所调查的那名海巫究竟与我们站在同一阵营,还是敌对的阵营,然后再制定下一步的行动。” 帕西瓦尔没有理由拒绝,安全部长的身份并不适合轻举妄动,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更容易打草惊蛇。 但忒休斯只是一个外来客,他才是能自由行动的手脚。 可即便如此,帕西瓦尔还是反问——“凭什么?” “为大局考虑,帕西瓦尔,不要那么自私,”忒休斯皱起眉头,语气近似于命令——“一旦三类石头齐聚,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必然就是容器。我从今天跟踪的海巫身上了解到,容器可不仅仅只有你一个,还有——” 顺着忒休斯的目光看去,克雷登斯正津津有味地听着纽特诉说世界各地的趣闻。他时不时露出微笑的表情,面颊被酒劲熏得微微发红。 “你觉得是抓捕你这个容器容易,还是抓捕他容易?”忒休斯轻轻地问。 帕西瓦尔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深深呼吸。 “你也需要我,帕西瓦尔,你需要我才能救那个孩子。”忒休斯肯定地说。 “容器必须从巫师体内分离才可用以熔炼,而海巫具有这样的力量——他们可不仅仅只能分离默然者——只是这样的工程如果想要不伤及巫师的性命,则需要耗费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并且在断崖岛进行。我不认为极寒之地的人有这样的耐心。” 而除此之外,最快速有效的方式,便是将体内存有容器的巫师杀死,直接带走熔炉。 帕西瓦尔咬紧了牙关。 看来无论途径是什么,无论消息究竟来源于塔格利安,海巫,格朗乔伊,亦或是塞拉菲娜,忒休斯也确凿知晓了一切,甚至知道得比帕西瓦尔还要多。 但不知为何,那些话却没有给帕西瓦尔足够的冲击。或许之前赛比的提醒已经让他于潜意识中默认了这种情况,即便现在得以确认,也不至于太过震惊。 “你不该让他靠近你,帕西瓦尔,圣石相互吸引,容器则相互杀戮。你明知自己是炼金容器,却又让另一个容器待在你身边——”忒休斯叹气,吞掉了半句话,转而惋惜地道——“我不是说他应该死去,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你可以更早地避免。” “不,我一开始并不知道。” 忒休斯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辩解。 帕西瓦尔或许于最初之际并不知情,但之后又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仍然没有采取任何有效的防范措施。 他抱有一丝侥幸,而忒休斯不想猜测侥幸的动机。 帕西瓦尔微微把头低下。他确实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喜欢这个孩子,随着每一天的相处,每一天就多喜欢一点。 他头一回感觉到有一个牵绊,有一个时时挂念着的人,有一个需要保护的人,是多么地忐忑和充实。过去他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感觉,可这份依赖和信任是那么美好,美好到他不愿意接受质疑,不愿意掐灭幻想。 但幸运的是,帕西瓦尔还是足够冷静。 他知道忒休斯的办事能力,也信任这名战争英雄的为人。当对方都明确地说出口了,帕西瓦尔也愿意往好的方面想——“你有很大的把握,是吧?” “有两例分别发生于三个世纪和五个世纪前。据说一个人活了下来,但体内的容器毁了。一个成功把容器取了出来,人死了。” 一半对一半的几率。但也有好的方面——“过了那么多年,他们的法术也在发展。或许现在的办法比以前更有效,他活下来的几率更大。” 这听着像是玩笑。一个本来就被默然者蚕食的生命,还要活体分离掉内在的熔炉。这不是一半对一半,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帕西瓦尔再次沉默了。 忒休斯也转过身,和他一并望着茫茫的黑夜。 星星像钻石一样散落得到处都是,帕西瓦尔头一次希望那三种神奇的矿石也如漫天的繁星,随处可以捡拾。 两人安静地吐着青烟,直到一颗星星慢慢放大。它从远远的天边靠近,悄寂无声,似在滑行。它在眼前缓缓变化着色彩,从星芒一般的白光,一点一点染成了火红。 它的轮子出现了,它的车身出现了,然后是缰绳,再后是窗舷。 燃烧在周围的烈焰也出现了,红光打亮了领头两个看不清脸庞和躯体的斗篷。它们飞快地来到两个男人的面前,倏忽间却又从高空没入看不见的黑夜。 焰光在两人眼前留下青绿的补色,带来了如深冬般习习的寒意。 “你带他回去,带他去断崖岛。” 在马车消失后不久,帕西瓦尔开口了,“如果你能确定你跟踪的那个海巫是可靠的,就带克雷登斯去吧。在此之前我会尽力协助你找到哲人石,并如你所说尽可能去摧毁它。但你必须向我保证——” 帕西瓦尔盯着忒休斯的侧面,严苛地道——“你必须保证,你要像我保护克雷登斯那样,给我好好地保护这个孩子。” 忒休斯默默地点点头。 得到帕西瓦尔的应允后,忒休斯又顿了一会,试图劝慰——“这对他有好处。如果分离成功,不管我们是否能毁掉圣石,至少他不会把你害死。而你——即便你成为唯一的容器,我也相信你更知道如何应付危机,如何保护自己。” “嗯,”帕西瓦尔淡淡地哼出鼻音,然后抬起头,替忒休斯把不忍心说出的后半句补完——“所以如果做不到,就不要让他回来了。” 这是一个残忍的决定,但或许也是唯一的,让两人活下去的途径。 现实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帕西瓦尔心里也很难受。但他是个善于控制情感的人,所以能够理智地正视分离的安排。 可对克雷登斯而言,却是晴天霹雳。 帕西瓦尔不可能告诉克雷登斯关于圣石的所有,那他敢肯定孩子的觉悟不是自行离开,而是自行了断。克雷登斯绝对不愿意帕西瓦尔因他而受伤害,为此他不惜掐灭微弱的扭转乾坤的火光。 所以帕西瓦尔只是在回到家中后告诉他——“过段时间你和纽特他们回去,你也听到了,你得跟他们去分离体内仅剩的默然者。” 但克雷登斯的聪明却超乎了帕西瓦尔的想象。 当他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可以在这里分离”并没有得到帕西瓦尔明确的回答时,他马上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急匆匆地追问——“是……是不是您、您想把我送到他们家,不……不要我了?” 帕西瓦尔啧了一声,试图让孩子不要产生奇怪的念头——“我不要你随便把你丢在哪里不行,何苦让你跟他们回欧洲?” 但克雷登斯不信。 帕西瓦尔是个有责任心的人,尤其在那次把自己丢开之后,帕西瓦尔更是心怀愧疚。所以一定是想找一个更适合他的去处,而斯卡曼德家则是不二选择。 “您……您不要把我丢开,您不是、不是答应过我的吗?……”克雷登斯站在帕西瓦尔前面,两手搅着衣服边。他试图反驳男人,可这话听着却像求饶。 “我都说了不是把你丢开,你怎么回事?!”帕西瓦尔不耐烦了,他本来心情就不好,对方这副样子更叫他心烦意乱。 每一次他都是因为心软才把事情一拖再拖,而事实证明越拖下去,两个人的下场越不好过。 “……可是我、我不想去……我不想去啊……”克雷登斯上前两步想要拽住帕西瓦尔的胳膊。 但帕西瓦尔一抽手,干脆与孩子擦肩而过。他不打算跟克雷登斯讲道理,他也是讲不通的。反正到时候忒休斯和纽特一来,克雷登斯也不可能真的反抗。 帕西瓦尔想过了,这一次的情况和去管制所不同,即便克雷登斯抱着他死活不肯走,他也能狠心把孩子推开。 但事情的发展还是超乎了他的预料。 就在他好不容易把烦乱的思绪抛到一边,彻头彻尾地泡了个热水澡并钻到床上,打算多喝两杯好好睡一觉时,他的房门被敲响了。 帕西瓦尔第一反应是赛比,对着门外吼了一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睡了,赛比。” 可敲门声停了一会,又再度响了起来。 帕西瓦尔刚想说话,外头却传来了克雷登斯怯生生的声音——“是、是我……格雷夫斯先生,我……我想进去一下……” 一听到是克雷登斯,帕西瓦尔更不想开门了。可他知道如果他不开门,孩子就会一直杵在门外。 天人交战了一会,不得已,帕西瓦尔挥动魔杖开启门锁,木门拉开一条缝。 帕西瓦尔的“那么晚怎么还不睡”还含在嘴里,克雷登斯却压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回身就把门关上。然后快步来到帕西瓦尔的床边,二话不说就把本来就松松垮垮系着的腰带扯掉,将睡袍随手丢在地上。 他睡袍底下什么都没有穿,赤条条的身体白得能反光。以至于帕西瓦尔甚至想用手遮住眼睛,好躲过那过于锐利的一幕。 但克雷登斯的动作很快,生怕帕西瓦尔反应过来又生怕自己后悔,刚衣服脱干净,就一股脑地往帕西瓦尔的床上钻。 帕西瓦尔的床铺很大,他又睡在中间,这让孩子轻而易举就掀开被子上了床,并拼命地往帕西瓦尔怀里凑。 他一边手抓着帕西瓦尔的腰,一边手慌乱地摸索着对方的衣带。 帕西瓦尔慌了,他赶紧捉住孩子的手,厉声质问——“你干什么?!” 克雷登斯的眼睛已经红了,眼看着眼泪又要掉下来。可他却强忍着没有哭,一面断断续续地请求,一面扭动手腕要挣脱帕西瓦尔的钳制,嗫喏着——“先生……您、您弄我吧,您、您弄了就不会把我送走了……我、我有用的,我真的……真的有用的……” “荒谬!”帕西瓦尔吼道,加大了抓住孩子手腕的力道,试着不让克雷登斯继续动弹。 但孩子的手动不了,他的头还能动,他的嘴还能动,他把头低下抵在帕西瓦尔的胸口,喃喃地不停地诉求着—— “不是的……我、我感觉得到,您……您愿意弄的,您……您想的。我、我感觉得到,我不怕疼的,我……我不怕了,我再也不怕了……” 帕西瓦尔真是愤恨交加,他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态才能让孩子说出如此恬不知耻的话,也不明白为什么孩子认定这么做了,帕西瓦尔就会把他留下。 男人甚至不想深究这样的触碰到底来源于谁的教育,不愿深想是谁教会孩子拉着自己的手放到腰上,甚至往两臀之间的某一处牵引。 克雷登斯究竟把他当成了什么,又把帕西瓦尔当成了什么。 “该死的……我让你别动,你听到没有!”帕西瓦尔突然奋起,松开孩子的双手,一把掐住对方纤细的脖子,逼着他直视自己的双眼。 可克雷登斯挣扎的劲头是那么歇斯底里,他用重获自由的双臂圈住帕西瓦尔的身体,最大程度地让彼此赤[xxx]裸[xxx]的身体相贴。 “可是、可是我想……我、我很喜欢格雷夫斯先生,我很喜欢……我不要离开您,不管怎样我都、我都不要离开您……您把我当成什么都可以,只要、只要——” 他生涩地磨蹭着,他以为这是磨蹭,实际上不过是完全不得其法、又令人尴尬的发抖与蠕动。 或许在他脱[xxx]光[xxx]衣服站在帕西瓦尔面前的一刻,还让男人产生一点点关乎于情[xxx]欲[xxx]的联想,但就他现在犹如热锅上蚂蚁乱窜,犹如无头苍蝇般乱撞的言行举止,只让帕西瓦尔的欲[xxx]望烟消云散,心头只剩下羞[xxx]耻和愤怒。 孩子的手指摁在帕西瓦尔的胸口,又无助地扯了扯男人的腰,接着大概是想到唯一一次经历给他的教育,手指便过到胯[xxx]骨,往对方两[xxx]腿之[xxx]间最重要的地方追寻。 帕西瓦尔怒火中烧,在被孩子碰到下[xxx]体之前,猛地把克雷登斯推开,一巴掌扫到孩子脸上。 他的手劲很猛,愤怒的情绪也让他控制不好力道。 孩子的面颊瞬间出现红印,嘴角也因这一记狠狠的扇掴扯裂,挂上点点唾液和血丝。 孩子被这一巴掌打蒙了,停止了动作。 而帕西瓦尔也因这一巴掌,宣[xxx]泄[xxx]了大部分的怒火。 他看着孩子嘴角的血渍和那伤心又焦虑的目光,心头蓦地被人拧了一下。他确实知道克雷登斯在做错事,可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也称不上正确。 两人都安静了片刻,帕西瓦尔率先回神。趁着孩子失神的片刻,把克雷登斯死死地箍进怀里。 他很抱歉,是的,他很抱歉。不管是要把孩子送走所造成的精神伤害,还是刚刚那一巴掌给对方的肉[xxx]体[xxx]伤害。 克雷登斯的眼泪隔着好一会才慢慢盈上眼眶,他呜咽了一声,用力地抽了一下鼻子。 但令他自己都诧异的是,那泪水竟然掉不下来。 他甚至没为自己冲动的告白感到羞愧,那一巴掌明晃晃地告诉了他——他不配。 “我太脏了,您……不愿意要我,是吧……”克雷登斯小声地说,越过压在身上的帕西瓦尔的肩头,他看到床廊上繁复的雕刻。那些蛇,鹰,猎豹,都用一双双狠戾的眼睛瞪着他,瞪得他连转开目光都做不到。 他是多么渺小。 他早就应该知道他根本不能挽留任何一个人,无论是假扮的格雷夫斯,还是真正的安全部长。 帕西瓦尔的呼吸很[xxx]粗[xxx]重,他不知如何作答。 他强逼着自己不要出现任何不该有的反应,可他怎么可能没有。 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又正值壮年。一个一丝[xxx]不[xxx]挂又容貌俊美,羸弱不堪却又总是瑟瑟发抖的年轻人正躺在他怀里,还声泪俱下地恳求他对他行不苟之事——帕西瓦尔的大脑和身体都要炸开了。 他想要,他想要得发疯。 他想贪婪地抚[xxx]摸[xxx]细嫩苍白的皮肤,想从对方的锁骨一路揉[xxx]捏[xxx]到臀[xxx]部。 他想亲吻对方泛[xxx]红却又总是战栗的嘴唇,还想把胸口那因寒冷而坚硬的红点含在嘴里啃[xxx]咬。 他想听到青年的呻[xxx]吟,想对方跪[xxx]在床垫上,在他的进攻下一点一点往前逃窜,却又忍不住夹[xxx]紧双[xxx]腿,将自己的火[xxx]热[xxx]吞[xxx]吃入[xxx]腹。 他想看到那些眼泪因为疼痛和欢[xxx]愉溢[xxx]出,想感觉带着青年特有的淡淡的体[xxx]香的汗水将被褥[xxx]湿透,想拨开克雷登斯的头发,望着因过猛的冲[xxx]撞[xxx]微微失神的双眼,还有泛红的面颊,和周身被自己打下的烙印。 而当小家伙张开嘴,就像脱水的鱼一般呼唤帕西瓦尔姓氏,呼唤他的名字,甚至以他赐予对方的身份,呼唤他应享有的称谓——那他将让克雷登斯彻底属于自己。 他要进入最深处,像兽王宣誓主权一样,在不知是否被别人率先到达过的领域里,重新留下专属于自己的,斑[xxx]驳的痕迹。 可他不敢想。 他发狠地把克雷登斯抱紧,就像要把孩子的碾成一滩水。他灼[xxx]热的气息喷在孩子的脖颈,甚至让克雷登斯产生被烫伤的错觉。 他努力地平复着岩浆一般在体内流淌奔涌的[xxx]欲[xxx]求,直到确定一波一波躁[xxx]动的山脉重归安定。 克雷登斯也冷静了下来,他的眼泪化成了一团压在鼻腔里的辣油,让气息不畅,鼻腔酸涩。 可他已经把话说出来了,而说出来了,他就要问个明白。 他的手臂没有再回到帕西瓦尔的身上,他害怕只要再多做一点点动作,他第二天就要卷铺盖走人。 他知道自己要被送走了,可他能多留一会,就是一会,哪怕——“是不是连被我喜欢着,都让您觉得很丢人……” 帕西瓦尔在他耳边轻轻叹息,克雷登斯以为那便是回答。他点点头说他懂了,而之后帕西瓦尔把他放开,他也会乖乖地回到房间。 他听话,他不闹了,他也不哭,他接受格雷夫斯所有的安置。 可是帕西瓦尔没让他走,男人从青年的身上下来,神情复杂地望着孩子的双眼。他的目光从发梢过到眉毛,再从眉毛滑到鼻梁,然后停留在被咬[xxx]出齿[xxx]痕的嘴唇,久久没有挪开。 最终,帕西瓦尔吻住了他。 在克雷登斯惊呼之前,帕西瓦尔吻住了他。不仅仅吻住了他的唇,还碰到了他的牙齿,找到了他的舌头,咽进了他的唾[xxx]液。 男人的吻狠[xxx]戾地加深,却又在窒息之前蓦然停住。克雷登斯的脑子一片空白,但他还是听到了帕西瓦尔给他的承诺。 “我等你回来,小家伙,”帕西瓦尔对他说,语言坚定而真诚,“现在不行……但我可以等你回来。” 帕西瓦尔不知道克雷登斯是否还会回来,也并不知道回来了他会不会真的跨过那条界限。但似乎这么做会让自己好受一点,也让克雷登斯好受一点。 克雷登斯瞪大了眼睛,他不知道帕西瓦尔是不是在戏[xxx]弄他。 但帕西瓦尔告诉他不是。 “……只要你到时候不后悔今天说的话,”帕西瓦尔低声说,宣泄似的吻住克雷登斯的眼角,“等你回来了,我就要你。” 是的,帕西瓦尔会等他回来。 何况,哪怕等不到,帕西瓦尔也哪都不能去。 这是初夏的午夜,可夜晚的老宅似乎永远处在冬季,连绝音鸟都忍不住抖了抖羽毛,往笼子的角落又瑟缩了一点。 TBC 第19章 (18)海潮 克雷登斯没法真正地相信帕西瓦尔,即便他的手上戴着戒指,仍像有一块大石头悬在心里,不上不下。 之后的一个月,帕西瓦尔试图让克雷登斯和斯卡曼德——尤其是和纽特——多加接触。 孩子对陌生人有抗拒,有时候有什么要求又不敢提,虽然克雷登斯对纽特并不反感,但还远远不够。 帕西瓦尔需要孩子能自然而然地对纽特说出需求,无论是渴了,饿了,还是哪里不舒服了,他都得说,“你可以信任纽特,就像你可以信任我。” 可惜克雷登斯并不接受。他对帕西瓦尔的感情是一种莫可名状的依恋。这是很难转移的,更不可能凭借简单的“熟识”就让他卸下心理防备。 那段日子里连奎妮都注意到克雷登斯的异样——他总是还差半个小时下班就不停地往面包店外张望,好似生怕帕西瓦尔不会来一般。而每当安全部长出现在门口,他立马放下手头的活,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慌慌张张地换衣洗手,忙不迭地跟男人离开。 他似乎比之前更黏着帕西瓦尔了,连蒂娜都忍不住道——“我真怕哪天帕西瓦尔带着他去上班。” 可那段时间帕西瓦尔比往时更忙。他不仅要忙安全部的工作,还要暗地里协助忒休斯进行调查。 忒休斯也十分大胆,他换了一身麻鸡一样的衣服,把所有的金属环扣、佩饰,哪怕连魔杖都交给帕西瓦尔——“海巫能感知矿石,我的杖身也有矿石,只有把它们都除掉,我才能更深入地隐藏自己。” 帕西瓦尔钦佩这番勇敢。忒休斯曾经作为巫师援助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敏锐和果决。 “不要只身犯险,否则我无法和斯卡曼德家交代。”收下忒休斯的随身物品,帕西瓦尔嘱咐。他甚至没法把第三枚戒指交给对方,毕竟连戒指也属于矿石的一种。 所以几乎每天下班之后,帕西瓦尔都会在之前等待克雷登斯的小巷里等待忒休斯,他们会有短暂的见面,并传递相关的信息。而倘若下班后的一个小时内没有见到人,帕西瓦尔则会在次日凌晨三点来到此地与忒休斯见面。 忒休斯的行动力是惊人的。在第一周的时间里,他不仅跟到了海巫的老巢,还把海巫的身世摸得一清二楚。 据他所言,和他们同行的海巫来自断崖岛的哈尔洛家族,他是哈尔洛家族的次子——莱马洛克。他在纽约没有任何熟识,每一天都形单影只。他有一张卷轴,卷轴上标明了断崖岛九大家族的分布情况。 一开始忒休斯并不清楚为什么莱马洛克每天晚上都会看一遍卷轴,直到第二周的一天,他潜入莱马洛克暂居的房间。 忒休斯故意在海巫看卷轴的过程中制造了声响,让莱马洛克紧张地到窗边一探究竟。他则借此机会近距离观察卷轴,也才发现卷轴上标明每个家族人名字的红点都会在其使用法术时闪亮,并以其闪亮的颜色判定其究竟用了多大力量的咒语。 莱马洛克正是用这个方法,确定敌对的海巫是否在施法,并确定其法术影响力是否对他的生命构成威胁,再选择时机靠近与追踪。 也正因得到这样的信息,忒休斯大胆地推断莱马洛克并非与极寒之地的巫师一路,而是站在对立面,试图来阻止他们寻找圣石。毕竟这名海巫从始至终的追踪目标都是同类,和圣石没有半点关系。 但忒休斯并不敢掉以轻心。他不排除莱马洛克想直接窃取胜利果实的可能。他想再花费多一点时间等到莱马洛克追上其他人的步伐,与之正面交锋后便可下定结论。 可第三周发生了意外。 帕西瓦尔并不知晓意外的经过,只知道那一天下班之后忒休斯并没有出现。所以帕西瓦尔先把克雷登斯送回了老宅,抓紧时间短暂地休息后,于凌晨悄悄离开。 帕西瓦尔在巷子里等了二十分钟,忒休斯于凌晨三点二十出现。 那是人类世界睡得最沉的时候,但高效且短暂的睡眠让帕西瓦尔很有精神,肾上腺素也因期待忒休斯带来的讯息而急剧分泌,使得他立马察觉到出现于眼前的斯卡曼德的袖口有点点血迹。 “你拷问他了?”帕西瓦尔皱眉,快步从巷子的一头迎上去。 “我必须提高效率。”忒休斯淡淡地说,扯扯袖口让血渍遮起来,“我们不确定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也一样,反抗是必然的。” 帕西瓦尔没有接话,示意忒休斯把袖口伸过来,并用魔杖迅速清掉了一点点殷红的、不堪入目的污渍。 “你和他正面接触了。”帕西瓦尔松开忒休斯的胳膊,自行作结。 忒休斯点头,“跟踪的过程中他被袭击了,如果我不帮他挡一下,我们的线索就断了。不过——”忒休斯扬起一边眉毛,无奈地自辩,“特殊情况下用点暴力是不可避免的,你不会因此指控我,是吧,安全部长?” 帕西瓦尔冷冷哼了一声,“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我偷偷从老宅跑过来,没太多时间,克雷登斯还——” “他们分成了两路,一路追踪容器,一路准备对塔格利安家的生命石下手。”忒休斯打断了帕西瓦尔,他不该从帕西瓦尔嘴里感受到对方对男孩的异样的感情,这会让他很难办,于是他抢过话端,简明扼要地道—— “我从他口中得到确认——极寒之地的巫师已经找到哲人石了,根据莱马洛克的推断,只要他们暴露在外人面前,三天之内必然撤退。所以——三天之内,塔格利安魔杖店一定会遇袭。而你……” 见着帕西瓦尔的眼睛闪过一丝犹疑,忒休斯补充道—— “这三天你也要多加防范,不论是作为容器还是家中持有圣石的一员。”忒休斯说,说着又皱起眉头,忍不住还是提醒——“要赶紧把克雷登斯送走了,明天后天都有航船,你天亮就和孩子知会一声。” 帕西瓦尔应允。 忒休斯搓搓手,把手塞进衣兜,又道,“莱马洛克留在这里也会有危险,我和纽特会全程护送他和克雷登斯去断崖岛。但你在这里——你要应付整个烂摊子,你认为需不需要通知塞拉菲娜或者……蒂娜?” 帕西瓦尔摇摇头,现在还不该大张旗鼓。何况他也不想自己家圣石的事情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否则将引来更多人的目光——“哲人石的位置可以确定吗?如果可以确定,我就能——” 但忒休斯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海巫的力量联合极寒之地的巫师的力量建立了屏障,莱马洛克很难知晓他们下一步行动,也很难准确定位哲人石究竟在哪。今天我们试着顺着咒术屏蔽范围追踪——但赶到时已人去楼空。” “总会留下什么线索,咒语使用的线索,或者……目击者。”帕西瓦尔推断。 但忒休斯依旧否决了,“没有咒术线索,他们用的不是魔杖,很难追踪,但——” 忒休斯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眯起了眼睛,突然啧了一声,又懊丧地自行否认,“不,没有目击者。我们只发现一具死去的流浪汉的尸体,他看上去像是冻死或者饿死的。即便他真看到了什么,连你们都无法立案,也无法——” “今天发现的?”帕西瓦尔警醒起来,“有麻鸡的警察也发现了吗?” “当然,我们走了之后麻瓜的巡逻队就赶到了,现在应该已经把尸体拖走了。”忒休斯回答。 帕西瓦尔若有所思。 “怎么了?你需要那具尸体吗?”忒休斯追问,但他也表示——“我检查过了,不是用咒语杀死的,这样的尸体……” “你把街道的号码写给我。”帕西瓦尔掏出随身的手账,递给忒休斯。 忒休斯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一串数字,帕西瓦尔则将字条撕下,塞进口袋,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我有办法让死人开口。” 忒休斯不解地看着他。 但帕西瓦尔没有多做解释,这是一个安全部长的秘密。格雷夫斯家多年从事国家安保工作,再怎么样也留着一两手应付无头案件的招数。 此时天空隆隆地滚动着闷雷,忒休斯抬头看天,道——“看来还真是出人命了,他们需要一场暴风雨来洗掉所有的证据。” 帕西瓦尔明白,所以他没敢逗留,直接幻影移形去了魔法部。他需要立即通知相关辖区的傲罗,并把麻鸡警方准备处理掉的无名尸弄出来。 或许这在别人看来不过是个冻死的流浪汉,但帕西瓦尔肯定,他能让这尸体讲出他想听的话。 帕西瓦尔没有想到,其实每一次自己夜间出行,克雷登斯都有所察觉。 这些日子克雷登斯睡得很浅,每天晚上都在纠结应不应该再跑过对方的房间去。好几次他都已经起身站在门口了,最终还是折返回房。 他应该听话,是的,帕西瓦尔已经给了他承诺了,这已经大大超乎孩子的预期。但每一次帕西瓦尔开门出去的声音都让他精神紧绷,他很害怕自己待在这里,无论是待在帕西瓦尔的公寓,还是格雷夫斯的老宅。 尤其是后者,更让他毛骨悚然。 每当这时,那些夹杂在风中的声音就变得更大了。他们窸窸窣窣地像在说话,却又不知道来源于何处。 他把窗关上,又贴着门静静地听。可那声音仿佛来自于脚下,来自于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地窖里。一波一波涌上来,一层一层将他包裹。 帕西瓦尔在的时候,他可以逼着自己入睡。只要知道帕西瓦尔在旁边,克雷登斯就能产生安全感。可如果男人不在,即便周围没有危险的苗头,克雷登斯都会心慌不已。 帕西瓦尔已经出去一个小时零五分钟了,现在是四点二十五分。 这两天的天气很不好,暴风雨已经氤氲了两个白昼。浓重的雨腥味透过各种各样的缝隙在宅内萦绕,闷雷也在窗外看不见阴云的夜幕中暗暗滚动。 克雷登斯用力地闭着眼睛,想把愈发喧嚣的碎语赶出脑海。 很奇怪,每天凌晨的三点到五点,那种似语似风的声音就特别大。 他两次问过帕西瓦尔这是什么情况,一次是第一回到老宅时,帕西瓦尔说那只是风声。第二次是昨天,而帕西瓦尔静静地端详他一会,轻描淡写地道了句——“应该没事,不用在意。” 两次矛盾的回答让克雷登斯更加警觉。这必然是有事的,只是格雷夫斯不愿意告诉他罢了。 孩子更睡不着了。那声音就像虚弱时的耳鸣一样,不管把脑袋藏在哪里,都没法驱逐出去。 在一记闪电划破天际之时,克雷登斯翻身起床。 屋外开始卷起了狂风,将窗户吹得呜呜作响。老宅的四面没有阻挡,风势又大又猛,刮擦在晦暗狭长的玻璃和长满青苔和藤蔓的砖墙上,发出如鬼怪般的嚎叫。 克雷登斯把窗帘拉开一条缝。 现在屋外没有月光,远处的云呈现出晦暗的藏青色。云朵的轮廓被一种阴沉的紫光镀了边,随着闪电的力度时不时加大,光边忽明忽暗。 那一刻他想的并不多,只是实在不愿意在未知中战战兢兢。要和帕西瓦尔分别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他没法分出更多的恐惧给那莫须有的噪音。 他用力地喘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把烛台点亮。他披了一件长袍,再从枕头底下抽出魔杖。 当他把卧室门打开时,再次给自己打了打劲。 这是他第一次自主地探求未知的东西,但他现在是格雷夫斯家的少爷——帕西瓦尔对着所有先祖的肖像宣誓过的——那他必须相信,这栋家族的老宅没法拿他怎么样。 卧室门打开后,一股冷风迎面吹向了他。他立马扭头看向烛光,可烛光并没有闪动。看来这只是他的错觉,因恐惧而产生的误判。 克雷登斯捏紧了魔杖,一步一步往黑暗中走去。 走廊的灯一盏都没有留,看样子赛比也已经熟睡。 白天时小精灵就预警到暴风雨将至,于是把客厅的窗户也严严实实地关好。现在雷声更大了,即便窗户严丝合缝,克雷登斯也能听到炸裂般的响声。 他绕入客厅,试着辨识絮语的来源。他非常肯定那些说话声不是从墙壁的画像中传出来的,因为它们用的是一种诡谲隐秘的语言,发音和声调都很古怪,虽然听不真切,但并不是克雷登斯听过的英语,德语或法语。 绕出厅堂,光线因巨幅落地窗而变得亮了一点,大致能看清家具的摆设。 克雷登斯小心翼翼地避免磕碰,躲开林林种种的装饰品。 在厅堂壁炉的左侧伫立着一座巨大的白头鹰雕塑,克雷登斯第一次见到它时它静默地把头扭向窗外。它高大威严,正如格雷夫斯家的人给人的印象一样。 它栩栩如生,目光炯炯有神。一开始克雷登斯甚至不敢靠近它,因为它逼真得就像拥有生命。只要格雷夫斯一声令下,它便能展翅翱翔。 白头鹰是美国的标志,是美国魔法国会的纹章。帕西瓦尔曾说白头鹰守护着美国,同样也守护着格雷夫斯家。所以克雷登斯不需要害怕,因为它的勇猛是对着外来的入侵者,而对它们的同伴,它所守护的珍宝,它将施以无限的怜爱与忠诚。 在鹰塑的旁边,是一个衣帽架。上面挂着帕西瓦尔的衣服和围巾,还有换下来的巫师袍。每当有人走近,它便能读取对方意图似的弯下笔直的腰杆,让人轻而易举地把衣服挂在上头后,又重新挺立。 或许是没有辨识出克雷登斯的意图,孩子靠近时它仍一动不动。 克雷登斯看着帕西瓦尔的围巾,帕西瓦尔出门得太匆忙了,连围巾都没有带上。 克雷登斯朝着围巾伸出手,他忽然想闻一闻上面的味道。 这个念头刚刚成型,他的口腔便瞬间涌现出帕西瓦尔亲吻他时的触感,温热的,干涩的,带着中年男人特有的一点点烟丝的味,还有那种令人心安的、却又让人心酸的甘甜。 自那天拥吻之后,克雷登斯总是回味着那种感觉。虽然这让他浑身燥[xxx]热又酥[xxx]麻[xxx]发抖,可他忍不住不停地想。那是多么美好的感觉,美好到甚至让人怀疑它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帕西瓦尔抱着他,几乎把他整个人包裹。男人的口[xxx]腔[xxx]搅[xxx]动着自己的舌[xxx]头,差点把孩子的灵魂都咬断。 格林德沃伪装成帕西瓦尔时从未与他接过吻,男人啃咬他的肩膀,亲吻他的后背,可从未大方到与他唾[xxx]液[xxx]交换,从未施舍过一丝一毫快[xxx]感给对方。 格林德沃是索取者,正因如此,那一份记忆没有带给克雷登斯半点快[xxx]感,只留下如鞭痕般的阵痛。 可真正的帕西瓦尔不是。 真正的帕西瓦尔让克雷登斯感受到这份悸动并非其中一方狠戾汲取而另一方全然奉献,而是相互的成全,相互的满足。这种呼应的感受不禁让克雷登斯幻想——或许真正的[xxx]性[xxx]爱是不一样的,真正的[xxx]性[xxx]爱,能让两个人都体味到快乐。 这是让人上瘾的。 哪怕帕西瓦尔仅仅给了他一个拥抱,或者一个吻,那只要尝过了一次,就再也戒不掉了。 耳边喧嚣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去,当他全身心都充斥着帕西瓦尔的影像,仿佛就不会再受噪音的折磨。 帕西瓦尔是他最有效的强心剂,是他抵御干扰最强硬的城墙。 可就在这时,一记闪电骤然劈过窗前,把整个衣帽架,甚至整个厅堂打亮。随之一记响雷炸裂,仿若要把玻璃窗都震得支离破碎。 克雷登斯的手停在半空中,在碰到围巾之前突然停住了。 ——不。 他的脑海中蓦地出现这样的命令。 不。 不知是闪电提醒了他,还是炸雷给他以警示。他突然回想起勒梅女士曾经嫁祸他的一幕,而那份冲击瞬间让他把手收了回来。漫上心头的屈[xxx]辱[xxx]感冲散了心头油生的点点[xxx]欲[xxx]望,使得他重回理智,又悻悻地把手垂下。 理智归来,可怖的絮语又重新涌上。克雷登斯有些沮丧,但还是紧了紧手中的烛台,提醒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可当他再次回过头来时,却差点让烛光烧到围巾的流苏。 他赶紧把烛台扶稳,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而他没有看错。就在一分钟之前还凭炉而立、目视窗外的白头鹰,此刻已把脑袋转了方向,凌厉的双眼不再看向风雨骤烈的屋外,而是凝视着黑暗的深处,凝视着通往书房的长廊。 克雷登斯僵直了两秒,似乎得了启示一般,朝着白头鹰看着的走廊快步走去。初到格雷夫斯老宅时感受到的力量又一次以无形的手的方式出现了,它不由分说地推了一把孩子的后背,敦促他迈出脚步。 克雷登斯蓦地认定——那个方向便是絮语之源的泉眼。 果不其然,在深入走廊的过程中,絮语竟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烈。 克雷登斯的脚步很快,先前的恐惧也被更为强势的好奇取代,长袍的下摆在行进过程中被风吹起,烛光也因带来的微风向后飘散扭曲。 他走过帕西瓦尔书房,又途径陈列着各种奖杯与荣誉勋章的展览室,再经过一间古旧典籍存储仓,然后是小厅,客卧,衣帽间…… 一扇一扇厚重的大门于他身后消失,一幅一幅挂画与他擦肩而过。挂画上的人被橘黄的光线惊醒,无一不顺着孩子行进的方向扭转脑袋,看着那缕微弱的光线径直深入走廊的末端。 走廊有无数的岔口,岔口又通向新的长廊。可克雷登斯却毫不迷茫,仿若脑海中有一张老宅的地图,纵然连宅子都没透彻地逛过,却能凭着地图的指引,来到不断于他耳边加大的喧闹的源头。 此刻屋外也已雨声大作,雷电交加。滂沱大雨终于来临,伴随着亮如白昼的闪电和震耳发聩的雷鸣,毫不留情地拍打着窗廊和玻璃。 克雷登斯往外看了一眼,可屋外什么都看不到了。看不到树林,看不到阴云,看不到屋前的小院和设立在庭院中的长椅。 只有浓浓的水雾,和把水雾照得更渗人、更诡谲的雷霆。 这场暴风雨比克雷登斯见识过的任何一场都要可怕,它扇打着孤零零的老宅,撼动着脚底的土地,就像上天破了大口,要用神力把这人类自以为是地建起的堡垒碾成废墟。 但克雷登斯还是没有停止。他的脚步反而变得更快了,到最后几乎小跑起来。烛火被吹拂得几近湮灭,耳畔的喧闹让他听不见自然界的咆哮。 他来不及恐惧,来不及思考。他不能让自己停下来,否则便会因种种征兆而放弃前行。 可如果就此打道回府,他定然后悔。 他始终是一个外来者,即便有了格雷夫斯家少爷的名头,帕西瓦尔还是想把他推走就能把他推走。 他不了解帕西瓦尔的生活——那生活和衣食住行毫无关系——归根结底,他压根不知道男人所承担的压力,不知道每一个决定背后的秘密,不知道安排给他的道路有何利弊,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帮到对方,怎么做才能帮到自己。 他对这栋宅子一无所知,而他不愿安于现状。否则他将永远站不到帕西瓦尔的身边,永远没有选择的权利。 他要改变。 如果帕西瓦尔不愿意引领他,那他会凭着对方给他的机会,自行改变。 他气喘吁吁地停住,大汗淋漓地喘息。 在他终于无处可走时,他知道他到了。 于克雷登斯所处的走廊末端,是一扇红漆的大门。 门没有上锁,却有咒术加身。门上布满了上百条相互缠绕的蛇,它们或首尾相接,或拧成一团。静默时仿若盘虬卧龙的藤蔓,只是藤蔓如火,因漆底的色彩让雕刻显得狰狞异常。 门环是蛇头,蛇头张大了嘴巴,獠牙差互。环扣上散发着一阵淡淡的蓝光,像最澄澈的溪水,或最透亮的苍穹。 门旁有一个饰物架。奇怪的是架子上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小箱。箱子的状貌十分复古,箱口却向外敞开。里面黑色的棉绒布料已经落了厚厚的尘灰,似乎已搁置了很长时间。 克雷登斯把箱子往旁边推了一点,将烛台放在空位上。然后举起右手的魔杖,对着门锁施了几个解锁的咒语。 几束光线就着环扣射入,可一碰到环扣,就被吸收殆尽,厚重的铜环连动都没动一下。 反复了几次,克雷登斯也认为这并不是普通的咒术能够解开的。就在他思索着还学过什么解锁咒时,脑海中忽有灵光一闪而过,使得他把魔杖垂下,向前走了两步。 格雷夫斯家的很多东西所使用的都不是普通的咒术,而是自创的咒语。那些咒语对其他人并没有伤害,却能保护格雷夫斯家的秘密。 这些咒语运用于隐藏房子,封锁笔记。有时甚至只是一个小小的首饰盒,都必须要帕西瓦尔亲启。 克雷登斯清楚地记得一次他俩位于小树林前进行咒术练习,赛比跑过来让帕西瓦尔帮忙——“老爷,今天我需要保养老格雷夫斯夫人的首饰,但我开不了盒子,您知道,只有格雷夫斯家的人……” 帕西瓦尔没让它说完便招手让它跟上。但那句话因为提到“格雷夫斯夫人”而被克雷登斯记住,虽然赛比说的只是“老格雷夫斯”,但下意识地,克雷登斯对这些字句相当敏感。 是的,很多的东西都需要格雷夫斯家的人亲启。那些防护咒与他们的姓氏血液相连,帕西瓦尔也曾告诉过孩子——“既然你已经是格雷夫斯家的少爷,之后你不会再找不到回家的路。” 这话让克雷登斯铭记于心。他也确实在那之后,无需帕西瓦尔的引领便能看到男人的公寓。他的面前不再是一堵冷冰冰的墙,而是有着“PG”字符的银亮的门牌。 咒语因他归属了格雷夫斯家族而起了作用,而此刻——他或许也能够用这个方法,试一试。 他的魔杖捏在右手,手心因紧张变得滑腻。 踟蹰了一会,他小心翼翼地朝着门把伸出了左手,慢慢地靠近蛇嘴环扣,直到咒术的光芒把苍白的指节照亮。 可正当他的手指碰到了环扣,庆幸咒光没有烫伤或冻伤他时,身旁的画像突然说话了,画上的人厉声吼道——“住手!你这个肮脏的孩子!” 克雷登斯反射性地把手收回来,扭头望向烛台的上方。 刚才因为太专注于门后的秘密,并没有发现墙上还有一幅画。而画里的人克雷登斯在帕西瓦尔的公寓见过,帕西瓦尔不苟言笑的表情几乎与老人如出一辙。 “您是……您是老格雷夫斯先生?”克雷登斯咽了口唾液,后退了两步。 之前画像上的人从来没和他说过话,按照帕西瓦尔的说法——“只要格雷夫斯家新的孩子当家,先祖是没有权利干涉孩子的决定的。” 所以画上的人也不会对帕西瓦尔的所作所为指手画脚,哪怕有时他们完全不赞成他的做法,也只能吹胡子瞪眼,用表情表示自己的不屑。 这也是为什么当帕西瓦尔把克雷登斯拉到全是先祖画像的走廊对着墙上宣誓时,那些人也只是交头接耳,并皱起眉头让克雷登斯感受到自己的不屑,却没有一个人出言干涉。 “这是活人的世界。”帕西瓦尔解释,“活人有活人的特权。” 可现在画像上的老格雷夫斯说话了,他命令克雷登斯不要再上前一步——“后面的东西不是你能够承担的,趁着现在还有退路,别让好奇心害死了你!” 克雷登斯不解,也不知哪来的胆量,反驳道——“可是……可是我、我想知道……格雷夫斯先生说、说过我可以到处看看……” 老人狠狠地喷出一个戏谑的鼻音,眼神里是满溢的轻蔑,低声骂道——“这真是帕西瓦尔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他的无知与天真让卑贱的人踩进这栋宅子,每一个脚印都让我们作呕……该死的,我真为自己感到羞愧,为格雷夫斯家的列祖列宗感到羞愧!” 老人的声音雄壮有力,和着屋外的雷声更显威严。克雷登斯的双腿颤抖起来,可在害怕的同时他还感觉到了一点点的不甘。 他捏紧了拳头,逼着自己直视对方那如火炬般的双目,操着颤抖的声线用力地道——“可、可我不羞愧……我、我不羞愧!我是、我是格雷夫斯少爷,我有权利……我、我有权利知晓这里的秘密!” 费力的说完话,克雷登斯的牙关都在打颤。他不懂自己怕什么,画像上的人无法伤害到他,也无法真正地阻止他。可是对方的嘲讽却异样地刺耳,那仿佛在给他的身份下一纸判书,挑明了告诉他——无论他怎么努力,格雷夫斯家都容不下他,帕西瓦尔也不可能容得下他。 这样的判决,他不接受。也正因这样的奚落,反而让他更鼓起了胆量。他重新走向红漆门,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坚定地把手伸出来,牢牢地握在门把上。 蛇头突然苏醒,把嘴巴张得更大,继而狠狠地咬下,势要用毒牙将孩子的手腕扎穿。 千钧一发之刻,一道咒光从孩子的身侧射入。它击中了克雷登斯的手腕,在尖牙凿穿皮肉之前,把他的手弹开。 蛇嘴咬了个空,尖牙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紧接着它又缓缓地把嘴张开,恢复静默地姿态。 克雷登斯猛地转过头来,就着闪电的光亮,帕西瓦尔的轮廓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 男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他顶着暴风雨迟迟地回到了宅子,本来应该回来得更早一点,可他在找到尸体后又折返了公寓一趟,把家中的圣石取过来。 当他发觉克雷登斯不在卧室时,并没有想到孩子跑来了这里。他询问了画像上的人,而他们的答案让帕西瓦尔大吃一惊。 “克雷登斯……你跑到这里干什么?”帕西瓦尔紧张地问道,走动时拖出一路的水痕。 见到帕西瓦尔出现了,克雷登斯立即蔫了下去。而墙上的老人也不再说话,冷眼旁观着两人。 孩子往角落缩了一点,颤颤巍巍地道,“我……我听到了声音,那些声音好像是……好像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帕西瓦尔的表情很明显地僵了一下。他站定一会,认真地反问道——“什么声音?” “就是说话声……”克雷登斯急切地答道,“我、我曾经问过您的……风里面的说话声,很像、很像说话的声音……” 帕西瓦尔的眉心紧紧地皱起来。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克雷登斯,似乎想从他身上挖出一个洞。 在老宅听到说话声可以有无数种解释,可以是飘荡的灵魂,可以是墙上的挂画,可以是图腾的蠕动,可以是廊梯的转换摩擦。 他一直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任何一种都有可能让克雷登斯产生好奇。 可若是能听到红漆门内的说话声,情况则完全不一样了。 那只剩一种可能,而帕西瓦尔却讶异自己竟能活着见到这种可能性。 但他依然没有向克雷登斯解释,他和孩子就要分开了,现在让他见到门内的东西,只会有千千万万的弊端。 于是他走到饰物架旁,把布包里的东西放进落满尘埃的箱子,顺手将盖子盖上。然后取过烛台,对克雷登斯缓声道,“走吧,先跟我回去。” “可、可是——”克雷登斯看了看木门,又看了看帕西瓦尔。 但帕西瓦尔打断了他,伸手示意——“等我告诉你里面是什么了,你再决定看还是不看吧。” 克雷登斯犹豫了片刻,也知道僵持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只好默默地走回帕西瓦尔的身边,暂时妥协地跟他回房。 此时画像上的老格雷夫斯又说话了,他直接叫住了帕西瓦尔,质问道——“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你知道让他看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吗?!” “我知道,但这是我的决定,”帕西瓦尔咬咬牙,没有回头,淡淡地答道——“您也知道您无权再干涉当家的决定了,是吧,父亲?” 画像上的人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没有继续纠缠。 这毕竟是格雷夫斯家的老规矩,而老一辈的人,确实都不太喜欢打破规矩。 可是帕西瓦尔把克雷登斯送回了卧室后也没有做出解释的意图,湿漉漉的斗篷还披在他的身上,他随口给孩子道了句晚安便试图转身离去。 克雷登斯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固执地请求——“您……您还没和我说……门后面……” “明天再说吧。”帕西瓦尔搪塞。他等会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处理,现在没有太多的时间分给孩子。 但克雷登斯却不肯,他摇摇头,小声却坚定地道——“不行……我现在、现在就想知道。” 帕西瓦尔垂下眼,微微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手表,决定让话题在十分钟之内结束。 他把斗篷解开,随手丢在地上,而后让克雷登斯往里面坐一点,开门见山——“里面关着我们家的尸灵。”帕西瓦尔简明扼要地道,“一种……不死不活的东西。” 克雷登斯皱眉,“什么叫不死不活?” 帕西瓦尔瞥了一眼屋外交加的闪电,淡淡地说——“他们原本是人,死于非命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死了,错过成为幽灵或搭上火车去永冻湖沉睡的机会,却又因肉身死去而无法抵御正常的阳光。” 死去的人如果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死亡,便会不停地重复死前的行为。他们会作为冤鬼徘徊在死去地点周围,把自己的不甘心宣泄到所有途径此地的人身上。这样就会产生更多的灾难,出现更多死于非命的灵魂。 “为了减少这种情况发生,部分法力高强的巫师将这样的幽魂捕捉,经过法术的提炼,将它们镀为尸灵,确保它们不会给无辜的人带来灾难。” 帕西瓦尔家豢养尸灵开始于上数三代,最初的三个尸灵都死于一场巫师战争的阿瓦达索命,格雷夫斯将他们从战场上引回来,经过强力的咒术净化和封锁,包住了灵魂的一部分,让它们得以从死亡地点脱离,再于格雷夫斯老宅等待。而当灵魂马车有空位的时候,只要它们愿意,便可搭乘上去。 “灵魂马车你见过吗,那是一辆——” “我见过,”克雷登斯抢答,“在……在巫师街的时候。” 帕西瓦尔了然。克雷登斯见过也不奇怪,亲眼目睹过死亡或制造过死亡的人都可以见到。 “可是……这算是豢养吗?我是说……需要、需要投喂什么吗?”克雷登斯追问。 “需要,需要刚死去的、新鲜的尸体。”帕西瓦尔作答。 身为安全部长,要弄到流浪汉或无名尸并不难。而尸灵的投喂也无需太过频繁,一年投喂一两具尸体足矣。 很多年来格雷夫斯家都持续豢养尸灵,因为它们还有一个非常特殊的技能——“尸灵可以和死去不超过七十二小时的人沟通,七十二小时之内,尸体的魂魄还附着在肉身周围,它们可以把他叫出来,问出我们想知道的信息。” 这一点只有豢养尸灵的家族才知道,而这也是许许多多的无头悬案落到格雷夫斯家手上便可迎刃而解的关键所在。 “……所以我能听到它们说话……是、是这个原因吗?”克雷登斯似懂非懂,好奇地看向帕西瓦尔。 帕西瓦尔却笑着摇摇头,“你不可能听到它们说话,它们是一些半死的魂灵,甚至无法托梦给凡人。我需要用我家的圣石作为媒介,我家的圣石是灵魂石,它可吸纳活人的法术并存储死人的魂魄,在它的帮助下我才能听到并听懂它们的语言。” 但克雷登斯却并不赞同,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下,还是肯定地说——“不,我真的能听到它们说话,您、您相信我,我可以……我可以证明给您看,我……您带我进去,我没有说谎。” 或许是克雷登斯的较劲让帕西瓦尔产生了怀疑,他凝视着克雷登斯一会,试着问道,“那你听到它们说了什么?” 可惜这个问题克雷登斯并不能回答——“我听不清楚,隔得太远了……如果能让我和他们面对面,我、我想我可以——” 克雷登斯忽然想起什么,又赶紧补充——“尤其是凌晨三点到五点之间,那段时间它们说话的声音最大,如果我可以凑近一点,或许……” 克雷登斯急匆匆地说着,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有用”的另一个证明,恨不得把知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可当他对上帕西瓦尔审视的目光时,他又讷讷地把嘴闭上。 其实克雷登斯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听懂,他只知道自己确实听到了而已。可他难得做到一件看似超乎男人预料的事,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留下来的机会。 可惜他怎么可能骗得了帕西瓦尔,那严厉的目光似乎在告诉他——行了,闭嘴吧,别胡说八道了。 “……我没有胡说……”克雷登斯缩下身子,喃喃地自辩。 “不,不是。”帕西瓦尔微微侧过脸,露出了一丝的讶异。 凌晨三点到五点确实是尸灵最活跃的时间,克雷登斯并没有说错。可是不需要媒介便可直接与尸灵沟通的凡人,需要具备非同寻常的人生体验——他们必须濒临死亡,灵魂被碾碎后又重组起来——这类人称为尸语者。 尸语者乃世间少见。之前因为这份固有认知,导致帕西瓦尔从未重视过克雷登斯嘴里的“说话声”。而现在回头想想,孩子体内所具备的默然者确实曾经让他濒临死亡,或者说一直处在一种濒死的状态,那他能开化出这样的能力也是情理之中。 这也算因祸得福。毕竟有些巫师为了让自己开化出这样的能力,故意让自己濒死,成功率非常低,死亡率却很高,常常自己没成尸语者,反而成了冤鬼或尸灵。 何况豢养尸灵的家庭本来就不多,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逐渐放弃了尝试。因为这么做还会招致另一个致命的后果——那便是只要豢养它们,如果它们不愿意搭乘灵魂马车离开,便会永世缠上把他们炼为尸灵的人,至死方休。一旦停止了投喂,它们便会以豢养自己的人为食。 “我不能现在带你去看它们,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帕西瓦尔为难地沉默了片刻,说道——“一旦你看到了它们,它们便也看到了你。从此之后你便无法逃离这栋宅子,你可以暂时地离开,但最终必然会孤独地死在这里。” 所以即便是格雷夫斯家的人,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见过家中的尸灵。豢养与投喂,以及从尸灵身上采集信息的工作一般都由长子继承,毕竟长子本来就要死守老宅,即便最终死在宅里,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这样的威胁却让克雷登斯兴奋,他立马把头抬起来,信誓旦旦地道——“我不怕,格雷夫斯先生……我、我不怕,我、我以后死在这里也可以,我……我很乐意……” “我不乐意。”帕西瓦尔坚定地否决,看着克雷登斯的表情又瞬间被沮丧吞没,忍不住拍拍他的脑袋,安慰,“很快我就要把你送走了,在这之前就不要给我提更多的要求,一切——一切都等到你回来再说。” 克雷登斯懊恼地把头重新垂下。看来无论怎么抗拒,他还是逃脱不了得和斯卡曼德兄弟离开的命运。 他无措地搓了搓手,轻轻地握着被子。帕西瓦尔看到他的中指还戴着指环,不禁提醒,“对了,你和他们回去之前也把这个先还给我。反正你拿着也没什么用,在那边——” 但听到这话,克雷登斯却像触电一样把手收回来,紧紧地护着手指,紧张地道——“不、不行!格雷、格雷夫斯先生……不行!这个是您给我的,现在、现在是属于我的东西!您不可以把我的东西拿走,您……您不该做这样的事!……” 帕西瓦尔愣了,克雷登斯过于激烈的反应吓了他一跳。本想握住孩子的手也悬在半空中,好一会才收回来。 他苦恼地掐了掐眉心,没再坚持。 他忽然不知道当初把戒指给孩子究竟是对是错,就现在看来,克雷登斯似乎已经把那枚用以传递危险讯号的指环,当成了守护某种承诺的信物了。 离开了克雷登斯的房间,帕西瓦尔重新走回红漆门前。他把赛比也叫醒了,并让它拖着大大的裹尸袋跟在后面。 他重新把湿漉漉的袍子穿起来,水是生死两界沟通的桥梁,在暴风雨夜里和尸灵交流,也比往日来得更加顺畅。 “赛比需要跟您一起进去吗?”每次赛比跟着帕西瓦尔来到此地,都会问同样的话。 而帕西瓦尔也会一如既往地回答,“不用,我自己就行。” 他把裹尸袋接过,又把装着圣石的箱子夹在腋下。 赛比凭空消失之后,帕西瓦尔腾出左手,握住红漆门把。 环扣上的蛇猛地合下血盆大口,这一回它的利齿终于扎进男人的手腕,殷红的血液溢出的刹那,沿着蛇牙向上涌动。 当确定了帕西瓦尔确实是格雷夫斯家的人后,蛇嘴慢慢地把牙齿抽离手腕。随即,门板上无数条蛇全部蠕动起来,发出隆隆的闷响。 淡蓝色的咒光把帕西瓦尔手包住,环绕了一圈后又慢慢褪去。最终只听咚的一声铁锤凿地的撞击,所有的蛇又同时停止动作。 帕西瓦尔静默两秒,推门而入。 把长长的裹尸袋拖进红漆门后,大门自动在他身后闭合。 他把圣石放在脚边,又解开了裹尸袋的绳索,一股混杂着尸臭和流浪汉特有气息的恶臭扑面而来。 他走到尸体的旁边站好,抽出魔杖凭空挥动。 顷刻间,左右两侧的火把被点燃了。但那并非普通的火把,而是大量的白磷燃烧出的绿色的、妖异的火焰。 整个房间大约有九十平米,正前方是一个祭台似的凸起。他往旁边让了几步,用咒术将裹尸袋彻底撕裂之后,再用法术控制着僵硬的尸体,凭空过到祭台之上。 然后,他亲手取出圣石,走向祭台。 祭台的周围有一圈小小的沟渠,将祭台围成一个圆。在圆的前段设立着一个浅浅的凹槽,旁边雕刻着各种各样炼金术的标志。有些似是乌鸦,有些似是猎犬。还有一些倒立的、削掉边角的几何图形,像是女人的子宫。 帕西瓦尔将圣石放进凹槽之中,后退到房间的中央。接着他抬起右臂,用魔杖指着圣石所在的位置,默念召唤的咒语后,圣石被点燃了。 灵魂石发出近乎于白昼的蓝光,苏醒的刹那将房间照得透亮。也就凭借这一闪而过的光芒,可看清四周的墙壁,天花板,地面,密密麻麻地全用特殊的墨绿色的涂料写满了符文。 那些符文是用以凝练尸灵的,既是保护也是禁锢。可有几处字迹已经斑驳,约莫也是这个原因,导致尸灵的交谈声可以传出去,传到克雷登斯的耳朵里。 想到克雷登斯还在上面的卧室睡觉,帕西瓦尔不得不先取出搁在角落的一瓶药水,用药水先把缺补的位置填满后,才重新站回房间的中央。 此刻圣石的光芒也渐渐暗淡下来,保持成肉眼可以直视的深蓝。那些光线仿佛能流动一般,顺着沟渠的轨迹慢慢填满圆环。 等到光河填满圆环后,帕西瓦尔才沉声唤道—— ——“我带了食物,带了美酒。带了死者的肉身,带了生者的灵魂。” 说话间,圣石中有黑影翻动。他知道他吵醒了里面的灵魂,而蛰伏在周围的尸灵也听见了呼唤。 房间贴墙的部分缓缓地冒出一团黑色的泥浆,泥浆发出刺鼻的味道,就像潮湿的沼泽地萦绕的沼气,又如野兽的巢穴里沉闷压抑的腥膻。 先是左边的一滩向外扩散,然后右边也出现了两滩。 泥浆不断增多扩大,仿佛地面破了一个孔,地下的污水泥沙便翻腾出来,不断地冒着粘稠的泡沫。 ——“我让你们吃饱了,喝足了,让你们住在我这里,蚕食我的生命。我给你们时间等待,给你们重新为人的契机。你们要歌颂我的无私和伟大,让你们这些腐败的生命还尚存一息。” 帕西瓦尔继续念诵着。 三潭泥沼一点一点向上拱起,仿佛侵泡在沼泽的怪兽苏醒,探出了脑袋,立起了腰身。它们直直地向上生长着,污水不停地从上面滑落,直到长到成人的大小才停止拔高。 停止生长的一刻,污泥迅速变形。随着泥浆的滚落,一笔一笔勾勒出人的轮廓。 先是躯干,然后分离出手臂,紧接着脖颈处变得纤细,下胯处分成两道。它呈现出了人类大小的脑袋,还有那纤细得过分的四肢。 ——“所以回馈我,恶灵。回馈格雷夫斯家的恩泽,回馈你们的主人。” 帕西瓦尔摊开两手,示意它们朝自己靠近,三个裹在泥里的尸灵便向前滑动,带出一路肮脏不堪的痕迹。 随着帕西瓦尔朝祭台上一指,三个尸灵同时睁开了眼。可那不是人类的眼,因为它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绿油油的两个孔洞,颜色和周围的火光一样。它们可怕地附着在脑袋之上,似乎随时也会随泥沙一并倾泻。 看清帕西瓦尔动作的一刻,尸灵不约而同地扭头面向祭台。 圣石的光再次骤亮,仿若一层轻纱将巫师与尸灵包在同一空间。 这就是媒介,在念诵完唤醒他们的咒文之后,帕西瓦尔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叫醒他,让他回答我的问题。之后灵魂归我,肉身归你。” 言毕,其中一个最高大的尸灵率先行动。 它突然变得敏捷灵活,向着祭台上的尸体飞快地滑翔。来到尸体身边后,它伸出纤细潮湿的手指,猛地抓住流浪汉已经僵硬发青的胳膊——迅疾,沼泽一样的粘液由尸灵的身,一寸一寸长进尸体的胳膊内。 与此同时,一个半透明的灵魂从躺着的尸体中分离出来。他迷茫地晃了晃脑袋,扶着祭台的边缘坐起,别眼看了看自己的肉身,缓缓地抬头与帕西瓦尔对视。 紧接着,另一个尸灵也滑了过去。 它站在流浪汉的灵魂的背后,双手摁着他的双肩,然后突然把脑袋凑过去,倏忽间变幻了身形,如烟气一般从灵魂的右耳中钻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它进入流浪汉魂魄的一刻,魂魄的眼神顷刻改变。从一开始的迷茫无措,变得悲伤惆怅,然后如瞌睡般垂下脑袋、合上眼帘。重新睁开时,双眼仿若被催眠一样,没有焦距地目视前方。 “您想知道什么,我的主人。”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如死水。 帕西瓦尔明白尸灵已经读取了他的记忆,并借由这个完整的灵魂与他对话。和他说话的不是流浪汉的灵魂,而是获取了流浪汉记忆的尸灵。这比直接和灵魂对话要容易得多,至少被自己豢养的尸灵因受封印的束缚不能说谎。 帕西瓦尔清了清嗓子,问道,“谁杀了你?” “没有人杀了我,主人,”灵魂机械地开合着嘴,毫不犹豫地回答,“是饥饿要了我的命。” 帕西瓦尔点点头,这一点和忒休斯所言分毫不差,于是他又问——“昨天一整天,你见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人?我所说的不同寻常,是指往日在你蜷居的地方见不到的人。” 灵魂仍然没有思考地迅速反应,脱口而出——“有三个穿着深蓝色长袍的人,他们经过我的身边,其中一人拿着黑色的布包和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塑料袋拖在地上,撞翻我乞讨的帽子。” 帕西瓦尔扬眉,“他们交谈了吗?交谈的内容你是否听到?” 这一回,灵魂作答得没有那么干脆了。 他稍微思索了一会,才轻轻地说,“我听到了‘塔格利安’,我听到‘三天后要走’,我听到了‘黑水黑沙还是黑绳?你决定、你决定’——我还听到‘莱马洛克能怎么样,莱马洛克算什么东西?!’” 帕西瓦尔了然。 黑水、黑沙、黑绳是巫师街最古老的三条街道,塔格利安魔杖店则位于黑水巷中,看来藏匿哲人石的一群人选择了就近的地点,不是在黑沙巷,就是在黑绳巷。 这也方便几人在三天之内有所行动,毕竟三条街道通向巫师街的尽头,尽头便是港口,完事后便可直接搭船离开。何况与其接壤的港口并不只有运送麻鸡的轮船,还有北美魔法世界最古老的、专门运送巫师的海船。 而在此之前,恐怕他们果如忒休斯所言,要向莱马洛克下手。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甚至也有可能,现在就已经开始行动。 正当帕西瓦尔整理着脑内的信息,灵魂的脖子又稍微向上抬了些许,片刻后直视回原处,突然用一种尖利的语调模仿——“‘把格雷夫斯家打成碎片我也要拿到那一块……把他打成碎片,他又如何造次?’” 流浪汉的灵魂突然爆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嘲笑,紧接着暗暗骂了几句话,右边的胳膊耸动了一下,而后又毫无预警地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 帕西瓦尔拧紧了眉头,大致能在脑海中描摹出当时的场景。估计正是说完了这两句话便撞到了流浪汉放在地上的帽子,所以把提着袋子的胳膊往回收了一点。 “提着的袋子有什么?”帕西瓦尔压抑着心头翻涌的情绪,又加问了一句。 “看不见,一个布包很小,抱在其中一人怀里。一个袋子很大,鼓鼓囊囊拖在地上。” 果不其然,和帕西瓦尔猜的一模一样。看来小的那个包裹正是哲人石,而大的那个,恐怕便是已被“打成碎片”的东西——一具被粉碎了的尸体。 帕西瓦尔静静地站了一会,可还没有等他再次问话,魂魄却突然把头一百八十度得拧转,用后脑勺对着帕西瓦尔,突然喊道——“时间到了!时间到了!马车……马车!……” 帕西瓦尔不得不停止问话,赶紧示意尸灵出来。 只要有人死去,七十二小时之内必然有灵魂马车来接。帕西瓦尔可不想因为这件事耽误了一个无辜的魂魄搭乘车辆,他还不打算让格雷夫斯的老宅再多一个被禁锢的尸灵。 钻进魂魄的尸灵立马从另一边耳朵出来,与两名同伴扑向了流浪汉的肉身。 瞬间,整具肉身被泥浆吞噬,泥沼翻涌,在帕西瓦尔的眼前没入祭台。 不到三十秒的时间,祭台又恢复了光洁的模样。 帕西瓦尔也借用这段空当,及时地锁住了流浪汉的灵魂,在把圣石取出来放回箱子并离开房间后,打开最近的一扇被暴风雨吹刮得劈啪作响的窗户。 暴风雨瞬间扑了他一身一脸,而他拧转胳膊,将困住灵魂的咒语收回,半透明的魂魄便就着那电闪雷鸣的苍穹飞窜着离去,消失于茫茫水雾之中。 而帕西瓦尔则久久地凝望着风雨交加的黑夜,默默地在脑海中过着询问到的信息——看来莱马洛克确实是阻止极寒之地巫师的一方,是无害的,是可以信赖的。但如果要赶在莱马洛克被杀害之前离开,他和克雷登斯的分别已刻不容缓,迫在眉睫。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风,把窗户关上。离去之前,他扭头面对画像上的老人——“父亲,极寒之地的人来了,这段日子您不要到我的公寓画像上看我,不安全。” 老人认真地看着儿子,他收敛了先前面对克雷登斯的凌厉,忽然放缓了声调,问道——“这次你有多大的把握,你认为你能安然无恙吗,孩子?” “不能。”帕西瓦尔干脆的回答,“但我会竭尽所能保卫这栋宅子,保卫我们家的圣石和格雷夫斯的名声。” “不,”出乎意料,画像上的老人再一次否定了儿子的结论,用一种孱弱的、与先前完全不同的语气,低声道——“在你别无选择的时候,我更希望你竭尽所能地活下去。” 帕西瓦尔心头一滞,目光停留在老人的脸上。随即他垂下头来,苦笑,“父亲,我并不是有意与您作对。我理解您的善意,就像您刚才试图保护克雷登斯一样。但是——” “活下去。”老格雷夫斯打断了儿子,他不想承认自己的恶语伤人有着善意的目的。 这是今天晚上老人第二次试图干涉活人的决定了。 只可惜,帕西瓦尔还是没有回答。是他的父母把他教育成了如今的模样,而他们不能在此刻告诉他——他们不忍心接受孩子这样的果敢。 TBC 第20章 (19)锁链 克雷登斯是不愿意接受分别的,他的抗拒严重到帕西瓦尔甚至想把他打晕了扛过去。但最后帕西瓦尔还是没有这么做,只是任由孩子抽抽搭搭地跟在后面,自己则像个欺负人的恶棍一般于前方引领。 忒休斯和纽特已经在码头等待他俩了,一同前来的还有蒂娜。此时不知忒休斯把蒂娜拉到一旁说些什么,神情格外严肃。而纽特则有些无措地站在一边,看到克雷登斯和帕西瓦尔过来才露出笑脸。 忒休斯也适时结束了谈话,把蒂娜让回给自己的弟弟。 纽特的离开对蒂娜来说也是突然的,但或许是忒休斯暂时住在戈德斯坦恩姐妹家的缘故,他的早出晚归和行动诡谲多少也给蒂娜提了醒——这名军人是在执行任务,而不是简单地来看看弟弟相中的女孩。 克雷登斯一见到那艘大轮船,又立马往帕西瓦尔的身后躲。 忒休斯不得不尴尬地把头别过去,默默地转向身边的海巫莱马洛克,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以便给帕西瓦尔和克雷登斯留点告别的时间。 莱马洛克是个瘦高的青年,因常年于海边生活,眼睛有些泛红和肿起,皮肤也干涩晦暗。他穿着一件宽大的褐色外衣,一看就是临时买的麻鸡的衣服。 他的嘴角和眼角都有淤青,左手还缠着绷带,看得出这是忒休斯弄上去的,以至于青年对忒休斯的搭讪还有些害怕。不过这都不要紧,忒休斯保证他绝对不会对自己的搭讪不予理会。尤其在经历了一次“深切”的对话后,青年对他是有问必答,绝无隐瞒。 码头人声鼎沸,让克雷登斯心头发慌。他捏着自己的小包裹,不停地点头回应帕西瓦尔的嘱咐。但其实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在不可抗力面前,他难受得没法思考。 帕西瓦尔捋平了男孩的衣领,又拍了一把孩子的后背让他把腰挺起来。拾掇拾掇干瘪瘪的小包裹让他用一只手拿着,再替他检查了一下魔杖是否藏在隐蔽安全却又易于取出的位置。 “听斯卡曼德兄弟的话,很快就能回来。”帕西瓦尔安慰。他张开双臂,试着给克雷登斯一个拥抱。 但克雷登斯愣愣地没反应,狠狠地抽了一下鼻子。他的腰挺直了一会又弯下去,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帕西瓦尔的鞋面。 帕西瓦尔主动抱住了他。 “我问过忒休斯了,也就半年的时间,”帕西瓦尔拍拍克雷登斯的后背,轻声在其耳边说,“等之后你回来了,我请长假陪着你。” 克雷登斯难过地呜咽了一声。 不知为何,那些承诺既让他欣喜又让他惶恐。总觉得帕西瓦尔不是那么体贴的人,而一旦体贴起来,很有可能诺言就不会实现。 但克雷登斯不敢多想,他担心眼泪会掉下来。他知道帕西瓦尔不喜欢看到他哭,所以他要假装坚强一点,尽管此刻他已经把手搂上对方的后背,仿若揪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揪紧。 帕西瓦尔对这个孩子还是狠不下心,所以又多给了一点缓和与适应的时间。直到忒休斯忍不住催促,帕西瓦尔才试着提醒克雷登斯——“好了,该走了。你再不松手,我就得推开你了。” 克雷登斯还是没松。他也想松开,可胳膊和手指都不听使唤。他恨不得自己像八爪鱼一般缠住帕西瓦尔,那就算帕西瓦尔能掰开他一只手,他还有其余七只手。 其实帕西瓦尔心里也烦。但从流浪汉那里问出信息后,他倒有些希望把孩子送走了。 海巫的行动已经烧到了近前,他似乎都能从空气中嗅到危险的鱼腥。这个时候他必须全神贯注地应对外敌,何况即便他拼尽全力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不可能分出战斗力来保护克雷登斯了。 他再一次提醒了孩子,“就算再拖五分钟,你还是得走。” 或许是终于意识到男人的果决,克雷登斯的手臂骤然一紧,然后微微松开。 帕西瓦尔以为克雷登斯要撤回双臂了,岂料就在双臂从后背滑落之际,孩子又猛地把他箍住,就着帕西瓦尔的脖颈亲了一下。 帕西瓦尔大惊,立马把克雷登斯推开。 “……你干什么!?”帕西瓦尔低声骂道。 这里人山人海,不知有多少是麻鸡多少是巫师,又有多少巫师知道帕西瓦尔的身份。克雷登斯的行为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出格得令人发指。 但克雷登斯没有逗留,他也不打算在这一刻接受帕西瓦尔的批评。于是下定决心似的转过身,低着头朝斯卡曼德兄弟走去。 越过克雷登斯的肩头,帕西瓦尔发现忒休斯正远远地盯着他俩,安全部长的表情瞬间变得更加尴尬。但忒休斯只是短促地皱了一下眉心,用眼神示意帕西瓦尔——快走吧,再不走,恐怕克雷登斯又会冲回来再亲一下了。 帕西瓦尔点点头,最后看了克雷登斯一眼,继而打转方向,头也不回地没入熙攘的人潮。 克雷登斯走到忒休斯的面前,忒休斯也低头看着他。 孩子始终没把头抬起来,定定地站了一会后,果如忒休斯所言地转身。可他已经找不到帕西瓦尔的身影了,泪水也一下子涌上了眼眶。 他面对陌生的行人发呆,脑子和心里都乱成一锅粥。 他才刚刚享受了几个月太平的生活,也才刚刚找到和帕西瓦尔相处的节奏,但似乎命运就是不想让他好过,那湖面甚至还没完全恢复成镜面的模样,又被投石击得碧波翻腾。 他难过得要命。 他想起了自己被玛丽收养时的感觉,无助的,孤立的,不知所措的,仿佛一片叶子漂浮在茫茫的海上。 纽约很大,美国很大,世界也很大,可所有的地方都不属于自己,所有人都要把他驱赶。 他真是令人讨厌的家伙。 他默默地抓紧了小包裹,用力地咽下唾沫。可他的喉咙好干好痛,不知道是不是哽咽作用,仿佛一块石头卡在喉口,让他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于是他走向旁边一个售卖零食的小摊贩。 在他迈步的刹那,他才感觉到膝盖在发抖。可他还是僵硬地走出去了,就着那双不属于自己的腿,一点一点朝小摊贩靠近。 帕西瓦尔知道不管怎么交代他,让他开口向斯卡曼德兄弟提要求仍然很难,所以给了他不少钱,至少保证孩子在航行途中能吃好喝好。 而克雷登斯打算花出第一笔——小小的一笔。 “你去哪里?”忒休斯朝克雷登斯的背影叫道。 “我……我去买水……”克雷登斯努力地提高声调回应,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他的步伐没有放慢,几乎靠重心往前倾的惯性与不让自己摔倒的本能前进。 忒休斯本想跟着他一起过去,但刚抬脚汽笛就响了起来。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耽误了多长时间,直到现在也没到巫师售票点签字领票。 这个码头和纽特之前来的那个码头不一样,虽然仍然是和麻鸡乘坐同一艘船,但由于码头是巫师和麻鸡共用的,每一艘客轮都会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专门搭载麻鸡,另一部分搭载巫师。 就像美国魔法国会的入口一样,一扇门专门给麻鸡进入,而隐藏着的、带有口令的另一扇门,则为巫师设立——它可以通到轮船的另一部分,而那部分设立了麻鸡防护咒,即便有麻鸡经过,也根本无法察觉。 所以但凡巫师上船,都需要到巫师售票点签名领取特殊的船票。那在他们登上轮船时,伪装成麻鸡的傲罗才知道分配给他们特定的房间,并给与其在房内使用魔法的许可。 这样的轮船比完全的麻鸡轮船要安全得多,介于要保护克雷登斯和莱马洛克的安全,忒休斯还特意定了头等舱。 他赶紧把纽特叫来,让他看住不远处的克雷登斯,然后和莱马洛克一道,前往巫师售票处签名。他可不敢放胆让莱马洛克单独待着,即便监视了对方好几周,忒休斯仍然难以完全建立对一个人的信任。 可即便如此,还是出了差错。 纽特正埋头写一串地址给蒂娜,那是他新设立的神奇动物保护基地,以后蒂娜的信必须往新地址寄才能收到。而那地址又臭又长,还带了一连串念起来相当拗口的路名。他并没有听清楚哥哥在说什么,只是随口答应了一声。直到他写完并将纸条塞进蒂娜手里后,忒休斯已经走到了远处。 克雷登斯也已经把买到的水握在手里,收回找钱又小心翼翼地把包裹拉链拉上。 正当他准备往回走时,纽特却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腕对他道——“快过来看看,这边有个新奇玩意。” 克雷登斯愣了一下,刚想回头却又被纽特叫了一声,他则下意识地把注意力都放在对方脸上,没有往来的方向看。 纽特的手劲很大,甚至把克雷登斯的手腕捏疼了。孩子第一反应是把手抽回来,毕竟纽特不会轻易与人有肢体接触,就像他一样,都小心翼翼地和所有人保持距离。 可克雷登斯没有成功,对方不由分说地把他往旁边拽。 克雷登斯飞快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纽特的表情,后者脸上挂着无限的兴奋。虽然自己心头仍然沉湎于分别的悲伤,但也不得不顺着对方的意思往远离轮船的方向走。 汽笛再次适时地鸣响,克雷登斯不安地问,“现在去哪里?不是要……开船了吗?” “是,”纽特回答,露出一个欢欣的笑容,“所以我们要快一点,看一眼就走。” 克雷登斯却顿住了。不知为何,那个笑容让孩子感到陌生。 不是说纽特不会对他笑,而是那么爽朗地笑,那么明媚的、毫无掩饰的笑,不属于那个只擅长与动物沟通的男人。 克雷登斯稍微挣扎了一下,往回抽了抽手臂。对方也一不留神,让克雷登斯的手腕挣脱。 但还好纽特眼疾手快,及时抓住了克雷登斯的四个手指。 “来吧,快一点。”纽特仍然笑着催促,猛地朝自己的方向又加了一成力道。 克雷登斯加重了狐疑。 也就在僵持的片刻,背后突然传来忒休斯的喊声——“克雷登斯,你在干什么?!” 克雷登斯立马扭头,只见忒休斯神色慌张地从远处朝他跑来,甚至没留意莱马洛克被甩在了身后。 而纽特也瞬间松开了手,在忒休斯靠近之前,放了克雷登斯自由。 “我……纽特说、说带我去看东西……”克雷登斯慌慌张张地解释,并指了指身后的纽特。 可当他回头再看的时候,哪里还有纽特的身影。只有一张接一张陌生的面孔,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形色匆忙。 忒休斯一把将克雷登斯搂过来,狠狠地盯着“纽特”离开的方向。他什么也没有解释,带着克雷登斯迅速地与莱马洛克汇合,并回到登船口。 重新见到纽特的刹那,克雷登斯惊讶不已。纽特仍然好好地站在蒂娜身边,和他刚刚消失的方向相隔至少百米。 而此时纽特也不好意思地朝赶来的三人笑笑,意识到自己不能再依依不舍了,快速地和蒂娜点点头,来到哥哥的身旁。 “可、可是我……”克雷登斯还想解释些什么,忒休斯却摇摇头示意他不用说。 他把票分发给莱马洛克和纽特,自己则始终护着克雷登斯,让孩子走在自己前面,迅速地登上轮船。 上梯的过程中忒休斯狠狠地对纽特骂了一句,但具体骂了什么,克雷登斯也听不清,他能听清的仅仅是纽特窸窸窣窣的对不起。再多的声音便被其他的噪音盖过,被高鸣的汽笛盖过,被船员的催促吆喝盖过,被行李滚轮拖在地上的隆隆声盖过了。 以至于他压根没有感觉到,有一样东西已经被别人偷走了。 而与此同时,帕西瓦尔已经走在了黑水巷里。 他没有看着轮船起锚才走,如果他再留久一点,或许他就能发现前来捉住孩子的手的纽特并非真正的动物学家,而是一个埋伏已久,打算趁虚而入的、极寒之地的巫师。 先前忒休斯便已经告诫过他,极寒之地的人已兵分两路。一路会朝塔格利安魔杖店下手,另一路则会瞄准炼金的容器。 但帕西瓦尔并没有察觉到有人跟在他身后,而克雷登斯也已处在忒休斯的严密保护之下,格雷夫斯老宅再怎么样也有特定的咒术保护,还有赛比的看守——虽然家养小精灵不能真正地杀死巫师,但拖延时间还是做得到的——所以他认定现在最危险的地方,便是塔格利安魔杖店。 于是离开码头之后,他直奔目的地。 可惜极寒巫师与海巫的行动仍然快过了帕西瓦尔的想象,快到帕西瓦尔刚刚猜到他们的行动,那群人便已经得手了。 虽然没有收到辖区傲罗的紧急通知,但他认为店主至少也意识到危机所在。帕西瓦尔不清楚敌对势力的行事作风,但从流浪汉嘴里得知其已分尸过一名巫师,那或许趁着月黑风高,闯入店内强取豪夺圣石的可能性更大。 塔格利安家族虽然已经败落了很多年,可后人的血液仍高贵古老,蕴藏着他人无法估量的法力。帕西瓦尔并不确定海巫与塔格利安的后人硬碰硬究竟谁更强悍一些,但至少,那名店主绝对不会让外敌轻易得逞。 可当帕西瓦尔来到魔杖店门口,疾步推门而入时,店主却从一堆货物后面抬起头来,脸上挂着一副茫然又意外的表情——“帕西瓦尔?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帕西瓦尔没有回答。 他紧张地环顾四周,查找这里被袭击、暴窃、斗殴或毁坏的迹象。 可出乎帕西瓦尔的预料,魔杖店内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如山的杖盒依然高高地堆到天花板,水晶球、玻璃瓶和一些用以制造或维护魔杖的易碎用具也都完好无损,各归其类、规规矩矩地放在它们一直待着的地方。 唯一不同的便是店铺中央堆着好几箱魔杖盒,看样子是刚刚从仓库翻出来的。老女人正拿着厚厚的记录本,一样一样认真清点。 “有可疑的人来过吗?”帕西瓦尔扫视了一圈,没有发觉异样后,把门于身后关好,朝店主发问。 或许是这个问题暗含着太强的危险讯息,老女人把老花镜拉开半寸,抬起眼睛狐疑地端详男人,反问——“应该有什么可疑的人来吗?” “现在的事态很严峻,塔格利安女士,”帕西瓦尔沉下脸来,对女人漫不经心的态度表示不满,生硬地问道——“您知道极寒之地的人已经来了吗?” 听到“极寒之地”这个名词时,女人的眉毛皱了一下,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反诘——“又是格朗乔伊那小子和你说的吧?他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因为已经乱了。”帕西瓦尔堵了回去。 他甚至想把铁闸门也拉上,却在回头时看到自己手下的两名傲罗经过,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他们现在还没有行动,但快了,不是今天晚上就是明天晚上,您最好马上——” “我会走的,我马上走。”女人悠然地道,却又指了指那几堆落满尘灰的盒子,回应——“整理完了我就走。你是不知道那场暴风雨有多可怕,你大概在宅子里睡得安稳,我们这可怜的龙之后人却要在暴风雨中战战兢兢……” 女人唠唠叨叨地抱怨开了。 每当店铺遭遇了一些困难,女人就会愤恨起命运。倘若把她当成四五十的人来看确实太过悲观,但实际上她的年龄可以称为老太太了,那帕西瓦尔也不得不施以体谅。 命运对塔格利安确实很不公平,但到了这个时代,到了美国这片混杂着多民族的地域,或许某些古老的家族已经没有太多天生的特权了。 那么多年来帕西瓦尔也听惯了女人的抱怨,可这一回却让他提高了防备。 他一边继续审视着魔杖店里每一个有可能藏匿线索的角落,一边追问着细节——“暴风雨夜有什么人来过吗?迷路的,避雨的,或者就是一般的顾客,都说给我听听。” “没有,谁会在那样的雨夜来。都和你一样,缩在炉火边,裹着天鹅绒毛毯,喝着热可可,再——”女人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帕西瓦尔警醒地转过眼仁盯着她。 女人捏着的羽毛笔停止了书写,一滴墨渍在羊皮纸上晕开。 “想起了什么?”帕西瓦尔不敢放过一丝猫腻,连忙追问,“谁进来过?穿什么样的衣服?” 但女人却摇摇头,她的手指抹掉晕开的墨渍,墨渍瞬间消失。 她把笔记放下,又摘掉了老花镜看向男人——“没有‘进来’,我只是看到一个蓝袍子的人……好像穿着蓝袍子。从我门前经过,没有打伞,走在雨里。也有可能是雨太大了,你知道……我的视力一年不如一年了。” 可这一点她却没有看错,帕西瓦尔的心也跟着提起——“他往哪个方向去了?黑沙巷还是黑绳巷?” 无非就是这三条巷子。结合忒休斯和流浪汉的说法,只要从塔格利安的嘴里也得到证实,帕西瓦尔敢肯定就算把巷子翻个底朝天,他也绝对将哲人石找出来。 但女人的回答依旧没遵循帕西瓦尔的推断,她又轻轻地摇摇头——“我看不清楚,那天雨太大了,他只要走到街对面我就看不到人影,哪还看得到他去黑沙还是黑绳。” 帕西瓦尔的心又沉了下来。 走在雷雨中却不惧电闪雷鸣,恐怕也只有海巫能这样。 可偏偏那个海巫来了却又不进来,甚至连停都没停一下,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或许他们突然改变了计划,打算先拿到帕西瓦尔家的灵魂石也不一定。 如果真是这样,事情就难办了。倘若无法确定哲人石的位置,他很难两头顾全。既没有理由调动傲罗的力量搜查某一条街道,也无法增派人手保护魔杖店的安全。 而当他陷入思维的僵局之际,女人又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唉……雷雨真是大,把我的仓库都震漏了个窟窿,真不知道那些不务正业的小子什么时候才把新盒子给我送到……” 帕西瓦尔心头一凛。 “您的圣石是不是也放在仓库?”帕西瓦尔上前一步,紧张地发问。 果不其然,塔格利安头也没抬,淡淡地“嗯”了一声,“不过它没事,我把它压在最底下。否则每次你来它都蹦跶,每次蹦跶都——” “把它拿出来,现在!”帕西瓦尔低吼,一把拽住女人的胳膊。 塔格利安似乎被他的无礼吓到了,但她确实鲜少见到帕西瓦尔紧张成这样,于是也只好忍着一脸的不悦,抱怨了两句便钻入那间所谓的“破口漏水”的仓库。 不消两分钟,女人把熟悉的小盒子捧了出来。 而当她推门回到店铺的主厅时,她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她猛地抬头与帕西瓦尔对视,而后急匆匆地把盒子放在柜台上。 此时盒子还没有打开,但已经不用打开了。因为它正安安静静地睡在玻璃台面上,即便帕西瓦尔就站在它旁边,它也毫无反应。 帕西瓦尔真是万万没有想到,极寒巫师和海巫对生命石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他们手上已经不仅仅有哲人石,现在连生命石也拿到了。 他们既大胆又缜密,以至于连那场暴风雨都是他们召唤来的。在帕西瓦尔比普通人先想一步时,他们已经别人先想了两步——竟用一场大雨作掩护,像窃贼一样从后方潜入魔杖店,悄悄地把生命石偷梁换柱。 这或许也是忒休斯和莱马洛克始终没法逮住对方现行的原因所在,这群人根本不拘泥于任何作案的手法,行动却快如一道闪电,而当人们反应过来时,只能听到低沉的雷声延绵不绝,却无计可施。 面对女人煞白的脸色,帕西瓦尔也只好苍白地安慰—— “这至少说明您不会遭遇生命危险了,您已经安全了。至于生命石……相信我,我会尽力帮您找回来的。” 但实际上可能吗?这话连帕西瓦尔自己都不相信。 “我一定要找回来!我、我要下船,我……我现在就要下船!” 克雷登斯没想到自己那么快就会强硬地向斯卡曼德兄弟提出第一个要求,斩钉截铁地,不由分说地。 手上的戒指究竟是什么时候被摸走的,克雷登斯一点也没有察觉。反倒是忒休斯给出了他的猜测——“假扮成纽特的那个人抓过你的手,应该是那时被拿走的。” 那个人的手劲很大,或许意识到他已经没有办法把克雷登斯这个容器拐走,于是灵活地改变计划,抢走了那枚戒指。 忒休斯并不清楚对方是否了解戒指的用法,但莱马洛克表示——“海巫很快就会知道,我们探究矿石的属性要不了多久,何况上面的咒语也很简单。” 而克雷登斯一直恍恍惚惚,直到吃晚餐时才从离别的愁绪中回过神,感受到点点的饥饿。 也就是“饥饿”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让他下意识地碰了一下戴着指环的手指——每当他感到不舒服时他都会这么做,帕西瓦尔的信物能让他熬过所有的消极——于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指节空空如也,被视若珍宝的戒指早已不翼而飞。 他失声惊叫,随即像疯了一样往房间跑。他在房间翻箱倒柜,又用魔杖施了几个飞来咒。当他意识到那戒指根本不在船上时,又慌不择路地冲向出口。 他哪里想过船只早已远远地驶离了港口,而他压根没有学过幻影移形、受咒术保护的巫师仓也不允许幻影移形。 忒休斯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抓住了孩子,在克雷登斯彻底地放开胆哭闹之前,把他生拉硬拽地拖回房间。 “你冷静点!”忒休斯吼道,稳稳地扣紧孩子胡乱扭动的双臂,“你现在怎么回去?!你回去又能怎么样?!” 但克雷登斯哪里管这些,他就是要回去。 戒指不见了就等于要了他半条命,别说是在船上了,就算到了欧洲才发现戒指不见,他也要立马打道回府。 “……不行!您、您让我回去……我不去欧洲,我不去断崖岛……我、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回纽约,我、我现在就要……!” 克雷登斯哭了,他哭得毫无预警,眼泪唰地就流出来。他突然感到好无助,之前一直憋着找不到突破口的悲伤和此刻戒指丢了的惶恐一股脑全涌了上来。他就像漏了气的皮球,没有目标地到处乱撞。 莱马洛克和纽特也跟着追了过来,试着稳住克雷登斯。 可孩子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就像第一天入学的新生一样,被丢在一群陌生的同学和老师中间,而他的父母则隔着铁大门,无论他怎么哭喊,对方都看不见也听不到。 他知道老师和同学都不会伤害他,可是那种害怕莫可名状又无所适从。他死命地挣扎着,誓要挣开忒休斯的钳制,即便立马跳入大海,他也在所不辞。 他的魔杖发出一道道乱七八糟的咒光,那些光线打在房间的墙壁和桌面,弄坏了床头的花瓶,凿穿了花花绿绿的墙纸。房内瞬间腾起一阵一阵的烟雾,惊起的响声甚至引来了巫师仓的船员。 莱马洛克赶紧把船员挡在外头,推说是孩子不适应长途旅行而哭闹。 而纽特也不得不也抽出魔杖,对着克雷登斯施了一个“除你武器”,以防止更具有破坏性的咒语毁了船舱。 魔杖一丢,克雷登斯更失控了。现在同学和老师也对他不友好了,更可悲的是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没能力从他们的眼皮底下溜走。 忒休斯压抑着心头的怒火,任由孩子哭得涕泗横流。但见着克雷登斯已经没了听人规劝的可能,他也忍不住了。 他是个军人,在他的生命中听到得最多的不是规劝,而是命令。他不需要克雷登斯明白什么道理,也没有精力让孩子理解所谓的“回去”只会给严峻的局势火上浇油,给帕西瓦尔的处境雪上加霜——他只需要孩子乖乖地服从命令,并且不出差错地、以最高的效率和最安全的方式化解危机。 这是他的任务,而他向来拥有绝对的执行力。 正当纽特试着说了几句话却被克雷登斯的折腾打断时,忒休斯突然掐住孩子的脖子,猛地把克雷登斯摁在墙上。 孩子的脑袋重重地撞上墙壁,片刻的失神给了忒休斯说话的机会。 忒休斯压低嗓音,冷冷地警告——“你听清楚了,克雷登斯。我不是帕西瓦尔,我不管你在他面前怎么胡闹、他又如何无限制地纵容你——但在我这里,如果你还想好好地回去见他,你最好给我老实一点!” 说完,忒休斯卡着孩子的喉咙,就像抓着一只小鸡一样,直接将其摔向近旁的一张藤椅。 松手的刹那,忒休斯飞快地掏出魔杖,朝着藤椅一挥。藤椅的扶手立即缠上了孩子的两只手腕,将他牢牢地禁锢在上面。 克雷登斯吓坏了,哭得更加厉害。 现在老师甚至开始对他进行体罚了,可他压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无与伦比地想见帕西瓦尔。他越想,眼泪就越往下掉。 他的情绪剧烈地波动着,超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想象。直到莱马洛克率先发现了端倪,看到孩子那哭红的鼻子和红肿的双眼有黑雾形成。 莱马洛克立马撞了一下忒休斯的手臂,但还没等海巫把话说全,忒休斯就镇静地朝克雷登斯举起魔杖,在孩子的默然者形成并爆发之前,给克雷登斯一个稳如大海沉石的昏迷咒。 登时,克雷登斯头一歪,失去了知觉。 纽特倒吸了一口凉气,埋怨地看向哥哥——“你……怎么能这样?这、这归根结底是我的疏忽,这样对克雷登斯未免也太——” “嗯,我也觉得是你疏忽造成的。”忒休斯面无表情地把魔杖插回腰间,瞥了一眼纽特——“所以等他醒来之后,你替我好好的安抚他。我不管你是骗他也好,哄他也好,我需要他安安分分地走完这一路,否则我会让他一直昏迷到船靠岸为止。” 说完招手让莱马洛克跟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离开了房间。 关上了门,忒休斯才向莱马洛克低声询问——“我有什么办法把消息传回纽约?我现在就要给帕西瓦尔发紧急的信件。” 但很可惜,莱马洛克也无能为力——“我可以替你召唤海鸥,但你知道……他们的力量比我强大,我怕你的信还没到,就被他们截住了。” 好吧,那就没有办法了。 忒休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他当然明白这么做对克雷登斯有点残忍,但他更要确保前往断崖岛的过程平安无事。 他答应过帕西瓦尔要保证克雷登斯的安全,只要答应了下来,他就一定会做到。 而对于帕西瓦尔,忒休斯只能祈祷他暗地里对蒂娜的交代能起点作用,祈祷她能在帕西瓦尔走投无路之际赶到,祈祷一切都将有惊无险地度过。 走出魔杖店的一刻,帕西瓦尔有刹那的动摇——或许他应该知会塞拉菲娜,无论国会主席有怎样的考虑或决策,他都应该做好第二手防备。如果他有一个“万一”,塞拉菲娜也好就这个“万一”顺势查下去。 所以他决定在黑绳和黑沙巷走一遍后,立即前往国会大厦。 他先从黑水巷走回矗立着科尔贝罗斯雕塑的路口,此刻地狱神犬静默地把两只头分别对着黑水和黑沙巷,而另一只头却微微偏开,对着一堵古旧的墙面。 帕西瓦尔好奇,但料想它是饿了。于是从地上捡起一块较大的石头,托举着呈到对准墙面的那只脑袋前。 神犬是需要投喂的。它守护着这里的土地,也以这里的土地为食。如果它们饿了,便会凝视着周围的石头或者堆砌的废料,提醒经过这里的人给它们一些食物。 它吃掉一寸便长出一寸,经年累月已与街道融为一体。雕塑底座与地面的缝隙已经看不见了,仿佛它原本就是长在这里的一块巨石,鬼斧神工的匠人便用这石头雕刻出了神兽的模样。 但提醒投喂的情况出现得很少,因为这尊雕塑还有另一个功能——那就是活着的路牌。 但凡迷路的人走到这里,便可在投食之后向它问路,它则分配其中一个脑袋活动起来,看向正确的方向。这也让它从不饥饿,总是吃得撑肠拄腹。 可惜当初克雷登斯压根走不到这里,不然也不会回不到书店所在的街道了。 神犬把其中一个脑袋低下来,做了一个类似于嗅闻的动作,然后张开嘴,把帕西瓦尔手中的石块衔走。它的舌头灵活地舔了一下嘴边,柔软得看不出它由石头造就。它抖了抖脖子上的毛发,又恢复成石像应有的状态。 可令帕西瓦尔奇怪的是,那个脑袋并没有转到黑绳巷的位置,还是看着那堵斑驳的墙,仿佛还没吃够。不过帕西瓦尔没敢继续耽搁,即便要投喂也得等走一圈了再说。于是拍拍手上的尘灰,快步朝黑绳巷走去。 三条古老的街道中,黑水巷最为古老,其次为黑绳,再次为黑沙。 黑水的店铺没有规律,新旧都有,卖什么的都有。里面的店主大多是当初从欧洲过来的第一批移民的后代,所以像格雷夫斯这样的古老家族喜欢去那些店铺买东西,那是身份的象征。 但黑绳和黑沙则不一样。 黑沙巷形成于淘金热时代。它算是最年轻的一条街道,但也是最鱼龙混杂的一条。在淘金热时期,有大量的亚洲人涌入了美洲,也使得他们将自己的巫术渗进这片土地。 不仅是帕西瓦尔,和帕西瓦尔同类的许多家族也极少去黑沙巷,因为里面使用法术的规则和欧洲惯用的完全不同,他们流派众多,相互之间也有显著的差异,种类繁多,不胜枚举。就算帕西瓦尔想要了解,也难以从头开始。 而黑绳巷的雏形则开始于奴隶贩卖时期,非洲奴隶被欧洲势力带入了美国的同时,部分巫师也一并涉猎了此地。非洲的巫师由于受巫毒和一些其他法术派系的影响,极少使用魔杖,却十分擅长于召唤和通灵。而美洲的原住民对其法术的接受程度也非常高,甚至超过了欧洲法术的流派。 他们并不相信死亡是生命的终结,反而界定了“活着的生命”和“死后的生命”,它是美国巫师世界中唯一一条可以让幽灵自由行动的街道,这也使得整条巷子的空气非常阴冷,不时能看到半透明的幽灵飞来窜去。 这一条街道帕西瓦尔倒是来过很多次,毕竟他家豢养着尸灵,时不时地需要在这里购买一点书写符文的特殊涂料,所以那家符文店也将是他将要造访的地点。 那是一家非常特殊的符文店。没有招牌,没有名字。从来都关着厚厚的大门,大门被施了一种极其诡谲的法术,只有识别出对方是真正有需求的人才会自动开锁,否则谢绝任何闲杂人等参观闲逛。 在帕西瓦尔经过了两个窃窃私语并对着他指指点点、掩面偷笑的女幽灵,又不小心从一个戴着巨大头饰、浑身插满了刀子的男幽灵中间穿过后,他被那名面目狰狞的男幽灵叫住。 帕西瓦尔不想耽误时间,便率先道了一句——“对不起,您行动太快,我没留意撞到了您。” 但那个幽灵却耷拉下褶子叠了三层的嘴角,端详了帕西瓦尔一会后,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要去前面那家店,”帕西瓦尔抬手一指,没有名字的店铺就在前方五十米的地方,“我需要买点符文涂料。” 幽灵皱紧了更多皱纹的眉头,没有接帕西瓦尔的话。他又上下打量了穿着光鲜的活人一会,兀自地摇摇头飘走了。 之前来这里时从来不会有幽灵主动和帕西瓦尔对话,更不会有幽灵好奇他来干什么。但刚才那个幽灵的举动却不同寻常——不过这也可能是好事,指不定在这里他能得到有用的信息。 但奇怪的不仅仅是先前幽灵的举动,更奇怪的是他要来到的、应该大门紧闭的无名店铺,此刻并没有把厚重的木门关上,而是微微地开着一条缝。 帕西瓦尔后退了一点,左右看看。零星的人偶尔从他身边走过,或目不旁视,或用他听不懂的语言交谈。他又突然回过身,身后也没有可疑的人跟着他。 不过他本来就谈不上了解这里人的生活习性,说不定今天正巧是他们某个民俗节日,所以把门打开了,也不足为奇。 这么想来,他又稍稍定了点心。 于是他轻轻敲了敲门,提醒里面的人自己要进来,可他等了一会也没等到回应,只好自行握住门把,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 门开的一刹那他就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 眼前所见的不是他所熟悉的店铺,因为里面没有货架,没有符文纸,没有家家户户都有的祭台,也没有吊挂在天花板上的各种新奇又模样诡异的小玩意。 里面空荡荡的,甚至没有它曾作为商铺的痕迹。 黑暗中只有一支蜡烛悬浮在空中,蜡烛的后方摆着一张椅子,椅子面对门口的位置,仿佛就在等着他的到来。 帕西瓦尔心一惊,赶紧把门合上。 这不是寻常的景象,他的大脑警铃大作。他立马意识到自己需要多叫几个傲罗过来,不管有没有正当的理由。 可就在他想扭头离开街道并增派人手时,周围的光线骤然抽离,只剩下微弱的烛光提醒他——来不及了,他中招了。 回身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处在了屋内。他的面前是一张背对自己的椅子,椅子的前方悬浮着一根蜡烛。 于是他再次转身,而他的身后依然是一扇没有锁紧的木门。 他赶紧再次慌乱地把木门打开,门内依旧是面对自己的椅子。 进门是面对自己的椅子,出门是背对自己的椅子。一模一样的场景在提醒他——他走不出这间屋子了,不管怎么走,都只能在屋内变换着位置罢了。 不得已,他咬紧了牙关,借由微弱的光线打量这间看上去没有什么家具的房间。而当他努力适应黑暗之后,他看到椅子的后方还有一扇后门。门前有一个人把门推开了一条缝,似乎想要离开房间的样子。 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只能看到那人穿着一件长大衣,脖子上还有一条和自己相似的围巾。 帕西瓦尔大惑不已,赶紧朝着那人喊了两声。 可那人却没有回应,帕西瓦尔的声音则在空荡荡的房间内形成回声,层层叠叠,经久不息。 帕西瓦尔决定走进去,可不约而同地,在他走进前门时,远处的那个人则走出了后门。当帕西瓦尔把门于身后关上,后门也在那个不知名的人手中关上了。 帕西瓦尔胸口一窒——他忽然明白自己究竟中了什么圈套。 也就在这时他才意识到,为什么地狱神犬的其中一个脑袋一直面对着一堵墙壁,而压根没有面对黑绳巷——因为它望着的位置,才是真正黑绳巷所在的位置。 而那堵墙,以及帕西瓦尔以为的“黑绳巷”,只不过是海巫捏造出来的障眼法罢了。 帕西瓦尔凭借着固有的认知,毫无防备地走进迷障。顺着幻觉中的道路的走向,被咒术牵引到敌人想困住他的地方。 也难怪幽灵会问他在这里干什么,没有肉体的幽灵不受这类幻术的影响,或许在幽灵的眼里,帕西瓦尔指着的压根不是一家没有名字的店铺,他可能指着一棵树,或者一块石头,亦或是什么都没有,他只是抬起手,指着空气罢了。 而现在,现在他已被束缚在一个扭曲的空间里。 这空间就像两面镜子一前一后地搁置,他则位于镜子的中央。前后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象,即便他不停地往前走,也永远走不到尽头,永远会从后门离开,从前门走入。 他看到的那个从后门出去的人不是别人,正正是他自己。 这是一种极其强大,却又极为少见的幻术。 莫比乌斯幻术。 TBC 第21章 (20)漩涡 克雷登斯坐在床上看着舷窗外的海洋。 纽特轻轻地推门进来时,他惊了一下,看到来的是动物学家,又慢慢地把头转回去,继续看着窗外。 他昏睡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然后就这样缩在床角,又过了一天一夜。 每次默然者爆发都让他很疲倦。这一次情况还算好,在有苗头的时候就被忒休斯击晕了。而在之前的几次——他都像周身散架了一般,站都站不起来。 可那时候他不能不站起来,玛丽会直接掀开他的被子,用最凌厉的词语呵斥他,或给他一些记忆深刻的教训。 她会操起手边任何一样可以拿来当成武器的东西,把孩子从床上赶下来。赶到地上,赶到楼梯,赶到厅堂,再赶出门外。 克雷登斯永远都记得自己抱着脑袋跌跌撞撞从床上滚下,再连滚带爬地跑出卧室的每一次。有时候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毕竟玛丽的强势甚至会入侵他的梦乡。 他不喜欢这样的起床方法,可不知道为什么当初就没有想过逃走。或许是逃走了也无处可去,所以他应该尽可能地规范自己,这样就可以少挨打,还能继续住下去。 久而久之,玛丽的声音就变得比任何闹钟都有用,那会让他浑身像触电一般,从床上干脆利索地弹坐起来。 无论是多冷的天,他都可以做得到——他为此引以自豪。 哪怕他手脚都冻得冰凉,也能如本能一般快速地穿好衣服,高高地扎起皮带,手脚利索地洗漱后准备早饭,再等着姐姐也一并加入劳作,安排弟弟妹妹排队领饭。 这样的生活习惯持续了很多年,以至于他很难感觉到真正的冷,直到帕西瓦尔出现。 帕西瓦尔出现在夏天,却在冬天走近。 那时候他们已经认识好几个月了——当然,克雷登斯所谓的认识,只是他已经连续几个月见过帕西瓦尔的脸——而纽约迎来了当年的第一场雪。 克雷登斯仍然在街道上发着传单,帕西瓦尔则照旧每天路过。其实孩子知道帕西瓦尔并不一定会途径他所在的街道,毕竟有时候见到男人是早上,有时候是下午,有时候又是晚上,太阳已经落下,天又没有黑完。 雪花飘落在克雷登斯不合身的套装肩膀,薄薄地盖了一层。他的裤子也很短,浅浅地露出一截脚踝。可他仍然不觉得冷,他只知道手上的传单还有好多,那些路人都不接,他不懂该怎么办。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只是与其对视了一瞬,便又把头低下去。 这几个月以来都是这样,他能感觉到帕西瓦尔靠近,也能发现对方看着他。帕西瓦尔不会逗留很久,因为几乎每一次孩子再把头抬起来,男人就会消失不见。 那是巫师。克雷登斯对自己说,只有巫师能凭空消失。 不过更多的时候他会给出另一种说法——他只是产生幻觉了,那个人为什么会来看他?没有理由。 但显然这并不是事实,因为连他的妹妹都发现过帕西瓦尔驻足于远处,并三番五次地向克雷登斯发问——“你认识他吗?那个……远远地看着你的人?” 而克雷登斯只能佯装无知地摇摇头,喃喃地表示不知道妹妹说的是谁。 但那一天,帕西瓦尔没有走。克雷登斯把头低下去又抬起来,男人还是站在远处。不仅如此,在克雷登斯第三次把头抬起来时,他朝他走近了。 克雷登斯说不清心里的感觉。他似乎对帕西瓦尔一直都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会期待着对方走过来,却又会在靠近时本能地后退。他很想表现得自然一点,他不想被认成怪胎,可他越不想就越怪异,手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总做出一些别扭的姿势和表情。 他还会结巴。 他说不清楚话,浑身都发抖。体内油然而生的躁动和惶恐交替着如麻绳般绑架了理智,让他头晕脑胀。 帕西瓦尔来到他面前,站定了一会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用手碰了一下他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进到巷子里。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每一次克雷登斯都绝望地认为是最后一次。因为每一次他都表现得不好,每一次问他的话都要问个两三遍他才不清不楚地回答,以至于最后总让帕西瓦尔不耐烦地走掉。 但还好,男人的耐心似乎过一段时间又会自行修复,所以隔三差五地,他还是会把他叫进巷子里。问他饿不饿,问他有没有被打,问他为什么哭了,问他为什么发抖,有什么他能做的,有什么能帮忙的。 为什么帕西瓦尔会对他那么好,好到他以为这是濒死的幻觉。 帕西瓦尔握了一下他的手,很快又收了回去。但克雷登斯只能看到对方握住的举动,手指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冻僵了,他想开口说话,但他发现牙齿打颤到吐不出清晰的字眼。 帕西瓦尔掏出了一个小药瓶交到他手上,告诉他——“喝了吧,暖身的,就是一点蝾螈粉罢了。” 克雷登斯有点捏不住小瓶子,冻僵的思维也没法让他认真地思考。何况他也压根不打算拒绝帕西瓦尔的要求,尽管他不知道什么是蝾螈粉,但就算对方是要害他,那让他死在温暖里也算是命运的恩赐。 他把掺杂着蝾螈粉的药水喝下,再颤颤巍巍地把小瓶子还给对方。 然后他感受到了温暖。是的,这是一种非常陌生的感觉,但却让人周身的筋骨舒展。 这一次,他感觉得到帕西瓦尔握住手的触觉了。于是那温暖便从心里和身体一并蔓延生长。 “暖了吗?”帕西瓦尔问道。 克雷登斯点点头。他该说谢谢的,可男人却没给他机会。他来这里似乎就为了给他一瓶蝾螈粉,确定孩子服下之后又迅速地消失在巷子口。 那一整夜克雷登斯都没法从这一幕中回过神。 不,不止那一夜,是整整一个冬天。 他回味着蝾螈粉的味道,回味着帕西瓦尔的味道,回味着筋骨肌肉被融化的味道,回味一种近乎于燃烧的味道。 他就像划亮火柴取暖的孩子一样,只是那一束火柴不是握在手上,而是握在心里。所以他的火柴不会随外界雪花的加重加大而熄灭,反而会越烧越旺,燃成蜡烛,燃成火把,燃成熊熊的柴火,陪他度过漫长的冬夜。 他对帕西瓦尔产生爱意,并不奇怪。 那是对生命的希望,如果没有这份希望,他早就死在黑暗的深渊了。 一切都想做梦一样,如果不是离别提醒了他,或许克雷登斯自己都没发现他已经得到比想象中多太多的幸福。 现在的他可以从帕西瓦尔的家中醒来,可以享受对方为他冲泡的早餐,可以每一天都见到男人的面,还可以被抱着,被关怀着,被保护着。 被在乎着。 他感受得到这份在乎,即便他很迟钝,他也感受得到。 之前从未觊觎过的东西却在几个月之内如金山破口一样泄向了他——哪怕在此之前遭遇了格林德沃的欺骗,可若让他以此来交换与帕西瓦尔共同生活的时光,他也心甘情愿。 正如醒来时忒休斯对他说的话一样——“你该知足了,孩子。” 可克雷登斯怎么那么贪心,他却还嫌不够。 克雷登斯把头埋在弯曲的膝盖间,不再看窗外无边无际的大海。 纽特的手抬起来僵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拍拍克雷登斯的脑袋,把音量降到尽可能低的程度,轻声说——“你……别着急,我和忒休斯说了,如果可以有更快捷的方法,我们就、就用更快地方法去断崖岛,你很快就能回去见格雷夫斯先生的。” 克雷登斯乖顺地点点头。 他除了听话还能有什么办法。 纽特也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决定给孩子这样的安慰,毕竟在他把这个要求向忒休斯提出来时,忒休斯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反问——“快捷的方法?坐海鸥飞过去吗?” “当然不可能,你坐……坐海豚还差不多。”听罢忒休斯的提问,莱马洛克哭笑不得。 没错,即便知道这想法是天方夜谭,但忒休斯还是如实地、硬着头皮地也把弟弟的意思传达给了海巫。 而得到的回应让忒休斯在心里骂了纽特一万遍,然后面不改色地应承——“嗯……我也觉得不太可能。” “我确实可以帮你们召唤来海豚,但你们真打算直接坐上几星期游过去?”莱马洛克难为地咽了口唾沫,“你不觉得……待在船上会更舒适一点吗?” 忒休斯当然知道,忒休斯都知道。可他没有面对过孩子,何况这孩子看样子打不得骂不得,他也很绝望。 加之莱马洛克还嫌他不够焦虑似的,又补充道——“那孩子看上去身体很弱,我还真拿不准分离的时候会不会闹出人命。” 但忒休斯却不赞成,“默然者在他体内很多年了,他是有史以来活得最长的一例,这还不足以说明他的生命力吗?” “能,但你们还要把容器也取出来。他能活那么久,体内的容器绝对功不可没。现在要把生命之源也取了,我很难打包票——” “到了断崖岛再说吧。”忒休斯打断了他,此刻他不想再接收更多消极的说法,“先分离默然者,容器能分离就分离,不能分离……” 忒休斯没说完,摇摇头结束了这个不太愉快的话题。 “斯卡曼德先生是这么和你说的?”从蒂娜嘴里听到消息的奎妮颇为惊讶,声调也提高了一点。 蒂娜示意她安静下来,确定周围没有人注意到位于茶水间的她俩后,道——“对,所以我才想知道他现在在不在办公室——你知道,这个点他总是会回来巡一圈,看看有没有人早退。” “他不在,他早上送完克雷登斯之后就一直没来魔法部,我还以为他请假了。”奎妮回答。 她稍微回忆了一下,确定三次敲门都无人响应。平时帕西瓦尔也不一定会给人开门,但至少会对门外道一声“正在忙”或“不用咖啡”。可今天什么都没有,办公室的门一直关着。 蒂娜深感不妙。 忒休斯临走前写过一张字条给蒂娜,上面是格雷夫斯的公寓和老宅的地址,并和她说过帕西瓦尔一定会在三天之内遇到麻烦——是帕西瓦尔难以孤身奋战的麻烦。 “你不是格雷夫斯家的人,往时你看不到这两所建筑。但如果先有人闯进去了,情况就会完全不同,到时候——帮帮他。”忒休斯把纸条对折了两次,塞进蒂娜手里。 但怎么帮?蒂娜完全没有头绪。 在告别奎妮之后蒂娜顺着地址先来到了公寓,但她和克雷登斯之前一样,只能看到一堵厚实的墙。她在墙上拍拍打打,又用了几个解锁咒。可墙面纹丝不动,仅仅随着咒术的光芒落下一点小石子。 她把耳朵贴在墙面上又敲了敲砖头,可声音厚实沉稳,后面压根没有中空的可能。 无奈,她又来到第二条地址上的远郊。但远郊之地哪有老宅的影子,她甚至连一堵墙都找不到了,目之所及的仅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小林子和疯长到半人高也没人打理的杂草。 她努力安慰自己——这是好事,这证明帕西瓦尔的两个住所都没有被人入侵的迹象。虽然不知道那帮人为什么要闯入格雷夫斯家,但她愿意相信帕西瓦尔还没有生命危险。 她决定等到晚上,倘若过了今天晚上,对方仍然没有按时来安全部上班,那她将把这个消息告知主席。她深深地呼出一口白气,最后扫了荒野一眼后,抽出魔杖准备幻影移形。 可她并没有发现,就在她回身之际,一道咒光从一截粗壮的树桩后射出,在暮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朝她袭来。 蒂娜的猜测押中了一部分——那就是帕西瓦尔还活着。但她也有没有押中的部分——帕西瓦尔只是暂时活着罢了。 他已经被莫比乌斯幻术困住几个小时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心头的焦虑也一点一点扩散膨胀。 莫比乌斯幻术起源于十九世纪初,是一名德国巫师受到本国数学家的启发,研究出的一种极其强大的咒法。它可以将某一处的空间扭曲,把人从三维空间困入二维空间。一旦中咒,就像走在乌比斯带(注①)上一样,无论如何前行,最终都将回到原点。 由于它威力强大,危险性极高,施咒后更会对人们所处的时空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所以几乎一面世便被各个国家列为禁术。 帕西瓦尔对其的了解仅仅来源于为数不多的文献记载,毕竟研习它需要耗费多年的光阴,并拥有广袤的、空旷的土地作为练习场所。它对巫师自身的要求也很严格,需要高超的催眠能力和精神力。 而显然,海巫与极寒巫师都具备上述的条件。 尤其是海巫,他们的家族或多或少掺杂了海妖和人鱼的血统,两类物种天生便有催眠的天赋。加上他们的魔法力量来源于自然,可汲取大地和海洋的能量,与莫比乌斯幻术简直是天作之合。 在这几个小时里,帕西瓦尔把能想到的逃脱方法都用了一遍。 他先是试着走过了几间房,但结果和他想的一样,每一间房都完全一样,层层嵌套。而为了让它们变得不一样,帕西瓦尔又试着把蜡烛吹灭或把椅子砸碎。 但令人惊奇的是,当他做完这些破坏后过到第二间房里,过了一会再折返回前一间时,一切都恢复原样——蜡烛又亮了起来,椅子也完好无损。 紧接着他又试着对周围的东西使用原形立现。可事实证明这一招也毫无作用——他对着墙面施咒,咒光便在墙上形成一个漩涡的形状。纹路扭曲着把咒语吞噬,不消多时又恢复如初。 帕西瓦尔不甘心,再对着天花板和地面施咒。 他不仅用原形立现,还用粉碎咒,爆破咒,燃烧咒。可无论用什么破坏性的咒语,整个房间就像一个吸纳魔法力量的口袋,所有咒语都会被饕餮般地吞噬,连核都不吐一下。 就这样折腾了几个小时,帕西瓦尔已经大汗淋漓。 他有一瞬间想对自己的后背施咒——既然破坏周围的环境没有作用,那他似乎可以破坏“自己”。 于是他打开前门,不走进去也不退出来,直视着后门那也把后背暴露给他的人。他朝自己的后背举起魔杖,站在后门的“他”也向前曲肘举起魔杖。 但他举了一会,又放下了。 长时间待在密闭空间确实会让人迫不及待地找出口,或许海巫和极寒巫师正希望他这么做——因为一旦他这么做了,即便幻术消失,他也已被自己的咒语击晕,一时半会缓不过劲。 帕西瓦尔苦笑,怪不得莫比乌斯幻术被列为禁术,在这样的幻觉中待久了,正常的理智终会被冲垮击溃。 但帕西瓦尔也并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文献上记载过,越强悍的咒力,乌比斯带越长。而帕西瓦尔能看到自己的后背,意味着施展在他身上的咒力并没有那么强悍,他踩着的实际上是一条很短的乌比斯带。 维持这种咒术需要源源不断的能量供给,所以敌人得在短时间内诱导帕西瓦尔把自己击晕。而如果他始终保持着清醒,并不停地往前走,他们则必须一直用咒力维持乌比斯带的完整。那帕西瓦尔很有把握——这样的行走耗时不了多久,对方就会因体力不足而采取新的行动。 果不其然,就在他走了将近五十个房间,两腿酸麻难耐时,维持幻术的巫师支撑不住了。 帕西瓦尔敏锐地注意到房间的墙壁产生了一瞬间的模糊,那是咒力不稳定最显著的表征。 帕西瓦尔于心头轻笑,默默地捏紧了魔杖。他顶着双腿的疲倦加快了步伐,期待着异变于下一扇门开启时出现。 当他再穿过三间房时,后门消失了。这意味着乌比斯环终于中断,他们的咒力只够维持一间房了。 而当帕西瓦尔回头看自己走入的房门时,另一扇房门也消失了。看来他们打算就在这间房内,搞定自己。 烛光仍然稳定地燃烧着,密闭的房内没有一丝微风。 帕西瓦尔转过身子,看向那张空椅子。心头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出现异变的地方必然是这张椅子周围。 但很可惜,他的估计错误了。正当他想往墙边退,距离椅子远一点时,突然有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大惊,本能地朝脚边甩了一下魔杖。那玩意中咒并弹开时他才发现,那竟是从墙角边伸出的一截枯槁的手。 可还没等帕西瓦尔细看,另一边脚踝也被突然抓住,于是他再一次用咒光击穿另一只手。咒光穿透手掌,冒出丝丝的黑烟,手指瞬间松开他的脚踝,瘫在地上一会后凭空消失。 而就在两只手被击退的同时,更多的手从天花板,墙面,墙角,地板上长出来,仿佛墙里关着数不清的冤魂,要把房内唯一的活人抓住。 帕西瓦尔一边施咒击退它们,一边往房间中央躲。 他一点一点后退,一点一点朝空荡荡的椅子靠近。骷髅手出现的速度太快,数量太多,当他踢到椅子的边角时,他才猛然惊觉自己已无处可退。 他必须站在椅子上,是的,那是唯一没有长出骷髅手的地方。 可正当他抬起脚准备站上去时,他又僵住了——如果骷髅手逼迫他往椅子的方向退,必然意味着敌方巫师也希望他这样——而一旦帕西瓦尔照做了,后果很有可能不堪设想。 这样的场景让帕西瓦尔想起了死刑室。 死刑室中加了汞的池水也会在犯人失控时包围上来,而当犯人无处可逃,只能坐在死囚椅上时,滔天的池水便将人拉入湖底,瞬间吞噬。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骷髅手更多了。它们推挤蔓延,来不及击退的手臂竟伸到无限长,从墙角一直长到帕西瓦尔所在的地方。 他被滔天的骷髅手包围成一团,房间唯一的光源便是那支蜡烛。随着令人毛骨悚然周身鸡皮的手臂挥动带来的风,焰苗也开始一闪一闪。 帕西瓦尔没有时间想清楚其中的关联了,现在连他握着魔杖的胳膊也被拽住了。 他奋力地挣扎了几下,好不容易把魔杖换到了左手。他急匆匆地对着胳膊施咒,烧退揪在大衣上的手指的同时,也把外衣灼出了一个黑洞洞的破孔。 而正当他又想把魔杖换回右手之际,脖颈后方却微微一凉——另一只手竟已长到他的后颈,正试图掐住他的脖颈。 手臂实在太多了,一个一个击退根本不可能。帕西瓦尔想要凭空施以破坏范围更强大的咒语,比如放一把火把周围的手全部烧毁,或者引导一场爆破轰塌四面的墙壁。但他试了几次却发现根本没法做到,那些焰苗才刚刚露了个尖又迅速熄灭。 反复几次,他猛然警醒——海巫本就擅长于吸收外界的力量,或许他在这里释放的每一次咒语,都相当于给海巫补给。 果不其然,就在他两次试图发起大规模破坏的咒语后,周围的手臂竟以几何数地增多,多到已经看不清墙面或地面了,密密麻麻全是胡乱摸索的骷髅手臂。 这样下去不行。他不能施法,也不能站上椅子。他似乎已走投无路,可他总觉得还有什么重要的信息被自己忽略了,而那信息能让一切柳暗花明。 帕西瓦尔看了一眼被自己烧穿的大衣袖口,挥手又击退了一批涌上来的骷髅胳膊。他的大脑一刻也不敢停歇,不停地在脑中模拟着乌比斯环的形状。 在三维世界里,二维平面是可以无限延展的。而敌方巫师处在三维世界,帕西瓦尔则被压进了二维平面内。所以敌人可以造出任何的“无限”让帕西瓦尔精疲力竭,无论是一间接一间的房间,还是一条接一条得手臂。 所以如果帕西瓦尔要想打破这种“无限”,那就只有跳脱二维,重新回到三维——不是像空间界定的那样只能前后左右地走,而是往“上”走,或往“下”走。 帕西瓦尔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脚底。他不确定这是不是所谓的“上”或“下”,但即便是天花板和地面,也同样布满了嶙峋狰狞的手臂,他万不可能凿开手臂,硬生生劈出一条通路。 他已经好几次动了踩上椅子的念头了,求生的本能愈发地挤压着他的理智。 可他不该就此被逼死。从格林德沃的手里他都能一对一地逃脱,他相信几个不明来由的海巫和极寒巫师也要不了他的命。 他不是第一次中幻术了,每一次他都能安然脱险。因为幻术伤人的根本原理是让中咒的人伤害自己,而幻术本身却无法造成伤害。 也就是说,幻术是一种引导,它象征着施咒者想要中咒者做的事,所以他们会在这样的咒语里广泛地利用人的本能,如好奇,恐惧,性[xxx]欲,仇恨等等。 由此推断,帕西瓦尔得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结论——乌比斯环的结构给了他唯一一条路,而生怕他找到这条路,敌人又利用恐惧的本能让人自行把路封死。 他之所以非常想踩上那张看似安全的椅子,无非是受求生本能的驱动——反过来说,如果他与本能的趋向作对,则很有可能活下来。 至此,帕西瓦尔心中油生出一个危险的念头——或许正是被这些骷髅手臂抓住,他才可能真正地往“上”或往“下”地突破维度的局限。 但这一切都只是猜测,猜对了便万事大吉,猜错了……他或许就会被拖到未知的深渊,或被撕成碎片。 不过这样的担忧只维持了几秒,便被帕西瓦尔自行打散了。恐惧也属于本能的一种,而这份恐惧同样会阻挠他破除幻术。 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放弃抵抗。 他强迫自己的大脑停止运转,尽可能地清空所有的惶恐不安与消极的猜测。 他把握着魔杖的手臂垂下,放弃施咒的一刻骷髅手抓住了他的四肢。它们以一种令人惊叹的速度攀上帕西瓦尔的脚踝和手腕,甚至还有一些手试着掰开他的手指,以掀掉指甲和拧断指节的力度,企图从他手里夺走魔杖。 但这一点,帕西瓦尔绝不会妥协。 他死死地捏着魔杖,不停地提醒自己幻术不可伤人。只要他不伤害自己,那所有的疼痛都是错觉。那不是真正的疼痛,只是大脑接受错误讯息后给出的错误的判断。 他静静地等着,等着骷髅手臂将他五花大绑。而他站着的地板则像消失一样,脚底软绵绵的,仿佛踩在骸骨堆上,又像位于碎石滩。 然后,他开始下陷。随着拖拽的骷髅手,帕西瓦尔一寸一寸地向下沉没。 抓在他身上的手越来越多了,抓不住的便开始在肉体上抓挠。那感觉就像被带着倒刺的铁钩勾伤,无论是后背还是前胸,无论是小腿还是手臂,全都被尖锐的指节抠得鲜血淋漓,皮开肉绽。 他闭上了眼睛,连生还的念头都一并摒除。他不能报以侥幸,否则他还是会受本能驱动,而一旦反击,定将功亏一篑。 手臂的海洋吞没了他的膝盖,又吃进了他的胯骨。然后圈住了他的腰,压在他的胸口。 他呼吸不了,却仍然大口地喘气。 它们掐住了他的喉管,手劲大得似乎要把喉管掐断。它们盖住了他的眼帘,因烛光而打成微红的眼帘骤然变得黑暗。它们还不断地刮擦着他的五官,企图把他的嘴角扯裂,耳朵撕碎,再把眼珠子都抠出来。 不过,它们到底没有成功。 当帕西瓦尔彻底地沉进黑暗中时,手臂突然消失了。没有松开的感觉,而是一瞬间,所有的束缚凭空消散。他不知道是自己屏除感官的能力起效了,还是那些手真的不见了。 但帕西瓦尔没有睁开眼睛,因为他还在继续下沉。 他在往“下”走,他正在突破维度的界限。 他的呼吸仍然又深又重,胸腔依旧被堵得难受。他始终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只有如死亡一般的静寂将他彻底地困在其间。 事后他经常回想,如果他的判断是错误的,那些手臂真的是将他拖入深渊,而他就此被困在永恒的黑暗里,那他该怎么办。他会支撑多久?会等待多久后睁开眼睛并彻底绝望?虚无中的时间会无限地拉长,也许他只经历了短短的三秒,但在他的意识里,或许已耗时三天。 而当他发现再也逃不出去时,他的意识又会弥留多久?或者说,他是否还能意识到自己真实存在?…… 他不知道。每一次回想,他都找不到答案。就像活人永远不懂死亡的感觉,而死亡——或许远远不是永久地沉睡那么简单。 不过幸运的是,在那一片短暂的黑暗中,帕西瓦尔什么都没有想。 他的心跳没有加快,他的呼吸平稳有力。顽强的意志力带他熬过了最可怖、最漫长的一段,直到他双膝一软,重重地摔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他仿佛从高空坠落一样双膝酸痛不已,但睁眼的刹那他便明白——所有的酸痛都是他在废墟中绕圈造成的,他压根没有从任何高处落下,只是重心不稳,原地摔了一跤。 但地面的厚实感让他心安。他拍了拍尘土站起来,总算有了机会打量真实的世界。 没错,他确实不在黑绳巷里。他位于黑绳巷后方的一片荒地,那片荒地是乱葬岗,用来埋葬开荒时期死去的奴隶和一些反抗的原住民。 他忽然回想起自己之前碰到的那个浑身插满刀子的幽灵,他早该在那时就有了警觉。 他侧头看了一眼手臂,除了击退骷髅手时不小心烧到的大衣破口外,他全身完好无损,毫发无伤。 是的,幻术确实不会伤人。无论是一个小小的催眠术,还是强悍如莫比乌斯的幻术。而它们的区别则在于引导力不同,后者差一点点就引导帕西瓦尔伤害了自己。 为了确定幻术已全面破除,帕西瓦尔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三条巷子的交叉口,此刻三头犬确实每一只脑袋都对着一条小巷,那堵破旧的墙则依旧于夜幕下静静地伫立。 帕西瓦尔抬头看天,当下,天色已经彻底黑了。繁星出现在夜幕之上,像碎掉的咒语屏障散落的光斑。 帕西瓦尔被困住了至少七个小时,而七个小时——足够海巫与极寒巫师对格雷夫斯老宅动手了。 TBC 第22章 (21)分海 帕西瓦尔赶回老宅时,蒂娜已经躺在了路边。她浑身是伤,眼角和嘴角满是鲜血和污泥。 帕西瓦尔赶紧把她扶起来,叫了几声没有反应后,发现她紧紧地揪着拳头。他费力地把拳头掰开,里面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字条。 上面是忒休斯的字迹,写着的正是老宅和公寓的地址。 帕西瓦尔又气又急,他明明交代了忒休斯不要把事情泄露出去,虽然他明白这是好意为之,但他一个人处理总好过把身边所有人都卷进来要好得多。 帕西瓦尔心烦意乱,此刻已经不仅仅是纠结该不该知会国会主席的问题了,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通知奎妮一声。 不得已,他只好先把蒂娜抱回了老宅。 他仔细地检查了蒂娜的外伤,确定没有致命伤口后,又让赛比从仓库里拿一点他自己调配的醒脑剂,捏着女孩的面颊逼她把嘴张开,一点一点灌进去。 然后把炉火升起来,着急地等待蒂娜醒来。 “你应该出去帮她一下的。”接过赛比送来的毛巾,帕西瓦尔有些烦躁地道,“你见过戈德斯坦恩小姐,不是吗?你明知道她是我的下属。” 虽然蒂娜从未来过老宅,但在帕西瓦尔带小精灵去打扫自己公寓时,曾经在路上碰见过蒂娜,他不相信小精灵的记忆力有那么差。 赛比却有点委屈,怯怯地搓着手,声音像蚊子嗡鸣一样小——“对不起,格雷夫斯老爷……可是、可是赛比……没听到……” “……你真的是老了。”帕西瓦尔擦掉女孩脸上的血渍和污泥,没好气地把毛巾塞回给赛比。老宅的咒术有着单向玻璃一样的作用,虽然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里面的人却对外界知晓得一清二楚。 但现在再怎么责备赛比也无济于事,最要紧的还是等蒂娜醒来。等到她醒了,线索应该也多了不少。 “赛、赛比是老了,可是赛比真的没有……”小精灵的声音越来越小,看到主人满脸的愠怒,也不敢再自辩,乖乖地拿毛巾进去换洗干净,又重新绕出来。 出来时看到帕西瓦尔焦虑地捏着眉心,小精灵又讨好地自行帮蒂娜擦拭。但还没擦拭几下,蒂娜就剧烈地咳嗽一声,随即突然抽吸一口气,惊醒过来。 帕西瓦尔大喜过望,赶紧拍拍蒂娜的后背。 可没等帕西瓦尔开口,蒂娜就突然惊恐万状地道——“部长、部长……您的圣石,您家的圣石——” “圣石很安全,他们没能闯进来。”帕西瓦尔说道。 回到家放下蒂娜的第一件事就是让赛比检查圣石所在的位置,结果确如帕西瓦尔所想——闯不进宅子,就拿圣石毫无办法。 但蒂娜却不这么想,她突然抓住帕西瓦尔的胳膊,剧烈地摇头——“不、不……您必须亲自过去确认,您一定要确保它还在。它……它在哪里?我们现在就去看!……” 帕西瓦尔微微眯起眼睛,他摁住蒂娜的肩膀示意女孩镇定一点,而后朝赛比扬了扬下巴,道——“你确定它还在原位吗?” 赛比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它不希望再做第二件让主人不开心的事了。为了以防万一,它还补充——“如果您需要,赛比现在就再检查一次。” 帕西瓦尔没有回应。 蒂娜却突然抢话,对小精灵下令——“对,现在就去。现在就去看看,把它拿出来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必须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帕西瓦尔皱紧了眉头,他狐疑地看了看蒂娜,又把目光投向了小精灵。 正当小精灵准备绕进房间之际,帕西瓦尔突然叫住了它,并把搁在一旁的湿毛巾抛过去,更改了蒂娜的命令——“赛比,你去把毛巾洗了,我自己去确认圣石。” 赛比以为自己又犯错了,咕哝了一声后沮丧地握着毛巾离开。 而蒂娜也愣了片刻,转而更加用力地抓住帕西瓦尔的手腕,煞有介事地道——“您必须看着圣石,部长。他们已经来了,就在门外,就在……就在附近!我感觉得到……我感觉得非常清晰。” 帕西瓦尔点点头,抓住蒂娜的手腕把她扯开,随即站了起来,一边踱到炉火边,一边缓慢地回答,“嗯,我也相信他们已经来了。” 他背对着蒂娜盘起了双手,以一个女孩见不到的角度,偷偷地从腰间抽出了魔杖,“而且我非常确定他们在哪里,所以你不用担心。” 他瞥了一眼走廊的位置,赛比已经消失在黑暗的深处。 赛比没有犯错,犯错的是帕西瓦尔自己。他的冲动和疏忽让他错救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正位于自己的身后。 不管忒休斯交代过蒂娜什么,帕西瓦尔敢肯定他都不会提及圣石。而即便海巫的人来到这里,看到蒂娜在屋外绕圈也会明白她并非格雷夫斯家的人,也不可能向她探听圣石的消息。 可客厅里的“蒂娜”却张口闭口谈及圣石,急功近利的状态只会让帕西瓦尔当即断定——真正的蒂娜还在敌人的手里,而眼前的这一个,恐怕便是用以突破老宅封锁的海巫或极寒巫师。 听到帕西瓦尔的回应,蒂娜也跟着站了起来,急匆匆地追问——“您确定他们在哪里?那他们在……在哪里?” 帕西瓦尔轻轻抽了一口气,无奈地道——“在我家里。” 言毕,他突然回身,魔杖也顺势一挥,杖尖划过炉火。 炉中燃得正旺的火焰瞬间拧成一条火蛇,循着魔杖的指向凶狠地冲向蒂娜。 蒂娜见状,灵活地侧身一躲,矫健得根本不像受过伤的样子。但她仍然慢了帕西瓦尔半拍,后者的“原形立现”咒语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她。 她的黑色短发迅速拉长蜷曲,面骨也扭曲变形。身上松垮垮的长袍鼓胀起来,显示出本体那比蒂娜更丰腴的身材。 不消片刻,一个浅蓝色眼睛的陌生女人出现在帕西瓦尔面前。 她镇静地望着帕西瓦尔,在男人施出第二道咒语之前,迅速地腾起右手向前一扑,刚刚还猛烈燃烧的炉火立即熄灭。 帕西瓦尔心知不妙,一边射出咒语反击,一边往走廊深处退。 海巫根本没有使用魔杖,两手掌心却有咒光闪烁。她确实没法准确地施咒,但却能发出如闪电一般凌厉的光束,把墙壁或桌面硬生生地凿穿劈开。相比之下,帕西瓦尔攻击范围较小的咒术轻而易举就被她阻挡或化解。取而代之的是在室内卷起的风暴,将家中各式各样的摆件扫起并朝帕西瓦尔掷去。 墙面和天花板像剥落一样朝帕西瓦尔倒去,其中还掺杂着一个一个类似滚雷的玩意。它们在靠近帕西瓦尔时发生爆破,以其为中心向周围释放电流。 帕西瓦尔一个不小心,让其中一个球体碰到了自己。尽管他快速地收拢手臂并用魔杖挡开,但球体炸裂时仍让他浑身打了个猛战,仿佛有强劲的电流通过肉身。 他自知无法敌过这样的力量,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进攻,转而专心用咒语设置障碍,阻挠海巫追上的步伐。 途经白头鹰雕塑时他腾出左手轻抚了一下鹰的后背,那鹰瞬间抖动着羽毛鲜活起来,在两只闪电球再次同时朝帕西瓦尔冲来时,鹰塑一把横在男人面前,张开遮天蔽日的双翅,将两枚雷电球牢牢地挡了回去。 旋即,它突然拍了一下翅膀。钢铁羽翼扫过之处发出尖锐的划响,在墙面和地面留下入木三分的凿痕。而海巫也被这一下震得后退半步,不得已重新调整进攻的策略。 帕西瓦尔得了喘息的余地,飞快地往走廊深处跑。 鹰身雕塑可以为他拖延一点时间,但也只是一点点罢了。那些能量球威力十足,既然能把墙面穿刺,迟早也会把白头鹰雕塑粉碎。 他飞快地在走廊穿梭着,身后传来接连的爆破声。但他还没跑多远,面前的走廊突然裂了一个大口。 他闪身躲避飞出的碎石和烟尘,两个蓝色袍子的人影在烟雾中清晰起来。 帕西瓦尔当即朝两者抛射咒光,此刻他已经没有了是否伤人的念头,一心只想直奔红漆门前,拿走圣石比什么都重要。 极寒巫师是使用魔杖的,但周身似乎有一层魔法雾气防护。咒光近身之际立即被冻住,在碰到巫师之前冰成了两条棱柱,摔掉地上四分五裂。 帕西瓦尔大惊,极寒巫师的魔法竟能把流动的能量都冰冻,这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旋即,两名巫师举起了手,魔杖直指帕西瓦尔。帕西瓦尔甩出一张法术网挡在身后,立即调转方向朝另一条走廊飞奔。 极寒巫师默声念咒,耀眼如反射在雪上的光束便一簇一簇从杖尖射出,径直地穿透形同虚设的法术网,与帕西瓦尔擦肩而过。被击中的物件立即冻成冰块,并生出尖利的冰刺。一旦帕西瓦尔无意中撞到它们,它们要不是唰地碾成粉末,要不就在那件黑色的大衣上留下一道道深入皮肤的划痕。 帕西瓦尔的体内有容器,万一被咒光击中,他们会马上把容器从冻僵的肉体中取出,而濒死的帕西瓦尔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带走容器再带走圣石,在无尽的屈辱和画像里的人们失望的眼神中死去。 他不能这样,他绝对不能这样。 他又向后甩了几条咒语,一想到最悲惨的结局,熊燃的恨意便从心头腾起,使得每一条阿瓦达索命咒都像鞭子一样凌厉。 他拼了命地在走廊之间穿梭着,在击不中对方的时候便毁掉廊柱和周围的雕塑,让它们拦在身后形成暂时的路障。 他一边庆幸在宅内不能使用幻影移形,使得闯入的巫师没法马上堵住他的去路,一边又咒骂着格雷夫斯自身给老宅的禁锢,否则帕西瓦尔早就如不受此条限制的赛比一样,已经幻影显形到圣石边,并抱着石头逃之夭夭了。 可他还是被堵住了,在他即将到达圣石所在的红漆门前时,上一层楼的楼面轰然坍塌,第四个巫师炸毁了走廊的地面,稳稳地落在他面前。 第四人的手里掐着一名人质的脖子,魔杖直指人质的太阳穴。 帕西瓦尔正想反击,却在看清人质面容的刹那,悬崖勒马地止住了咒语。 ——那是蒂娜,真正的蒂娜。 她面色铁青,似乎中了很严重的寒咒。她的手指僵直成一个别扭的姿势,整个人像木头一样被巫师挪动。可她的眼珠还在转动,布满了蚯蚓一样的绿色纹路的眼睛盈满了泪花。 “请你带着圣石和我们走,我们便放了她。”宽大的蓝色斗篷遮住了巫师的面容,他的声音从兜帽底下传来。他似乎连声线都带有寒意,令帕西瓦尔起了一身的鸡皮,“我不确定你在不在乎这个巫师,不过我还是想试一试。” 巫师说完,魔杖更用力地顶着蒂娜的太阳穴。蒂娜的皮肤因寒咒作用出现了异样,竟在戳刺之下出现点点皲裂的痕迹,仿佛冰面被硬物压碎,甚至传出了些许破裂的声响。 帕西瓦尔毛骨悚然。 还不等他回答,他的后背便同样被人用魔杖抵上。先前出现的两名巫师也追上来了,杖尖的寒意穿透大衣,直达安全部长的脊椎。 帕西瓦尔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捏紧了拳头。 此时,海巫也终于粉碎了他家的白头鹰塑像,迟迟地赶来与三人汇合。 一名海巫,三名极寒巫师,将帕西瓦尔团团围住。敌我的力量实在太过悬殊,安全部长寡不敌众。 思考了片刻,帕西瓦尔慢慢地把举着魔杖的手臂垂下。 但他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直到挟持着蒂娜的巫师提醒——“她所受的寒咒会让她一寸一寸从内部坏死,你没有多少时间权衡了。” 对方的声音总是又沉又冷,犹如酝酿暗潮的海面。帕西瓦尔的心拧成了一团,牙关被自己咬得生疼。 如果这件事并不是确凿发生,仅仅是在做假设——那他认为自己会牺牲蒂娜。 毕竟蒂娜只是他的同事,下属,一个非相同阶级巫师家庭的孩子罢了。帕西瓦尔十分清楚存着自家先祖灵魂的圣石和对方的性命哪个重要。 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他真的亲眼目睹这一刻,亲眼看着那个不起眼的小职员因为自己的关系,让生命一点一点从指缝中溜走时——他竟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是的,他想救她。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的心头并没有一杆秤。他所做的反抗只是在尽可能地保全两者,而当他别无选择时,他痛苦至极又屈辱不堪,但他还是会点点头——“好,我带你们去。” 海巫发出了一声胜利者的尖笑,得意地凑到近旁拍了拍帕西瓦尔的脸。 帕西瓦尔的恨意已经无以复加,他一动不动,任由对方挑衅地向他展示胜者的优越。 他距离圣石所在的红漆门已经很近了,只需要拐个弯再走二十几米就能顺利到达。但他却觉得这是他一生中走过的最艰难的一段,每一步都像踩在钢针上。 他低着头缓步前行,身心都在熔炉中煎熬。他经过无数的先祖的画像,却一次也不敢抬头看。他承受不了他们的目光,无论是沮丧的,悲伤的,怜悯的,愤怒的,还是他最害怕看到的——失望。 六个人默不作声地来到了红漆门前,帕西瓦尔盯着门上错综交叠的盘蛇,好一会才主动上前,亲手握住了那个只有格雷夫斯家的人才能打开的箱子。 他的手指颤抖地在锁面上摸过,他知道他的父亲正在画像里注视着一切。 箱子开启的刹那,圣石的光芒让海巫和极寒巫师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多么绚丽的蓝光,蓝得像深邃的海洋,又像无边无垠的苍空。 那是属于寒冷,属于死亡,属于灵魂,也属于重生的圣光。 或许在握住哲人石和生命石时,海巫和极寒巫师并不能感受到那么大的震撼,但灵魂石的光线与他们修习的法术属性产生了共鸣,让他们根本无法移开目光。 当下,三石与容器都俱全了。 帕西瓦尔把石头握在手里,又把绒布取出来将光线包住。他是要跟他们走的,而在走之前——“把她放了,现在就放。” 帕西瓦尔指了指几乎冻僵的蒂娜。 巫师的手从长袍下露出来,于蒂娜的脖颈上抹过一道。一小簇银亮的光线形成一个环状,不一会便浸没到肤质之内。而蒂娜也瞬间软下身子,恢复血色的同时昏厥过去。 帕西瓦尔赶紧跑上前把她接过,并向其他人表明——“我需要把她放到卧室里,你们再给我一点时间。” 但对那些巫师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不干脆地把蒂娜捏死再把帕西瓦尔带走,已经算仁至义尽了——“放下她,就放在这里。” 帕西瓦尔还想做最后的申辩,但敌对巫师已经把魔杖举了起来。 帕西瓦尔住了嘴,慢慢地退到画像前,他试着让父亲的画像看管好她,至少能让父亲及时通知赛比。 随后,帕西瓦尔抓紧了圣石。他注视着四名让他恨之入骨的人,忍住了重新把魔杖抬起来的冲动。 而正当他准备绕过地上的蒂娜并接受命运的安排时,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从侧旁蹿出来。它猛地扑向唯一举着魔杖的极寒巫师,操着沙哑的声线朝着身后的帕西瓦尔大喊——“快走!主人!快走……!” 与此同时,画像上的老格雷夫斯也喊了一声“帕西瓦尔”,随即画像开了一个口,露出后面幽深的隧道。 或许是赛比出现得太突然了,吸引了所有巫师的注意力,他们的咒光不约而同地朝赛比射去,并没有意识到帕西瓦尔已飞快地把蒂娜抱起,利索地钻进画像后密道。 而当其他人反应过来时,老格雷夫斯立即关闭了画像,对着已位于密道内的帕西瓦尔简要地交代——“别回头。” 画像外的光线顷刻变得狭长,须臾间消失不见。 帕西瓦尔来不及多想,赶忙抱紧蒂娜和圣石,顺着悠长的隧道向下滑行。 而最后留在他眼前的景象,是赛比皮开肉绽的后背,萦绕在他耳边挥之不去的,是小精灵那凄厉惨烈的嚎叫。 “我不怕的……我、我不怕。”克雷登斯断断续续地说,面对纽特的问题,他其实有非常明确的答案,但说出口时不知为何又那么艰难。 他当然不怕死亡,他以为自己怕,实际上压根不怕。 但纽特追加的“那最害怕的呢?最害怕的结果是什么”的问题却让他无法回应。他转过背,蜷缩成一团。 他最害怕活着离开帕西瓦尔,是的,最害怕这个。 在他认为自己压根碰不到对方的生活以前,他从未产生那么大的恐惧。因为帕西瓦尔是不属于他的,所以一切念想与期待都是天方夜谭。但现在却不同了,现在,他认为如果事情顺利,他是真的能属于对方或拥有对方的。 至少,能拥有一部分。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比他之前的一无所有还要难受。 可纽特的情感是细腻的。他也曾经被人排挤与嘲笑,在那种孤僻的生活中养成的敏感让他触摸得到孩子心头刻意隐藏的纹路。他非常明白这是什么感觉——这是一种宁可牺牲掉自己,也一定想和对方在一起的、歇斯底里的欲求。 在遇到蒂娜之前他也曾经有过,那种地位的不平等让他为一个人做出了旁人看来不可理喻的牺牲。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得到,最终……他仍旧待在谷底。 他不希望克雷登斯也和曾经的他一样。 “即便你回去了,也有可能……我是说,可能会……”纽特试着把话说得更委婉。 他并不想开启这个话题,但白天的时候忒休斯告诉他了——“最好让他做好回不去的觉悟,莱马洛克说他体内的容器可能分离不掉”——纵然残酷,但纽特不希望看到孩子抱了一路的期许,到最后却被一盆冷水淋个彻底。 那种痛苦太令人崩溃了。 不过克雷登斯很聪明,他不需要纽特明说,便喃喃地打断——“嗯,我……我知道的,谢谢你,斯卡曼德先生。” 纽特心里很难过。他侧头看看睡在隔壁床的克雷登斯,他想知道孩子有没有哭泣。但他只看到了蜷成一团的后背,厚厚的白色被褥像皮毛一样把克雷登斯紧紧地保护着。这让他想起一种动物,一种…… “你用过呼神护卫咒语吗?”纽特突然转变了话题,问道——“就是用来驱赶摄魂怪的那一种?” “……呼神护卫?”克雷登斯回忆了一下,转过身子睡平。想了想确定脑子里并没有关于这些东西的记忆,反问——“什么是……摄魂怪?” “那可能你还没学到,”纽特笑了,“摄魂怪是一种吸走人快乐的生物,它们出现的时候会让人非常绝望、非常痛苦,但如果用了守护神咒语你就不用怕他。有机会……有机会我教你。” 克雷登斯的眼睛亮了一下,急促地点点头。 “我只是突然好奇你的守护神会是什么样。你知道,每个人的守护神都是一只动物,银亮的,闪闪发光的动物。”纽特说,他很满意自己让孩子的情绪恢复过来了。 “动物?” “对,受巫师本人的影响,每个人守护神幻化出的动物都不一样,施咒者和守护神之间存在某种共性。”纽特继续说道,他转了转眼珠思考,打了个比方——“虽然我没有见过格雷夫斯先生的守护神,但我觉得……应该是鹰一类的动物。白头鹰?呃……我不确定。再比如忒休斯,忒休斯就——” “是什么?”克雷登斯来了兴趣,追问。 纽特没有直接回答,反道——“你觉得呢?你猜猜是什么。” 克雷登斯把被子压下来一点露出嘴巴,琢磨着忒休斯的特性,片刻之后犹犹豫豫地刺探——“呃……豹子?猎豹……还是……类似的凶猛的肉食动物?” 纽特彻底地笑开。他大概明白忒休斯在孩子心里是个什么形象了。不过他仍然没有给出准确的答案,而是话锋一转——“你的守护神很有可能是一只刺猬,或者一只猫。” 这也是纽特想到开启这个话题的原因。 克雷登斯总是以防备的姿态应对外界的一切,但内在却脆弱不已。他需要用利爪和尖刺保护自己,那可能是厚重的心墙,也可能是体内蚕食着他的默然者。 “可我希望是鸟类……”克雷登斯嘀咕道,“我是说……格雷夫斯先生是鸟类,我……我也想是。” “也有可能,毕竟巫师的想法才是影响守护神形态的关键。”纽特说。 克雷登斯补充——“我……我希望我是更凶猛的鸟类,我不想是猫或者刺猬,那……那我就……” “为什么要更凶猛?守护神的力量不是以其——”话没说完,纽特自行明白了克雷登斯的想法,淡淡地解答——“你想强大到可以保护他。” 克雷登斯咽了口唾沫,抿了抿嘴巴。不一定是保护,至少……不再是拖累。 何况如果帕西瓦尔能飞,他也希望自己能飞。帕西瓦尔能奔跑,他也希望自己不会落后太远。这样他就不用担心追不上——即便巫师本人追不上,他还可以用守护神追上——哪怕此刻守护神在他脑子里还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 克雷登斯还有更多的问题,纽特总有一种让他卸下防备的能力。这是非常奇妙的,甚至连帕西瓦尔也做不到。 但此时船身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整个船舱仿佛被巨浪打了个趔趄,水杯也因桌面的倾斜掉到地上,半杯水没入暗红色的地毯。 睡在隔壁房的忒休斯猛然惊醒,扭头看向旁边的床铺。紧接着便心头一悬——睡在一旁的莱马洛克已不见了影踪。 忒休斯警醒地翻身起床,他一边披上大衣,一边往舷窗外看。船外电闪雷鸣,一道闪电直直地劈在海平线上,于水面上形成的倒影仿若将世界破成两半。 炸雷轰鸣,突然卷起的浪花一波一波剧烈地涤荡。客轮更疯狂地晃动起来,忒休斯赶紧扶住了舷窗才没有摔倒。 稍微稳住重心后,忒休斯警惕地抽出魔杖。还没把门打开,就听得外头传来了船员让大家不要惊慌的指令——“只是天气不好罢了,大家都回去睡吧,没事的,没事的。” 忒休斯当然不相信没事,和他们同行的可有一个能操纵天气的海巫。在陆地上还好说,到了海上,完全就是海巫的地盘。何况他竟然因一时的昏睡让海巫逃了——他敢保证现在的情况绝对与莱马洛克有关。 忒休斯一把将门拉开,船舱的走廊已乱成一团。许许多多的巫师都捏着魔杖钻了出来,但又在船员的指挥下一个接一个喃喃地抱怨着钻回去。 “怎么回事?”纽特也从房间里出来,朝哥哥问道。身后站着也抽出魔杖的克雷登斯,长袍松松垮垮地披在肩膀。 忒休斯神色一凛,朝他扬了扬下巴,嘱咐——“莱马洛克不见了。你照顾好克雷登斯,我去找那家伙。” 纽特点点头,示意身后的克雷登斯。后者还想再问,门却被纽特迅速地关上。 船体晃动得太厉害了,以至于忒休斯不得不扶住墙边才能往前走。他错过了几个船员,并向他们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才谢绝了阻拦。 他踉踉跄跄地走到楼梯口,一路上警惕地搜寻着莱马洛克的身影,可他什么都没有找到,只好又攀上旋梯,奋力地推开被暴风压制着的舱门,千辛万苦才上到了正被狂风凌虐着的甲板。 甲板上的风更大了,吹得人睁不开眼睛。但还好没有雨,只有闪电劈砍着天空和大海,把茫茫的黑夜一瞬一瞬地照亮。 忒休斯抓紧魔杖,眯起眼睛搜索,不一会便发现了甲板边有一个稳稳站立的身影。 好家伙,果然在这里。忒休斯暗骂一声,抽出魔杖指着海巫的后背。 狂风在耳边呼啦作响,莱马洛克甚至没有察觉到有人在后面盯着他。他专心地看着手里的卷轴,直到忒休斯用咒术化成一条绳索,准确无误地套中莱马洛克的脚踝,并迅速将他撂倒,拉回舱内。 莱马洛克被拖了十几米,紧接着又被忒休斯一记狠拽,从楼梯口滚了下来。他摔得满口满鼻的鲜血,还来不及擦拭,忒休斯便抓住他湿漉漉的后衣襟,一路拖回了房间。 “你别给我耍花样!”关上房门,忒休斯把莱马洛克往地上一扔,狠狠地骂道——“我警告过你,如果你有半点不老实的迹象,我不介意再——” “我……我没有啊!这、这不是我弄的啊!这、这是他们在分海啊……我的老天呐……” 莱马洛克一边慌乱地辩解,一边试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抹掉脸上的血,又怕又气,把卷轴往忒休斯面前一丢,控诉——“你自己看!你自己看我有没有施法!……” 忒休斯犹疑了一下,弯腰捡起了卷轴。 先前的浪花似乎对卷轴不起作用,估摸着它有防水咒保护,只消轻轻一抹,海水便在卷轴上褪得一干二净。 事实证明莱马洛克没有说谎,除了他之外,标明断崖岛巫师名字的墨点几乎全部亮起。而除了一个桑德利家的海巫散发着黄色光线外,其余的全亮着表示释放了最高级法术力量的红光。 “什么意思?”忒休斯问道。见着莱马洛克又惊慌地向后退了一点,干脆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床边,摁住他的肩膀逼他坐下,“所以这风暴是你家里人搞出来的?他们要干什么?” “分海,我说了,他们在分海,”莱马洛克又搓了一下鼻子,鼻子的血终于止住了,他抬眼望向忒休斯,没好气地道——“说明他们终于认可了我的做法,在帮我们抄近道。” “分海?”忒休斯的眉心簇了一下。 听到名词的一刻,忒休斯相信这绝对不是自己理解中的分海。 但莱马洛克却表示——“嗯,你的表情告诉我,你理解对了。” 见着忒休斯大致有了相信自己和消气的征兆,莱马洛克也终于站起来。他低声念了一句听不懂的咒语,指节之间则慢慢地长出了半透明的蹼。他将蹼一点一点摸过湿淋淋的衣服,衣服中的水与盐便被迅速吸收,吸到……不知道莱马洛克身上的什么地方。 他一边清理着海水,一边对忒休斯解释——“就是把大海的海水分开两半,让我们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断崖岛。” “怎么到?走过去?”忒休斯问道。 “当然不是,让海怪搭我们过去。” 忒休斯的脑海里出现了胳膊粗细的海蛇形象,但立马被莱马洛克的补充打散——“呃……就是一种很大的海怪,像蛇又像龙,可以在靠近海面的低空滑翔,也可以在深海里游,我们叫它利维坦。” “这个名字我听过,但……你是说断崖岛的人在帮我们?恕我直言,我看不出你们有什么帮人的天赋。”忒休斯不客气地道。 莱马洛克轻笑,点点头,“对,我们确实没有,但这次情况有点不一样。” 说着,也让忒休斯也站起来,试图帮忒休斯也烘干衣服上的水渍。忒休斯非常不情愿让那个蹼抹过自己的身体,但混着海盐的衣服穿在身上着实难受,僵持一下也只好妥协。 “本来我们也不想要什么魔法石,断崖岛每一个家族历代都没有接触过魔法石。极寒之地的巫师也和我们没有什么往来,直到这一次。” 蹼过之处,忒休斯微微战栗。不知道是咒术作用还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周身发冷。 但或许是为了巩固统治,以求更长久地位于断崖岛的最高地位,桑德利家族竟决定改变海巫的传统,参与圣石的搜寻和魔法石的炼就——“你知道,魔法石可是神迹。只要他们炼出了魔法石,就没有人能再动摇他们的统治。” 按照莱马洛克的说法,海巫是不喜战争的。他们盘踞在海边,也已经远离了大陆的争斗。自古以来就维持着一种最原始、最古老的生活方式,并坚信以这种方式与自然融合,便能如自然界一般永世不灭。 “所以这也导致一开始没人敢像我一样和桑德利作对,一旦作对必有分裂,而分裂终将引来战争。”莱马洛克示意忒休斯转一圈,他好清理后背,“现在他们愿意联合起来帮助我们,恐怕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一开始没人对桑德利能和极寒巫师拿到三块圣石和容器抱有希望,所以也就抱着侥幸和自保的心理放任他们去做。如果碰了一鼻子灰回来,那相当于不折损自家一兵一卒,也换来了继续勉强维持的太平。 “但恐怕现在他们已经快要得手了,所以那七个高高挂起的家族终于意识到了危机。”来爬洛克拍了一下忒休斯的后背,让他自行看看还有哪里比较湿。 “神迹出现则会引来多方的争夺,桑德利家的贪欲必然让他们想把魔法石据为己有。到时候不管是极寒之地的人,还是世界其他地方觊觎魔法石的人,都会前来断崖岛,并带来杀戮。” 忒休斯心头一喜,问道——“所以……你们也会派出人手去纽约帮忙?” 但莱马洛克干脆地打碎了忒休斯的幻想——“别指望了,他们连反抗一个错误的决定都懒得去做,你还打算让他们把手够到北美纽约?算了吧,不是每个人都是我。他们愿意帮我们分海开小道,已经是千载难求的了。” 忒休斯苦笑。是的,他确实不能指望那些避世的海巫还愿意指派更多的援助,帕西瓦尔那边依旧危机重重。 “分海要多久?”忒休斯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好的方面,至少这证明他们能更快地达成分离默然者和容器的任务。 莱马洛克朝舷窗外看了一眼,稍微估算了一下,回答——“睡一觉吧,明天晚上应该就可以了。如果我听到利维坦的鸣叫,我会把大家叫醒的。” “出动了那么多人还要那么久!?”忒休斯诧异地反问。 莱马洛克啧了一声,不满地回应——“你以为人人都是摩西?权杖一敲海就左右对开了?” 忒休斯无言以对。 莱马洛克也没继续和忒休斯僵持,干脆地脱掉衣服钻回床上,恼人地道了一句晚安。 忒休斯则定定地坐了一会,过了很久,才就着剧烈晃动的船身,重新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时仍然是黑夜,忒休斯以为自己只是小眯了一会,莱马洛克却把他推醒,并告诉他——“差不多了,海怪不喜欢等人。” 忒休斯没有听到任何嚎叫,但隔壁的纽特与克雷登斯也敲门了。 海巫一开门,纽特便急匆匆地道——“克雷登斯说外面很吵,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我什么都听不到?” 克雷登斯脸色苍白地缩在后头,他非常肯定自己听到一声接一声尖利的嚎叫,但不知为何他怎么和纽特说,后者都表示只有海浪和风声。克雷登斯很想强迫自己忽略声音继续睡,可那嚎叫几乎把耳膜震破,根本不可能睡着。 为了确定声音的来源,克雷登斯往舷窗外望。但外面一片漆黑,连月亮和星星都不见了。只有一波一波浪花的喧哗掺杂在嚎叫里,似乎与夜嚎和鸣。 幸运的是最终他还是找到了一个证明自己的方法——那就是桌面的水杯。 克雷登斯本想喝点水镇静一下,但点亮杖尖后,他发现杯内的水形成了小小的漩涡。船身虽然晃荡,但水绝对不会形成这样的纹路。 于是他又把纽特叫醒,而纽特也非常重视地带他敲响了隔壁房门。 莱马洛克没有表现出讶异,他瞥了纽特一眼,并没有解答斯卡曼德兄弟的问题,反而走到克雷登斯面前,问道——“你见过利维坦吗?” 克雷登斯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他第一次和海巫说话,有些尴尬地又往后退了半步。但莱马洛克却对他很友好,温和地告诉他——“你不用害怕,它绝对不会伤害你。” 这话说得在场三人都一脸茫然。 别说忒休斯了,连纽特都没见过名为利维坦的海怪。他只听说那是全世界仅此一只的怪兽,由于基本没人见过它,它的真实程度也随着年月的过去日渐变淡。 听到这个名字,纽特异常兴奋,赶紧抓着莱马洛克盘问——“等会我们会见到利维坦吗?就是、就是那种……又像蛇又像龙,又——” “对,跟我来吧,晚一点它就又走了,它有点高冷。”说着,莱马洛克率先离开了房间。 说来也怪,按理说时不时会出现在走廊的船员此刻竟一个也没见到,不仅如此,所有的房间全都房门紧闭,仿佛整艘巨轮只有他们四人。 “是驱逐咒吧?”纽特仍然按耐不住兴奋,抢答——“我听说海巫会模仿海妖的歌声,让靠近的人陷入睡眠。然后……然后上船掠夺财宝,或者直接把船只击沉。” “……前半句对了,后半句——”莱马洛克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无奈地回应,“断崖岛的人已经好几个世纪不做海盗了……” 忒休斯瞪了弟弟一眼,纽特赶紧把头低下,乖乖跟着走,不再发问。 登上旋梯再出到甲板,之前的狂风已经停止了,现在的海面风平浪静,就像一只巨大的摇篮把轮船抱在怀里轻柔地晃。 稍微让眼睛适应了一下晦暗的环境后,他们看清了远处微弱的光线。 那是一束冲天的光束,像探照灯一样,却没有探照灯那么强势。它由无数的小光路构成,又在汇聚于一处时形成直戳霄汉的巨型光柱。只是光线很淡,很弱,在晦暗的天幕下不甚明朗。 四人走到栏杆边,莱马洛克摊开双手。他默念了一句咒语,掌心也一并亮起。他学着光柱的样子也向苍穹打出两条光路,那巨型光柱便受到了感应,朝他们重重地压下。 压下的同时光柱的光线骤然加强,瞬间照亮了面前的海域与宽阔的甲板。 除了海巫之外,其余三人立即抬手阻挡刺目的光线。听得海巫用一种古老的语言呢喃了几句把光线降低后,他们才慢慢地把手臂放下。 而出现眼前的景象瞬间让三人惊讶得说不出话。 尤其是克雷登斯,他彻底被眼前壮丽绝美的景象震住了,他敢打赌就算再过上十几二十年,他也不会见到超越当下的壮景。 是的,分海。就像字面上的意思那样,海水被硬生生地分成了两半。 两边的海水仿佛被一个几十米高的玻璃罩隔起,直直地一左一右矗立在仰着脖子都看不见的顶端。海涛在天空上翻涌着,一滴都漏不出来。而他们所在的船只正漂浮在一块小小的水洼里,那水洼正好能深过船只的吃水线。 而他们所面对的本应是一望无际的海面,此刻却因分海呈现出一条不见尽头的沙地。 细柔银白的沙面上残留着部分色彩斑斓的珊瑚和贝壳,却连一条鱼都看不见。仔细辨认,才发现大部分海洋生物都随着海水隔绝于左右,透过看不见的玻璃罩往被腾空的沙路观望。 它们密密麻麻、推推搡搡,身体的鳞片反射着或自身释放着各式各样的光线,仿佛众生在仰望通往天堂的圣途。 莱马洛克收起双手的光线,轻轻地摁在扶手。他的两手再次出现了蹼一样的黏连,只不过这一次连他的脖颈也长出了鱼鳃。 海妖的血统在他体内喧宾夺主,慢慢地盖过人类的部分。当鱼鳃和蹼彻底形成时,他突然张嘴,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微弱的,仿佛从海螺中听到的海浪一样的声音。 他开始对着被分开的海水一遍一遍地呼喊。 当下一丝风也没有了,只有他的声音穿透了黑夜,穿透了白皑皑的沙地,穿透了透明的屏障,甚至穿透了大地与海洋。 那声音一层一层地回荡着,旧的回音还没消散,新的一句又从莱马洛克嘴里发出来。它们纵横交叠,仿佛以一种具象化的方式让其余三人触摸到声波的运行轨迹。 几分钟后,莱马洛克噤了声。等到回音也一并散去后,周围又恢复一片死寂。 也就在纽特又按耐不住好奇,试图张嘴发问之际,突然,一个庞然大物从左边高高竖起的海水中腾空而起,一跃蹿入了右方的海面。 它体型大得遮天蔽日,带起的阴影仿若一座小岛。它的腾起和跃入掀起滔天巨浪,却又在巨浪快要越过屏障时再次钻出海面,用硕大的翅膀将浪花拍了回去。 “……利维坦。”莱马洛克轻声叫唤,两眼闪烁着亢奋的光芒。 而那海怪似乎也听到了他的呼喊,扑腾着翅膀在天空盘旋一会后,朝着轮船所在的位置急速俯冲。 斯卡曼德兄弟和克雷登斯连连后退,尤其在看着那巨型生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扩大并带来闷雷般的响声时,他们的血液和骨头也跟着打颤。 它发出了一声撕裂苍空的嚎叫,而这一次——所有人都听见了它的声音。 克雷登斯紧紧地瑟缩在纽特身后,纽特也张开左臂挡在孩子面前。 怪兽落下时收起了翅膀,随之带来的海水泼了四人一身一脸。莱马洛克依然兴奋得不能自已,他直视着利维坦降落的整个过程,直到那似蛇一般的生物垂下了脑袋,让海巫亲昵地抚摸它的后脊。 它确实是蛇形的,除了背上那双大得难以形容的双翅外,后脊和前腹都光滑平坦。它的脑袋也如蟒蛇一般硕大,竖瞳壮如纺锤。 它吐了吐信子,在海巫的脸上扫了一圈,旋即转动黄橙橙的眼睛,打量身后的三名来者。 它的眼中有深刻的敌意,竖瞳转动,扫过忒休斯和纽特时扬起脖子,警惕地做出进攻的姿势。但莱马洛克立即又用那种听不懂的低语说了几句话,它才再次放松下来。 莱马洛克赶紧招手让其余几人靠近,并按照指示微微低头以表尊敬。 利维坦的脑袋一个一个经过来者面前,直到经过克雷登斯时,方才蓦地停住。 忒休斯警觉起来,默默地摸向腰间的魔杖。纽特也惶恐不已,看看哥哥,又看看孩子。克雷登斯则更是浑身发抖,在海怪的信子也舔到他脖子时,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做点什么!别让它伤到克雷登斯!”忒休斯朝莱马洛克低吼。 但莱马洛克却耸耸肩膀,道,“它根本不会伤害他。” 好吧,这话忒休斯听纽特说过无数次,但他见过弟弟周身被动物弄伤的痕迹,他知道这句话有多无力。 但他刚想上前把克雷登斯拦下,海怪却猛地朝他张大了嘴。嘴里的尖牙瞬间亮在忒休斯面前,似乎在威胁他不要靠近。 无奈,忒休斯也只好站在原地等。 但正如海巫所言,海怪只是细致地打量着克雷登斯。然后把脑袋更低地垂下,撞了撞孩子捏成拳头的手。 克雷登斯呜咽了一声,偷偷睁开一边眼睛。而海巫也及时提醒——“它让你摸摸它脑袋,它在向你表示亲近。” 克雷登斯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把手抬起来。他努力地把手掌张开,可还不等他自己动作,海怪的脑袋就主动地蹭了一下他的掌心。 随即,海怪骤然附身,用又长又粗的脖子把克雷登斯整个卷起,凌空一抛,抛到光滑的后背上。 克雷登斯不轻不重地摔在背上,立即顺着光溜溜的后背向下滑。而海怪则及时地用脑袋抵住了他,又将他顶回背上。 等到确定克雷登斯已经坐稳后,海怪才把头重新转向其余的人,继续弯着脑袋,让他们一个接一个上来。 忒休斯也不敢怠慢,赶紧顺着脖子爬上去,坐在克雷登斯的后边。他抬起手摁了摁孩子的肩膀,示意对方不要紧张。 而纽特则想在上去前也摸摸海怪的脑袋,利维坦却突然把脖子抬起来,不让他和克雷登斯一样地触碰自己。 纽特有些沮丧,他还从来没遇到过比他更懂得亲近神奇生物的人。等到坐上海怪后背,他指指利维坦,又指指坐在第一位的克雷登斯,问道——“为什么……我……为什么?” “因为他的魔杖,”海巫拍了一下利维坦的后脊,回答,“如果我没感觉错,他的魔杖应该是树抱石,取材于一棵在悬崖上自然枯死的柏树。崖柏杖身,磷灰杖芯。” “树抱石?”忒休斯也听到了海巫说的话,微微回过头来。 “对,很久以前我们这里来过一位巫师,他在其中一个小崖壁上挖走了这块材料。”莱马洛克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它是那块崖壁的一部分血液,我没有想到如今已被做成了魔杖。” 听罢,克雷登斯也吓了一跳,他赶忙回过头来,焦急地申辩——“对、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我……我只是——” “不,我听说魔杖是选择主人的,既然它选择了你,说明它认可了你的力量,所以生在此地的利维坦也会对你亲近。”莱马洛克安抚并解释,但停了一会,又忍不住提醒——“可被它选择过的人都会经历锥心砭骨的绝望,因为它象征着死亡之后的希望——这一点,把魔杖给你的人应该也提醒过吧。” 克雷登斯想了想,没有回答。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绝望了,他不知道海巫指的是哪一次。 只是那时候他不懂,他所经历的一切,远没有到锥心砭骨的地步。 海巫调整了一下姿势,接着又用那种低沉古怪的声线朝前方嚎了两句,海怪便张开双翅,微微腾空,沿着沙地快速地朝远方滑翔。 它的翅膀扑腾出海水的味道,扑腾出海风的味道。于它掠过的后方,两边的海水再次合二为一。云层也被拉开了一条缝,等待许久的光芒终于重新洒满天地。 TBC 第23章 (22)拂晓 帕西瓦尔连滚带爬地从密道口出来时,他正位于老宅附近的塔楼底部。没人知道两栋建筑是连通的,连克雷登斯也不知道。 他不敢停留,立马揣好圣石、背起蒂娜就往宅子外跑,逃出铁大门后连忙转移到戈德斯坦恩姐妹家门口。 他不停地拍打着公寓的门,喊着奎妮的名字。房东抱怨着把门打开,他也懒得顾及老太太的阻挠,二话不说就往楼上闯。 而奎妮也恰逢此时开门,见到昏迷不醒的姐姐以及一片狼藉的安全部长时大惊失色,连忙把蒂娜放在卧室的床上,紧接着又给自己的公寓施了一层抗扰咒。 奎妮慌乱地握住蒂娜冰凉的手指,焦急地询问部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部长却终于松了一口气,把沉甸甸的圣石搁在桌面上。 “她没有生命危险,拿点暖身的东西给她,等一会应该就能醒了。”帕西瓦尔翻开蒂娜的眼皮,确定眼白上如青蛇的痕迹已经消失。 奎妮手忙脚乱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从医药箱里翻出一点速效回暖片。她按照说明喂了一片,帕西瓦尔则干脆把回暖片取了三片碾碎溶在水里,示意奎妮全喂进去。 果然在这方面还是帕西瓦尔在行,他把事情经过大略讲了一遍,前后不过十分钟的时间,蒂娜就咳嗽着睁开了眼睛。 而这一个蒂娜表现出了不知情的人应有的反应,她不解地望着帕西瓦尔,声音颤抖地道了句——“为什么?我是说……为什么您是目标?” 帕西瓦尔瞥了奎妮一眼,示意她把自己的话转述给蒂娜。 而当信息达到全面的共享后,三个人都沉默了。 帕西瓦尔也明白现在该怎么做了——面对极寒巫师和海巫的力量,他们绝对不可能取胜,只能通知塞拉菲娜,让整个魔法国会进行全方位的戒备。 但在此之前,蒂娜却提出了一个令人在意的说法——“依照我们所知的信息,无论是我们还是忒休斯,在调查这波人时始终都慢了一步。” “对,这非常可怕,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所以如果不派人支援,我们始终处于被动的地位。”帕西瓦尔回应,“之前没有通知主席是我的私心作怪,我带来了很多的麻烦,为此我非常抱歉,戈德斯坦恩。” 但蒂娜却摇摇头,感激地道——“是你救了我的命。虽然我动不了,但我看得到当时的局势,如果不是那个小精灵出现,或许你已经把圣石交出去了。” 谈到赛比,帕西瓦尔的心脏突然揪痛。 虽然赛比是一个家养小精灵,不是巫师甚至不能称为人类,但对帕西瓦尔来说意义却不仅仅如此。 赛比是看着帕西瓦尔长大的,在父母没有时间陪伴他的时候,赛比一直都在他的身边。小精灵对格雷夫斯家尽忠职守,也对帕西瓦尔关怀备至——它就像一名老家仆一样,它对老宅和格雷夫斯家的历史了解得甚至比帕西瓦尔更甚。 现在它生死未卜,凶多吉少,帕西瓦尔却毫无办法,只能祈祷它对那些巫师没有作用,他们不会真的把它干掉。 想到此,帕西瓦尔的鼻腔有点酸痛,他捏了捏眉心,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他试着把话题转开,他不想一直想着赛比的事,否则真的会忍不住再次回到老宅,即便是赛比已死,他也要亲眼看到那具小小的尸体。 但在他开口之前,奎妮却突然说话了。她和姐姐对视了一眼,从相接的目光中她明白自己和蒂娜想到了一处,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提醒——“不,格雷夫斯先生。即便调派了人手,我认为我们始终都会迟他们一步。这不是人手多少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比对方先想一步的问题。” “所以你觉得不该通知主席?你知道圣石之间会相互吸引吗?要不了多久,或许就是现在——他们已经找到我的位置,正在气势汹汹地杀过来。”帕西瓦尔垂眼看了看桌面被布包着的灵魂石,又抬眼看向奎妮,“即便我们始终被动,但如果力量足够强,那我们也有可能——” “应该同时进行。”蒂娜插嘴了,“我们需要通知主席,需要更多的人手,但同时……我们也需要想办法走到他们的前面。” 奎妮认真地点点头。 帕西瓦尔不解,他的目光轮流扫视在两姐妹脸上。直到奎妮忍不住提醒——“预言,部长。我的预言能力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很强,我有办法帮您看到他们的下一步。” 这话帕西瓦尔却信不了。 预言是人的第六种感官,它和其余五感一样都有阈值的限定。而戈德斯坦恩姐妹所说的无异于要看到低于第六感阈值范围内的事——即未来的几个小时内会发生的具体的事。 时间点距离现在太近了,帕西瓦尔在脑中搜罗了一圈,甚至没找到能协助她们做到这一点的魔法器具。 但显然,这便是帕西瓦尔的短板。他对预言和占卜的不了解,让他从来没深入探知过还有另一个不入流的方法,那便是—— “弥留。”奎妮淡淡地说。 “什么?”帕西瓦尔讶异。 “之前我们在学校的时候占卜课说过的,弥留可以预知未来的几个小时会发生的事。”蒂娜解释。 帕西瓦尔不太明白,追问——“弥留?怎么个弥留法?” 奎妮莞尔一笑,仿佛在说一件轻松的事,温柔地回答——“就是把我摁在水里面让我窒息,水是生死的介导,我的魂魄受水的禁锢一时半会出不来,这样我就能在一定时间附着于自己的肉身,留在原地,而预言能力也会因此放大到无数倍。” “不行!”奎妮刚一说完,帕西瓦尔就坚定地否决了,“要是出了什么差错我岂不算是把你给杀了?!我不可能——” “十分钟,最多十分钟。”奎妮赶紧解释,“我的预言能力或许是整个魔法国会中最好的了,而我之前最长的记录是十二分钟,所以十分钟对我来说没有关系。” 但帕西瓦尔仍然很犹豫。 嘴上说着是不想自己负担责任,但即便戈德斯坦恩是自愿的,他也不希望自己的问题让别人有生命危险——之前救下蒂娜也是基于这一点。 当然,不仅仅是帕西瓦尔,蒂娜也看得出帕西瓦尔的犹豫,所以她坚定地握了一下帕西瓦尔的胳膊,再次与奎妮交换了眼神后,认真地请缨——“让我们帮助你,部长。这不但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不要把危机带给所有巫师。” 是,他不能把危机上升到整个美国。而魔法石一旦炼成,后果甚至会波及到全世界。 他是美国魔法国会的安全部长,即便无法阻止全世界的危机,至少,他不能让差错出在自己这个环节上。 他有考量,而考量过后,他没有再次拒绝。 事不宜迟,得到帕西瓦尔的默认后,蒂娜和奎妮马上行动起来。 蒂娜立即前往国会通知塞拉菲娜,而奎妮则留在家中,把浴缸的水全部放满后,调整心跳,准备在屏蔽五感的前提下,无限放大第六感。 当帕西瓦尔看着奎妮微笑着走进浴缸时,他的心情非常复杂。 他忽然不明白这些低阶的巫师到底在想什么,戈德斯坦恩完全可以避过这次灾难。那些事情和她们没有关系,责任也难以追究到她们头上,可为什么还要冒险,为什么还要自告奋勇。 对此,奎妮在彻底浸没在水面之前给了回答。看得出其实她也害怕,以至于帕西瓦尔不敢确定她口中的十分钟到底是不是安全的时间。 不过她没有给帕西瓦尔质疑的余地,她握着后者的手,努力地维持脸上的表情。 “您知道吗,雅各布告诉我——如果你能帮个忙,为什么不呢?说不定之后会有人回馈您一箱子银蛋。”她的声音柔和至极,里面却有一些比钢丝更坚韧的东西。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在浴缸中躺平。 按照她之前的指示,在溺水的过程中出于求生本能,她一定会奋力地挣扎。而这个时候帕西瓦尔不能对她使用禁锢咒——因为任何咒术进入水中,都会干扰第六感看到的画面,所以帕西瓦尔必须用蛮力把她压制住——无论她挣扎成什么样,都不要让她的脑袋露出水面。 帕西瓦尔了然。 为了节省时间,奎妮甚至没有吸一口气。她就这么躺在水中,让水流瞬间进入自己的鼻腔。柔软的衣料漂浮起来,在水面上形成一片粉色的云彩。 她的挣扎发生在一分钟后,故意在水中呼吸的行为让她很快就体会到了痛苦。一开始她还能凭着清醒的意识强迫自己待在水里,但很快她就只剩下本能了。她不停地想把脖子仰起来,两肩两臂剧烈地摆动。 帕西瓦尔则死死地摁着她的肩膀,强迫她一直待在水底。她的挣扎越来越猛烈,口中和鼻子不停地冒出气泡。他的手劲则越来越大,到最后帕西瓦尔不得不摁着她的额头,才能抵御女孩强烈的求生欲望。 奎妮也在剧烈的痉挛后突然僵硬,接连再抽搐了几下后,停止了毫无章法的扑腾。 帕西瓦尔不敢放松,他的双手又回到女孩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握住,防止女孩毫无预警的动作。 此刻奎妮的眼睛闭上了,她已经停止了心跳也停止了呼吸。 而就在帕西瓦尔想把目光转开,随便盯着搁在旁边的时钟以分散注意力时,奎妮突然把眼睛睁开,张大嘴巴深深地吸了一口水。 帕西瓦尔惊骇不已。 他看到奎妮的眼睛已经没有了瞳孔,完完全全只剩眼白。她的面颊与嘴唇顷刻被一种淡紫的颜色染上,使得她像一具死去多时的尸体。她的手指弯曲着好像要抠下什么东西,指甲也变得乌黑可怖。 紧接着,她向后微微仰起脑袋,用头顶抵着浴缸底,形成一个极其古怪且惊悚的姿势。这个姿势维持了几秒,她又重新让弓起的身子恢复原样,而眼睛却依然睁着,仿佛用眼白凝视着同样惨白的天花板。 帕西瓦尔明白,此刻“奎妮”已经不在这里了。 奎妮在一片森林里,而且是在森林的深处。 相互重叠在一起的树叶让她依稀看得到一点点天幕,但除此之外到处都是粗壮的树干,一条可见的小路都没有。 她分不清自己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只能勉强听到谈话从更前方的位置传来。 于是她顺着声音,快步往前走。 前行不过二十米,她便看到森林中有三个人。两个穿着蓝色袍子的男人,和一个长发女人。 那个女人一看就不是普通的人类,在她激动地说话时蜷曲的长发不时扫到肩后,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上,长着两块类似鱼鳃的东西。 “……我不同意,我不会用你们的蠢方法,屠戮者,”女人冷冷地哼道,推了一把最靠近她的男人——“明明干掉格雷夫斯一个人就够了,我没有理由帮你们杀那么多人就为了活捉他一个。” “……我们等不起,我告诉你——我也绝对不会等。你们活得长,你们不在乎那石头是不是在下一个百年才会重现,我们不一样,我活不了几百岁,我这辈子就要拿得到!”被称为屠戮者的男人厉声朝女人吼道,他愤愤地摘掉兜帽,露出一双苍老又锐利的眼睛。 奎妮倒吸一口凉气,那凶煞的眼神真配得上他的外号。纵然眼角布满了皱纹,奎妮仍然能从那双眼睛中感受到逼仄的杀气。 “我不会用那么歇斯底里的法术,”女人喷出一个轻蔑的鼻音,她的声音尖锐得犹如某种海鸟的鸣叫,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奚落道——“我说了我只来三天,现在却要我给这里连降三十天大雨?你脑子是被风暴冻坏了吧,我能做到这一点我早就自己动手了。” “我就知道她自己想独吞圣石!”屠戮者恶狠狠地向旁边没有摘掉兜帽的另一人说道。 但一直沉默的那个男人立马扬手打断了他,示意他不要多话,自己上前了半步,垂首看着女人。 奎妮换了个位置,方便看清兜帽下的脸。可在她看清的一刻周身立马鸡皮掉了一地——那绝对不是正常的脸,那张脸就像长年脱水的皲裂大地一般,已经不能用面目可怖来形容。 他的眼睛仿佛是摆在地上的两只突兀的球体,声音也传递出透体的寒意——“那你能做到什么,桑德利?把你的想法说出来,我雇佣你的法术,当然也想雇佣你的想法。” 女人看似也有点恐惧这个男人,她后退了半步,目光挪到别处后,才不咸不淡地道——“我们活捉不了这个人的,冥思者。他会拼死抵抗,闹不好还会粉碎石头……我们也不可能用屠城的方法逼他现身。我建议直接用我们手上的圣石找到他的位置,干掉他,当场取容器。” “不引起美国魔法国会的大规模警戒,却让他单独现身——你觉得这可能吗?”冥思者的声音很沉很静,难以从中辨析情绪。 “可能,”女人干脆地回答,“极寒之地没有政权,你们不会理解。对于这种古老巫师家族出来的人,我太明白他们害怕什么了。” “怕什么?”冥思者问道。 “怕光线。” 女人勾起一边嘴角,意味深长地说,“这种家族都有太多的秘密,他们地位崇高,把名誉看得比命还重要。我不知道老宅里有多少格雷夫斯家阴暗的东西,但只要打破宅子周围的法术禁锢,让它彻底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所有人——所有人都知道它在哪,它有多少需要调查的东西——你还怕那个男人不出现吗?” 冥思者轻笑,摇摇头,“他现在弃宅而逃。” “他之所以敢弃,是因为他以为我们打不开这层防护。只要我们打开了——甚至只是企图打开,他也定然现身——那我当场就能干掉他,做得比你们都干净利索。” 女人再次后退了几步,在地上用光路画出了一张图。 图的正中央是老宅的位置,而她点了三个点,代表他们三人的埋伏——一个位于老宅铁大门的位置,堵住帕西瓦尔的退路。一个位于老宅的左侧,也就是塔楼。还有一个位于老宅的正中央,和帕西瓦尔正面对抗。 “同时朝这三个位置施法也最容易摧毁老宅的隐藏咒,”女人的眼里散发着兴奋的光芒,即将到来的杀戮让她热血沸腾,“相信我,他会毫不犹豫地跳进笼子里。” “我们可以当即包围他,先夺石头,再杀他。” 冥思者看了一眼,随即挥手摸掉了光路的痕迹。他沉吟片刻,转头对身旁情绪最易激动的屠戮者吩咐——“按照她说的去做吧。” “牵引者呢?这里只有三个人,我没看到牵引者在哪。”屠戮者好奇地问道。 奎妮也瞬间被提醒了,之前帕西瓦尔说了有四个人,但地图上只标注了三个。她赶紧又上前一点,唯恐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信息。 但就在此时,她的胸口仿佛被巨石狠狠地砸了一下,眼前的景象瞬间出现了重影——完了,时间快用完了。 她赶紧屏住呼吸,打算再把时间延长些许。她看到女人意图解释,但刚张口却被冥思者抢话——“牵引者是后备方案,以防我们的计划出现偏差。” 奎妮眼前的重影变得更厉害了,她的胸口又被击了一下。好似有一个重锤把她的胸骨当成鼓面,一记一记砸得她耳朵都听不清楚,于是对话也变得断断续续。 “……那东西不知道能不能用……” “……所以……后备……何况如果他带了其他人来,我们也好……分散……” “……引开……他会只身……” “……必然会,他很在乎……” 奎妮听不到了,她被剧烈的耳鸣吞没。 她只能看到他们的嘴唇在动,但很可惜她无法读唇。 她的胸口擂的鼓点越来越繁密,直到最后的一击让她瞬间清醒——眼前的影像突然破碎,她的头猛地被帕西瓦尔拉出水面。 克雷登斯一行人的终点是血石滩。 它位于断崖岛的西方,由一片红色的石头构成。蓝色的海水冲刷着长在石块上的鲜红植物,仿佛也把那血液一波一波晕开。 利维坦将他们放在一块大石头上,断崖岛其余的巫师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但见着四人的降落,除了一名老者和一个中年女人外,其他人则一语不发地后退,不消片刻便消失在各种各样的石头后面。 而老者也用那种奇异的声线朝利维坦嚎了两声,举起右手在空中打了个旋。利维坦便再次打转方向,瞬间没入了身后无边无垠的大海。它几乎没有激起水花,便已深深地潜入海底。 “怎么回事?他们不说话的吗?”忒休斯问道。 “说,但分海消耗的法力太多,他们一时半会没法用人类的声线,怕你们见怪所以都回避了,”莱马洛克一边走上前,一边低声解释,“不过没关系,分离克雷登斯体内东西的事也和他们无关,有海父和海母就够了。” 莱马洛克嘴里的海父海母便是眼前的两位上了年纪的人,这是一个类似人类社会的祭师职位。他们不一定来自于掌权的家族,却一定是断崖岛活着的居民中法力最高强的男女。 “你得学我跪下。”来到近前,莱马洛克快速地嘱咐了一句,估摸着忒休斯也难以接受,又给了个台阶——“你就当他们是海神好了。” 说完自己先上前几步,单膝跪在男女面前。 虽然有些别扭,但说到底也是他们有求于人。于是忒休斯也只好入乡随俗,朝纽特和克雷登斯使了个眼色,一同在莱马洛克的身边跪下。 之后的一切便在非常安静的环境下进行。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轻,和呼啸的海风混在一起有时甚至无法辨析。 克雷登斯能隐约听清的只有几句命令,比如“跟我来”“登上去”,或者一些类似于仪式前的禁忌嘱咐“中途不要打断”“他会表现得很痛苦,但我们自有分寸”诸如此类,等等。 要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克雷登斯明白取出默然者的必要性。 何况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路,克服了那么多的内心煎熬,如果因为害怕分离时的痛苦而放弃,连他都没法说服自己。 加之他还有回去与格雷夫斯先生相见的动力——这一次相见就会完全不一样了,因为他已经是一个正常的、普通的、毫无危险性的巫师了,他不再受默然者的蚕食和控制,帕西瓦尔也不会再因对他的保护和庇护引来他人口舌。 他会以崭新的姿态站在帕西瓦尔面前——而帕西瓦尔那一夜给他的承诺,他绝对不会忘。 登上血石滩,再朝最矮的悬崖走了一段,等到终于站在崖顶时,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它红得像火,耀眼异常。它以千钧一发的姿态压在崖尖,仿佛随时都会压断崖边,直直地坠入崖底。 海潮拍击着底下的礁石,喧嚣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海母对莱马洛克交代了几句,莱马洛克便走过来,对克雷登斯道——“把衣服脱了吧,全部脱掉,躺在石头上。” 克雷登斯本就被海风吹得瑟瑟发抖了,现在甚至要他把衣服全部脱光,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还没脱就感觉到刺骨的寒冷。 但莱马洛克的眼神不容置疑,在克雷登斯犹豫的片刻提醒——“抓紧时间,孩子,术法的启动必须赶在天黑之前。” 其实听到这话时纽特也有一点担心,他先前听闻忒休斯说过,分离容器需要花费半年到一年的时间,他不知道是不是就要让克雷登斯在这个石头上不顾日晒雨淋地躺那么久——这假设一在纽特脑子里成形,他自己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他乖乖地没有问出口,他必须得相信海父和海母说的“自有分寸”确实是真话。 克雷登斯慢慢地把衣服脱掉,先是外衣,然后是里衬,接着是外裤,最后是贴身的内里。 当他□□地站在众人面前时,他甚至不敢把头抬起来。莱马洛克只好伸出手,把他牵引到那个巨大的石头上,让他在上面的平台呈大字型躺平,又让他闭上眼睛。 “你会做一个很长的梦,克雷登斯,”莱马洛克握了一下孩子的手,安慰,“但你放心,你在梦里感受不到时间的长短,不会寒冷亦不会饥饿。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醒来时你将焕然一新。” 说完,他松开了孩子。 克雷登斯也默默地把手放回原位,深吸一口气后,又把捏起的拳头慢慢展开。 莱马洛克朝海父与海母微微点了点头,随即走回斯卡曼德兄弟旁,等待咒术开启。 两名老者把宽大的帽子戴上,一左一右地伫立在巨石两边。 “海父与海母会给他形成一个保护罩,在这里陪伴他半年的时间。”不等纽特发问,莱马洛克就自行解答了两兄弟的疑惑。 “……就这么站着半年!?”纽特惊讶,现在他不得不直面心头的担忧了。 “是啊,这……很奇怪吗?不然怎么能一刻不停地供给能量呢?”莱马洛克回答得很自然,仿佛纽特的问题才令人不解。 “那……如果遇到坏天气的呢?遇到海啸或者暴风雨之类的天气,怎么办?” “他们会化作石像。”莱马洛克回答,随即用手一指——“就像那样。” 在他与纽特谈话的片刻,术法已经开启了。 两名海巫左右开立,双手平举于胸前。一块淡红色的薄膜在他们的手中形成,包裹了整块巨石。赤身裸体的克雷登斯则位于中央,如果纽特没有看错,孩子的身躯已微微抬离石面。 而再看两名海巫,他们曳地的袍子确如莱马洛克所言般石化。随着淡红薄膜颜色的加深,石化的程度越来越高。石头从长袍的下摆开始生长,一寸一寸慢慢地往上爬。爬到两腿,又爬到腰间,然后是双臂,胸口,脖颈,面颊。 最后只有一双施咒的手还有着人类的皮肤和颜色,但很快手指也石化了。 他们顷刻间变成两尊栩栩如生的雕塑,而法力却始终从双掌间泄出来。 当海巫和他们所着的衣物全部变成石头后,克雷登斯忽然抽搐了一下。随即,一丝黑色的烟雾从他的眉心中泄出。 ——默然者。残留在体内的默然者。 那一丝黑雾就像一滴墨水落在平静的水面,先是边缘清晰地形成弯曲的轨迹,接着缓缓地朝包围圈靠近,在靠近的过程中边界也被冲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零散,最终于触碰到边界的一刻被屏障全数吸收。 这是一幅非常诡异的景象,连忒休斯都不禁侧目,忐忑地问道——“孩子还有意识吗?” “有,他的意识会走在记忆形成的梦里。” 莱马洛克解答,“有可能是美梦,也有可能是噩梦,一个接着一个。分离默然者大概需要三天,之后便会进入分离容器的阶段。那时候孩子会有一些更加剧烈的反应,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好。” 斯卡曼德兄弟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皱紧了眉心。 克雷登斯陷入睡眠的刹那并没有知觉,他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睡了过去,莱马洛克的话还萦绕在耳边,可睁眼的那一刻他便认定他只是“醒来”罢了。 他盯着木质天花板上的一张蜘蛛网,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他的房间射进了一点点的光,同时进来的还有晨曦的风。 他吸了吸鼻子,让自己更清醒一些。然后闭上眼睛再睁开,蜘蛛网还是挂在头顶上方。 玛丽的声音响起来了。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她必然已经醒了。 于是克雷登斯赶紧翻身起床,以最快的速度将套装一件一件穿在身上。 接着他听到了姐姐查丝戴蒂的声音。于是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得更快一些了,连姐姐都醒了的话,他实在是有些迟了。 他飞快地整理着床铺,还不忘谨慎地检查了一遍被褥。 他要确保昨晚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令人作呕的行为,即便有,也不能留下罪证。否则当他的房间被名为“贞洁”的姐姐检查并发现异样时,在姐姐的添油加醋下他会遭到更可怕的惩罚。 他们家就是这样,兄弟姐妹之间相互检查房间,检查的对象由母亲随机分配,时间也随机指定。揭发对方的人总能得到一块涂满黄油的面包,而这些饿坏了的孩子不惜为这样的奖励殚精竭虑。 但还好,他的床铺很干净。 他把最后一丝褶皱弄平,安心地走下楼去。 昨晚的梦很长很真实,他努力回忆了一下,想把那些美好的记忆保存下来。这样他可以在发传单的时候想一想,这一天也将不那么难熬。 这是克雷登斯的小技巧,它有非常显著的自我麻醉的功效。当他的思维游离了自己的身体,他就可以不介意外人对他的冷漠和鄙夷。 当他站在街道边上尽情地描摹着梦境的时候,发传单的动作也会变得有些迟缓。不过没有关系,他总是一整天都待在外面,他有很多很多的时间,而令人高兴的是——母亲无法看透他的思想。 他一扇一扇门敲过去,提醒弟弟妹妹起床吃早饭。 当他下到一楼接过姐姐洗好的碗碟并摆在桌上时,查丝戴蒂却冷不丁地从背后冒出一句问话——“我听莫迪斯蒂说你认识了一个男人?什么男人?” 克雷登斯一惊,没有把餐盘拿稳,其中一个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他万没想到莫迪斯蒂会对姐姐说这些,但料想那只是小女孩的不设防——妹妹并不知道这句话的威力有多大,也不知道它将会给哥哥身上带来多惨烈的鞭痕。 克雷登斯瞬间毛骨悚然,冷汗从脊背漫上。他本来就犯了一个错误了,可他把盘子摔碎,无异于错上加错。 “你认识了一个男人。”克雷登斯的第一反应太过明显,姐姐的问句干脆变成了肯定句。 “不是……”克雷登斯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碎片,支吾着回应——“不是……莫迪斯蒂胡说的,我谁也不认识。” 姐姐冷冷地哼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把其余盘子分开摆好。她的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大大的、美丽的眼睛却让人不敢直视。 “也许我该向母亲求证一下。”查丝戴蒂云淡风轻地说,悦耳的声音让人汗毛直立,“她应该能判断谁在说谎。” “不……不是!”克雷登斯猛地站起来,手指无意中用力地捏了碎片,指腹立即被划开一道口子。他着急地辩解——“不是的,我、我不认识任何人。您这么说我一定会挨打的,我……我真的没有……” 他颤抖地握着碎片,血在碎片上沾得斑斑驳驳。 姐姐已经把盘子分好了,此刻正双手相握垂在身前。她静静地看着克雷登斯,眼珠转动了一下,落在弟弟捏着的碎片上,半晌,又转回克雷登斯的脸。 “你就用你手中的盘子吃吧,克雷登斯。”查丝戴蒂轻柔地说。 楼梯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弟弟妹妹们纷纷穿戴整齐,打开房门从楼上下来。 而姐姐也没有继续与克雷登斯对峙,扬起嘴角露出更灿烂的笑容,招呼大伙在长条桌旁边坐好。 克雷登斯赶紧又把身子俯下,他得赶在母亲也到来之前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可他的心脏狂乱地跳着,他不知道姐姐到底会不会告状。 整个早餐的过程他都在心惊胆战中度过,他没有盘子吃东西,只能看着大家吃。 当玛丽问道他怎么回事时,姐姐认真地答道——“他把自己的盘子摔碎了。” 他多么害怕这句之后查丝戴蒂还有更多的话说出口,但并没有。整张餐桌上唯一魂不守舍的只有他自己,而那份慌张甚至让他感觉不到饥饿。 当他们用完了早餐,领了传单走出去,屋子只剩下克雷登斯和姐姐一并收拾餐具时,克雷登斯又忍不住求饶——“拜托了,请您……请您不要在母亲面前说那些话。” “说什么话?”姐姐瞥了克雷登斯一眼,故意问道。 姐姐不算是个坏人,克雷登斯一直不觉得她坏。至少她不能像母亲一样鞭笞自己,也不会真正地谩骂或者羞辱他。可不知为何,查丝戴蒂总能带给克雷登斯更深切的寒意,仿佛那张笑脸是一张逼真的面具,而面具底下藏着食人的猛兽。 “我……我真的不认识……”克雷登斯也不知道自己在辩解什么了,他不擅长撒谎,一旦被识破,甚至还没有被识破——只要别人多逼问他两句,他就开始语无伦次。 查丝戴蒂又笑了,她笑着张开嘴,正想再说点什么,敲门声却骤然响起。 克雷登斯的目光随着查丝戴蒂的身影移动,毕竟这个时候折返回来的只有母亲。母亲会发现他表情的异样吗?或者……会把查丝戴蒂叫到楼上去详谈吗?母女两个经常关着门说话,而往往谈话结束,孩子中总有人被拉到楼上惩罚。 克雷登斯认命地认为这一次又会是自己。 总是自己。 他悲伤又绝望地想着,等着查丝戴蒂开门。这或许也是母亲偏爱姐姐的原因,姐姐太聪明了,而母亲喜欢这种能为己所用的聪明。 可门开的一刻,克雷登斯和查丝戴蒂都呆住了。站在门外的不是别人,正是在克雷登斯口中百般狡辩自己不认识的——帕西瓦尔。 帕西瓦尔的目光在查丝戴蒂脸上停留了一下,而后越过女孩的头顶,看向克雷登斯。 查丝戴蒂也转过头来,她的脑袋微微偏了一点,像是调侃一般对克雷登斯说道——“你不是说不认识他吗?” 克雷登斯吓得撞到了旁边的桌角,胯骨瞬间袭来锐痛。他本能地握着桌角站好,可他的手却扑了个空——那桌角竟在他一撞之下像拼图一样碎得七零八落。 他赶紧把手抽回来,猛然抬头。而两个人依然维持着原先的表情看着他,仿佛根本没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克雷登斯愣了一下,又看向正在粉碎的桌子。现在不仅仅是桌子了,连同旁边的椅子也开始碎成拼图画片。 克雷登斯惊恐不已,跌跌撞撞地往门口的方向逃。可他还没逃两步,自己踩着的地面也碎裂了。整个房子碎成了两半,把他与两人隔成两边。 克雷登斯只好不停地往后退,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碎片从地面碎到墙壁,从桌子碎到餐具。然后碎到了两人身上,两人也一并飘散。 克雷登斯呼喊了起来,他想找点什么遮住自己,可当他抬起手时,他的双手也碎了。 他直直地往下掉,掉进了一片大海。 “他们说得对,我肯定会去,我不可能让他们把老宅的屏障摧毁。”帕西瓦尔不由分说地道。那份坚定已经超过了愤怒的范畴,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态度不容动摇。 当奎妮把梦中所见和盘托出之后,蒂娜和塞拉菲娜也到了。为了节省时间,塞拉菲娜直接对奎妮进行摄神取念,快速地浏览了留在女孩脑中的梦境。 而蒂娜则在奎妮手绘的地图上看到了敌方巫师布设的情况,狐疑地道——“奇怪了,还差一个。” “对……但是他们谈到那个人的时候我听不到了,都怪我,我……我没有办法再坚持久一点。”奎妮抱歉地说,她搅着手指,担忧地看向其余三人。 “不,你差点就死了。”塞拉菲娜端详着奎妮的脸色,认真地嘱咐——“你不要跟我们来了,现在的你太虚弱,如果再施法,很可能危及生命。” “可、可是我……” 奎妮还想申辩,蒂娜也朝她摇了摇头。 弥留消耗太大的精力,主席说的有道理。何况即便知道了敌方巫师的埋伏方式,要想与之对抗也绝非易事。之前蒂娜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抓捕了,而帕西瓦尔也体验过与之交锋到底有多艰难。 但塞拉菲娜能理解这份威胁的强大,也非常明白为什么帕西瓦尔非去不可。任何一个古老的巫师家族都不可能活得很干净,何况格雷夫斯还经历了战乱的年代,他们的双手难免沾上鲜血,也必然时不时涉足一些灰色的领域——而这些,都是不该出现在阳光底下的。 安全部长是国民生命安全的保障,处在这个职位上的家族必须得到人民的信任。 普通的群众不一定能理解这类人的身不由己和言不由衷,但塞拉菲娜非常肯定——一旦这份信仰因曝光出来的东西被动摇,带来的后果绝对比保护帕西瓦尔家许许多多的秘密来得更加可怕。 国家需要的是安定,只有安定才能繁荣发展。 在安定的前提下,一切都可以商量。 “从安全部调出四个高阶傲罗跟我去,我们负责铁大门和塔楼的巫师。”塞拉菲娜说道,她尽可能把参与纷争的人数缩小,也尽可能确保战斗力的均衡——“蒂娜则和帕西瓦尔一起,你们主要与等在老宅里面的巫师对抗——如果我没猜错,等在宅子里面的应该就是海巫。” 这是最合适的安排了。 塞拉菲娜带来的人没有靠近老宅,只在老宅的外围打转。即便他们得知老宅的位置,却也没有亲眼目睹宅内的情况。 塞拉菲娜最大程度地保护了格雷夫斯家的隐私,帕西瓦尔也不由得朝主席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那……第四个人——”奎妮仍然不安。 但此刻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塞拉菲娜当机立断——“第四个人就随机应变吧,我们不可以再落后了,等到他们准备好了我们再前去迎战,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同时,帕西瓦尔需要把圣石带在身上。这是万不得已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他们敌不过对方,帕西瓦尔会不计后果地摧毁圣石。 “我知道这个决定很艰难,但我希望——” “我知道,我知道的。”帕西瓦尔默默地点点头。塞拉菲娜没有让他当即摧毁石头,还愿意调派人手和敌对巫师开战——她已经足够宽容了。毕竟那石头里存着格雷夫斯列祖列宗的灵魂与法力,这一份毁灭性的打击无论换做是谁,确实都难以承受。 但不管计划得多缜密,仍然出现了纰漏。 而那纰漏不用说——必然源于第四个人的存在。 位于纽约的帕西瓦尔从始至终没有收到克雷登斯那边的任何一封信,他根本不知道那枚戴在孩子手上的戒指已经丢失,也不知道它此刻正握在“牵引者”的掌心,随时等着把帕西瓦尔与众人分隔开来。 TBC 第24章 (23)破冰 天空正酝酿着一场大雨。 水气浓烈,把整个纽约笼罩在一片浓重的雨腥之中。 塞拉菲娜带着四名最亲信的高阶傲罗来到老宅附近,于帕西瓦尔的带领下得见了格雷夫斯老宅的真正面貌。 它一楼的墙面已经被轰开两个破孔,门庭前碎石遍地。本应爬满墙面的藤蔓也被扯开了一大块,露圌出斑驳的砖墙。二楼的窗户没有关好,随着冷风的吹拂,窗帘飘出窗廊,挂在外头像幽圌灵一样晃晃荡荡。 白头鹰的塑像碎片被挪了出来,仿佛向帕西瓦尔挑衅一般,故意堆在门前的草坪。 它碎成了无数片,宽阔的翅膀也四分五裂。碎石碓上还有一些损毁的工艺品和画像,它们仿若一座沉甸甸的小山压着庄园的心脏。 石碓中圌央插着一根光秃秃的木桩,一个瘦小的身影被捆在木桩上。整块废墟散发着刺鼻的气味,闻着好似浓烈的酒精。 帕西瓦尔倒吸一口气,咬紧牙关慢慢靠近。 他注意到了丢在草地上的空荡荡的酒瓶,迅疾意识到那个瘦小的身影已被酒精淋个透彻。或许之后敌人是想把它活活烧死,只是帕西瓦尔等人来得及时,他们还来不及点火。 小精灵的周圌身伤痕都被酒精浸没,却仍有一丝尚存的气息。 帕西瓦尔强忍撕圌裂心脏的疼痛,抽圌出魔杖为小家伙松绑。赛比就像被摘掉的果子一样,松绑的刹那落在帕西瓦尔的手掌。 它的意识已经不清楚了,后背被灼烧得皮圌开圌肉圌绽。枯槁的双手虚虚地捏着拳头,似乎仍在强行维持着最后一丝意识。 而此刻,它努力维持的意识终于找到了归处。 它在帕西瓦尔的手里慢慢睁开了眼睛,皱巴巴的手指也缓缓松开。它花了好一会功夫才辨认出帕西瓦尔的身份,而后轻轻地握了一下主人的手腕。 “……赛比什么忙都帮不上了……这可怎么办……”小精灵用一种近乎于叹息的声音喃喃地说道,最后几个音甚至没力气清楚地说出来。 帕西瓦尔痛圌不圌欲圌生。 这一刻他仿佛不是那个年逾中旬的安全部圌长,而是小时候连喝杯牛奶都要赛比送过来的格雷夫斯小少爷。他的眼泪蓦地腾上眼眶,可他没有允许它们真的成形。 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把赛比抱紧。 他招呼其中一名傲罗过来,把小精灵交到属下手里,并让对方立即把赛比送往医院。可他刚刚把赛比递过去,一束咒光便从老宅内部射来。 那咒光点燃了淋满酒精的碎石堆,火蛇瞬间沿着碎石往帕西瓦尔身上烧。 塞拉菲娜眼疾手快,当即抽圌出魔杖把火焰熄灭。 而就在此时,突然一记开裂的声音从他们的头顶响起。 只见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三道强烈的光线,一并朝天空迸射。它们仿佛同时击中了一个透圌明的屏障,而那屏障也在突如其来的咒术下裂开了一条触目惊心的口子,将完整的天空凿成几瓣。 “他们发现我们来了,”塞拉菲娜说着,赶紧让抱着赛比的傲罗离开,而后朝帕西瓦尔和蒂娜嘱咐——“按照原定计划各就各位,你们俩千万不要分散,一敌一的话我们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说完,一边指示其中一人跟着自己到塔楼的附近搜寻藏在那里的巫师,一边让其余两人守在大门口,随时等着与那里的敌人交锋,并尽可能保持铁大门的畅通,以便敌不过时让宅内的同事迅速撤退。 而帕西瓦尔则和蒂娜朝老宅走去,他们要交手的海巫或许也正等在里面。 重新经过那截木桩时,帕西瓦尔朝上面看了一眼。来不及蔓延的火势没有彻底把木头烧掉,依稀可辨上面用锐器刻出的几个简单的符号。 那上面有四个图形,其中三个是一模一样的等边三角形,另一个则呈现漏斗的形状。 帕西瓦尔一眼就看出它意味着三块石头和一个容器,只是敌人把这些图案相加之后,等号后面却什么都没有刻上。 如果不是有圌意为之,帕西瓦尔愿意相信这是敌人潜意识中流露圌出的不确定——如果连对方都没法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最终能拿到圣石,那帕西瓦尔等人还是有机会取胜的。 或者说,至少打个平手。 帕西瓦尔重新把头转过来,继续向前走的过程中头顶上的龟裂声越来越大。 他抬头看向天空,此刻敌人已经成功地将保护老宅的屏障捅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如果有麻鸡或巫师飞过破口的上方,或许碰巧能发现这里正进行着一场与世隔绝的对战。 “我有三圌句圌话要说,你不要插嘴。”帕西瓦尔平视着前方,不疾不徐地迈动脚步。他们距离老宅越来越近了,如果蒂娜插嘴,他便来不及把话说完。 何况,他知道这个时候蒂娜会说些什么,无非就是“别说这些可怕的话”或“我们绝对可以取胜”之类的规劝。但他更需要的是一切按计划进行——而这个计划,不仅仅包括战胜之后的计划,也包括战败之后的计划。 蒂娜转过头来,紧张地咬紧了嘴唇。她努力摒除个人的情感并集中起精神,确定把帕西瓦尔交代的每个字都铭记于心。 帕西瓦尔很满意蒂娜的态度,严肃地开口了——“如果出现了不好的结局,不要把消息告知纽特,只需要告知忒休斯就行——这是第一点。” 忒休斯不会第一时间乱圌了阵脚,他只会冷静地接受已成的事实。而在他想好怎么和克雷登斯坦白之前,处事谨慎的战争英雄绝不会轻举妄动。他懂得如何拖住克雷登斯,如何把消息封圌锁到最后一秒。 帕西瓦尔清了清嗓子,接着道——“第二,如果赛比被抢救回来了,恢复后把它带去伊法魔尼学校,就说它是我的家养小精灵,学校便会给它一个栖身之地。” 它会做饭,会清扫。虽然老了,但老有老的经验和资历。照顾格雷夫斯家绝对比伺候那些毛头小子要容易,帕西瓦尔相信赛比能很快适应。 它不需要再守着老宅了,如果事情得到最坏的结果,那老宅也将不复存在。它不应该孤独地死去,它应该得到更好的安置。 他们已经走到宅子门口了,大门内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暂时没有咒光射圌出来,而帕西瓦尔也能说出最后一个请求—— “第三,如果克雷登斯回来了,帮帮他。倘若我到时候已经不能陪在他身边,我希望你和奎妮能陪他走过最艰难的一段。” 克雷登斯也许会很痛苦,是的,非常痛苦。但他体圌内已经没有默然者了,那些痛苦的表现方式也不会给周围的人带来危险。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而在他二十岁之前已经吃够了苦。 本来帕西瓦尔揽下这个人时就做好了给他治愈创伤并填补之前二圌十圌年空白的准备,可万一帕西瓦尔不能兑现承诺——万一,凡事都有万一——那至少让孩子在真正独自面对外界之前,有一个温和的环境进行缓冲。 帕西瓦尔说完了,他看向蒂娜,以确保她的注意力还停留在自己身上。 蒂娜的眼眶有点红,接着用圌力地点点头。 “谢谢。”帕西瓦尔淡淡地回应。 继而,两人双双举起了魔杖。 克雷登斯遇到了一个晴天。 天空湛蓝得像宝石一样,一朵云彩都没有。他站在农舍门口望着天空,清晨的风从远方吹来,卷了泥土和森林的香味,钻进他的鼻腔。 帕西瓦尔也从屋子里出来,穿着一件简朴的布衣。 他已经不是镇长了,自那一天他带着克雷登斯连夜离开,他们便骑在马上奔驰了整整三天。之后稍作休憩,又继续往前赶了两天。最终他们来到这片森林里,径直地穿越林子,直到找到林子另一头的小河,以及小河边上那幢废弃已久的小木屋。 于是他们打算暂时停留,至少为再次上路储备多一点精力。 这间小木屋已经闲置很久了,有些木头已经腐蚀风化。经过帕西瓦尔和克雷登斯连续几天的修缮,现在却也能遮风避雨。 帕西瓦尔安抚他,他们只会在这里将就一两周的时间,然后会继续往西走,直到跑得更远,找到或建起更好的房子。 或许他们还要走很远很远才能真正规避那些叵测的村圌民和令人毛圌骨圌悚圌然的风圌波,但克雷登斯不觉得疲倦,只要帕西瓦尔在他身边,无论是就在这样破旧的木屋中一直住下去,或者漫无目的地流浪到天际,他也义无反顾。 克雷登斯愉快地和帕西瓦尔说早上好,却见后者做了个嘘的手势,继而上前搂住了他的肩膀,带着他小心翼翼地朝林子深处走去。 走了一会,便见到一只狗被拴在树桩上。它棕色的毛发柔圌软油亮,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但它和普通的犬类却不一样,在克雷登斯试图靠近时,他看到那狗有着分叉的尾巴。 克雷登斯讶异不已。 “昨天出去打猎时看到的,它对我很友好,跟了我一路,我便把它带回来了。”帕西瓦尔给克雷登斯打劲,“去摸圌摸它吧,它非常温顺。” 克雷登斯兴圌奋地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那狗呜咽了一下,在克雷登斯碰到它的时候乖顺地俯下圌身圌子。 它的毛发无比顺滑,在阳光下甚至还反射着金灿灿的光线。它亲圌昵地舔shì着克雷登斯的手掌,直到孩子将毛圌茸圌茸的狗抱进怀里。 “燕尾,”克雷登斯被它舔得眼睛都睁不开,才勉强把它拉开一点,开心地对帕西瓦尔说——“燕尾狗,我认为它叫燕尾狗。” “好。”帕西瓦尔盘着双臂,靠在近旁的树干欣赏着克雷登斯的喜悦。 好一会克雷登斯才把它放下,重新站起来走到帕西瓦尔面前。他的面颊和耳根都有点红,微微低着头不知道想说什么。 帕西瓦尔也静静地等,等到孩子缓缓地举起双臂,给了他一个亲圌密的拥圌抱。 “谢谢您,先生。”克雷登斯轻声说,声音因狂喜变得颤圌抖。他的双臂箍得更紧了,他恨不得直接融进帕西瓦尔的身圌体里——“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喜欢我,但我……我会用一切来回馈您的好意。” “我需要的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拥圌抱,”帕西瓦尔笑了,拍拍克雷登斯的后背,顺带捋了捋对方束在脑后的长发,忍不住提醒——“我需要的是一个吻。” 一个充满感激和爱意的吻。一个自圌由而无拘无束的吻。一个象征着新生,昭示着未来的吻。一个再无需担心被发现、被谴责、被惩罚、被审判的吻。 他们接圌吻了。 克雷登斯犹豫了片刻后靠上前,而帕西瓦尔也顺势搂住了青年的后背把对方带近。自己则后倾着靠上树干,微微地闭上眼睛。 克雷登斯的身圌体先是不轻不重地压向男人,紧接着随着吻的加[xxx]深[xxx]加[xxx]重[xxx]而越来越用圌力。他和帕西瓦尔已经什么都做过了,做过了很多次,可每一次接圌吻仍然让自己浑身打颤。 毕竟他可以无数次怀疑[xxx]性[xxx]交[xxx]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满足[xxx]生[xxx]理的需[xxx]求,却无法自欺欺人地认定单纯的亲圌吻也是一样。所以与酣畅淋漓地做上几个来回相比,他更喜欢事后枕在帕西瓦尔的身边,喜欢聊两句之后便自然而然地贴上,顺水推舟般[xxx]慢[xxx]啄[xxx]轻[xxx]触。 这是克雷登斯最能感受到爱情的时间,而他不介意这样的时间无限延长。 他热爱那种压抑着[xxx]肉[xxx]体[xxx]悸[xxx]动却又暗潮汹涌的煎熬,每当他们从双[xxx]唇相[xxx]过圌度到[xxx]唇[xxx]舌[xxx]交[xxx]缠,[xxx]体[xxx]内都似有岩[xxx]浆[xxx]喷[xxx]发,那火圌热的[xxx]浆[xxx]液[xxx]沿着[xxx]口[xxx]腔[xxx]在体[xxx]内扩[xxx]散,再顺着骨头流圌到过心脏,流圌到指尖和发梢。 他贪婪地[xxx]吸[xxx]纳[xxx]着男人口圌中的[xxx]唾[xxx]液,[xxx]咬[xxx]合齿[xxx]沿[xxx]衔[xxx]住对方的[xxx]舌[xxx]头。他在帕西瓦尔的教圌导下已经知道如何娴熟地使用那些技巧来让两人都得到快乐,而他相信他比对方更快乐,他相信帕西瓦尔能感受到的激动与颤圌抖不及他的万分之一。 他太迷恋专属于帕西瓦尔的气味了,喜欢到即便是浅尝,也能让他体圌内的岩浆翻滚沸腾,获得一阵一阵犹如[xxx]高[xxx]潮[xxx]的快[xxx]感。 他全身的肌[xxx]肉[xxx]紧[xxx]绷着,抵御着千万只蚂蚁将他的血肉一寸一寸吃尽。 岩浆持续地[xxx]喷[xxx]发,在山体的表面形成如血管一般的纹路。 它融化了常年覆盖在山上的白雪,滋圌润着沉睡已久的土地。于是大地仿佛也有了心跳,一记一记的心跳把血液[xxx]迸[xxx]射[xxx]到无边的辽原。 如果这是梦,那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他愿意一直沉浸在这样的梦里,哪怕日复一日地重演着一模一样的场景。 可是他没有如愿,这个吻结束于燕尾狗的叫圌声。拴在一旁的狗突然狂叫起来,克雷登斯赶紧回头看去。 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没有燕尾狗,没有森林,没有小河,也没有蓝天。 再回过头来时,帕西瓦尔也不见了。 克雷登斯孤零零地站在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地上,远处是一扇紧锁的铁门。 咒光打在铁门上,迸射圌出一路的火星。 傲罗用火咒对抗敌方的寒咒,却发现连焰光都有可能结冰。 极寒之地的巫师已经消失了很久,几乎都成了传说,了解他们的人太少了,以至于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御都必须在摸索中进行。 其中一名傲罗的左臂甚至都没有被咒光击中,只是轻轻擦过他外袍的边缘,却让他整条左臂都被冻僵,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和同伴先前贴门而立,出现的敌人却立即让铁门长出尖锐的冰棱,使得他俩不得不向前闪躲,从而让极寒巫师重新守住封闭的门口。 但还好,两人配合战斗了很多年,只消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筹划。再怎么说现在也是二对一,极寒巫师再强大后脑勺也没长眼睛。 于是其中一人开始往左边跑去,他放弃了直接进攻巫师的方法,学着敌人对铁门施以寒咒的方式,用烈焰灼烧铁门。 焰光刺目,立即在铁门上形成凹痕。栏杆也在高温下缓慢融化,随着杖尖的挑圌动变形扭曲。 极寒巫师马上以其为攻击目标,阻断了熊熊燃圌烧的焰苗。外焰在急速的低温中变色,从橙黄变成诡谲的蓝绿光芒。 但傲罗没有就此放弃,他加了一把法圌力,与寒光相抵着再次试图把光线染红,给同伴留出足够的时间。 也就趁着极寒巫师的魔杖因施咒而被困住的刹那,另一名傲罗也到达了右侧,他站在敌人的盲区内,快速地朝对方发起猛攻。 极寒巫师敏捷地挑开彼此的对峙,回身挡掉袭来的咒语。 可融着铁门的傲罗也迅疾打转了魔杖的方向,而这一次着实让敌人始料不及。 极寒巫师重重地向后倒去,温度极高的焰光烧穿了他的斗篷,同时也露圌出了他那张苍老的脸,和满是杀气的眼睛。 不过很快他就看不见了,在帕西瓦尔训练下的傲罗都默认敌方懂得不使用魔杖施法,所以他们压根没有除去对方的武圌器,而是移动焰光,朝着巫师的眼睛喷圌射咒语。 极寒巫师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眼睛瞬间被黑色的碳痕和红色的血液糊成一片。 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双眼,而在这时,两名巫师才施咒夺取他的魔杖,并将他捆绑起来。 但他是杀圌戮者,杀圌戮者不在乎玉石俱焚。 就在他们捆住他的刹那,杀圌戮者的身圌体瞬间爆发出一股不可思议的法圌力。那法圌力不仅仅震开了束缚,还震开了身后的铁门,同时也如万箭齐发般朝身边的巫师迸射无数的冰棱。 两名傲罗纷纷被冰棱扎中,一个中了肩膀和小腹,一个中了大圌腿和胳膊。 冰棱迅速在体圌内生长扩散,两名傲罗也在顷刻之间被冻成了两具冰雕。 同时,杀圌戮者也昏圌厥过去。他的手还捂着自己的眼睛,身上却结了薄薄的一层霜,没了生命的迹象。 他和两名傲罗一并失去了战斗力,唯一可喜的是铁大门已经炸开了,而看似所有人都分圌身乏术,没人能填补这一漏洞。 可塞拉菲娜这一边也没有那么顺利。 她和手下面对的是冥思者,而冥思者是一种奇异的存在。 塞拉菲娜以为自己率先发现了对方,于是直接朝背对自己的袍子发射咒语。但咒语穿透了袍子,袍子应声落地的一刻她才发现——那只是一件悬空的袍子,里面什么人都没有。 冥思者则出现在他们身后,在他们转身的一刻撒了一张巨网企图将他俩网住。傲罗立马将白色的网撕得粉碎,可碎片却又自动地聚拢在一起,再次拼凑起来。 冥思者一圌丝圌不圌挂地站在网后,看上去像一具已经严重腐烂的尸体。 塞拉菲娜几乎于看清对方的一刻就意识到他们为什么想要魔法石——拥有这样高度腐烂的躯壳的人类,一般都用过各种手法长期续命。而所有历圌史记载中除了魔法石,没有人能在续命的同时不失去原有的模样。 不仅如此,冥思者一定还吸纳了其他物种的法术。他的肋下竟长出了多余的两只手臂,使得其像一只人形的四腿蜘蛛。 这让他可以用多余的手指挥罗网,也不干预其拿着魔杖的那只手施法。 塞拉菲娜试着对他的躯壳施咒,但咒语就像击圌打在罗网中一样,一旦把身圌体凿穿,它又会以肉圌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她一开始认为是咒术不够强大或者频率不够快的缘故,于是趁其愈合之前,与下属配合着轮番快速地进攻。 那些咒光几乎把冥思者的肉圌身打烂了,他却依然如同泥一样恢复原样。与此同时罗网一次又一次地朝两人扑来,即便不能把他们网住,也试图接圌触两名巫师的肉圌身。 它的边缘碰到了傲罗左手的小拇指,虽然它无法圌像杀圌戮者那样因与之相触而冻僵整条胳膊,却能让碰到的手指立即腐化,腐烂的一块像真菌一样顺着手指飞快地蔓延。只消三五秒的功夫,它就从指尖长到了指根,再从指根长入手掌。 傲罗一不做二圌不休,立即狠下心,甩动咒光将烂掉的手掌平切,以阻止身圌体进一步变化。 他痛得满头大汗,干脆给左手手腕施了一个麻痹咒,并用法术绳捆紧手腕的一块,以防自己进一步丢失血液。 塞拉菲娜见状也不得不重新审时度势,她快速地在脑海中搜寻类似的信息,努力回忆有没有遇到过快速修复身圌体且不惧进攻的巫师或其他生物的例子。 幸圌运的是她成功地想起多年圌前她曾查封过一家私人巫师医院,里面出现的连体姐妹让她有了应对的眉目。 那是一对非常特殊的连体巫师圌姐妹,除了她们自出生起就肉圌身相连外,还如冥思者一样可以迅速重生身圌体组圌织。但这不是绝对的——因为她们所用的方法只是把自己的生命中枢锁定于一个局部,于是便能把这个局部随意移动到手臂或大圌腿等身圌体任何地方,并在其他部位受伤时由生命中枢释放法圌力,对残缺的部分进行再造。 她们最后的死也非常巧合,仅仅是因为她们把中枢转移到了手指尖,可行动的不协调让她们摔了一跤,她们本能地用手去撑地面,而跌折了指尖的同时,也要了她俩的命。 或许冥思者也是一样。 他之所以不怕咒语的进攻,是因为生命中枢转移到一个别人压根想不到要去进攻的位置。 塞拉菲娜停止了进攻,让傲罗继续和对方周旋。 沉思了片刻之后,她突然挥动魔杖,咒光打横着从冥思者腰部划过,将其切成了上下两半。 两节身圌体倒在地上,上半部分有四只手,下半部分则只有两条腿。可偏偏站起来的却是两条腿的部分,上半身却始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没有身圌体的腿向后退了几步躲在网后,踉踉跄跄地站稳后,慢慢地重新长出腰和胸口。 果然如此,塞拉菲娜轻笑。冥思者的生命中枢果然在他的腿上。 得到这个结论后,塞拉菲娜赶紧把那张靠近冥思者的网向后推去。虽然无法准确断定中枢的具体圌位置究竟是髌骨还是大圌腿,又是否能一击即中,但她相信只要用网包住对方全身,那这章编织繁密的网总有一处能碰到关键。 傲罗也立即明白了主圌席的意图,忙不迭地用咒语为其加了一把劲。 于是那张天罗地网便朝着冥思者残缺不全的肢圌体,劈头盖脸地压了下来。 天空的口子越裂越大了。 雷声再次滚动起来,昭示着海巫正酝酿着强大的法圌力。 她没有让帕西瓦尔等太久,就用一根廊柱砸向了两人。帕西瓦尔和蒂娜赶紧左右跳开,险要地躲过黑圌暗中飞来的石柱。 有了上一次的作战经验,帕西瓦尔知道他必须准确地用咒语击中海巫的身圌体。他万不可像上一次一样一路以闪躲的方式回避进攻,敌方巫师的咒法太过凶猛,唯有先发制人才有取胜的可能,否则错过了进攻的时机,海巫只会让他退无可退。 他凭空挥动手臂,瞬间幻化出无数团悬浮在空中的火团。它们悦动着降落到厅堂各处,照亮了黑漆漆的宅内。 海巫的轮廓也出现在其中一扇门的前方,表情镇定得叫人胆寒。 蒂娜率先圌射圌出咒语,咒光则被对方扬手悬起的桌子挡住。咒语硬是在石头桌面凿出了孔洞,可见蒂娜也做了下狠手的准备。 帕西瓦尔则没有挥动魔杖,依旧用左手凭空施法,他继续从屋子里头唤出一具雕塑,向着海巫的后背袭来。 但海巫的进攻和防御都是大范围的,虽然不能精准地施咒,却能在周围形成安全的保护圈,于是那雕塑还没碰到海巫就应声落地。 可即便有保护圈,保护能力的强弱也受巫师本体精力的影响。 海巫不可能一边破除老宅的隐藏咒,一边正面回应蒂娜的进攻,同时还形成保护圈保护自己。精力是一定的,彼此之间的转换只会此消彼长,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拆东墙补西墙的过程。 必须要找突破口。帕西瓦尔在心里暗暗地想。 “凝聚出你心底强烈的恨意,”帕西瓦尔对蒂娜下令——“对她用阿瓦达。” 普通的进攻咒即便再强,也没法强过恨意勃然的阿瓦达索命。他必须要用最狠戾的咒语来把海巫的力量凝聚到其中一面上,而为了要挡住这样的咒语,海巫必然削弱其他两方面分掉的精力,那帕西瓦尔便有了可趁之机。 蒂娜领命,往左侧走了两步,和帕西瓦尔左右分开。 她的双眼与海巫相接,生长的恨意让她逐渐消除了恐惧。她过到门廊的附近,将半个身圌子退进房内。既然海巫选择躲在黑圌暗里,那她也模仿着为自己寻找屏障。 在她第一记咒语射圌出之际,帕西瓦尔也退到楼梯的位置。他在海巫化解蒂娜咒语的同时,飞快地往二楼跑去。他一边跑一边时不时地向敌人进攻,与蒂娜的咒光形成高低差。这样可以拖延海巫防御的时间,从而获取进攻的主导地位。 不知道蒂娜心头究竟酝酿着怎样的场景,她的咒光几乎比周围的火光还更明亮。帕西瓦尔非常欣慰,也看得到自己的咒语一次比一次迫近海巫的肉圌身。 海巫见着自己的防御即将被突破,突然收回了破除隐藏咒的力量,从天花板上拉下一块砖石,狠狠地甩向帕西瓦尔。 帕西瓦尔面前的通路立马被阻断,他连忙刹住脚步,扬起手臂挡住飞来的碎片。 但那砖石继续往下压,砸穿二楼的地面后又朝蒂娜飞去。蒂娜慌忙收回咒语并闪进门廊内,石块则撞进厚实的墙面,牢牢地嵌在墙内。 海巫被激怒了,她走到房间的中圌央再次抬起了双手。她的嘴唇快速地开合,嘴里传出一种低沉又沙哑的声音。 随着靡靡之音萦绕,整个天花板凭空掀起,不消片刻,一隅天空毫无阻隔地暴圌露在宅子上方。她不打算同时维持着好几个咒语了,干脆一鼓作气地把宅子上方的屏障猛然轰裂。 此刻帕西瓦尔却已无暇他顾,如果老宅终要暴圌露圌出来,那越快结束战斗越好。 他压根没有理会海巫摧毁屏障的举动,反而左手一扬,将卡在墙面的砖石挖了出来,再次调转方向往海巫的脑袋砸去。 而蒂娜也马上从门内闪出,正面朝海巫再射去一记红色的咒光。 但他们还是慢了一步,海巫的双手压根没有放下,轰开屏障后立马控圌制了向她落下的砖石,只见她双手向前一掷,砖石准确无误地击中了蒂娜的胸口。 蒂娜被石头一路压到房内的墙面,吐出了一口鲜血。肋骨好似也断了几根,让她痛得浑身使不上力气。 帕西瓦尔大惊,情急之下猛挥杖尖,把二楼一整个卧室扯下来,并用飞来咒拉出厨房的各种刀具,让那一把一把尖锐的刀叉像剑雨一样射圌向海巫。 海巫怒不可遏,她压根不躲,两手翻下朝地面施咒。 倏忽间,地面直直地向上长起,破碎的石块立即形成了两堵凹凸不平的墙壁。刀具撞在墙壁上纷纷散落,而她也捏紧拳头在空中打了个旋,一阵小小的飓风在屋内形成,把扯下的卧室搅得支离破碎。 不仅如此,那些碎片又立即翻涌起来,像海浪一样卷成一波一波的潮水,连掉在地上的刀具也一并弯曲,揉在浪花的曲线里变成坚圌硬的海水。 在融合了大部分的碎石之后,它突然凝滞片刻,随即掀起了形如海蛇的滔天巨浪,向着帕西瓦尔和蒂娜的方向猛然拍下。 登时,烟尘浓烈到什么都看不见了。 帕西瓦尔只感觉到有咒语扭曲着在他身圌体周围形成,可他却完全不知道往哪里躲。只有一记一记穿刺的声响于四下爆发,连珠炮似的在耳畔炸裂。 等到烟尘稍微散去一点,一只蓝色的鸟扑腾着朝屋外飞去。绝音鸟的和猫头鹰的笼子都被小小的飓风卷烂了,它俩结伴着慌不择路地逃开。 而当烟雾再散去一点时,帕西瓦尔发现自己的前后路都被堵住了。 无数的廊柱打横插在他前方和后方的墙面,差一点点就穿透他的身圌体。 蒂娜好似也被击中,躺在一片血泊之中。但女孩仍然有圌意识,她就着满地的废墟蠕圌动了一下,竟又颤颤巍巍地爬起来。 海巫不打算再僵持下去了,她瞄准了帕西瓦尔所在的地方,隔空把被剧烈震荡弄得两耳嗡鸣的男人抓下来。 帕西瓦尔重重地摔在她的脚边,她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向帕西瓦尔的脑袋。 更强烈的昏圌厥感侵蚀了帕西瓦尔的大脑,他甚至无法准确地操控自己的身圌体。随着他的口袋被人一扯,海巫干脆地掏走了衣袋中的圣石。 这一举动让帕西瓦尔强行抓圌住了正在消散的意识,他的右手本能地举起来,魔尖向着正俯视着自己的海巫以迅猛地射圌出咒语。 海巫猝不及防,下巴被咒光擦到,裂开了血口。她捏着圣石,另一边手的手腕一转,掉在地上的一把尖刀便迅速抻直了刀刃,向着帕西瓦尔的眼窝扎下。 但尖刀没有没进帕西瓦尔的身圌体,躺在近旁的蒂娜本能地抓圌住了刀刃。她来不及施咒弹开尖刀了,于是只能用肉圌体为帕西瓦尔挡了一道。 帕西瓦尔再次朝海巫加了一道攻击,海巫吃痛,圣石脱手,帕西瓦尔赶忙把圣石抱紧,咒光横劈着打掉了卡在蒂娜手中的匕圌首。 这个时候只要抓紧机会再接连进攻,他们或许就能把海巫干掉。即便不能,也能为彼此换来喘息的余地。 可偏偏就在此时,意外出现了——帕西瓦尔手上的戒指亮了。 “克雷登斯?”帕西瓦尔从老宅走出来,唤道。 克雷登斯怔怔地站在草坪上一会,回过头,“……格雷夫斯先生。” “你在这里干什么?”不知为何,帕西瓦尔的大衣上满是灰尘。他提着一个鸟笼,看上去是要放绝音鸟出来透透气。 克雷登斯走上前,掸了掸衣服上的尘灰。 帕西瓦尔把笼子打开,小鸟立即从笼子飞向天空。 “你在这里干什么?”帕西瓦尔扭头看向孩子,又问了一遍。 克雷登斯没有回答,而是退开两步,用不知道什么时候握在手里的魔杖朝着草地Z字型地挥动。绿茵茵的草坪立即星光闪烁,迅疾长满了紫色的鲜花。 帕西瓦尔笑了,他招手让克雷登斯过来,“现在你也会了。” “会。”克雷登斯点点头,他不仅会这个,还会更多的东西。 于是他又挥了一下魔杖,一株比树木长得更为高大的紫色植株拔地而起,在两人的头顶上绽开了巨大的花瓣。 花朵于草坪形成天然的荫蔽,像是长在老宅前的一座别致的凉亭。 帕西瓦尔举起手压在额头,一边过滤多余的光线一边抬头凝望紫色的花瓣。克雷登斯则自豪地看向男人,看向对方戴着的戒指在阳光下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帕西瓦尔的戒指烧得通红,牵引者出现在他的面前。 原来打破防护咒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暴圌露老宅的地点,从而引帕西瓦尔现身,还为了让牵引者能够幻影移形,瞅准时机运用他偷来的宝贝。 此刻他正捏着另一枚戒指,巨大的斗篷遮住了他的脸。 帕西瓦尔甚至还来不及思考克雷登斯是否真的被敌人擒获,并把戒指从孩子身上夺走,身后便猛中一击,逼着刚刚爬起来的他再次跪倒在满是碎片的地面。 就在他偷垂下的刹那,他看到蒂娜在无声地呐喊。然后他感觉到了疼痛,剧烈的疼痛从靠近脊椎的部分传来。 那把尖刀正正插在他的后背,没入躯壳的一刻还转动着刀刃,让伤口拉得更大。 牵引者的魔杖指向了帕西瓦尔,慢慢地把石头从他的臂弯中扯出来。圣石在帕西瓦尔的怀中亮起,剧烈的疼痛让安全部圌长没有箍紧它的力气。 可他必须反圌抗。即便到了这一步,他仍然要继续反圌抗。 他抱不紧圣石,但他还能击毁它。于是他干脆放开了双手,举起魔杖指向圣石。 但咒语还没在心里成型,那把尖刀又继续顺着后背往下前后割裂。肉圌体被撕扯的剧痛让帕西瓦尔浑身战栗,双膝也被碎石磨得皮圌开圌肉圌绽,鲜血用后背的破口圌中涌圌出,滴在地上和灰尘混在一起。 血液迅速地改变了颜色,染上尘埃的血液呈现出妖异的紫红。 “做的很好,”帕西瓦尔赞许,并带着克雷登斯往宅子走,“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克雷登斯开心地笑起来,帕西瓦尔的赞扬比阳光更能让万物灿烂。孩子的脚步也变得轻快了,与帕西瓦尔肩并肩地走在一起。 眼前的老宅有着湛蓝的天际作为背景,散发出一股盎然的生机。 来到门口时赛比已经准备好了一张桌子和两张椅子,小小的精灵踮着脚尖把家具刻板地挪得分毫不差,再打了个响指把做好的甜品送出来。 “我可以帮您了。”克雷登斯说,看着帕西瓦尔把一块蛋糕送进嘴里。 “不,我需要的不是你能帮我。”帕西瓦尔说着,点缀在蛋糕上的樱桃却不慎掉落,落在他的衣服上,让黑色的外衣沾了一点点的红色果酱。 克雷登斯抽圌出纸巾去擦,可奇怪的是那果酱却越擦越多,晕在衣服上红红的一大块,随着纸巾的擦圌拭变得越来越稀,却源源不断。好似外套下有一个藏着的伤口,正不断地向外涌血。 克雷登斯慌张地把纸巾丢在桌面,再看自己的手指,竟也染上了点点血渍。他赶紧在自己的裤子上擦干净,可再抬眼,帕西瓦尔胸口的污渍越淌越多,甚至染红了内里的白衬衫。 帕西瓦尔向前倾了倾身圌子,血迹则在白衬衫上迅速扩大。借着离身椅背的刹那,克雷登斯看到连椅背也沾了湿圌漉圌漉的一块污渍。 鲜血一滴一滴地向下圌流淌,在他们的脚边形成一块触目惊心的血洼。而帕西瓦尔却仍像没事人一样,津津有味地吃着手中满是雪白奶油的蛋糕。 匕圌首在帕西瓦尔的后背翻涌,圣石悬浮在牵引者和自己之间。它闪烁着蓝色的光芒,柔和,平静,深邃,又美丽。 石内暗影攒动,格雷夫斯家历代先祖的灵魂纷纷觉圌醒。可他们帮不了帕西瓦尔,甚至都无法得知外界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圣石的世界里翻腾飞舞,殊不知外界的任何一丝变动都有可能把玻璃般的空间粉碎。 帕西瓦尔不能让人将之夺走。 即便粉碎,也不能被夺走。 熔圌炼出魔法石再被其他人所用不是任何一个格雷夫斯能接受的结果,哪怕让他们就此灰飞烟灭,也绝对不会当成奴圌隶一样,迫不得已地出圌卖圌灵圌魂与力量。 那就让他们灰飞烟灭吧。 这是此刻唯一的,帕西瓦尔能想到的,不那么糟糕的结局。 极寒巫师的杖尖微扬,抽走了帕西瓦尔的魔杖。失血过多让帕西瓦尔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心跳的力度也越来越弱。 他没有能力再释放更强大的法术了,虚弱比疼痛更为致命。可以想见牵引者带走圣石的一刻,身后的海巫也会完成从他体圌内取出容器的工作。 他已经没有胜算了,甚至没有机会再击毁灵魂石。他尽力了,他对灵魂石的保护持续到生命结束的前一刻。 但或许他不能成功,却不代圌表一定会失败。 他还有一个孤注一掷的方法,而那个方法至少能让敌人一无所获。 他扭头看了蒂娜一眼,蒂娜的双圌腿被巨石压住动弹不得,左手也因被匕圌首割裂,满是血污。只有右手还不稳地握着魔杖,努力挣扎的身躯证实其还尚存一丝顽强的意志。 ——那就这么办吧。 “那……您需要的是什么?”克雷登斯问道,他实在忍受不了帕西瓦尔鲜血淋漓的模样,干脆用魔杖把沾满红色印记的纸和衣物都清理一新。 那些红色看的他心慌,总让他产生帕西瓦尔身受重伤的错觉。可对方的精神状态很好,好到让克雷登斯觉得没有询问身圌体状况的必要。 帕西瓦尔喝了一口杯里的酒,现在那酒的颜色都让克雷登斯不舒服。 他抿了一下嘴唇后斜眼看着孩子,淡淡地道——“重要的是你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了,你可以保护自己了,你可以……独自活下去了。” 克雷登斯愣了,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理解了对方话里的含义。思考了片刻,如履薄冰地道——“我……我不理解。我现在和您生活在一起……我是说,我为什么要独自活下去?” 他期许男人给他一个宽慰的回答,比如笑着反问他小脑袋里都在想什么,自己只是说他有了自卫能力罢了,并没有把他赶走的意思。 可偏偏克雷登斯的直觉是对的,他压根没理解错帕西瓦尔的话。男人表情自然得好似根本没意识到这是多可怕的判圌决,云淡风轻地解答——“我马上就要离开你了。” “不行!”克雷登斯脱口而出。但料想这话说出来有歧义,又连忙补充——“不行……我不要自己活下去,我想……我想留在这里,我想陪着您。您……您不是答应过我的吗?或者您带我走,您……带我去哪里我都愿意。” 岂料帕西瓦尔一脸茫然,好似从来没有许过诺言一般问道——“我答应过你什么?” 克雷登斯有些气愤,眼睛扫过帕西瓦尔的指尖,郑重地声明——“您……您给过我戒指了不是吗?这……这就是承诺。” 但帕西瓦尔仍然露圌出了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迷茫的神色,看看自己的手指,又看看克雷登斯的手指,最终抬起眼睛重新与孩子四目相接——“我给过你戒指吗?” 克雷登斯连忙把手举起来,摊开五指给帕西瓦尔看。可他两手空空荡荡,干干净净,除了一点点红色的污渍没擦干净外,哪有戒指的痕迹。 帕西瓦尔认真地看着蒂娜,直到确定对方也与他的目光相接并意识清圌醒后,才重新把头扭了回去,面对快要碰到圣石的海巫。 此刻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后背的伤口大概已经深到能看到白皑皑的骨头。可尖锐的疼痛化成了一波一波酥圌麻的海潮,只让他的喉口产生点点的咸意和热度。 蒂娜并没有理解对方的眼神,而帕西瓦尔也没有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在转回头去的一刻,帕西瓦尔把眼睛闭上了,随即,身圌体也慢慢地直立了起来。 他并不是用双脚站立的,而仿佛是有一只大手握住了他的身圌体,将他一点一点地向上提,直到把他提到半空,两脚悬浮于地面。 牵引者和海巫先是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可没过多久,前者的脸色便骤然一变——那块即将过到自己手中的圣石突然不动了。 而就在此刻,帕西瓦尔猛地睁开眼睛。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能量从帕西瓦尔的身圌体中迸射圌出来。 它以男人的身圌体为中心,瞬间荡平了四周漂在空中的微尘。它就像突然从体圌内炸出了一个白昼,在场的三人都被刺得睁不开眼。 不仅如此,帕西瓦尔的胸口也开出了与后背一样的裂痕,甚至更长更深,而鲜血则犹如岩浆一般从颈窝一路泄下。 随着血液的放干,光线亮却也越来越集中。蒂娜眯起眼睛抵御着强光的刺圌激,隐约可见光路化成了一个漏斗的形状,横贯帕西瓦尔的胸口和腹部。 它在男人的体圌内急剧升温,细节也愈发鲜明,仿佛下一秒就要撑裂身圌体,破口而出。 没错,那就是容器。 帕西瓦尔不剩多少的法圌力了,而他却还有另一种可以利圌用的力量——那就是容器对圣石的吸引力。 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能量,它仅仅存在于圣器之间的相互吸引。它极度纯粹,不可用以杀敌或伤人,却又所向披靡,不可被人为的法术破除。 那是自然之力,是命运之力,是一种不可抵圌抗、不可违背、不可阻挡的神力。 它的启动证明着炼金者已将遗失的圣物齐聚,已将遗失的技艺寻回。于是它会从吞没第一枚圣石开始运作,直到完成重塑神迹的使命。 与容器的光芒遥相呼应的,是灵魂石的蓝光。它在极寒巫师反应过来之前,猛地挣脱了牵引者的咒语,飞快朝帕西瓦尔的身圌体飞去,径直地没入胸腔的裂口之中。 白光再一次劈天盖地。 “可我需要您!我是说……我、我……”克雷登斯努力地搜寻着词汇,他的目光落到了赛比的身上,立马急匆匆地说——“您也让赛比留在身边了不是吗?您……您也可以把我留在身边……” 但帕西瓦尔的表情依旧狐疑,他顺着克雷登斯的方向看去,继而慢慢地摇摇头,说道——“不,我也没让赛比留下啊。” 克雷登斯猛地扭头,只见赛比又举起那只瘦削的胳膊,用枯槁的手指打了个响指,在克雷登斯的注视下消失不见。 克雷登斯慌了,他握着魔杖站起来,语无伦次地说着——“不……您不能出尔反尔,您、您说过的!而且、而且我现在可以保护您了,我可以、我可以成为一名了不起的巫师,我可以——” 克雷登斯话还没说完,却见帕西瓦尔的白衬衫瞬间全部被鲜血染红——没错,刚刚还是一点点地渗透,现在却唰地一下,几乎见不到白净的底色了。 血液是从帕西瓦尔左胸的一处不停外涌的,克雷登斯见状立马用手去捂,可是那血越涌越多,就像突然开闸一样。 血液顺着孩子的手指往下圌流淌,而帕西瓦尔仍像面不改色。他看着克雷登斯急得两眼发红的样子,好一会才平静地开口说话。 “没用的,孩子。”帕西瓦尔轻声说,说着摁住了克雷登斯的脑袋,“没用了。” 克雷登斯的眼泪随着血液一起开闸了涌圌出来,滴滴答答地掉在裤子上,他不停地摇头,继续拿餐纸和手绢去堵。而后又挣开帕西瓦尔的怀抱,拿魔杖指着伤口。 咒光打在男人的外套圌上,鲜血涌得更加凶猛了。 海巫和极寒巫师都惊呆了,而帕西瓦尔也向蒂娜传递了最后一个指令。 “现在,杀了我。”他的双眼没有一丝波澜,冷冷地对地上的女孩说。 蒂娜惊讶得合不拢嘴,手里的魔杖也没法捏紧。 于是帕西瓦尔又强调了一遍——“趁现在,不然就来不及了。” 装进圣石的容器散发出融化内脏的热度,即便蒂娜不杀死他,开始运作的法圌器也会夺走他的生命,他会一点一点地被熔圌炼的过程榨干,最后只剩下装着灵魂石的容器——而那个时候,再没有谁能阻止敌人带走它了。 “杀了我!”帕西瓦尔吼道。 蒂娜打了一个激灵,眼泪蓦地夺眶而出。可帕西瓦尔知道,她终究是个坚强的女孩,她能坚强到毫不犹豫地握住刀刃,亦能坚强地暂时放下私人的感情,举起魔杖。 夺命的咒语出现得措手不及,咒光击中帕西瓦尔的一刻光芒放大到无限。 帕西瓦尔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是死死地咬着牙关,顶过了不足一秒的痛苦,之后便尽失了所有煎熬的感觉。 红光夹杂在白光之中,从所有细微的缝隙中倾泻而出。它照亮了面目全非的老宅,照亮了老宅外的林子,照亮了塔楼,照亮了铁门,还照亮了阴沉的天空。 它荡平了四周的黑圌暗,也穿透了厚重的乌云,撕圌裂了云雨欲来的苍穹。 “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克雷登斯手足无措,他捏着魔杖,无助地看着男人的血正被放干,“求求您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要帮您,我要救您,格雷夫斯先生……” “不,克雷登斯……”帕西瓦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裂口,重新露圌出了那个鲜少得见的微笑。他的声音柔和得不可思议,仿佛把一辈子的情感都用在这一次的对话上。 “我要走了,”他朝克雷登斯伸出手,可他的手掌却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你得靠你自己了。” 说完,他把手垂下,朝着草坪的方向走去。 克雷登斯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连忙跌跌撞撞地追上。他在男人的身后呼喊着,控圌诉着,可是帕西瓦尔走得那么快,即便克雷登斯跑了起来,也没法追上。 情急之下,克雷登斯猛地一甩魔杖,在帕西瓦尔离开的方向竖圌起了一堵墙,不让男人继续往前走。 “……带我走!”克雷登斯追上去,他又恨又急,牙关打颤,浑身发圌抖——“否则您也不能走!” 帕西瓦尔没有回应,他静静地望着墙面一会,然后缓缓地转过身圌子。 此刻克雷登斯已经来到他面前,他对男人离开的恐惧甚至发酵成了恨意,以至于他二话不说便朝着帕西瓦尔伸出手,企图抓紧男人的胳膊。 可就在他碰到帕西瓦尔的一刻,他再次扑空了。他抓圌住的不是手臂,而是一截顺滑的羽毛。 而帕西瓦尔则瞬间化成了一只白头鹰,猛地张圌开了翅膀。 克雷登斯被翅膀一拍,跌坐在松圌软的、开满了紫色花朵的草地。 而白头鹰却仅仅看了他最后一眼,便呼扇着翅膀,越过高墙,朝着湛蓝如宝石一般的天际飞去。 绝音鸟见着了白头鹰,便也赶紧跟了几米。可它那小小的翅膀怎能与雄鹰展翅相提并论,它很快就被白头鹰甩在身后,不得已又折返回来。 克雷登斯则连滚带爬地继续追着,可他终究不能飞。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头鹰远去,眼睁睁地看着绝音鸟绕着老宅盘旋。 体圌内的容器与圣石一并碎成了无数片,像散落在地上的繁星。帕西瓦尔重重地在蒂娜眼前倒下,胸口被灼烧得连血都不再流淌。 在他倒下的一刻仿佛有无数的魂灵呼啸而出,他们狂乱地在屋内飞舞着,嘶吼着,围绕着帕西瓦尔的身圌体打转,却又在几次靠近之后一拥而散。 他们冲出了老宅,冲向了天际。天空有一辆静谧的马车飞过,他们便卷成了一团团半透圌明的风,藏进了马车的帘幕后面。 海巫见状连忙拾掇了几片小小的圣石碎片,迅疾隐匿到黑圌暗之中。牵引者也立即直直地向上腾起,穿出了破孔的屏障,消失不见。 塞拉菲娜和他手下的傲罗刚刚解决了冥思者,后者被法术网紧紧地包裹,两节身圌体不再生长,慢慢地化成风过即散的烟尘。 绝音鸟却从黑圌暗中飞了出来,它被碎石击中了很多次,羽毛早已残破不堪。可它还是抖擞抖擞羸弱的身圌体,依然决定再次飞翔。 这将是它最后一次在世间展翅,而它将在第一次漫长的旅途中把仅剩的生命唱完。 这是一种多么乐观的谢幕方式,就像走马灯似的客观地重温快乐温馨与痛苦悲伤。 幸福是开在眼前的花朵,苦难则是藏在地底下的金矿。而当它们被走过的每一天压印收藏,到了再也走不动的时候回头翻阅,它就像厚厚的旧照片一样,全是记忆的宝藏。 那它便知道这一遭没有白走,它的一生没有浪费。 它见过了那么多美好的人,那么多美好的事,即便死亡逼着它接受遗忘,它也可以让它们陪伴到最后一秒,再用执着的怀念让它留的久一点,再久一点。鲜亮一点,再鲜亮一点。 它在蒂娜的脑袋上盘旋了一圈,又在帕西瓦尔的躯体上盘旋了一圈。 蒂娜抬头看着鸟儿,眼泪不停地流淌。 鸟儿低头对她骂道——“该死的……戈德斯坦恩,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冒失,迟早会害死你自己!?” “真不知道斯卡曼德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女孩……真不知道他们以后还要操多少的心!” “所以给我警醒一点!戈德斯坦恩,给我放聪明一点,别给我惹麻烦,别还自己惹麻烦!……” 蒂娜更严重地哭了,她感觉不到双圌腿的疼痛,感觉不到左手的疼痛,可她的眼睛很痛,她的胸口很痛。她握着另一个人的冰凉的手,她因肉圌体的寒冷而肝胆俱裂,痛彻心扉。 鸟儿扑闪着翅膀,掉落了几根蓝色的羽毛。 然后它飞出了老宅,在两个着急地寻找儿子魂魄的灵魂旁也盘旋了一圈。 “我会守卫我们家的灵魂石。”它沉沉地对那对夫圌妻说道。 “我会保护格雷夫斯姓氏的荣耀。”它郑重地扬起了声调。 “我需要你们为我骄傲,父亲,母亲,我一定要你们为我骄傲。”可它又把脑袋垂下去,它发出的声音像在强忍着哭泣。 “……我多么希望你们能为我骄傲。”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在哪里,帕西瓦尔?”女人着急地询问,半透圌明的身圌体朝着鸟儿追了几步。 “让我们找到你,我的孩子。”男人迫切地请求,向蓝色的鸟伸出了手臂。 可是绝音鸟没有回答,它没有听过的声音,它说不出口。 它在两个灵魂的注视下继续高飞,它从破口的屏障飞出,飞向了一家仍然亮着橘黄圌色暖光的面包店。 矮胖的男人正巧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来,看到玻璃外的蓝鸟时赶紧把门打开。 绝音鸟在他的头顶转了一圈,轻轻地落在他的肩膀,它学着人类的样子拍了拍雅各布的肩,低声说——“你是个勤奋的男人,你有一家完美的面包店。” 它转了转脖子,强忍笑,“你是一个幸圌运的男人,还有一个不知道为你付出了多少的妻子。” 它从左边肩膀跳到了另一边肩膀,又落在男人的手上,小爪子踩了踩宽厚的手掌,扬起头——“你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男人,你有魔法,我相信奎妮说的话,你比巫师更懂得魔法。” “嘿,它会说话!”雅各布惊喜不已,朝着路过的行人叫道—— “它在对我说话!它……它模仿了我一个朋友的声音!我那个朋友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可绝音鸟却没给他炫耀的机会,及时地继续往前飞。 所以路人也没有停留,他们没看见什么小鸟,只见到男人傻乎乎地站在店门口,兴圌奋得手舞足蹈。 他们猜测着他大概是喝多了,于是又往远处走了一点。 绝音鸟在纽约的上空飞着,它一刻也不敢停留,一秒也不能耽搁,它已经精疲力竭了,还好在它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如愿以偿地看到了神不守舍地把脑袋探出窗口的粉色的女孩。 它落在奎妮捧起的手心里,抬头与女孩对视。 “有劳了,奎妮。”小鸟啄了一下女孩的手心。 “拜托你,奎妮。”小鸟啄了一下女孩的手背。 然后它跳到了女孩的脖子旁边,毛圌茸圌茸的脑袋蹭了一下女孩的脖颈,“谢谢你,奎妮。” 话音刚落,女孩的眼泪便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它打湿圌了鸟儿的羽毛,打湿圌了尖锐的喙,打湿圌了压在掌纹上的小爪子,还打湿圌了绝音鸟的眼睛。 于是绝音鸟想睡了。 它从肩膀跳回了女孩的手心,慢慢地蜷缩起身圌体,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它在奎妮温暖柔圌软的手中进入了长眠,它相信临别的梦境一定很美丽。 那一天,忒休斯收到了一封信。 这是斯卡曼德两兄弟暂住在断崖岛以来,收到的第一封来自纽约的信。 莱马洛克一边念诵信封上的地址,一边兴致勃勃地把信递给对方。而与信一并送到的,还有桑德利家族失败的消息。 虽然不知为何桑德利没有直接回来,反而转去了英国,但只要魔法石没有炼成,这已经是最大的喜讯。 忒休斯说了两句客套的话,走到壁炉前打开了信封。 纽特也刚刚享受了海巫为他准备的一份宵夜,心满意足地从厨房出来。于是莱马洛克又赶紧把好消息一并分享,纽特也露圌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可忒休斯却一语不发。 他仔细地阅读了信上的文圌字,阅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再读了一遍。 当他读完三遍时,才愿意相信信上说的事实。 那一刻他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那不是简单的难过与惋惜可以表达。他静静地望着燃圌烧的炉火,等到纽特又转进书房后,他向莱马洛克要了一杯酒。 “怎么了吗?”莱马洛克察觉出忒休斯表情的异样,小心翼翼地问道——“纽约那边……还正常吗?” 忒休斯没有回答,他连续喝了两杯酒,才有勇气把信丢进炉火中烧毁。 火焰吞噬信纸的速度只花费了几秒,他希望那个人临死之前的痛苦最多也只持续了几秒。 蒂娜在信上交代清清楚楚,帕西瓦尔·格雷夫斯在一个月前的恶战中英勇牺牲,由于难以落笔,迟到了一个月才把这个消息传递过去。 极寒巫师与海巫已经在纽约销声匿迹,塞拉菲娜并没有把帕西瓦尔战亡的消息公布出去,原因之一是她还没有想好由谁来正式接替帕西瓦尔的工作,而另一个原因她没有详谈。 格雷夫斯老宅在赛比的帮助下正在复原,之前遵循帕西瓦尔的愿望试图把小精灵带去伊法魔尼就职,但赛比哭得不成样子。它死死地抱着没有被摧毁的一截廊柱,就是不愿意挪动半步。 不得已,蒂娜也只能缓一缓,给赛比一个接受现状,消化悲痛的时间。 而帕西瓦尔的尸体则依据小精灵的愿请,暂时保存在老宅之内。 按照赛比的说法,帕西瓦尔的灵魂随容器和圣石一并炸成了碎片,散落在老宅的各个地方。赛比得把身圌体好好地保存起来,直到找到办法把灵魂重拾,它才能安心地把尸体交给别人处理或自行掩埋。 蒂娜不知道是否该通知克雷登斯,帕西瓦尔交代过,关于孩子日后的安排将全权由忒休斯决定,其中也包括克雷登斯对此事的知情权。 落笔时的签圌名有水雾晕开的痕迹,可以想象女孩是强忍着泪水才勉强把信写完。 巨大的悲怆仿佛于忒休斯心头化成了海啸,但他依旧面无表情。 在他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之前不会把消息透露给任何人,而他敢肯定他能在平复之后找到最妥善的安置方式。 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变化总是赶在计划之前。 就在他收到信件的当天晚上,克雷登斯突然浑身打了个激灵,犹如噩梦惊醒一般,突然睁开了眼睛。 TBC 第25章 (24)深谷 纽特于心不忍。 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五次了,从克雷登斯醒来并第一次决定自行离开返回美国开始,他们每一次都必须用这个方法把他牢牢困住。 纽特知道这么做的必要性,但每当哥哥用昏迷咒击晕克雷登斯,并把孩子放回床上后用一忘皆空洗掉他逃走当天的记忆时,纽特都非常愧疚。 虽然残余的默然者已从克雷登斯体内彻底分离,但由于孩子提前醒来,容器取出失败了。 克雷登斯从始至终都不知道他体内还有容器,所以当他苏醒后问身边的人默然者是否已彻底消失时,没有与斯卡曼德兄弟对过口径的海巫诚实地回答——“是的,默然者已不复存在。” 而当他们还想告知容器的结果时,忒休斯却及时打断了。 现在帕西瓦尔已死,魔法石看似也没有炼成的可能,那就没有必要再让孩子得知原先体内存有与帕西瓦尔相杀的东西了。虽然“容器相杀”的预言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实在不知该说是实现还是没有实现。 命运是不可违抗的,当我们企图以一种方式回避后果时,它往往会变成另一种模样再次出现。它有成千上百个面容和不计其数的伪装,而受到命运掌控之一的人类根本不可能每一次都认出它的真实面貌。 连忒休斯也不能。 但这样的隐瞒也带来了另一个后果——那便是克雷登斯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应该立马回纽约去——而偏偏,这一点忒休斯不能允许。 克雷登斯想见帕西瓦尔的愿望是非常强烈的,从分别的那天到醒来的那天,孩子无时无刻不惦记着纽约。 忒休斯找了个“我需要先带你回英国再细致地进行检查”为借口才好不容易把孩子转送回欧洲的家,可克雷登斯一路上不停地问检查还需要耗费多久,他到底还需要多久,才能再见到帕西瓦尔。 那些问题问得纽特都开始奇怪哥哥的闪烁其词,不得已忒休斯又只好随便给了“一个月”的承诺。 但这怎么可能兑现,对克雷登斯而言是一个月,对他这个知情者来说,那是永远见不到了。 单纯的克雷登斯相信了忒休斯的话,并用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本子记录了相见的时间,他会每过一天就在本子的日历上划掉一格,数着与格雷夫斯先生相见的日子一点一点迫近。 每一天都是那么漫长,漫长到度日如年。但好歹也有了个盼头,有盼头就有等待的耐心。 不过忒休斯骗得了单纯执着的克雷登斯,却骗不了自己的弟弟。在回到家中后的当天晚上,纽特就不禁朝哥哥发问——“他还需要什么检查?莱马洛克已经不同意二次尝试分离容器了,那……那我们这里有别的方法吗?” 当时忒休斯正看着一卷公文,离开英国太久,他也积压了很多工作。何况他需要用工作稍微冲淡心头的纠葛与痛苦,把没有头绪的安置克雷登斯的事暂时缓一缓。 可弟弟的问话却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不得已,他也只好把公文放下,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回当下百般逃避与搪塞的问题上。 事情的发展也容不得他缓一缓了,正当他准备好了新的措辞,打算再次打发纽特时,弟弟忍不住补充—— “如果可以回美国检查,我……我要不先送他回去吧?丢了戒指的事始终没让他从不安中走出来,我看着也怪难受的。” 其实这一切忒休斯都看在眼里,克雷登斯非常听话也非常乖顺,他有点怕忒休斯,所以除了回美国之外,孩子没敢提过任何要求。而唯一敢说出口的这一项,必然是牵肠挂肚、下定了决心才三番五次道出口。哪怕每一次对忒休斯提时,他都默默地低着脑袋,紧张地揪着拳头。 但为了不让自己心软,忒休斯宁可装作看不到。 见到帕西瓦尔是克雷登斯活下去的动力,孩子可以为此克服很多困难。不用纽特明说忒休斯也能体会得到,而一旦纽特明说了,甚至开始怀疑忒休斯的动机了,那就说明距离孩子也产生疑虑不远了。 忒休斯知道不能再瞒着纽特了,他必须要在问题爆发出来之前找到防备的措施。可他并不太懂怎么应付孩子的消极情绪,所以需要纽特的帮助。 于是忒休斯抽出魔杖,把窗帘和门关好锁上并施了一层抗扰咒后,轻轻叹了口气,决定将这个噩耗告知纽特。 敏感的纽特立马从哥哥一系列的反应中看出了端倪,微微皱起眉头,忐忑地问——“怎、怎么了?纽约……出事了?” 忒休斯望着弟弟好一会,而后,重重地点点头。 这是一记晴天霹雳。 即便纽特与帕西瓦尔的交情不深,他也在忒休斯简明扼要的叙述结束后,惊讶得说不出半个字。 他无法想象就在他们离开的短短几个月里,那个看似不可战胜又所向披靡的男人竟然在恶战中死去。他经历过的死亡并不多,万不能做到忒休斯的冷静。他只感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冷汗不住地从后脊和手心溢出。 “……你早就知道了?”过了许久,他才憋出一句问话。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一时还没法消化那么大的信息量。 “蒂娜是在事情发生后一个月才写信过来,我也是在克雷登斯醒来的那一天才收到信的。”忒休斯淡淡地道,上前握了一下弟弟的手。 加上孩子清醒后于断崖岛停留的时间,以及他们回到英国的时间,时至今日,已经差不多三个月了。 纽特的手指冰凉,但好在微微的颤抖于自己紧紧握住片刻后,慢慢停住。 “我不知道怎么对那孩子说,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忒休斯挥臂招来一杯热茶,替换自己的手让纽特握住。 纽特安静地盯着赭红色的茶水,失神好一阵子才抬起头,略显激动地说——“这、这要告诉他的,不然、不然再拖下去……他要是回到了美国,一定会崩溃的!这对他来说完全不可想象,换做我我也不能想象……他抱着那么大的期待和格雷夫斯先生相见,倘若、倘若是……” 可话一说完,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妥,停顿片刻,又局促地摇摇头,否定了自己——“不行……不行不行,不能告诉他,否则他现在就会崩溃……格雷夫斯先生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如果真的是这样——” 忒休斯摁住纽特的肩膀,示意弟弟镇定一点。 他很庆幸自己施了抗扰咒,否则纽特的几句惊呼必然会让孩子警觉,何况话里还提到能让克雷登斯从梦境中惊醒的名字。 等到纽特停止了絮叨,忒休斯冷静地道出了自己的看法——“所以我不打算让他回去。” 只要不回去,就有可能不知道真相。 而有一个方法能让克雷登斯心甘情愿地不再惦念纽约——“我打算给他施遗忘咒,让他彻底忘掉自己认识过帕西瓦尔。” “不行!”纽特当即反对,语调比之前更为激动,若不是忒休斯正摁着他的肩膀,恐怕他已经唰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小幅度地摇着头,激动地反驳——“我……不同意,这绝对不行,这、这太过分了。” 虽然纽特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但这是绝对行不通的。他不喜欢对任何人施遗忘咒,哪怕当初对雅各布也一样。 记忆对人来说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因为记得,所以才体会得到活着的每一天。消除记忆就像把完整的生命掰碎,让人生切切实实地空了一块。 而克雷登斯之前的记忆都很悲惨,直到遇见了帕西瓦尔才有一点点的光明。 纽特见过之前的克雷登斯,那是一个压抑的,自卑的,惶恐到极致,怯懦到不可思议的孩子,被虐待的二十年时间几乎摧毁了他关于正常人的一切.而帕西瓦尔重塑了他,至少让他变得愿意与人交谈与接触,让他的表情有了些微的喜怒哀乐的变化。 如果要让他彻底忘掉帕西瓦尔的存在,无异于把他人生中唯一的光明也抹杀了。克雷登斯将会再次变回那个别人皱一皱眉头,就会瑟缩着脑袋一语不发,扭曲地压制所有真实的情感,甚至跪在地上把皮带递给对方任人施暴的小家伙。 这是非常可怕的,纽特不确定自己或者哥哥有没有帕西瓦尔这样的引导力。 但什么都不说,事情的进展依旧非常困难。 这场发生在斯卡曼德兄弟间的谈话并没有解决问题,而往后住在英国的一个月里,克雷登斯提出回美国的频率越来越高,态度也变得越来越微妙。 忒休斯也三番五次象征性地找医生给克雷登斯做所谓的检查,即便如此,敏感的孩子依旧察觉出事情不对劲,这也导致了忒休斯对克雷登斯第一次施以了遗忘咒。 几个月以来克雷登斯能深切地感受到身边人对他的善意,他也铭记着忒休斯告诉他的“你应该知足”的话,不论是莱马洛克的家,还是斯卡曼德兄弟的家,都既宽敞又舒适。他什么都不用做,仆人便能把他伺候得无微不至。 但这和他想回去没有半点关系。就像我们对家乡的感觉一样,那是一种潜在的归属感。 帕西瓦尔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让克雷登斯感觉到自己与所处世界有所关联的人,那种充实与安心是不可能被任何人或任何环境取代的。 没有帕西瓦尔在身边,生活便残缺不全,内心的空落让孩子焦虑不已。何况自他醒来之后,他竟连梦中都不再出现格雷夫斯先生的影像。 “……我感觉很不对劲。”那天克雷登斯终于忍不住了,他把纽特拉进房,关上门后慌慌张张地道—— “我不是指身体上的不对劲,斯卡、斯卡曼德先生……我总觉得你们……有事情瞒着我,是不是……格雷夫斯先生出什么事了?” 他的心里七上八下,两手不停地搓着,他既想得到否定的答案,又下意识地认为否定的答案是他人的哄骗。 他快速地抬头瞥了纽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说——“我最后一次梦见他是他变成白头鹰飞走了……您说、您说这是不是预示着什么?……我、我真的感觉很奇怪,非常、非常奇怪……” 纽特赶紧抱住他,拍拍他的后背安抚,“这只是一个梦罢了,虽然有的梦是预言梦,但大部分的梦只是人潜意识的反映。你只是太想念格雷夫斯先生了,但不代表——” “可我感觉很强烈!”克雷登斯从纽特的肩膀上抬起脑袋,这一回认真地看着对方,用力地说—— “戈德斯坦恩小姐说过我有很强的预言能力,我……我希望——”克雷登斯顿了一下,簇起眉心刺探——“我希望您能替我问一问您的兄长,这、这种情况是否预示着——” “不用!”纽特快速地拒绝。 如果让忒休斯得知克雷登斯察觉得越来越多,哥哥估计在和孩子谈话的过程中就动手了。 忒休斯对危险因素的探知能力极其敏锐,并会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危机。纽特不希望克雷登斯被探知,当然也更不希望孩子被“处理”。 但估计是纽特回答得太快,克雷登斯怔了一下,更加狐疑地望着他。 纽特又赶紧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好让孩子放下心来,并拍拍孩子的后背,再指了指对方摊在桌面的日历——“你看,你不都记着日子吗,只要时间到了,你就能见到格雷夫斯先生了。在此之前不要胡思乱想了,好不好?” 克雷登斯没说话,但他也没再问。 纽特的话当然无法安慰他,可至少让他意识到——即便他们有事瞒着,也一定做了瞒到底的准备。 所以,克雷登斯决定擅自行动。 忒休斯万没想到克雷登斯竟会在检查结束之后私底下问医生自己的情况,医生虽然和忒休斯对过口径,但面对“我还会不会威胁到别人”和“我体内还残留什么东西”之类针对性特别强的问题,也只好坦诚作答—— “不,你不会威胁到别人,暂时……也没发现你体内还残留默然者。”医生说着,又不忘追加——“但为了以防万一,还需要继续观察一段时间,等下一次检查我们才能进一步确定你的情况是否稳定。” 这样的搪塞持续了两三回,克雷登斯便自然而然地认定对方也属于“瞒着自己”的一员。 虽然不清楚到底瞒着什么,但他们的动机似乎就是不让他回美国。而同时他也确定于己于人,自己已经不具备危险,那么回去当然也没有问题。 可当他自行收拾好了小包裹,第一次向斯卡曼德兄弟告别时,便发生了他想不到也记不起的事——就在两人好言相劝几句却没有留住克雷登斯之后,忒休斯直接冷冷地下令——“站住!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离开!” 这实在太诡异了,克雷登斯已经没有更多的借口自欺欺人地相信美国那边什么都没发生。 他在门口前停住,紧张地转过来,断断续续地道——“格雷夫斯先生……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他没有得到回答。 或者说他得到了,却已全然没了印象。 因为忒休斯把魔杖举了起来,一记昏迷咒准确地击中了孩子。 这是第一回,而纽特也无法为孩子申辩。克雷登斯表现出太执着的欲望了,忒休斯惯有的强硬态度也让事态陷入了僵局。 所以当他们把孩子放到床上时,纽特并没有阻止忒休斯抹掉克雷登斯关于这一天的记忆。只是在离开卧室之后,他仍低声向忒休斯请求——“以后我来说,可以吗……哥哥?” 忒休斯把魔杖插回腰间,默不作声地转回了书房。 这是第一次逃跑,无论于克雷登斯而言还是斯卡曼德而言,他们都以为是事态最严峻的一次,可惜双方都想错了。 第二天克雷登斯醒来后完全不记得前一天发生了什么,可他依旧打算回去。于是他又把前一天过了一遍,以至于到了下午,他又收拾好了包裹,再次试图对斯卡曼德兄弟告别。 这一回纽特温和地对他说——“再耐心一点,再等几天。几天之后,我带你一起回去,好不好?” 纽特的规劝确实暂时让孩子把包裹放下,可到了晚上克雷登斯却发现他的日历本里丢失了一天的记忆。他努力地想回忆起被划掉的昨天发生了什么事,但终究一无所获。 这样的结果让他惊恐地意识到现实可能发生的情况,于是在所有人都睡了之后,他又火急火燎地把纽特的房门敲开,语无伦次地质问—— “这……这为什么,昨天应该是医生来检查我的,可是、可是我压根不记得!……是、是不是你们给我施了遗忘咒?我、我为什么会想不起昨天我做检查的结果,你们到底瞒着我什么?!——” 激烈的响动把忒休斯也惊醒了,纽特也意识到克雷登斯再次走出了他们安排的轨迹。 于是忒休斯又举起了魔杖,克雷登斯再次昏睡过去。 只是这一回他们没有忘记掏出孩子的小本子,把用红笔划掉的日期又恢复过来。 距离与格雷夫斯先生相见还有七天,越过今夜则只剩六天。而只消用魔杖点一下,距离又重新变成了七天,始终都是七天。 始终跨不过去的七天。 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他们只能期许孩子永远不会发现真相。 这是克雷登斯第二次逃跑,而孩子仍然以为这是第一次。 之后的第三次和第四次,情况则变得越来越严峻。 人的每一段记忆一旦形成,既与之前的记忆相融,又不断地往未来延展。单纯抹消掉其中的一段就像斩断了新长出的一截枝丫,却没法将渗透进过往的痕迹全数根除。 何况,克雷登斯的思念太强烈。 他的梦境仍然十分丰富,可他已经梦见过奎妮,梦见过蒂娜,梦见过莱马洛克和斯卡曼德兄弟,甚至梦见过赛比,独独还是没有梦见帕西瓦尔。 梦境的空落让他越来越惶恐,使得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确定对方的存在。有时他甚至连前两天的记忆都混乱了,却在睁眼的那一刻下意识地就想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而在第四次逃跑失败后的第二天早上,他没有出来吃早餐。 纽特以为频繁的遗忘咒让克雷登斯比往日更加疲惫,所以多睡了一会。可当他推门进去时才发现,克雷登斯的眼眶红得可怕。 他见到纽特来了,赶紧搓了搓眼眶。 纽特问他怎么了,他也说不清楚,只能断断续续地描述——“我也不知道……就是好难过,我好想回去,可我好像回不去……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对、对不起,大家都对我很好,我、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他越说越难受,但还好,他并没有真正流出眼泪,而是强行又把快要成型的泪水堵了回去,堵成硬生生的抽噎。 他把自己抱成一团,甚至不敢说最近身上总是出现莫名其妙的淤青——不过想来也是,他压根不知道那是施以昏迷咒并把他搬回床上时磕磕碰碰造成的,所以只是不住地道歉,不住地表达给周围人带来困扰的愧疚感。 纽特知道这是潜在记忆带来的厚积薄发的情绪。 就像雅各布被强力的遗忘药水浸透,却不由自主地做出与神奇动物形状相似的面包一样。而即便他完全忘记了奎妮,也仍于再次见到时克制不住地靠近与爱上。纵然他再怎么费力也找不回原版的记忆,却能产生一种强大的、难以言说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雅各布如此,克雷登斯亦然。何况克雷登斯对帕西瓦尔的感情,比雅各布对奎妮的复杂上千万倍。 孩子根本忘记不了。 这份压抑造成了克雷登斯第五次逃跑。 这一次,斯卡曼德兄弟的态度终于有了彻底的转变。 那天克雷登斯根本没有重复之前的做法,只是偷偷收拾了东西,趁着大家都睡了之后,打算悄无声息地溜走。 他把告别和感谢的信留在桌面,然后蹑手蹑脚地将卧室门打开。 虽然内心十分矛盾,但不知为何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顺利地离开。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主人们睡了,家养小精灵却没睡。忒休斯的命令从克雷登斯第一次试图离开开始,就从上至下地传达了一遍——家中无论是谁发现克雷登斯有离开的意图,都必须马上汇报给他。 家养小精灵是尽责的,它立即通知了忒休斯,在克雷登斯出了宅子却还没能出铁门时,拦住了那趁着月黑风高想溜走的小家伙。 纽特也火急火燎地披着睡袍出来了,可他抓住克雷登斯手臂的一刻,孩子却猛地把手抽了回来,并迅速抽出魔杖举在胸口。 “不……不要拦着我,拜托了……”克雷登斯发着抖,把小包裹抱得紧紧的——“我需要回去……对不起,斯卡曼德先生……对、对不起……可我一定要回去——” 忒休斯也默默地拔出魔杖,他用眼神示意纽特分散孩子的注意力好让他把克雷登斯击晕。而纽特也不得不遵照哥哥的指令,一点一点朝克雷登斯靠近。 “你知道我们不会伤害你,克雷登斯,”纽特把双手举起来,示意自己没有危险——“现在先把魔杖放下,好吗?我……我现在靠近你,可以吗?” 克雷登斯内心七上八下,他一点也不想用魔杖指着两个人,可身体却不听使唤,不是发抖就是僵硬——“我……我不想的,可是格雷夫斯先生出事了,我感觉得到他出事了!……我、我需要回去帮助他,我必须回去帮助他!” “你先把魔杖放下,克雷登斯……”纽特借机走近了几步,想去够孩子的魔杖。 克雷登斯立马警惕地后退,但很可惜,他没退几步,后背就撞上了铁门。他无助地看了一眼沉重的铁锁,再次面对纽特时的眼神甚至让对方有告诉他真相的冲动。 也就几分钟的功夫,纽特便走到他的近前了,他没有把魔杖一把夺下,而是缓缓地伸出手。 克雷登斯没有回应,但他的魔杖也不会真的进攻。他的杖尖稍微往下低了一点,纽特便借机握住孩子的手腕,并把孩子揽进怀里。 于是,纽特感觉到了那种深入骨髓的颤抖。 克雷登斯还是颤抖着,那是害怕是惶恐,是疑惑是不解,是焦虑是不安,是所有不得其法与无能为力。 也就在那一刻,纽特彻底地心软了。 如果蒂娜出事了,纽特也不希望自己被蒙在鼓里。虽然这确实能让他暂时不会因对方的遭遇而痛苦,但会被另一种痛苦折磨得寝食难安、坐如针毡——那就是极致的担忧。 越深刻的想念,带来越肝胆俱裂的担忧。 那种感觉就像被无数的手左右撕扯着,比一刀捅进心脏还要难受。因为它是延绵不绝的,无时无刻、无孔不入的,它会让孩子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得安宁,就像等待宣判的前夕一样,强烈的煎熬甚至比干脆的死刑来得更加磨人。 孩子不该再被施以遗忘咒了,无论最终克雷登斯是否如愿以偿地回去,都不该再让他复蹈前辙了。 他久久地抱着克雷登斯,直到孩子的颤抖慢慢减缓。而当纽特再回过头看向哥哥时,忒休斯也已经把魔杖收起。 看来忒休斯也读出了他的想法,并且认同了他的做法。 只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也这么想呢?如果你坚持,或许我会被你说动的。毕竟如果你不同意克雷登斯离开,我也没有办法,不是吗?”把克雷登斯送回房间后,纽特朝等在门外的哥哥苦笑了一下。 “如果别人不让我见你,我会把世界掀翻都找到答案,”忒休斯深深地叹息,无奈地摇摇头,“我们无权篡改他人必须经历的事,莱马洛克说过,被那种魔杖选择的人必须经历锥心砭骨的疼痛,或许指的就是这一回了。” 而忒休斯也记得,海巫还说绝望之后必有希望。 那也许克雷登斯还真有旁人不具备的能力,在绝望中燃起火光。 克雷登斯的神经紧张让纽特放不下心。 在漫长的旅途中,孩子的不安似乎越来越严重。 一开始他还会喋喋不休地询问纽特关于美国的消息,纽特也试着找点话题让孩子分散注意力。他知道孩子对魔法世界很感兴趣,所以会和他说点巫师街的事,说点霍格沃茨的事,说点他在捕捉并豢养神奇动物时的趣事。 起初克雷登斯还能跟着纽特的话题走,但到了旅途的后半程,克雷登斯变得越来越沉默。他常常出神地注视着舷窗外的海面,仿佛恨不得就这样望到大洋彼岸。 临行前忒休斯也叮嘱过纽特,如果孩子真的情绪失控,那就不要被慈悲蒙蔽了眼睛,先捆了送回戈德斯坦恩那里再说。 现在纽特倒希望孩子能情绪失控一些,至少压抑的情感爆发出来了,最终的崩溃也不会太严重。否则就会像火山喷发一样,一旦炸裂,便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纵然克雷登斯已无法用默然者毁灭他人,但他会用绝望毁灭掉自己。 可偏偏克雷登斯就是强忍着。 纽特几次试图开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真不懂该怎么说出来,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戈德斯坦恩姐妹身上。 这一切都被克雷登斯尽收眼底。 他也试着去想一些坏的结果,以至于到他们快下船,而纽特再一次试图开启话题却不得其法时,克雷登斯喃喃地道——“斯卡曼德先生……我知道格雷夫斯先生出事了,我只是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 克雷登斯并不期望纽特作答,所以直到真正下船,他都没有重提。而当他看到帕西瓦尔果真没有来接他,只有情绪复杂的戈德斯坦恩姐妹等在码头时,他知道猜中了。 他太清楚强行堆起的笑容是什么样子,也太明白当一个人悲伤却又极力隐藏会有什么表现。那些颤抖的手和断断续续的话,那些不自觉地拨弄头发和衣摆的小动作,那些尴尬莫名又突如其来的冷场——所有的迹象都在证明坏事已经发生。 克雷登斯唯一能祈祷的,就是一切还有一线回旋的余地。 这样的结果让他没有办法再耽搁一餐饭的时间,他不停地对三人说着谢谢,却执意要先回老宅。 向来多话的奎妮听到这样的诉求时也沉默了,她甚至把脸别过去,不让孩子看到她再次红起的眼睛。 最终还是蒂娜和纽特把克雷登斯送回去,已经被小精灵修复的隐藏咒屏障让他们只能把孩子送到老宅的附近,克雷登斯则拒绝他俩陪他一起进去。 孩子想要自己亲眼看看,除此之外,他不需要任何有可能迷惑他主观判断的规劝。 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将开启他主动面对和承担一切的帷幕。 当孩子伛偻着身体仓皇又僵硬地朝老宅的方向走去,并消失在隐藏咒背后时,纽特轻轻地搂住了蒂娜。 “事情会好起来吗?”蒂娜的胳膊动了动,默默地注视着克雷登斯离去的背影。 “会。”纽特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握紧了女孩的肩膀。 但,那实在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 如果说那一天改变了克雷登斯的人生轨迹也不为过,他头一次感觉到真正的绝望,真的有把人撕得粉碎的力量。悲伤和痛苦只是它的一个面,但还有更多的、更复杂的东西,让克雷登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他到达老宅的时候是中午刚过一点,现在则是午夜时分。 在那么多个小时里,他就这样定定地在客厅里坐着。他一遍一遍地回忆着赛比从老宅跑出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热情引领他往宅子里走去的一幕。 他进到宅子时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所有的建筑都没有损坏的迹象。小精灵的修缮事无巨细,甚至连每一样饰品都修复如初,原封不动地放回原位。 可这样的归位,却蓦地让人产生一种莫可名状的悲戚感。 他没有见到帕西瓦尔,于是本能地朝赛比发问。印象中他问了三次赛比才作出回应——不是告诉他老爷到底在哪,而是小精灵突然的哭泣。 它不停地把脑袋撞向桌子的边角,以至于克雷登斯担心它会在自己面前散架。不安的感觉在孩子心头愈加膨胀,最终他把赛比提了起来,第四遍问出了问题。 而赛比说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答案。 克雷登斯愣了一会,又再问了第五遍。他确信自己是听岔了,一定是旅途过于疲劳让他产生了错觉。 所以赛比又说了一遍,再说了一遍。断断续续地说,一字一顿地说,咬牙切齿地说,歇斯底里地说。 在克雷登斯确定再听不到其他答案时,他放开了赛比。他没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松手的,小精灵掉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闷响,仿佛一记重锤击穿了克雷登斯的心脏。 所以之后的几个小时克雷登斯都在想,他大概又是做梦了吧。 他可能还没有从断崖岛醒过来,他还躺在那一块血色的大石头上,他的周围还有咒术的屏障包裹着,他在分离体内的默然者,这一切都是默然者试图继续蚕食他而捏造出的幻象。 他觉得自己没有醒,因为清醒的世界不可能是这样。 他在这段时间里已经把担心帕西瓦尔的安危变成了肯定帕西瓦尔已受伤,于是在脑海中排演出了好多种对方身负重伤的情况。 可能昏迷不醒,可能缺胳膊少腿,可能周身绑着绷带,可能浑身都是灼伤的痕迹,通体疮疤,不堪入目。 克雷登斯都可以接受。 帕西瓦尔把他捡了回来,无异于救了他一命。那他后半生有义务把这条命归还给帕西瓦尔,无论后者变成什么样,他都会陪伴并照顾到底——前提是他还可以照顾,他还有机会照顾。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切都不复存在。 帕西瓦尔死了。 帕西瓦尔死了吗?不可能。 克雷登斯的脑子里只有这两句话。 他不停地问自己,不停地肯定又否定地更改着答案。他不断地寻找自己处在梦中的蛛丝马迹,不住地掐着大腿,想逼着意识从万劫不复的梦境中脱离。 可万劫不复的怎么可能是梦境,只有现实才有那么残酷的魄力。 在赛比的带领下,他进到了红漆门内,当蛇口合拢咬开他的手,让血液流出来的一刻,他惊觉自己真的在回来之后如愿以偿地进来了。 这是一间被咒术封印过的房间,帕西瓦尔的肉体就放在祭台上。 按照赛比的说法,帕西瓦尔的灵魂被炸得到处都是,以至于没有办法以主人的身份召唤尸灵,也没有圣石作为媒介,传达让尸灵把他肉身吃掉的指令。所以将尸体放进来并不会有危险,反而还能因封印的咒语效果而让肉体长时间地保持新鲜。 赛比说,“您现在是格雷夫斯家最后的人了,您才有权安置格雷夫斯老爷的尸体。” 可克雷登斯不想安置,他呆呆地望着那个遍体鳞伤的躯壳,脑子一片空白。 帕西瓦尔的魔杖也被赛比找到,好好地搁在帕西瓦尔身边。杖身上全是凝固的血痂,深色的痕迹触目惊心。 赛比又说,“现在三块圣石有一块已经粉碎了,您身为容器,也暂时没有了危险。” 可克雷登斯压根不懂容器的事。他不知道赛比说的是什么,却一点追问的力气都没有。 他抬起手摁住帕西瓦尔的脖颈,后者总说孩子的体温太低,可现在对方的体温更低了,那通透的冰凉瞬间将克雷登斯冻成冰块。 赛比还说,“晚饭稍后就会为您准备,之后也会将您的房间腾到主卧。如果您有需要就随时呼唤赛比的名字,赛比会立即出现在您的跟前。” 赛比虔敬无比地鞠躬,小心谨慎地措辞,礼貌谦卑地称呼他为格雷夫斯少爷,真心诚意地,别无选择地。 克雷登斯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帕西瓦尔已经没有表情的脸,那张脸竟因房间咒术的存在,真的奇迹般地呈现出些许肉色。仿佛躺在祭台上的人只是睡错了地方,过一会就会睁开眼睛,揉着太阳穴问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克雷登斯怎么回来了? 克雷登斯怎么进来了? 克雷登斯——该死的,你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我好请假去接你。 是啊,帕西瓦尔说过只要克雷登斯回来了,就请长假陪他,就不会再把他赶走,就会要他,就会和他在一起。 帕西瓦尔竟然都兑现了,以一种再也无法反抗的姿态,默许着克雷登斯的所有。 但此刻,克雷登斯宁可帕西瓦尔拒绝。宁可他突然推开自己,冷言冷语地告诉孩子所有承诺都将作废,之前只不过是在安慰克雷登斯罢了,因为他以为对方根本不会顺利回归。而就算克雷登斯回来,孩子也只配见到态度冷硬疏离,却依旧有血有肉的自己。 那也行,那克雷登斯也能接受。 在纽特提起守护神的那一天起,克雷登斯就下过决心。如果帕西瓦尔是鸟,那他也会努力地成为鸟。如果帕西瓦尔是猎豹,那他也会拼尽全力地奔跑。 之前所有的不敢不该不允许,只是因为体内还有默然者的存在。而现在没有了,他便会尽其所能,豁出一切,直到追上帕西瓦尔为止。 克雷登斯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学习魔法也好,在面包店工作也罢,跟着海巫离开更是如此。可老天为什么不愿意承认他的努力,为什么不让他继续努力下去,反而残忍地夺去所有的机会,以防他把梦想变成现实。 现在,克雷登斯还没来得及长出翅膀,帕西瓦尔却已经远走高飞了,看都看不见了。 眼泪的突如其来让克雷登斯猝不及防,好似身体终于跟上了大脑的节奏,总算迟迟地做出反应。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打在厚实的地毯上。 他狠狠地抱住自己的脑袋,肩膀耸动得近乎于痉挛。 痛苦终于在午夜过后,压毁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与克制。 他没有吃饭,没有睡觉,真相掏空了他体内所有的力气,时间静止了,他被钉在当下这分秒之中。他深陷在厅室的沙发里,牙关咬得死紧,腮帮子和下颌都剧痛无比。可更痛的是身体,是心脏,是血肉,是骨头。 痛不欲生,锥心砭骨。 厅堂里一盏灯都没有亮,只有安静的月光从屋外射进来。 他剧烈地抽吸着,无声地哭泣着。 房间是那么安静,像极了一座空无一人的地牢。 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所以从来没有人能离去。 TBC 第26章 (25)晨雾 那段日子克雷登斯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 时间在他周围静止了,让他感觉不到疲倦和饥饿,睁着眼睛不知不觉就看到了天亮,闭上眼恍惚一会又到了夜间。他很长时间没有睡觉,不吃不喝地坐在沙发里。当他终于支撑不住地躺下时,又很长时间没有起床。 有时候身边传来轻微的响动,他则如惊弓之鸟一样弹起。仿佛他只是在等待晚归的格雷夫斯先生,而门开了,帕西瓦尔便会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褪掉周身的疲倦。 他总感觉帕西瓦尔还在附近,只是他总是碰巧没有撞见。但对方会趁着孩子合上眼帘时把灯关掉,或者在克雷登斯进入梦乡之际帮他把被角掖好。 克雷登斯知道的,是的,他认为自己都知道。他分明感觉得到灯光的闪灭,也察觉得出有人动了被子的边缘。虽然睁开眼时身边空无一人,但当他紧紧地闭着眼,帕西瓦尔就会站在他身边。 他相信那不是赛比,而为了不得到否定的答案,他从来没有问过。他拒绝接收外界的一切信息,也不理会小精灵究竟第几次把餐点端到面前。他怎么可能吃得进,夺走帕西瓦尔的力量也一并夺走了他的五感。 他蜷缩在帕西瓦尔睡过的大床上,被无垠的黑暗包裹。 他不停地把被子往身上卷,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床太大了,大得可怕。雕刻在窗廊上的飞禽走兽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扑下来,在如荒野般的被褥上将他猎杀。 老宅显得比以往更空旷了,宅内便是一个世界。而宅子外发生什么,他不知道也不关心。 但这也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外人都不能打扰他。 当一个人难受到极致的时候,他压根不需要任何的规劝与安慰。 那些规劝的措辞他都听过,也都背得。它不能消减心头哪怕一丝半毫的煎熬,而这排山倒海的痛苦在每一分每一秒之间拉得无限漫长。 时间变成了锯齿,指针每走动一下,锯齿就在身上前后拉扯一下。与时间伴随而来的酷刑是无可规避的,唯一的办法只有撑到酷刑结束的一刻。在疼痛变成麻木之前,不让崩溃的情绪把自己逼疯。 在这样的日子里,克雷登斯终于明白人为什么会发疯。因为发疯就像给自己造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堡垒内全是自欺欺人的幻象,当外界的现实变得难以承受,意识便躲进了堡垒。沉湎谎言久了,总有一天也会对假象深信不疑。 但赛比不允许克雷登斯这么做,它并不敢轻易地触碰帕西瓦尔,但它必须触碰克雷登斯。那个幸存下来的、唯一的和格雷夫斯姓氏还有关联的人正在崩塌,而曾经宣誓过要守卫并效忠这个姓氏的小精灵不能放任自流。 所以它每一次送餐点给克雷登斯,都会轻轻地拍拍孩子的膝盖,或者拽拽孩子的手肘。有时候克雷登斯能低头看它一眼,有时则无动于衷。 但它坚持在做。每一次推搡几下后,它就退到一边说几句话。或许是叫克雷登斯吃东西,或许是催促他洗个澡,再或者只是让他到房间里去,到书房,到仓库,到陈列室,无论到哪都好,他必须动起来。 必须从一片混沌的状态中睁开眼睛,必须打起精神。 可惜克雷登斯的双眼总是空荡荡的,他就算望着赛比,赛比也知道对方的注意力并不集中于眼前所见。 那双眼睛始终是红肿的,在决堤的情绪面前,克雷登斯除了夜不能寐外便是不停地流泪。 他回想着关于帕西瓦尔的一切,无论是自己亲眼看到的还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在脑海中一点一点把帕西瓦尔的言行举止拼凑起来,却又在拼好之后全部糊乱。 有时候眼泪会把枕头浸湿,然后他将突然停止哭泣。等到枕头又干了一些后,再继续流泪。 伤心的人有权利宣泄情感,沉沦一段时间。可正如赛比提醒他的那样——“您是格雷夫斯少爷,您是格雷夫斯家最后的人”——那这份沉沦,便不可持续太久。 赛比陪伴帕西瓦尔度过两次最艰难的时期。它也见过帕西瓦尔迷茫到极致的力不从心与不知所措。 帕西瓦尔也不是一开始就坚不可摧,不仅帕西瓦尔是这样,许许多多格雷夫斯家的后人也曾有过痛苦的一段,而他们后来所能体现出的英勇无畏也是在走过炼狱之后磨砺出来的。 当时的帕西瓦尔不仅仅像克雷登斯一样失神,甚至还一度沉湎于酒精。长时间的不能入睡和酩酊大醉交替折磨,让他形容枯槁,憔悴不堪。但赛比了解他,而它所做的便是偷偷把帕西瓦尔的酒全部倒干净。 在此之前帕西瓦尔没有传达不允许把酒清空的指令,赛比所做也就不算违背命令。可赛比还是被帕西瓦尔痛打了一顿,被酒精弄得脾气暴躁的男人狠狠地鞭笞着用心良苦的家养小精灵,并让它再次给自己购进好酒。 赛比蜷缩成一团被摔到门上,踢到墙上,它不得不答应下来,可它还是能拖延购买的时间。 好就好在帕西瓦尔即便酗酒,对酒的要求仍然很高。那些好酒一时半会不能马上买到,而再经过赛比有意的耽搁,很长时间宅子里一瓶酒都没有。 直到赛比看到帕西瓦尔从没有酒精的焦虑变得疲倦,再从疲倦变得痛苦不堪,接着熬过痛苦不堪辗转难眠的一段,最终硬生生地走出来时,它才把一箱箱的好酒重新送来。 而那时,帕西瓦尔已经度过最艰难的时期。 赛比用戒瘾的痛苦逼着帕西瓦尔分散了失去妻子孩子或者双亲的痛苦,于是它换来了一个振作起来的主人。虽然赛比身上的伤花了好长时间才彻底痊愈,但它认为这是值得的。 现在到了克雷登斯,也一样。 它受到种族的限制能做的并不多,但它会竭尽所能地把克雷登斯推出深渊。即便它可能仍然会遭到一顿毒打,但这也是职责所在,是它理应为主人分担的苦痛。 但克雷登斯比帕西瓦尔难以对付。孩子总是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让家养小精灵一点也看不透。这段时间的相处也让赛比明白自己对其羞辱的话根本不会起效,何况他已经是自己的主人,它也不能再用先前的态度对待孩子。 可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除却孩子极强的忍耐力外,它还见过克雷登斯对帕西瓦尔所说的每一个字的在意。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尊严,名誉,甚至生命安危,但他却把帕西瓦尔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表情看得至关重要。 这是导致克雷登斯崩溃的主要原因,恐怕也是能把孩子从崩溃边缘拉回来的唯一的力量。 所以当赛比怎么和克雷登斯说话都没有用,怎么劝服孩子吃东西或睡觉都无济于事后,它静静地观察了两天,等到孩子又一次两夜没有合眼,被疲倦折腾得虚弱不堪时,它把孩子领到了餐厅,领到了原本挂着无数先祖的画像的墙壁前。 克雷登斯一直没有再进过餐厅,他不想看到那些人的目光。可赛比却硬是拽着他过来,不停地用沙哑的声音叫他把低垂的脑袋抬起来。 克雷登斯怎么敢。若不是小精灵的生拉硬拽,他根本不可能再踏进这里,更不要提扬起脖子直视画像里一双双审视的眼睛。 小精灵却不依不饶,见着克雷登斯硬是不听,干脆顺着孩子的后背爬上,扯住克雷登斯变长却蓬乱的头发,逼着他抬起脑袋。 克雷登斯的眼皮也被小精灵枯槁的手指戳刺着,不得已微微睁开一条缝。可当他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他愣住了。他没有再把眼睛闭上,而是不解地望着墙面。 画框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他们……都去哪了?”过了好久,克雷登斯才对已经从他身上下来的小精灵发问。 “都走了,”赛比捏捏手指,上前几步,顺着克雷登斯视线的方向看去,回应——“宅子修缮好的那一天回来过一次,后来就再没有回来。” 克雷登斯不解,他盯着空荡荡的背景图发呆,片刻后,又问——“为……为什么?” “因为这里已经没有格雷夫斯家的孩子了。”赛比咬咬牙,虽然这么做忤逆至极,但它还是要做完。于是它扯扯克雷登斯的袖口,指着最偏远的一张空画框,示意孩子看。 克雷登斯慢慢地走近。 那是一副非常崭新的画,背景的油墨比其他的都要新。看上去像刚做没有多久,倘若他没有猜错—— “这上面应该画着帕西瓦尔·格雷夫斯,”赛比说道,“您本来还能在这上面见到他,但他现在也走了。” 克雷登斯讶异,他赶紧上前了几步,想要握住画框的边缘,可是却被赛比一把抓住了手腕,尖声制止——“是少爷您把老爷逼走了,您不该碰它。” 此话一出,克雷登斯有刹那的失神。 他缓缓地把头转过来,疑惑又愤怒地望着赛比——“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但赛比还是没有改口,它直视着克雷登斯的眼睛,狠狠地又重复了一回——“是您逼走了他,是您正在毁掉这个宅子赖以延续的东西。所以老爷不想见您,见一眼都不愿意!” 克雷登斯突然怒上心头。他不知道赛比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对他说这些,他只觉得自己对格雷夫斯的情感被毫不留情地冒犯了。于是他狠狠地甩开赛比,转身往餐厅的出口走去。 他还是一个人待着好一些,他果然谁都不想见到。 可赛比却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喊着——“您在我的心中是格雷夫斯少爷,这是格雷夫斯老爷逼赛比承认的,可是赛比不想承认!不想承认!” 克雷登斯无所谓。他本来就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少爷,赛比对他的态度从第一天见面时就表明了,他压根不指望小精灵心服口服。 “您堂而皇之地活在格雷夫斯的姓氏下,却让这个姓氏衰败下去!”赛比冲上去,一跃而起跳上克雷登斯的后背,扯着他的耳朵,在他耳边控诉——“格雷夫斯的先祖不承认您!所以他们都走了,都走了!——他们都讨厌您!格雷夫斯老爷也讨厌您!” 克雷登斯的耳膜震得嗡嗡响,他又气又恨,一把抓紧小精灵的腿把它从后背扯下,丢在地上又继续走。但赛比还是不放弃,它滚了几滚又爬起来,再次像抓住吊绳一样抓紧克雷登斯的手臂,整个身体悬在半空。 “格雷夫斯家只有勇士!没有懦夫!就算老爷还活着,他也会把您赶走!迟早有一天把您赶走!您不该留在这里——他希望您做到的事情您一样都做不到!您令格雷夫斯老爷作呕!” 赛比的呼喊让克雷登斯的脑袋炸裂。他怎么扯都扯不掉小精灵,只好朝着长条的桌面砸了一下手腕。赛比吃痛松开了手,他则忙不迭地往外逃窜。 这一回赛比追不上了。它毕竟老了,之前还受了很重的伤,它后背的伤口磕在桌边重新裂开,让它只能勉强翻过身,对着克雷登斯离去的背影嘶吼——“您让老爷失望透顶!您让格雷夫斯无颜见人!赛比庆幸他走了,那他就不用再看见您了!——” 克雷登斯停住了,他默默地从腰间抽出了魔杖。 小精灵看到了他的动作,但依然鼓起胆量,继续喊着——“赛比知道您对他做了什么,赛比看到您蛊惑了他!可他被同情心蒙蔽了眼睛,被一个肮脏的灵魂蒙蔽了眼睛!” 克雷登斯回过身来,冷冷地朝小精灵举起了手臂。他的杖尖指着赛比,咒语已经含在嘴里。 可他仍旧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听到了一段不可思议的话。而那段话终于让他明白——害死帕西瓦尔的不仅仅是入侵的外敌,还有克雷登斯。 “您什么都不知道,赛比却什么都知道,赛比知道是您害死了他!是您害死了他!” 赛比歇斯底里地喊着,举起手指着克雷登斯——“您不配拥有容器!您不配拥有姓氏!您不配待在格雷夫斯家!您不配让老爷拿自己的命去换您的命!——” “杀人凶手!”赛比扯破了喉咙——“杀人凶手!” 克雷登斯瞠目结舌。 这或许是这段日子以来,克雷登斯最清醒的一天。 当他问出“你在说什么”的问题后,他得到了所有事情最真实的解答。 赛比不能对主人说谎,而对于主人的问题,它和盘托出所有的真相。 不论是远古的诅咒,还是炼金世家的恩怨。不论是两者体内的容器,还是格雷夫斯家持有的圣石。不论是海巫和极寒巫师的目的,还是塔格利安与格朗乔伊的应对。 帕西瓦尔所知道的,赛比全都知道。 帕西瓦尔无比地信任着赛比,赛比也曾以为它终将会把秘密带入坟墓。毕竟它也知道帕西瓦尔把克雷登斯送走的动机,而动机的背后,格雷夫斯老爷已经做好了克雷登斯再也不回来的准备。 只是他已经是死人了,死人无法干涉活人的世界。世代服务于格雷夫斯家的赛比太明白这个道理,它也相信如今走到这一步是活人的特权。 活人有权追查死人没说出口的真话。 他们的谈话持续了多久,两人都没有意识到。 厨房热好的饭菜都凉了,紧闭的床帘外天黑下去又亮起来。 克雷登斯问了无数的问题,令他惊讶的是赛比竟然都能一一作答。 他好像把积蓄了几个月的注意力全部释放出来,他拼尽全力地理解着,暂时理解不了的也一一牢记。他也在这时才惊觉他仍然距离帕西瓦尔的生活很远,恍然帕西瓦尔当初所说的“你什么都不懂”到底指的是什么意思。 克雷登斯真的什么都不懂,而即便帕西瓦尔想说,也不知从何说起。所以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沉默着替对方做出决定。 很奇怪,听完所有的阐述后,克雷登斯没有哭。他的胸腔翻涌着各式各样的情绪,但没有一种能让他把眼泪唤出来。 赛比说得没错,他不配得到这个姓氏。即便帕西瓦尔活着,所有知情的人也认为男人该把他送走。 赛比终于不说话了,在克雷登斯没有继续追问时,它终于沉默下来。它又重新把头低下去,身躯伛偻成小小的一团坐在餐桌上。 也就在那一刻,克雷登斯意识到自己到底是谁——无论帕西瓦尔给他冠以怎样的荣誉和姓氏,他始终什么都不是。 他没有和帕西瓦尔并肩作战的能力,也无法拯救对方于水深火热。他既不能为帕西瓦尔分担丝毫的风险和负重,也不能在事后撑起格雷夫斯的姓氏,延续家族的荣光。 他只是一个包袱,一个累赘,除了给帕西瓦尔增添负担以外,他没有任何作用。所以所有的先祖都走了。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格雷夫斯的认可,其中也包括帕西瓦尔。 他甚至连处理帕西瓦尔后事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任由尸体搁置在红漆门内,假装它根本不存在,再耽溺于过往美好的记忆中。 但归根结底,这都是他的责任。即便帕西瓦尔已经不存在了,他也有义务守住对方生前守护了一辈子的东西。 他得对帕西瓦尔的死负责。 他得对格雷夫斯的姓氏负责。 哪怕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没有帕西瓦尔在身边的他,没有人再会替他揽下责任,没有人再为他做尽安排。 “我知道了。”过了很久,克雷登斯才轻轻地说了话。 “您知道什么了?”赛比从桌面站起来,它借着桌面的高度才能和克雷登斯平视。 克雷登斯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哑着嗓子说——“我会安葬他,我会……把一切继续下去。” 这是一句他最不愿意说出口的话。 可说出来了,他便向前跨出了第一步。 在克雷登斯真正行动之前,还发生了另一件事。那件事给他的影响不亚于在黑暗中划亮了一根火柴,虽然光线微弱,却照亮了死亡一般的黑暗——那便是塞拉菲娜的来访。 当时塞拉菲娜已经试图联系克雷登斯很久,但不论是戈德斯坦恩还是纽特都没有他的消息,塞拉菲娜也只能一等再等,等到克雷登斯自行走出老宅。 这一等,就耗了一个多月。直到克雷登斯和赛比谈话后又过了几天,孩子才打算真正走出去,并回一趟帕西瓦尔的公寓。 他需要看看公寓的情况,整理对方的文件和衣物,并将之收拾封存起来,为帕西瓦尔的后事做些准备。 出发前他给自己打了很大的劲,从前一天晚上开始他就洗了这段日子以来的第一个热水澡,吃了第一餐饭。虽然晚上睡眠仍然很浅,但好歹他睡了,真真正正地闭上眼睛,以要求自己必须入眠的态度躺在床上。 可第二天,当他进入公寓伪装墙的后面,看到原封不动的家具上甚至还残留着帕西瓦尔熟悉的气息时,他仍旧没有忍住泪水。 比起老宅,公寓留给克雷登斯的记忆更多也更深刻。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被帕西瓦尔带回来的地方,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走进了格雷夫斯先生的日常。 他记得头一回躺在这里唯一一张床上的一夜,压着对方的枕头,盖着对方的被子,浑身上下都裹满了帕西瓦尔的味道。他感觉到安全与温暖,睡了有生以来第一个好觉。 他也记得他在餐桌的一旁搅着餐巾纸为审判做准备,感受着帕西瓦尔的情绪随着自己的坦白起伏跌宕。 那支羽毛笔还静静地搁在笔架上,而帕西瓦尔听闻格林德沃所做的事后,将它和一卷羊皮纸扫落在地的一幕仍历历在目。 他还记得勒梅女士陷害他的那一回帕西瓦尔把他拽起的力道,记得对方压在身上的力道,记得男人撕扯他的衣服,他不停地踢踹对方的力道,以及他又被捞出房间,丢出门外的力道。 他衣着单薄地被关在门外,好冷也好害怕。他怕帕西瓦尔就此把他丢下,怕捧在手上的火星才刚刚暖了手掌,就被大雪熄灭。 他记得很多很多,记得每一件事的每一幕。 不论是跌落在浴室的疼痛,还是格雷夫斯先生不由分说的拥抱,亦或是每天早上麦片和牛奶的热度,以及夜晚时分从书房传出来的点点烟味。 帕西瓦尔的身影铺满了克雷登斯所有的记忆,所以孩子不能让自己停下。他只要一停下就会忍不住哭泣,而他已经为哭泣感到厌倦和点点难以言说的厌倦。 他飞快地收拾着房间摆乱的东西,用力地搓洗着换掉的脏衣物。他把床铺叠得一丝不苟好似从来就没有人住过,再把沙发上的被褥拢起,齐齐整整地收进衣柜。 他忽然读懂了赛比把老宅恢复得一丝不苟的动机,因为只有那样,才能让一切显得正常,也让自己也显得正常。 当他把帕西瓦尔办公桌上的文件摞进书柜时,他看到了一个小盒子。那个小盒子就放在几只装有雾气一样的东西的瓶子旁边。好奇驱使,他打开了盒子。 就在打开的一刻,他咬紧了牙关。 没错,那便是第三枚戒指。是与帕西瓦尔手上戴着的主戒咒术连通,与自己手上戴着的一模一样的戒指。只是他的戒指丢了,已经丢了好几个月了。 他不知道那枚戒指是否真的被敌人利用,并在杀害帕西瓦尔的过程中起到关键的作用,但当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抽出魔杖,将那枚戒指摧毁了。 既然戒指已经无法再让帕西瓦尔来到他身边或让他触碰到对方的体温,那他只希望它永远消失。他捏着魔杖的手在发抖,可当戒指碎裂之后,那种战栗的感觉却消散了。 他把盒子丢进了垃圾桶,最终离开了公寓。 这里有太多令人触景伤情的东西,而他暂时不想再被勾起更浓烈的悲愤。 但就在他出门之后,他见到了一直等在公寓外的女人。 他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于是本能地后退了两步。 但女人却没有打算走,她定定地望着克雷登斯一会,平静地道——“放心,我不是来安慰你或拘捕你。” 她上前走了几步,不顾克雷登斯一个劲往后退,把手搭在孩子的肩膀,向身后的墙面扬了扬下巴,示意——“让我进去坐会吧,我有事要和你谈谈,关于——帕西瓦尔。” “主席?主席找了克雷登斯?!” 奎妮不敢相信,她愣了片刻,见着蒂娜点点头,她又赶紧回身把厨房门关上,快步迎上前——“克雷登斯出来了?!不……我的意思是……主席怎么找到他的?” “对,他出来了。”蒂娜压低声音说。她也没有亲眼目睹主席离开,但在她去办公室找主席签名时听到了傲罗的议论,并得知——“说是要和默然者接触,纽约没有第二个默然者吧?” “现在连唯一的一个也没有了。”奎妮纠正,她不安地皱起眉头,又道——“可是她去找他做什么呢?主席不像是会安慰人的样子,该不会又有什么罪名扣在克雷登斯头上吧?” “不是。” 蒂娜从桌子那边绕过来,走到奎妮身边坐下。 她抓住奎妮的手,神秘兮兮地道——“但我想可能是要和他通气和对口径。你知道……帕西瓦尔死亡的消息还没有公开,主席看似也不想公开,她还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就任安全部长的职位,所以还得再保密一段时间。” “这怎么可能保密?”奎妮又好气又好笑,“就算拖得再久,这也迟早得公之于众。到时候别人更会对她长时间隐瞒帕西瓦尔的死亡讯息而抱以微词,那岂不是更——” 但奎妮没有说完,她看到了姐姐细微的表情变化,出于好奇,她第一时间读了蒂娜的思想。当她看清蒂娜的猜测时,不仅倒吸一口凉气——“这、这真有可能!?” “……我说了我不喜欢你读我的思想,”蒂娜无奈地抱怨了一句,摇摇头重新把话题扯回来,“之前主席找我试着联系克雷登斯时稍微提到过这件事,但她强调这只是理论——因为实现它需要太多的条件。” 奎妮怔了好一会,在不读姐姐思想之后,她还是没法确定蒂娜不是在说笑,反问——“你确定我们是在谈同一个话题吗?让死人复活的话题?” 蒂娜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 他们确实是在谈论“复活”的话题,但就从塞拉菲娜那里得知的信息,现在蒂娜也不敢肯定到底帕西瓦尔算不算得上是个“死人”了。 那场战争炸碎了他的灵魂,以至于帕西瓦尔根本没有坐上灵魂马车。他的魂魄散落在老宅的周围,因为太过破碎而无法形成自主意识,所以活人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但是——“如果把他的灵魂碎片捡全了拼回来,那他的灵魂就有可能重归完整。”蒂娜说。 奎妮似懂非懂,她思考了一会,又提出了疑惑——“可是肉身没有了,我是说……那么多个月,他的肉体应该已经腐烂得差不多了,就算把他从棺木里挖出来,那——” “他压根没有下葬,”蒂娜打算了妹妹,眼神一凛,“他被赛比放在老宅的一个特殊的房间里,据说那个房间……能防止尸身不坏,让肉体始终鲜活如初。” 而一旦有了灵魂又有了肉体,在理论上,似乎也—— “我说的只是可能——注意我的措辞,孩子——” 塞拉菲娜皱起眉头,扬起手示意突然站起的克雷登斯坐下。她已经非常谨慎地筛选词汇了,目的就是不让对方抱以太大的期望。 但显然,即便她把这种可能性降到万分之一,孩子仍然因万分之一而欣喜若狂。 克雷登斯张大了嘴巴,好半天没明白塞拉菲娜的手势。不得已,塞拉菲娜只好又亲自摁住孩子的肩膀,将之牢牢地压回沙发。 “这也是我一直没有公开他死亡讯息的原因,”塞拉菲娜也坐回原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不确定你知不知道那个房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个房间,帕西瓦尔没有对我详细说过,所以——” 塞拉菲娜没有说完,她仔细地观察克雷登斯的表情。克雷登斯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点头。 其实塞拉菲娜知道的也不多,但由于和格雷夫斯家是世交,或多或少也听闻过他们家豢养的一种神奇的生物。现在她倒是直接从孩子的反应中得到了证实,那计划或许又多了一分施行的可能。 克雷登斯明白那间房大概就是指豢养尸灵的那一间,帕西瓦尔的身体看上去确实毫无腐烂和僵化的迹象,所以才和睡着了没有两样。 “有灵魂又有鲜活的肉身,再加上这是他本来的肉身,那大概在理论上可行。”塞拉菲娜嘴角抽搐了一下,强调——“听清楚了,理论上。” 克雷登斯哪管什么理论不理论,对他来说这就是可行。 这是他这几个月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他甚至已经兴奋到不懂该露出什么表情。 塞拉菲娜需要这股劲头,她默默地在万分之一的可行性上又多添了一点,现在大概是万分之三了。 克雷登斯激动了好一会,才稍稍冷静下来,强忍着呼之欲出的狂喜,颤抖着声线问——“那……我、我需要怎么做?” 这倒是问到点子上了。这也是塞拉菲娜来找克雷登斯的关键。 首先,她不是帕西瓦尔家的人,她对格雷夫斯老宅肯定不如克雷登斯了解。她甚至刚刚才确定帕西瓦尔家确实豢养尸灵,而帕西瓦尔的肉身果然放在里面保鲜。 其次,在她真正决定与克雷登斯谈话之前,通过各种渠道事无巨细地了解过孩子的背景。她听闻了孩子体内除了默然者以外,存在的另外一种东西,而那东西对于复活帕西瓦尔来说,则至关重要。 再次,她不可能亲自参与这件事。她是国会主席,身份特殊则不能轻举妄动。 可与她一同参战的四名亲信傲罗中两名已光荣牺牲,另外两名也还躺在医院里,正处于康复阶段。而她又不可能指派其他非心腹的人去做,否则那些奇怪的指令必然引来他人的猜测,怀疑她动机的同时也会有更多的流言蜚语传出来,引发国会内部的骚乱。 当然,她也不打算让戈德斯坦恩姐妹去做。不是对于她们能力的不信任,而是她们可以与这些事情无关,那就没必要把她们也牵涉进来,毕竟——“虽然有非常小的可能复活帕西瓦尔,但你要做的是一些非常不好的事情。” 这仍然不在克雷登斯考虑的范围内——“没有什么比现在更不好的了,您说……您说了,我就去做。” 但塞拉菲娜仍然没有说话,她依旧用那种审视的目光盯着孩子一会,直到敏锐的克雷登斯恍然大悟,再补了一句——“后果……我、我全部承担。” 塞拉菲娜点点头,这就可以了。 说到底,她带来的不一定是真正的希望,也有可能是不切实际的空谈。她必须要让孩子做足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心理准备,这样她才有可能把唯一的不是办法的办法说出来。 “你需要把帕西瓦尔的灵魂碎片全部找到。”塞拉菲娜说,“让帕西瓦尔家的尸灵帮忙,将灵魂重新拼凑起来。” 这并不容易。 虽然尸灵会缠上看见它们的人类,但想让它们听人的指令却很难。而达到命令尸灵的目的,只有三种途径—— 其一为此人便是凝炼尸灵的人,那尸灵就会将之认成唯一的主人——格雷夫斯的先祖便是如此。 其二则是由原先的主人将自己的权利与身份通过仪式过到另一个活着的人身上——帕西瓦尔便是以此继承。 而第三种方法却鲜少人用,因为——“你既没有凝炼过尸灵,帕西瓦尔也没有把权利转交于你,那你只有用你身上的某一样对它们来说有价值的东西去换,它们才有可能听你的话,替你捡拾并拼凑帕西瓦尔的灵魂。” 一物换一物,与尸灵交易。 “容器。”克雷登斯一点即通。 塞拉菲娜不由得扬起眉毛,看来孩子的悟性比她认为的强多了。她甚至都用不上审问,孩子便主动地又替她证实了另一个猜测。早先她就怀疑过帕西瓦尔让克雷登斯离开的动机,只是话题太禁忌她也三缄其口。现在倒好,克雷登斯干脆地承认了。 这是一个不设防的孩子,塞拉菲娜庆幸自己不是坏人。 她赞许地点点头,继续说道——“那是让你被默然者蚕食多年却没有丧命的根本,它可以让尸灵获得自由并消散其体内的怨气。一旦它们吸收了容器的力量,则可以变成普通的幽灵继续徘徊在世间,也可以搭乘任何一辆灵魂马车离开而不受原先封印的禁锢。” 但这不是唯一的交换条件,毕竟尸灵的凝炼倾注了魔法师强力的咒语,要想让尸灵顺利吸收孩子体内的容器,并将禁锢自己的咒语剥离,则还需要特定的阵法、药剂和一个替代品—— “你便将成为尸灵的替代品。我是说……你的灵魂。”塞拉菲娜上下打量了一下克雷登斯,确定孩子的表情没有剧烈的变化后,继续道—— “现在你还活着,还感受不到过到你身上的咒法带来的禁锢。但如果你死了,你的灵魂则接替上一任尸灵未尽的职能,待在那个满是咒语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直到主人放你自由,否则永世不得解脱。” “我愿意。”克雷登斯斩钉截铁。 他的回答干脆得让塞拉菲娜以为他没听清。 她轻笑着摇摇头——“不,你不明白。如果你进行了交易,尸灵最多只能帮你把帕西瓦尔的灵魂拼起来,但无论灵魂最终能否复活帕西瓦尔,你死后都会变成尸灵。你要不就被更强大的魔法师带走并重新凝炼,要不你则将永远困在原地。封印是封在大地上的,哪怕老宅毁了,房间毁了,你也会离不开束缚你的方寸之地。” 但克雷登斯仍然重重地点点头,一字一顿地重复——“我愿意。” 在当下没有什么风险不值得克雷登斯去冒,只要能让帕西瓦尔活过来,就算让他到地狱的火湖边采集火种,他也在所不辞。 塞拉菲娜轻抽了一口凉气,她日后大概会被帕西瓦尔怨恨至极。 帕西瓦尔必然是知晓这种分离容器的方法的,但却没有这么做反而让孩子离开,恐怕也是不愿意克雷登斯死后变成那种怪物,而塞拉菲娜所做显然违背了帕西瓦尔的初衷。 但现在想让帕西瓦尔活过来的可不仅仅只有塞拉菲娜一个人,还有克雷登斯,以及美国魔法国会的安全部。他们仍然非常需要他,那这一点点怨恨,塞拉菲娜也只好认了。 何况,这一切还是以帕西瓦尔能醒来为前提。倘若不能醒来,所有的假设都是空谈。 “与什么?与什么交易?”纽特没听明白,他没接触过尸灵这种神奇生物。 “尸灵……”克雷登斯捏着手指,小声地又重复了一遍,“就是……一种被术法处理过的冤魂……” “哦,那东西我听说过。”蒂娜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比纽特多懂一种神奇生物,虽然那玩意实在没有纽特箱子里的可爱——“需要什么特定的阵法和药剂?即便……即便你说你是尸语者,也必须要那些东西吗?” 对,即便克雷登斯是尸语者,也必须要那两样东西。 毕竟容器是长在他体内的,如果不通过某种仪式,纵然他能和尸灵能顺利交流,尸灵也拿他体内的容器没有办法,他也无法自主奉献出来并完成交易。 “药剂是什么成分?”纽特追问。 “一种毒液……双头海蛇的毒液……”克雷登斯回答,“听说……巫师街里一家叫格朗乔伊的店里会有毒液和阵法图……” 克雷登斯话音刚落,纽特和蒂娜却不约而同地惊呼——“怎么可能?!” 克雷登斯吓了一跳,抬头看看纽特,又看看蒂娜,虽然两人否决的出发点不同,但双方脸上都挂着一副震惊的表情。 纽特则按耐不住,率先开口——“双头海蛇是非常稀有的,它几乎不会浮出海面,只存在于深海之中,而且自身周围有一圈强大的咒术保护着它,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见过它后还能完整地回来。” 巫师称那块有双头海蛇出没的区域为“怪物三角”,而麻鸡则称其为“魔鬼三角”或“百慕大三角”。它位于东大西洋的一个三角地带,是现今唯一的、传言有双头海蛇出没的鬼区。这不仅在魔法世界,在麻鸡世界也是航海和飞行的禁区。 虽然这次的断崖岛之旅让纽特见识了海巫的力量,但他也相信即便海巫能拿到这种毒液,它也肯定是无价之宝。 “格朗乔伊即便有,也绝对不会给你。”蒂娜接话,“你不了解那家店的店主,我接触过几回,他是一个无耻之徒,你去请求他帮忙,无异于把脖子伸到他面前让他吸干你的血!” 蒂娜和他接触过几次,每回都是有人举报他向外兜售了违禁品。 可偏偏每一次她都抓不到确凿的证据,只好关押他一天又把他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她对这个人早就恨得牙痒痒,可帕西瓦尔却与之走得很近。 “我听奎妮说他还向帕西瓦尔长期供给一种大脑封闭的药剂,你知道那个药剂的副作用是什么吗?”蒂娜提高了声调,气势汹汹地对克雷登斯道——“它会让帕西瓦尔越来越依赖这种药剂,然后突然有一天——”蒂娜双手一拍——“他什么都不再记得。” 克雷登斯当然不知道,听到这话时他也愣了好一会。 片刻之后他又把头低下去,继续沉默地掰着手指间的死皮。 他是来寻求蒂娜和纽特帮助的,他不知道格朗乔伊店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和陌生人说话。可看两人的态度,他已经不打算把请求说出口了。 他不是不相信两人的理由,只是他更明白,这是当下仅剩的、能救帕西瓦尔的办法了。 那不管有多困难,哪怕是独自一人,他也要试一试。何况他并不打算仅仅是“请求”格朗乔伊帮助,准确地说,克雷登斯是“非要”对方帮助自己不可。 TBC 第27章 (26)褪茧 克雷登斯没有独自去过巫师街,更不要提去格朗乔伊的店了。他的原意是把赛比一起带上,但考虑到之后或许得再去魔法国会一趟,便又打消了念头。 “您一个人可以吗?”在克雷登斯于镜子前整理着装时,赛比忍不住发问。 那一身帕西瓦尔为他选择的巫师袍子把他衬托得非常精神,环扣上的纹章标志也彰显出其格雷夫斯家血脉的身份。 “可以。”克雷登斯努力让语气变得更肯定一些。 其实他也不知道可不可以,他只知道这是必须的。 他向赛比要了一张地图,地图上标明了到达魔药原料店最简单的路线。克雷登斯再三确认后又让赛比加了一条到达魔法国会的虚线,一旦他拿到毒液和阵法图,他将第一时间与塞拉菲娜联系。 他已经不想再耽搁下去了,不管究竟能不能复活帕西瓦尔,他都受够了煎熬与等待,他迫切地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即便答案有可能将他送上天堂,或彻底地打入地狱。 他还没有幻影移形的能力,所以整个过程都必须徒步或搭乘麻鸡的交通工具。这也让忐忑的心情持续了一路,直到他进入巫师街内,心情才稍微稳定了一点。 小精灵在地图上施了魔法,带有克雷登斯名字的小红点在地图上移动,这让他能在七歪八拐、错综复杂的巫师街中更直观地找到原料店的位置。但魔法维持的时间是有限的,如果不能赶在三个小时内解决问题,回来的路线就只能凭借记忆了。 进入巫师街后克雷登斯的步伐变得很快,几乎算是小跑起来。不过当他真正站在那条小道的入口时,他还是停住脚步并深呼吸了几回。 格朗乔伊原料店非常靠近国王大道,但不知为何这条岔路的人烟却非常稀少。之前克雷登斯也和部长与奎妮来过一回,不过他没有走进去,仅仅位于街道的入口。那时他被奎妮拉住了,并第一次看到了灵魂马车的模样。 当时他的注意力全被静谧飞行的马车吸引,无心观察小路的状貌。现在看去,它显得萧条冷清。零星的店铺或大门紧闭,或稍微敞开了一条缝。时不时地,门铃声频繁地、交错地响起,但奇怪的是却见不着顾客进出。 如果不是赛比画了明确的路线,恐怕他压根不会找到这里。毕竟它看起来就像快要废弃一样,指不定再过一两年就会拆迁重建。 他把地图卷起来攥在手上,朝小路迈进。 但还没走几步,就在他踩上晦暗的、细碎的石头铺就的路面之际,一切竟瞬间换了模样。 所有的景物在他眼前形成重影,而重影扩散再重新凝聚,街道真实的面容才真正呈现于孩子面前。 首先让他感觉到异样的是周围的温度,克雷登斯仿佛走进了一个巨大的冰柜,周围的空气在他进入小路的瞬间下降了好几度。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努力定了定神。 而当他定睛再看,原先设立在街道两边的、三三两两门可罗雀的店铺也全都不见影踪,取而代之的是两排相互推挤着建起的店面,高低不一、参差不齐,往来的顾客却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所有店铺的门口都栽着一些一模一样的、高达腰际的植株。它们有着粗矮的枝干,却又在枝干上长出纤长的丝绦。丝绦的长度几乎与枝干等长,有些甚至垂到了地上,随着顾客进出带来的微风飘飘荡荡。 每一株植株上都挂有一个小铃铛,当顾客进入或出来,铃铛便随着晃动的丝绦发出清脆的响声,并从铃铛内飘出一阵紫色的雾气。 克雷登斯从帕西瓦尔书房的藏书中看到过类似的介绍,这是一种用于障眼法的植物。之前会大批布设于麻鸡与巫师世界的分界,后来也广泛栽种于官方魔法部门的门口。 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给建筑物营造大范围的伪装,让经过却没有踏进来的人意识不到建筑区域的存在。 而这条街道采用了这种防护手法,想来也是为了让交易更加隐蔽,其中必然有某些店铺贩卖着一些对顾客或店主都不好见光的东西,才会用其保护双方的隐私。 这样的想法让克雷登斯更加确定那家店铺里有他想要的东西了,他捏了捏拳头,又看了一眼地图后,把地图叠好,装进口袋,朝左边手第二家门面走去。 没进街道前,这是一家没有招牌的店铺。可进入街道后,克雷登斯觉得这家店实在太好认了,还没走到近处,便能看清招牌上雕刻着一个巨大的花体G字。 字母上方趴着一条状貌浮夸的章鱼,章鱼的触手来回蠕动,眼睛也滴溜溜地转着,察觉克雷登斯靠近后,则死死地盯着孩子的方向。 克雷登斯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于是他往左边挪了一点,可圆滚滚的眼睛也往左边看一些。孩子又往右边闪躲几步,它的目光便一瞬不瞬地紧随其后。 这着实令克雷登斯头皮发麻,他只好不去看它,强行忽视那可怖的眼神和令人作呕的触手的扭曲与伸展。 这家店铺与隔壁铺面相比,顾客并不算多,透过玻璃窗只看见一男一女正在选购商品。 店员是一个身形瘦小却眼神机灵的年轻人,他眉飞色舞地向两人介绍着什么,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叫人不安的狡黠。 克雷登斯咽了一口唾沫,等着两人交了钱并从店内离开后,他才从街对面走过,用紧张得发凉的手指推门进入。 此刻他多么希望赛比就在他身边,多一个人——哪怕只是小精灵——都能给他壮壮胆。这样的念头甚至在他推开门的刹那还在澎湃,以至于他都想立马收回迈出的右腿,先回老宅再说。 可克雷登斯压根没把他要做的事情和赛比说清楚,他只是告知其要去巫师街买点东西。而也好在赛比没有追问的权利,否则小精灵很有可能也像蒂娜和纽特一样劝他不要做这种逆天而行的冒险——纵然小精灵对帕西瓦尔的思念绝对不亚于克雷登斯,但复活死人的事哪怕在巫师世界也是极大的禁忌。 想到此,克雷登斯又甩甩头放弃了。既然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实在不想再听别人给他分析利弊了。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其中利弊,毕竟最终要付出代价的是他自己。可如果不献出死亡之后的生命,恐怕他连活着的生命都找不到维系下去的意义。 他的思想很简单,这是好事——毕竟越简单的想法,越容易让人执着到底。 但事情的进展并不顺利。 进入店铺之后,格朗乔伊只是略微地瞥了一眼,便注意到环扣上的纹章,第一时间认出了孩子的身份。 可当克雷登斯把来意说明,并鼓起胆量直视格朗乔伊时,他只得到了后者的一声轻笑,以及一句不负责任的搪塞——“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消息灵通的格朗乔伊当然认得出眼前的人是谁,就算没有正面接触,也早就对格雷夫斯家的“养子”略有耳闻。只是他没想到这个被称为“哑炮”和“默然者”的小子会在自己好不容易规避了纽约的风波,重新开店后不久就亲自找上门来,嘴里还说着那么个不切实际的要求。 他当然不打算应允,所以随便找了个借口让孩子知难而退。 岂料克雷登斯被问住了,傻傻地愣了一会后,竟真的走出门外重新审视店铺的名称,确定之后再次走入,认真地回答——“没有,就……就是这里。” 格朗乔伊有点惊讶,但更多的是觉着好笑。 先前就听说过帕西瓦尔收养的孩子有点傻,现在看来傻气还不止一点点。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故作狐疑地再次反问——“是吗?你真的确定是这里?可我压根没听说过你口中的毒液和阵法啊!” 克雷登斯被对方的表情弄得有点迷糊,他局促地往前走了两步,对自己的不确信还是让他又一次走出门外,第三次确定了店铺的名字。 此刻格朗乔伊忍笑忍得都快内伤了,他完全没料到这小子傻成这样。不过想来也是,如果不是养子又傻又是哑炮,帕西瓦尔也不至于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如果帕西瓦尔还在,格朗乔伊是万不敢捉弄克雷登斯的。但现在格雷夫斯不在了——没错,即便塞拉菲娜没有公开消息,但格朗乔伊来自于断崖岛,他有另外的途径得知纽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及事情的结果究竟怎么样。 但克雷登斯却固执得可怜,他被糊弄着三次出去确定店名的模样让格朗乔伊都懒得再和他多费口舌。所以当他再一次绕回店内,再一次无比认真地回答了格朗乔伊的玩笑话时,后者决定结束关门之前的小小消遣,直接送客——“我说了,我没听说过你讲的东西,你走吧,我今天得早点关门。” 而此时克雷登斯终于反应过来,有些生气地质问——“你、你是在戏弄我?” 格朗乔伊轻笑着耸耸肩,答都不答,专心把桌面的海怪小塑像装回盒子。他今天确实要早点关门——这一点他没有说谎——晚上他得参加一个聚餐,那会让他结识更多的新买主。 克雷登斯没有动。他站在店铺中央,被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包裹。 店内的空气好像更冷了,冷得他牙关都不由自主地打颤。但他仍然拼命地维持着镇定,上前几步,走到柜台前,又重申了一次——“价、价格好商量……但、但我需要那两样东西,我知道您店里一定有,您出什么价格都、都可以……” 说着他用手摁住了盒子想阻止格朗乔伊的动作,却被那个古怪的雕塑刺了一下。他赶紧把手抽回来,只见塑像动了起来,海怪拿着的三叉戟正对着克雷登斯,在他把手摁上去的时候狠狠地戳破了孩子的指尖。 “别碰,碰坏了你赔不起。”格朗乔伊漫不经心地怼了一句。 但克雷登斯似乎还念念不忘自己的身份,在外衣上擦擦血迹后定了定神,竟张口对格朗乔伊解释——“我是……我是克雷登斯·格雷夫斯,我现在需要这两样东西。我、我会以格雷夫斯的名义感谢您所做的一切,日后我一定会——” “不,先生,我想你误会了,”格朗乔伊压根没听完,就笑着打断了他。摁着盒子挪到一边,话里充满了戏谑与调侃——“我不认识什么格雷夫斯,这世上——大概也不会再有什么格雷夫斯了。” “但格雷夫斯……帕西瓦尔·格雷夫斯——” “不,先生,”格朗乔伊还是没有听完,他扬起手,无辜地撇撇嘴,一字一顿地提醒克雷登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桑德利和极寒之地的巫师好像已经把这个姓氏从世上带走了,帕西瓦尔·格雷夫斯已经死了,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话就像一把刀一样,一下子捅进了克雷登斯的心脏。 克雷登斯不需要别人提醒他帕西瓦尔的现状,尤其还是出自这么个完全不把格雷夫斯家放在眼里的家伙。 克雷登斯小幅度地摇着头,喃喃地道——“不是的……他只是还没有醒过来而已,所以我需要那两样东西,如果有了它们……” 自孩子进门提到要求开始,格朗乔伊或多或少也猜到其目的。只是复活这种事太天方夜谭,而他不打算把那种稀世珍宝般的毒液投资给一个几乎不可能回本的项目。 “你有这闲工夫执着于一个已经倒了的靠山,倒不如用你当初混进格雷夫斯家的伎俩找找下家,趁早行动。” 格朗乔伊把盒子往货架上一搁,转过身来抱着双臂。他没理会孩子的辩解,更尖刻地说——“我免费提醒你,小子,像你这样的小年轻纽约多了去了,你再不下手,别人可就抢先了。” 克雷登斯咬紧了牙关。这话让他很不舒服,可他竟语塞地不知如何反驳。他非常讨厌别人用类似“巴结”的词汇揣测他留在帕西瓦尔身边的意图,那不仅仅是在污蔑他,还是在侮辱帕西瓦尔。 但格朗乔伊还不打算停止,他时不时抬头瞥一眼克雷登斯,继续拾掇着桌面的零碎。 他是个生意人,他太清楚高风险的投资需要高回报作为诱饵。可偏偏帕西瓦尔活过来这个回报对他并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虽然他和格雷夫斯家有过深交,但局势在转变,相信不久之后格雷夫斯家便会树倒猢狲散——正如当下的桑德利家族一样——那他便没必要再守着一座已被挖空的金山。 所以在他看来,克雷登斯也一样。他们都是生意人,只不过做的生意不一样罢了。 “喜欢你这类小年轻的有钱巫师很多,虽然你愣头愣脑的,但模样不错。如果你愿意可以交点定金,我帮你弄到一两个混进舞会的机会。当然了,我也有点短效的药剂,可以帮你在后半夜来临之前克服口吃,你知道,等到了后半夜——” 格朗乔伊发出一声令人更加不快的尖笑,朝克雷登斯眨眨眼——“到了后半夜你的嘴也不需要说话了,不是吗?” 克雷登斯彻底被这一席话气到了。他眼眶发红,更用力地捏着已被冷汗浸透的手心。若不是默然者已经从体内祛除,或许此刻已经爆发了。 格朗乔伊终于把东西收拾完了,走到店铺的门口回头看向孩子,可孩子仍然没有半点表态的意思,于是他干脆把门拉开,做了个请的手势——“哦,看来你还得考虑,那考虑清楚了可以来找我,现在我真的要关门了,平日里早上十点到下午四点开门。” 见到格朗乔伊驱逐的意图已非常明显,克雷登斯才拼命压制住亟待炸裂的怒火,着急地跑到门边,推搡着把门关上,做出最后的、好声好气的请求——“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拜托您了,我真的很需要那些东西。它不仅对我来说很重要,它还——” 虽然格朗乔伊早已心知肚明,但站在克雷登斯的角度却没法把真正的原因说出来。情急之下克雷登斯也不解释了,他抓住格朗乔伊的手腕试图打消其送客的趋势。 却不料格朗乔伊突然把手一抽,毫不留情地推了孩子一把,瞬间换了平和的表情,厉声警告——“不要靠近我,小子!我说了我没有你要的东西,你再纠缠下去我就报警了。” 见着克雷登斯又固执地站在他面前,却根本没被逐客的态度动摇时,格朗乔伊也没了耐心,再次把大门拉开,要把巡逻的傲罗叫进来。 他实在没工夫耽搁了,他还得回去把油腻腻的头发打理一下。他真的很忙,而他一点也不想自己的心情被一个屁事都不懂的傻小子扰乱。 可正当他握住门把并向内拉门的刹那,一束咒光突然打在他的手上。他手一松,大门“砰”地合上。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那束咒光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门廊飞去,干脆利索地把铁闸门也拉了下来,阻断了格朗乔伊去路。 顷刻间,店铺彻底隔绝了街道熙熙攘攘的嘈杂和过于明亮的光线,只剩下突如其来的寂静,和紫色壁灯透出的晦暗的灯光。 而克雷登斯仍然位于店铺的中央,不知何时已掏出了魔杖。 “为什么一定要弄成这样呢,小子?”格朗乔伊转过身,摊开双手。 虽然格朗乔伊长时间不在断崖岛,也不参与家族的大部分法术修习,但他好歹也是个海巫,而克雷登斯显然没有与海巫对峙过,他见识到的都是如莱马洛克一样友善的人。所以即便孩子已经露出了进攻的姿态,格朗乔伊却一点也不惊慌。 克雷登斯刚想开口说话,格朗乔伊却压根没有听的意思。张开手的瞬间,搁在左侧的罐子立即掀开,里头迅速爬出了两条小臂粗细的蛇。 克雷登斯一惊,立即向后闪躲。虽然他知道格朗乔伊不会轻易交出毒液和图纸,但他以为对方的抵抗也和他一样会拿出魔杖,就像他曾经对付过的几个小混混,却万没料到对方不用魔杖的同时,还能如纽特一般操控动物。 但想来也是,莱马洛克也不用魔杖,甚至还能轻松地和利维坦之类的巨怪交流,那操控几条蛇对海巫而言,估计也不在话下。 当然,格朗乔伊也没有伤人的意思。虽然他不会出任何价码购买一棵已经从根部枯死的树,但他只是想放出蛇吓唬吓唬孩子,把对方吓走最好,吓不走也能让那两只小宠物咬一口,麻痹之后再丢出店外。 他应付过很多上前找麻烦的家伙,大部分人对于能操控动物的巫师都有畏惧。所以只消把几条毒蛇或者蝎子蜘蛛一类的东西放出来,大多数时候都能免战。 格朗乔伊不喜欢动粗,说到底和气生财,闹出人命或见了血,谁都不好交代。 可惜他估测错了,现在压在克雷登斯心头的只有帕西瓦尔的性命,而在这个问题上,孩子压根没打算退缩。 克雷登斯仅仅后退了两步,便调整了心态正式反击。他朝那两条匍匐前进的蛇轮番射出咒语,由于慌乱,射了好几次才击中其中一条。 他用的只是很轻微的攻击咒,但当咒语烧到蛇的鳞片时,仍然灼出了一个小小的凹痕。 这一下却让格朗乔伊大为光火。他咒骂了一声,举起右手,其中一条蛇便反射性地抽搐了一瞬,迅速扬起脖子,不顾鳞片上的伤痕,更凶猛地吐着信子。 他的手掌模仿出蛇头的形状,越来越高地抬起,那条蛇便也随着手臂的起伏,一点一点朝克雷登斯逼近。 克雷登斯微微滞怔了片刻,赶紧又甩出一道咒光。但这回两条蛇都提高了警惕,迅速左右闪开,躲过进攻。 它们交错着朝克雷登斯逼来,克雷登斯一边继续防御,一边不住地解释自己并不想这么做。 但格朗乔伊不这么想,伤了他的宠物和伤了他本人一样,他很心疼,当然也会很生气。 所以当两条蛇行进到距离孩子两米左右的位置时,他举起右手朝克雷登斯一指,其中一条蛇便像弹簧一样一跃而起,奔着克雷登斯的方向扑去。 与此同时他的另一边手也挥动起来,做了一个握拳的姿势,另一条蛇便蜿蜒着冲向克雷登斯的脚踝。 克雷登斯侧身躲过,扑来的蛇险要地与之擦身。它撞在身后的货架上,却又灵活地重新盘起身子。而另一条也一并绕到了孩子脚边,张开血盆大口咬向脚踝。 克雷登斯赶紧抬腿一踢,勉强地把蛇身踢开,它张口一咬却扑了个空,又马上恢复进攻的态势,继续等待时机。 克雷登斯则踉踉跄跄地站好,打转杖尖指向蛇头。由于情况紧急,他压根没意识到漫上心头的咒语已经改变,情急之下放出的咒语十分凶狠,咒光化作一道锐利的白光朝蛇头射去。 说巧不巧,这一记正好打中了蛇的眼睛。 瞬间,被咒光灼瞎的蛇眼血如涌泉,流出汩汩墨绿色的血浆。它狂躁起来,来回翻腾挣扎,蛇尾和蛇身撞到了货架,上头的瓶瓶罐罐一个接一个摔落。 格朗乔伊赶紧平铺了抗摔咒,让掉下的瓶罐落在距离地面上方不足一寸的地方。接中落下的货物后,他平举双臂,所有的瓶罐又恢复原位。 而地上的蛇也在片刻之后停止了挣扎,睁着一只独眼凶狠地盯着克雷登斯。 “好样的,现在可没有你的帕西瓦尔护着你。”格朗乔伊冷哼一声,随即后退几步,给他的两个小宠物留足进攻的空间。既然孩子打算放开胆量来和自己干架,那他也没有手下留情的必要。 克雷登斯的魔杖仍然对着地上的那条蛇,注意力也确实被格朗乔伊带到了独眼蛇的方向。所以压根没料到先前被甩到货架上的另一条蛇又一次扬起了脑袋,在格朗乔伊收在大腿旁的手指的指示下,再度袭向了他。 这一次克雷登斯没有躲过。 那条蛇狠狠地咬向孩子的后背,并以最快的速度注入了它的毒液。 克雷登斯惊呼一声,立即往背后抓挠。可那条蛇死命地咬紧他的血肉,硬是不肯松口半分。 格朗乔伊笑开,独眼蛇也赶紧后撤,在主人的指挥下重新钻进罐子。 “不要白费力气了,不等到猎物彻底麻痹,我的宝贝是绝对不会松口的。”格朗乔伊笑盈盈地望着拼命挣扎的克雷登斯,等着孩子挣扎的力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你还有十分钟,还有什么想交代的吗?不过你交不交代都一样,反正我也不会替你传达。” 格朗乔伊为自己开的玩笑笑起来,他最喜欢看着别人恨他却又拿他没有办法的样子。那是一种胜利的喜悦,它所带来的欣快不亚于白送他几块金条。 克雷登斯剧烈的动作只会加速毒液在体内的扩散,或许还用不了十分钟,克雷登斯就会慢慢跪在地上,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而格朗乔伊需要做的只是把孩子从后门送到斜对面的马路边,等到巡逻的傲罗自行发现即可。 可他却想错了。 他的消息虽然足够灵通,但他却不知道帕西瓦尔对孩子而言重要到什么地步。失去帕西瓦尔的悲伤已经把克雷登斯掏空了,如果不能救活帕西瓦尔,孩子全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完好地出去。只是他始终克制不了自己说话时的颤抖和走路时的僵硬,以至于总是给人一种怯懦胆小的错觉。 但这确实是错觉,尤其在当下。 克雷登斯早就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大胆。他就像落水的人一样,已经站在死亡的边缘,严重的呛水让他窒息难耐,而只要让他抓住了任何东西——任何——他就会死死地拽紧,要不就被救起来,要不就拖着别人一起去死。 他胡乱地摸索着后背,直到抓住了蛇的身躯。 只见他咬紧牙关,硬生生地把那不肯松口的蛇从背后扯下来。 蛇嘴扯裂了外衣,也扯裂了皮肉。它的嘴边鲜血淋漓,除了挂着被撕出来的一截布料外,还有点点的皮肤粘在上面。 克雷登斯闷哼了一声,迅疾捏紧了蛇的脑袋。他直直地走向角落的格朗乔伊,在后者开始表现出惊慌并打算把门再度打开时,朝着门锁狠甩魔杖,将大锁也牢牢地扣上。 他的手臂和腿脚都开始抽搐痉挛,按理说已经不可能使出咒语了。但克雷登斯知道如何封闭感官,知道如何清醒却又自欺欺人地让肉身排除所谓的痛苦。那是让他在连续施咒和训练过程中保持良好状态的秘密,也是帕西瓦尔训练傲罗或训练他的方式培养出的习惯。 所以即便克雷登斯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他却能凭借顽强的意志力减缓体内麻痹感的扩散。他无法准确地把控力道,捏着蛇的力气几乎把蛇生生掐死。 他也感知不到脚底踩在地上的触觉,但他仍然能指挥双腿继续迈进,维持着原本就僵硬的姿态,举着魔杖把格朗乔伊逼到更角落的地方。 格朗乔伊更慌了,孩子爆发出的狠劲让他害怕。他赶紧扬手,凭空把货架拉过来,砸向克雷登斯。但克雷登斯根本不躲,能用咒语劈碎的就劈碎,不能用咒语劈碎的就任由它砸在身上。 蛇毒的麻痹作用让他的感官变得迟钝,周身僵硬如慢慢石化一般的感受让他无法真切体味到玻璃碎片正划过皮肉。 他走到距离格朗乔伊五六米的地方停住,借着魔杖一直指着的方向,朝男人的右手手臂再次射出了咒语。 杖尖射出的白光化成了一截光锥,将格朗乔伊挥动的手臂凿穿,并死死地嵌进墙内。 男人试着把光锥拔掉,却因剧痛惨叫起来。 而克雷登斯却没有停止,他一边抽搐着转动魔杖,一边从砸毁的货架木头堆中招徕一块真正的木榫。在收回光锥的同时,木榫顺势掷去。 就在光锥消失的刹那,木榫准确无误地就着手臂的血口插去。 男人更剧烈地叫喊起来。 克雷登斯则继续转动着魔杖,让那木榫顺着墙壁一点一点往男人的方向靠近,一点一点把手臂撕裂。 格朗乔伊彻底慌了。他大喊着让克雷登斯停止,两只眼睛因疼痛而充血通红。 但克雷登斯还是没有停止,直到他走到格朗乔伊面前,俯下身子用魔杖杖尖抵着男人的下巴,左手则翻开被擒住的那条蛇的蛇嘴,将露出的尖牙毫不犹豫地扎进格朗乔伊的脖颈。 现在,格朗乔伊也中毒了。他们的时间都变得很紧迫,十分钟,或者五分钟。克雷登斯不知道,他只知道对方一定会比自己更害怕。 而且克雷登斯确信——格朗乔伊不能先把他耗到失去知觉,否则格朗乔伊就会被一直钉在墙上,在自己的店里,在解药触手可及的地方,枯坐着等待克雷登斯再次醒来。 果不其然,格朗乔伊停止了呼喊,嗓子发出干哑的抽吸,惊恐地圆瞪双眼。 “你还有十分钟,”克雷登斯把这份警告原话奉还,说着把蛇扯开,丢到一旁,更用力地用魔杖尖抵着格朗乔伊——“时间紧迫。” 很奇怪,如果让克雷登斯主动地和陌生人说话,他不仅结巴还动作别扭。他会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浑身上下发抖又出汗。 但此刻却没有,仿佛心头的鼓终于被擂穿了,或者是蛇毒冻僵了鼓槌,以至于他连剧烈的心跳都感觉不到。 克雷登斯的眼里只有格朗乔伊的一举一动,他嘴唇开合的幅度,他张口吐出的气音,以及那些音节组合起来,传递出的讯息。 “你说他自己去的?!塞拉菲娜这么说的?!”奎妮和蒂娜急匆匆地在巫师街内走着。 “是。”蒂娜非常不愿意承认她硬着头皮要求自己也参与克雷登斯的行动后,遭到塞拉菲娜的那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塞拉菲娜严厉地反问蒂娜是不是觉得自己比克雷登斯要强,是不是只要她出马,一切就能应运而解,是不是帕西瓦尔就能完美地活过来,是不是——“你也有尸语者的能力,你能找到格雷夫斯的宅子,并且畅通无阻地进入他们家任何一扇门?” 不能,蒂娜都不能。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外人,是一个和格雷夫斯家毫无关系的人。 可是她亲眼目睹了帕西瓦尔的死亡,她听闻了帕西瓦尔临终前的嘱托。她深切地体会到保护克雷登斯的安全对帕西瓦尔有多重要,而让克雷登斯单独行动——天知道塞拉菲娜怎么会放胆让那个话都说得磕磕巴巴的孩子去和格朗乔伊接触。 “她不希望我们参与这件事太深。”奎妮体贴地替塞拉菲娜开脱,“她……她不希望我们和格朗乔伊打交道。” “因为她自己不想接触,不想惹火烧身,所以压根不管克雷登斯的安危。”蒂娜尖锐地指出,她的感性让她一直很难理解塞拉菲娜的冷漠无情。 蒂娜很害怕主席,虽然她也在一定程度上敬畏帕西瓦尔,但那是不同的感受。 她体会得到帕西瓦尔冷漠背后的人情味,所以她敢向帕西瓦尔提一些暨越的要求。可她对主席却不敢,尤其当主席抛出气势凶猛的反斥时,蒂娜只觉得自己无限地缩小,一个自辩的字眼都蹦不出来。 主席有太强的原则,而那些原则分毫不容侵犯。这一点在塞拉菲娜强制要求他们给雅各布施以遗忘咒时就让蒂娜深有体会,若不是帕西瓦尔一直替他们求情,不要说姐妹俩能继续和雅各布接触了,或许她们早已被革职查办。 只是蒂娜万万没有想到,主席真的会让克雷登斯单枪匹马地行动。 回想起来前几天克雷登斯也确实和他们提过这件事,但当初蒂娜以为还有缓和的余地便一味阻止,以为孩子怎么着也不会有胆独自前往,所以她想和主席申请一下,至少让她或者纽特陪同。 岂料她的申请除了得到一股脑的训斥外,只有一条漫不经心的实况转播——“他大概已经去了吧,你想赶过去也来不及了。我半个小时前收到傲罗的汇报,说他已经在那条街里了。” 蒂娜哪里还敢耽搁,立马拉上奎妮就走,甚至来不及通知纽特。 不过姐妹俩还是来迟了,当她们在国王大道上狂奔了十分钟,终于转到格朗乔伊店门口时,狼狈不堪的克雷登斯正巧拉开了铁门,从里面蹒跚而出。 孩子浑身都是碎片、尘土和鲜血,他哆哆嗦嗦地耸着肩膀,刚喝下解药没多久,肢体的灵活度还没有恢复,使得孩子的动作更加僵硬古怪。 不仅如此,他的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在矮身钻出铁门时,后背的血口还在向外涌血。 姐妹俩呆住了,一时不懂如何动作。 克雷登斯发现外头站着人时,立马警惕地把怀抱收得更紧,魔杖也连忙举了起来。他脑袋还是有点晕,眼前的景象也迷迷糊糊看不清楚。所以他站定好一会才知道来者是谁,然后缓缓地放下了魔杖。 奎妮率先反应过来,连忙冲上去检查他的伤口。 克雷登斯却毫不在意后背的创伤,抖着手把魔杖插回腰间,低头看看小包裹,又抬头看看两姐妹。 随即,他露出一个近似于微笑的表情,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渍,兴奋地道——“我……我拿到了……可、可不可以现在带我去一趟魔法、魔法国会……” TBC 第28章 (27)血泪 这是一个奇迹。当克雷登斯站在自己办公室的一刻,塞拉菲娜就知道帕西瓦尔之所以会把他收做养子的原因。 或许这一点连克雷登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塞拉菲娜和帕西瓦尔都看得出孩子身上具有的无限潜能。 这份潜能不因其有过将近二十年的压迫而消减,也不因体内存在默然者而被蚕食殆尽。恰恰相反,那些可怕的压抑似乎就是在为孩子蓄能,当他爆发的一刻,所有人都将为之赞叹。 塞拉菲娜没有允许戈德斯坦恩姐妹随同他们进入老宅,她自己也没有进入红漆门内。她没有豢养过尸灵,所有的方法都是道听途说而来。克雷登斯面临的是一个巨大的风险,而抵抗风险之后或许还没有回报。 但克雷登斯再一次申明他不介意。如果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他也要为这万分之一豁出一切。 “我没有机会回报过格雷夫斯先生,”克雷登斯捏着装有阵法图纸和小药瓶的包裹,站在塞拉菲娜面前,“这是我能获得的唯一一次报恩的机会。” 塞拉菲娜再没有继续叮嘱的必要。 赛比也是在这时才明白格雷夫斯家小少爷到底要做什么,它非常震惊,但也十分感动。它想对克雷登斯说些什么,但克雷登斯俯下身,让赛比不要说话,听他说。 “我希望我能陪伴着格雷夫斯先生,哪怕他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肉身,所以——”克雷登斯认真地嘱咐,传达了他对小精灵的第一个指令——“如果施咒没有成功,如果、如果我在里面死去,那就不要把格雷夫斯先生的尸体转移走,而是把红漆门彻底地封锁,让整间房……变成安葬他和我的坟墓。” 赛比谨遵少爷的命令。 在克雷登斯真正进入红漆门前,塞拉菲娜也把自己的博韦魔杖抽了出来。那是维奥莱塔·博韦亲手制作的魔杖,到了现今已非常稀有。它能更好地掌控与黑魔法有关的咒语,而塞拉菲娜不敢肯定那些尸灵是否会造成其他的意外。 在克雷登斯施行咒法的过程中,塞拉菲娜会一直在门外守候。一旦尸灵失控,她也能及时地用这根魔杖控制局势并维持稳定,也保证守在宅外的戈德斯坦恩和纽特不会见到尸灵,不会被恶灵缠上。 但他们都多虑了。克雷登斯是尸语者,他非常肯定地表示过他并没有感受到尸灵的躁动。它们甚至没有说话,在他进入红漆门前一直安安静静,仿佛处于深眠之中。 而当红漆门在孩子的身后合上,蠕动的盘蛇也重新恢复静止的状态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房内的孩子制造一点点声响。 可是克雷登斯没有。 他静静地站在黑暗之中,面对着那一具看不清却必然在他前方的、装着帕西瓦尔尸体的棺木,好一会他才甩动手臂,唤出几团悬空的火焰将房间照亮。 这个房间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可每一次都无法适应被点亮的橘黄色火焰瞬间变成绿色的感觉。那样的光线传递出一股刺骨的寒冷,让牙关不住地打颤。 他强忍着上前靠近棺木的冲动,深深地呼吸了两口。然后把包裹放在脚边,抽出魔杖。 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尸灵真正的模样,但他还是先把眼睛闭上了。他需要限制进入大脑的信息量,以防自己受到惊吓后忘了下一步该做什么。所以他打算先听到尸灵的声音,在交谈的过程中想象出对方的外形后,再真正睁眼,看清那种令人胆寒的冤鬼的状貌。 但他的想法没能如愿。 他竭力地让语气变得沉稳和镇定,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需要和你们谈谈。” 他不懂得帕西瓦尔的召唤词,也没有灵魂石点亮来作为唤醒尸灵的关键。他只能凭空地说着话,尸灵却并没有因这句话而现身。 克雷登斯等了一会,确定周围没有声音后,又说——“我、我有可以让你们自由的东西,但我需要你们先帮我一个忙。” 然而,四周仍是一片死寂。 没有响动,光线在眼帘内也没有变化。他听不到一丝半毫的声音,与外界隔绝的环境让他两耳生出轻微的耳鸣。 克雷登斯捏了捏拳头,吸吸鼻子,稍微提高了音量,第三次开口说话。 他以为尸灵没有回应他是因为他音量不够,所以这一次几乎是喊了起来——“我、我体内有容器,有、有炼金的容器,它可以作为交换的条件,只要……只要你们听一次我的命令!” 当然,有没有叫醒尸灵和音量毫无关系。如果尸灵可以听到他的声音,那即便他在自己的房内低声耳语也能被听得清楚,就像他听到尸灵窃窃私语一样。 而现在只是尸灵没有说话罢了,但这不代表它们没有醒来。恰恰相反,尸灵已经出现了。 其实自孩子走进红漆门的一刻它们就有所察觉,容器所蕴含的强大生命力对它们存在着致命的吸引。所以此刻三具尸灵已将克雷登斯团团围住,在绿光之中一动不动地用鲜红的眼洞注视着两眼紧闭的孩子。 克雷登斯一无所知。 他焦灼地捏了捏拳头,过分安静的环境让他心里七上八下。踟蹰了好半天,最终干脆把眼睛睁开。 而当他看见三个不人不鬼、浑身泥泞的生物把他围成一团,每个人脸上还挂着一双猩红的、没有瞳孔的双目时,他差点把胆子都吓破了。 他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三个尸灵见状,又更紧密地围上来。它们垂下脑袋,并在一起的头颅几乎把绿光全部挡住。克雷登斯在这样的注视下浑身发冷,结结巴巴地想要开口却笨拙地咬到舌头。 但幸运的是即便他无法开口说话,尸灵却看出了他的尸语者本质。最高大的尸灵先把头颅降得更低,更细致地打量着孩子,并就着孩子胸口的一处伸出触须一样的手指碰了一下,霎时,它的指尖被灼出一缕轻烟。 三只尸灵玩味地把头转向被灼伤的指尖,端详了一会后,高大的尸灵率先开口,它用一种很难说究竟是从它身体发出来的,还是直接在克雷登斯体内响起的声音,沉沉地问道——“说出你的要求。” 克雷登斯被吓傻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在和自己说话。他两手撑在地上瞪大了惊恐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高大的怪物。 三只尸灵等了一会没等到结论,面面相觑后最小的一个尸灵也开口了,“他听不见我们说话,不是吗?” “不是,他是尸语者,他听得到。”中等个头的说,又把脑袋转向孩子。 “可他没有反应……”小个头的又说,它的声音听起来还像个孩子。 “他估计是第一次见,吓坏了。”最大个子的尸灵回答,说完往后退了一点,也招呼两个同伴往后退了一点。 这一下绿光又照了进来,光线一下子扎进克雷登斯的眼睛。 克雷登斯抬手挡光,暂时把尸灵摒除在视线之外的举动也令他缓缓回过神,思索片刻,连忙回应——“我……我听得到,我听得到,我、我是尸语者……”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但两腿和膝盖还在发软,使得他花了好半天功夫,才颤颤巍巍地站好,适应了一会,总算得以正式面对三名尸灵。 而尸灵也安静下来,再次等待他的指示。 克雷登斯意识到三个尸灵的反应意味着接受了他的条件,于是把放在脚边的包裹打开,将里头的阵法图和毒液都摆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让自己集中精神。 和尸灵对话时不知为何总令他产生一种做梦的错觉,脑子迷迷糊糊,使得他时不时就得甩甩脑袋,重新凝聚注意力。 而当他终于直起身子,并想起下一步要做什么时,他用魔杖指了指阵法图,又指了指棺木上的尸体,认真地说——“我需要你们帮我拼凑帕西瓦尔·格雷夫斯的灵魂。” 他走到房间的中央,盯着尸灵之间的缝隙——这能让他没那么害怕,并顺利地把准备好的措辞说完整—— “格雷夫斯先生已经死了,他无法再以主人的身份释放你们。而如果你们帮我把格雷夫斯先生的灵魂碎片全部捡起来,我会以我体内的容器作为交换……让、让你们重获自由……” 克雷登斯一口气说完,并在心里复述了一遍确定没有纰漏。 此刻他的后背已经全被冷汗湿透,面对尸灵的恐惧比面对格朗乔伊的两条蛇还要大上几万倍。纵然已经把视线转移到其他的地方,那种瘆人的寒意还是紧紧地包裹着他。 三个尸灵伫立了一会,说话的仍然是最高大的那个。 它挪上前半米,用触须般的手指指向天花板,道——“我们出不去,即使你帮我们擦掉墙上的咒文,我们也会被困在宅子附近。除非你先让我们吸收容器的全部力量,否则我们的活动无法冲破封印的禁锢。” “我、我只会让你们吸收一部分的力量,待到拼凑完整,我……我再全部奉上。” 有过和格朗乔伊接触的经验,克雷登斯明白步步为营的重要性。他不会再像之前一般把所有筹码都摊出来,何况尸灵所说的问题并不会对拼凑灵魂造成困扰,毕竟—— “能、能在老宅附近就足够了……格雷夫斯先生的灵魂只……只在宅子附近。” 三个尸灵听罢,相互看了看,而后又一同转过脑袋,再次把目光集中在克雷登斯身上。 门外的塞拉菲娜和赛比都很紧张。红漆门内从始至终没有半点声响,他们甚至无法得知咒法已经进行到了哪一步。 塞拉菲娜在门前来回踱步了好一阵,又站在最近的窗边,把窗户打开,让外面的风吹进来醒醒脑。她心神不宁,未知的恐惧比真正的痛苦来得更磨人。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如果能成自然皆大欢喜,而如果不能成,她无异于游说克雷登斯葬送了死后的生命。 塞拉菲娜望向远处,远处的森林延绵不绝,一眼看不到尽头。她感觉自己把大家带进了这样一片茂密又广袤的森林,她甚至不能作为一个向导,告诉大伙出口在哪里,距离出路又还有多远。 “如果你的主人还能说话,他一定会极力反对我这么做吧?”按耐不住,塞拉菲娜还是开口了。 赛比深深地鞠躬,就像对帕西瓦尔行礼一样也对塞拉菲娜行礼,然后直起身子,答道——“可是主人现在不能说话。” “我是说如果。”塞拉菲娜快速地笑了一下,她也真是无奈,竟对一个家养小精灵说这些。 小精灵和他们不是一个物种,它们绝对无法真正站在巫师的角度考虑。在学校的时候她就知道这类物种的大脑并不发达,或许它们无论是在心理还是生理上都无法满足思考这类问题的条件。 而人脑却是发达的,也正因其能容纳太多的信息,才会油生出那么多不必要又没有用的自我折磨的情绪。 但赛比还是很虔诚地对待巫师的每一个疑问,尤其当疑问来自于那么尊贵的人。所以它搓搓手,小声地说道——“这是少爷的决定。格雷夫斯老爷已经死了,死人不能干涉活人的决定。赛比认为……没有如果。” 塞拉菲娜愣了一下,她竟然对此无法反驳。 此时,红漆门内传出了轻微的、火柴擦过的声音,塞拉菲娜立即走到门边附耳静听。 但很可惜,他们能得知的信息只有那么一丁点,即便里面发出的是石破天惊的摩擦声,亮起的是如白昼般的强光,一切也都被堵在红漆门内,堵在密密麻麻的咒文禁锢之中。 没错,那一记火柴擦过的声音在红漆门内,实际上尖锐得足以把耳膜刺破。 克雷登斯并不知道擦除原先的咒文会发出那么尖利的声响,他咬紧牙关一点一点将密密麻麻的符文清除,清出一块足以容纳阵法大小的地面。 接着,他用包裹的布料沾上些许毒液,开始在地面绘画。 那些毒液装在瓶子里时呈现出淡黄色,而一旦接触到地面,便散发出萤亮的黄光。克雷登斯不得不一边眯着眼睛调节进入双眼的光线,一边照葫芦画瓢地将阵法图描绘完整。 三只尸灵则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血红色的眼洞随着克雷登斯手臂的位置移动。而当他终于将整个阵法绘制完整时,他把满是毒液的布料丢在一旁,其中一个尸灵则指示他站在阵法图的中央。 “我们必须通过你才能出去,”最高大的尸灵说道,“我们会从你的耳朵钻进去,在你念诵祷文的同时,我们便可吸收容器的力量。一旦你停止念诵,容器将停止供能。” 克雷登斯明白。 尸灵又提醒他,这个过程极其痛苦,但千万不能走出阵法之外。否则克雷登斯将失去阵法的保护,被体内已唤醒的容器活活烧死。 到时候死掉的不仅仅是克雷登斯,还会把容器一并毁掉,并牵连到试图冲破帕西瓦尔封印的尸灵,让它们永世不得超生。 接受容器能量的是最小的一个尸灵,它年龄最小,怨气也没有那么重,所以只用消耗一点点容器的能量便可通过阵法中心,从地底下离开,并出到宅子外面。 克雷登斯捏着稿图,照着上面标注的读音念诵着一种连他也不理解其含义的语言时,小尸灵慢慢挪到他身后。克雷登斯感觉到一股明显的凉意从后脊漫上,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赶紧稳住声线,做好尸灵进入他身体的准备。 但即便有了心理准备,这仍然是一个非常强烈的刺激。 小尸灵握住克雷登斯的肩膀后迅速变化身体的形状,泥泞的躯壳竟拧成了一条细长的烟雾。倏忽间,它一个狠劲,钻进克雷登斯的耳洞。 克雷登斯浑身一震,差点失掉神智。 那是一种非常难以形容的感觉,就像突然被脱进冰湖里,又像投入沸腾的岩浆之中。瞬间的战栗过后,周身的灼热和寒冷化成一把锋利的尖刀,尖刀翻腾,由咽耳管往大脑所在的位置搅动突入。 克雷登斯呜咽了一声,双眼失焦,不得已暂时停止念诵祷文。可就在他停止的一刻,那种剧痛顷刻间在脑部炸开。他发出一声惨叫,用另一边手抱住脑袋。而站在一旁的尸灵则赶紧提醒他继续诵读,否则小尸灵无法吸收容器的力量,便会困在克雷登斯的体内。 克雷登斯咬紧牙关,用力地甩甩头,拧紧眉心重新把视线放在稿图上。扭曲的符号和符号旁的音标再次于他眼前清晰起来,他赶紧张嘴逼着自己往下读。 一旦他又开始念诵,不消几个字节的功夫,剧痛则迅速缓解,视线变得越来越清晰。 但这仅仅只是开始,剧痛消散之后,另一股奇异的感觉慢慢于体内升腾。 此刻,那把在脑子里的尖刀收起了锋刃,逐渐膨胀起来,仿佛有一个氢气球在克雷登斯的身体里。 气球一点一点胀大,挤压着克雷登斯的头颅、眼球、鼻腔、气管。从外观上看身体的形状毫无变化,克雷登斯本人的感觉却仿若被水浸泡了几天几夜,泡得浮肿肥胀,似乎再多一秒,他就会因承受不住而炸得血肉模糊。 尸灵一般只进入刚死的人的身体,死去的躯壳没有触觉,自然没有人口述过这段经历。而克雷登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整个过程无异于让活着的人接受初拥变成吸血鬼,他要清醒地感知着肉体一步步被死亡霸占,再让死亡一寸一寸从体内褪去。 这样的淬炼极尽痛苦,克雷登斯根本找不到更贴切的词汇形容。死亡不会比当下的感受更可怕了,而在走过这段之后,克雷登斯敢肯定他绝不畏惧更大的、肉体的创伤。 但这样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当他全身都充斥着膨胀感后,胸腔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再次捕获了全部的注意力。帕西瓦尔的容器被海巫生硬取出时大概也是一样的感觉吧,那把刀子又再次尖锐了起来,锋利的刀尖在肋骨间描摹着容器的形状。 先是轮廓,再到细节。刻刀在内脏上灵活地跃动,带来的已经不仅仅是锐痛了,还有一种沉闷的、温暖的、像是脏腑被切开,血液流淌而出的温润感。 克雷登斯看不清图纸上的文字了,他又坚持再读了几行,隐约听到旁边的尸灵告诉他差不多时,他闭上了勉强开合的嘴唇。 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耳鸣剧烈到无以复加。 他静静地、无焦距地望着字符糊成一团的图纸,等着尸灵从他脚底的阵法图中钻出被封印的房间。 就在小小的尸灵从他另一边耳朵出来,并朝着阵法的中央猛地扎下时,克雷登斯周身一轻,像被人抽掉了魂魄的一部分。 有什么东西落在手中的稿图上,克雷登斯定睛一看,发现是几枚鲜红的血渍。 他抬手抹过嘴唇,抹出了一手的鲜血。 也就在这时,脚踩的阵法图发出耀眼的光线。光线慢慢剥离地面,形成一模一样的光路图阵,悬浮在距离地面两三寸的位置。 克雷登斯感觉自己被抬了起来,但事实上并不是。那个光路顺着克雷登斯的身体往上,没到了小腿,再够到腰际,最后吞没了孩子整个身体,幻化成一个发光的柱体,再在倏忽间抽离,朝着搁置帕西瓦尔尸身的棺木飞去。 克雷登斯眼前一晃,再看清时,那发光的阵法图形已经缩小,在尸体上方变作一个小小的圆台。 还不等他朝身边的尸灵发问,他就明白这个圆台究竟是做什么用的了。 只见先前从他脚底蹿走的尸灵又蹿回房间,一团烟雾似的生物将一些半透明的碎片放在圆台上。它的行动快如闪电,不停地从地面阵法中央的空隙飞走,又不停地把碎片捡回来。 那是帕西瓦尔的灵魂碎片。在小尸灵的眼中它看得到屋外满地的碎片,这也让拾掇和收集它们变得非常容易。不消多时,碎片便堆成一座小小的山,压在发光的圆盘上。 当碎片堆积到一定程度时,另外两个留守于房内的尸灵也动作了。 它们站在圆盘左右,伸出触须一样的尖指在碎片中来回拨弄。伴随着最小的尸灵在周围飞舞着不断送来更多的碎块,其余两个尸灵一丝一缕地将灵魂编织出来。 克雷登斯痴迷地望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切。 尸灵泥泞的身躯和灵活的动作极为不符,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拼凑出一个半透明的灵魂。 它们就像在一张巨大的图纸上作画,一个从脑袋拼起,一个左右挑选着躯干的部分。克雷登斯看到帕西瓦尔露出了眉眼,露出了胸口,露出了四肢,还露出了手腕与脚踝。 他无法形容当下的心情,强烈的震惊和喜悦也像被人敲碎了搅合在一起。于鼻腔流出的鲜血在孩子嘴边凝固,他甚至忘了再用手背将它擦干净。 最后的碎片来自于帕西瓦尔的胸口,当小小的尸灵最终将胸口的一块填满时,灵魂终于完整地悬浮在圆盘上方。 登时,三个尸灵全部向后退去。 圆盘再一次慢慢放大,从竖立着的灵魂的脚底,像镀金一般顺着身体直立的方向往上。所过之处光路形成光面,光面再围成光柱,直至将灵魂全部包围,先前的圆盘已化作一张淡黄色的绒布,将人形的灵魂轮廓裹成蚕茧。 咒术盘让灵魂彻底粘合起来了,当它完成自己的工作并逐渐由下至上地从灵魂外剥离,于其头顶脱出,再一次飞回克雷登斯脚底并与地上的阵法图融合在一起时,三个尸灵再次一拥而上,将灵魂平放下来。 它们的手平托着,小心翼翼地将半透明的魂魄往肉身降去。 克雷登斯满足了。是的,到了这一刻他已经满足了。 虽然帕西瓦尔的灵魂没有睁眼,没有和他说一句话,没有动一动表示它还尚存一丝活性,但克雷登斯知道,他能为帕西瓦尔做的已经全部做完。 灵魂完美地融入肉身之中,而尸灵也回到克雷登斯的身侧。 “能不能醒来,要多久才醒来,我们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最高大的尸灵说,血红的眼洞望向克雷登斯。 克雷登斯知道。 塞拉菲娜也告诉过他了,只要灵魂完整地回到肉身之内,那到底能不能醒过来,一切都是未知数。 而尸灵不可能等到帕西瓦尔醒来才取容器,它们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了。它们需要克雷登斯现在就兑现承诺,现在就把容器的全部力量交出来。 如果说一只尸灵进入耳洞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那克雷登斯更无法回忆三只尸灵同时从两边的耳朵与他微张的嘴一并进入的感受。 他好像被人撕裂了,从胸口到脊背,从大脑到掌心。 他才是碎裂的那一个,而无数的碎片如雪花散落,从天空中飘下来,飘到了坚硬冰冷的土地上。 放大到无数倍的疼痛,眩晕,灼烧到极致的炎热,冰冻到刺骨的寒冷,全部排山倒海地朝他压来。 他第一次那么清晰地体会到自己每一个脏器的位置,第一次那么鲜明地触摸到骨头上的血肉以及血肉上的皮肤。他的每一条神经都被人拉扯着,要将他的骨肉削离,抽筋扒皮。 他跪下了。那种让他连喊都喊不出的痛苦也让他再也站不住。 可这一次,念诵祷文的过程没有中断。他快速开合着双唇,坚持到全部念完才闭上眼睛。 也就在他合眼的刹那,有一些温暖的液体从他脸上流下。他相信那不是眼泪,因为过到嘴边时他尝到了浓烈的铁锈的咸腥。 血液从他的眼窝,鼻腔,耳廓流出来,一滴一滴落在阵法图上。他的双手摁在地面,放大的触觉让他摸得到黏糊糊、湿淋淋的一块。 他有一刹那的好奇,不知道自己的血是否会就此放干。他或许会在失血过多后躺在阵法的中央,再醒来时自己已成这房里唯一的冤魂。 那他会看着自己的肉身,看着完整的、在镜子里见过无数次的、令人厌恶又唯唯诺诺的脸庞,看着房间到处都亮着刺目妖冶的绿色的火团,看着灰白粗糙的墙面布满了造型古怪的咒文。 他会在这个房间里徘徊一会,然后想想时间到底过了多久。他会好奇帕西瓦尔还在不在这里——他希望对方不在,那这样就证明咒语成功了,帕西瓦尔复活了。 虽然克雷登斯最希望自己睁开眼睛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对方,可如果他本身就被困死在这里,那他便相信帕西瓦尔不久还是会来。这是格雷夫斯老宅,而帕西瓦尔注定要死守到底。 克雷登斯不怕寂寞,他一点都不怕。只要还有见到对方的可能,那让他等上十天半个月,甚至十年半载也没有关系。他会为那一天精心准备,他会因那一天而一直期待。他会预演无数种见面的方式,他会找到各式各样的开场白。 没错,只要还有那么一天。 只要有一天,他的努力就不算白费。 克雷登斯跪不稳了,直直地向前栽倒。 他的脑袋磕在地上,就像磕在他常常和帕西瓦尔见面的小巷里。 现在小巷下雪了,薄薄的雪在砖石上盖了一层。那场景像极了他和格雷夫斯先生第一次度过的新年之夜,那时他把手伸进帕西瓦尔的口袋,而先生宽厚温暖的手掌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帕西瓦尔挥动魔杖,他们幻影移形到了厅堂之内。山毛榉立在高不见顶的厅堂中央,树顶有一颗闪亮的星星。 蓝色的绝音鸟停在星星上,它身后是落地窗外广袤的黑夜。 这一次,克雷登斯仍然不想拍手,可绝音鸟却转了转脑袋,扑闪着翅膀飞了起来。 它绕着厅堂飞着,落到了穿着粉色礼服的奎妮肩膀,飞到了和斯卡曼德先生相谈甚欢的蒂娜的胳膊,然后它又跃起,又飞走,飞到纽特的酒杯上,飞到忒休斯的奖章上。 它绕了厅堂一圈又一圈,落在莱马洛克的掌心。 那名友好的海巫则打开窗户,双手一抛,将鸟儿送往天际。 克雷登斯追了上去,他的身子忽然不痛了,双腿也有了力气。他跑得很快,亮丽的灯光在他身边扭曲变形,人形化成一道一道光怪陆离的形状。他翻过窗廊,跳出屋外。屋外的雪纷纷扬扬,比在小巷里的更大,更繁密,更厚重。 克雷登斯追着绝音鸟不停地奔跑,雪地上留下一串孤单的脚印。 他跑过拴着燕尾狗的木屋旁,跑过溪流旁的小树边,跑过堆满干柴的火刑架,跑过一片高高的麦穗地,再途径一片开满紫色鲜花的汪洋。 他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到景物在他的身边缩小远去,他在发现自己已经飞了起来。 他朝着绝音鸟所在的方向翱翔着,缀满钻石的夜空张开双臂迎接着他,迎接着一个终于能够挥动翅膀的雏鸟,迎接着一双羽翼渐丰的翅膀。 而迎接他的不仅仅只有夜空,就在他在雪花中穿梭了大半个纽约后,他看到了一只俊美的白头鹰。它停在魔法国会的楼顶,远远地与他对视。 克雷登斯俯冲下来,收起自己的翅膀,落在白头鹰身旁。 他以为自己需要仰视才能与鹰的目光相接,可当他站稳的一刻他才发现,他正好和白头鹰比肩。 他伸出手抚摸着白头鹰光滑的羽毛,继而紧紧地抱住了它。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克雷登斯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冷。 他闭上眼睛体会着鹰身传来的温度,仿佛他正裹着毛毯,躺在燃烧的炉火边。 “……克雷登斯。” 有人在他耳边呼唤着他的名字,声线沉稳,熟悉无比。 克雷登斯想要回应却鼻腔酸涩,他紧紧地闭着眼睛,把白头鹰的颈项越抱越紧。他想就这样没入那身柔滑茂密的羽毛间,或者自己也变成其中一根鹰羽,永远地守护着对方的威严。 “克雷登斯……”那声音又叫了一遍,有一只手摁在了他的脸上。 拇指在他的脸上婆娑,抹乱了脸上的液体。 克雷登斯的面颊湿漉漉又暖融融的,可这一回他却不能确定,自己脸上挂着的到底是眼泪,还是鲜血。 克雷登斯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即便这就是他想要的,可他却不能相信。他在自己的卧室醒来,醒来时握着另一个人的手。他以为他还在做梦,梦里回到了他在病房中醒来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一样,他坠入大海的漩涡。他想要抓住一块浮木或者一根救命稻草,最终他却握住了一个人的手掌。手掌宽厚温暖,将他从噩梦的深渊中解救。于是他睁眼便得见拿着魔杖,以防他在发噩梦的同时释放默然者的帕西瓦尔。 现在他的手也被帕西瓦尔握住,他躺在老宅的房间里,不是自己的那一间,而是帕西瓦尔的那一间。 不过想来也是,他在红漆门内昏迷之后理所当然会被赛比发现并拖出来,理所应当将在这间房醒来,理所应当,他的被子盖得好好的,床头柜上还有一杯温水和一条湿毛巾。 而唯一不理所应当的,便是坐在床边的那个人。 克雷登斯在做梦,他非常坚定地告诉自己。所以他闭上眼睛就不敢睁开,而睁开了眼睛便不敢眨眼。 他怔怔地望着帕西瓦尔,帕西瓦尔也安静地看着他。 帕西瓦尔想开口说话,张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他也想笑一笑,可脸上更多的是憔悴和担忧。他的眉头紧锁着,右手与克雷登斯的左手相握。他紧了紧手指,嘴角抽搐了一下。 克雷登斯的眼睛在帕西瓦尔苍白的面颊上停留了一会,眼珠转动,越过帕西瓦尔的肩头看到那一扇尖顶的巨幅玻璃窗。 窗户打开了,窗帘也拉了一条缝。现在外面是白天,和煦的微风将窗帘下摆轻轻晃动。 他可以看见外头茂盛的树叶,只有一点点边角,绿意却十分逼仄。阳光让孩子微微眯起了眼睛,于是眼珠继续转动,掠过帕西瓦尔压在身前的影子,落到另一边的壁炉上。 壁炉是熄灭的,还有昨夜的余烬。现在时间一定很早,赛比还没来得及进屋清理。壁炉上摆着几个小盒子,盒子里有一两个空了的药瓶和几条用过的毛巾。盒外有蛇和剑的纹章,它们的缠绕方式昭示着这个盒子来自于国会的医院。 克雷登斯见过,很早之前就见过。 这果然只是梦境。梦境抽取了他当初在医院苏醒时的一部分印象,再与其他记忆的桥段混合起来,加诸想象的佐料,化作当下的美景。 克雷登斯的目光回到帕西瓦尔脸上,过了一会又低下头,发出了一句微不可闻的呢喃——“这……不是真的……” 他坐起来,被褥划过身上的感觉很真实,帕西瓦尔的体温也很真实,还有自己的声音,以及对方听闻他的嗫喏后发出的浅浅的叹息。 这些都很逼真,太逼真了。 可它不可能是真的。 没错,这确实是克雷登斯想要的。是他最想要的,唯一想要的。可也正因如此,他不相信他真能得到。 当人太想要得到一件东西时,那种欲望便在潜意识中打上“永远不会实现”的标签。哪怕已经将之捧在手心,心情也仍然停留在追寻的过程中。 克雷登斯打算清醒一点。他做过很多很多的梦,他也经常不愿在美梦中醒来。可事实是无论拖延多久,最终他都得睁眼。 而睁眼所见的世界,始终是一成不变的晦暗。 他抬头直视着帕西瓦尔,在又一次把男人的模样深深地刻进脑海后,捏了捏右手,用力地甩了自己一耳光。 帕西瓦尔大骇。 这一巴掌实在凶狠,克雷登斯的脸上立即印出自己的指痕。可这还没有结束,当他看到帕西瓦尔还在自己眼前时,他竟然又朝指痕的位置再甩了一巴掌。 孩子没有哭,他的眼圈红红的,眼球上全是血丝。 他不停地扇掴着自己,直到帕西瓦尔反应过来,赶紧把孩子的另一边手抓住,将失常的克雷登斯狠狠地抱在怀里。 这几巴掌不但把克雷登斯打蒙了,还把帕西瓦尔也打蒙了。 帕西瓦尔自己也刚醒两天,他甚至还没完全消化主席和赛比告知他的前因后果。可当他知道克雷登斯自从与尸灵做了交换之后就没有再醒过来时,他已经顾不上针砭这份盲目鲁莽的牺牲的利弊了。 他在克雷登斯的床边守了五十多个小时,压根没感觉出自己身体有多虚弱。死而复生让他到现在还站不起来,所以他一直坐着,一直坐在克雷登斯的床边,从主席和纽特手里接过各种各样的药剂喂进克雷登斯的嘴里,焦灼难耐地等到对方苏醒的一刻。 帕西瓦尔以为克雷登斯会哭,会嚎啕大哭或者像之前一样抽抽搭搭地泪流满面,他已经想好很多安慰克雷登斯的措辞,很多很多,多到他自己都记不住。 可他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孩子连现实都不敢接受的一巴掌,那一巴掌所涵盖的绝望恐怕连帕西瓦尔也够不到。 帕西瓦尔的第一反应是要克雷登斯镇静,他一边捋着孩子的后背,一边让纽特和戈德斯坦恩姐妹都进来。 可这是他做的最错误的决定,因为就在克雷登斯浑身僵硬地把他箍紧好一会,就在三人忙不迭地冲进卧室之际,就在他以为克雷登斯恢复了神智,终于明白这不是梦的一刻,克雷登斯突然扣住帕西瓦尔的脑袋,歇斯底里地咬上对方的嘴唇。 孩子太激动了,激动到他只咬中了帕西瓦尔的下嘴唇,却用力过猛地在嘴唇上咬出了血口。 他用一种非常生涩的方式宣泄着体内肝胆俱裂的情绪,他根本没有松口的意思,一个劲地加重咬合的力气。 帕西瓦尔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一阵锐痛镇住了。他还没意识到要闭起眼睛,也没有机会让其余的人再赶紧退出去。 他手足无措地握着孩子的双臂,眼睁睁地看着克雷登斯的眼泪姗姗来迟,从紧闭的眼帘中涌出。 泪水流到沾满血迹的唇齿之间,混着铁锈的味道扩散着一阵一阵的苦涩。 到达门口的蒂娜率先看到了这一幕,赶紧拦住了接踵而来的纽特和奎妮。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们不要发出声音。然后慢慢地往房外退去,维持着这一刻的喧嚣与宁静。 这一个类似于亲吻的接触持续了很久很久,帕西瓦尔没动,克雷登斯也没有动。直到孩子终于相信即便放开双手,帕西瓦尔也不会消失时,他才恢复了拥抱的姿势,把头深深地埋进帕西瓦尔的颈窝 帕西瓦尔没有变成白头鹰,也没有再让自己扑空。他实实在在地待在克雷登斯身边,呼出的热气打在克雷登斯的脸上,又被孩子再次吸进鼻腔。 这是真的。 这血是真的,泪是真的,苦涩的味道也是真的。 这终于不再是梦了。 TBC 第29章 (28)虹霓 “他很好……是的,他很好。” 帕西瓦尔恢复工作是在一个月以后,在他的双脚终于有力气行走时,他几乎没有多休一天的假,就回到了岗位上。他身处的职位让他不能消失太久,否则不论是怎样的托词,都没法规避下属和外界的猜忌。 塞拉菲娜一直等着他来和自己谈谈,她不打算瞒着帕西瓦尔,所以在对方刚醒的时候就已经把克雷登斯受自己指引,和尸灵交易的事和盘托出。 但帕西瓦尔并没有单独找她,先前是担忧克雷登斯的安危在先无法分心,可回到部里上班之后,他依旧没有主动开启话题。 直到塞拉菲娜在周五的下午进到帕西瓦尔的办公室,并询问其近日来的状况时,才勉强谈及了之前发生的一切。 “他年轻,恢复力比我好多了,后面的几周都是他在照顾我。”帕西瓦尔补充。 他很想继续把手头的文案看完,但塞拉菲娜似乎并不打算寒暄几句就离开——她甚至把门关上了——帕西瓦尔则不得不先把卷宗放下,也礼貌地站了起来。 “你坐着吧,多休息,”塞拉菲娜看到对方的举动,赶紧制止——“最近纽约也没有什么紧急的情况,你要再休息一段时间也没有关系,你现在露了面,大家也就定了心。” 其实塞拉菲娜有时甚至不懂怎么应付帕西瓦尔的敬业,这常常让她产生愧疚感。所以她斟酌了一会,决定主动开口。 “那是很大的代价,我明白,所以……我欠你一个道歉,”塞拉菲娜叹了口气,坐在帕西瓦尔对面的椅子上,“基于国会的考虑,我需要你活过来。但这样无疑伤害了克雷登斯或者你的感情,这是我没有办法周全的地方。” 塞拉菲娜说得很诚恳,帕西瓦尔能够理解——“我明白你考量利弊的角度,也很感激你那么看重我,不惜耗费时间精力让我复生,所以我接受你的道歉。” 塞拉菲娜扬了扬眉毛,她有些惊讶帕西瓦尔并没有因此太过怪罪于她,毕竟经过这一次事件,她大概也能感觉出帕西瓦尔和克雷登斯在彼此心目中的地位,而孩子的牺牲绝对不是一件可以一笔带过的事。 但细细想来也不是没有可能,塞拉菲娜是一个着眼于下一步的人,而帕西瓦尔亦是如此。他们都站在当下,当下的人无法看到未来,所以谁都不能说帕西瓦尔活过来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他们只能顺着局势去解决问题,而事态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那再多的计较也毫无意义。 两人静默了几秒,塞拉菲娜突然笑了,她笑着摇摇头,把一个信封交给帕西瓦尔——“我觉得外界对我们的评价是对的,我们的情感都太封闭了,什么问题都想站在最客观的角度解决。但有时候……有一点人情味也不是不可以。” 帕西瓦尔狐疑地接过信封,塞拉菲娜却示意他在自己出去后再打开。 “我不想看到你的表情,”塞拉菲娜指指信封,拍拍帕西瓦尔的肩膀,“我也不想回答更多的问题,就当这是我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回报,希望它能给你们一点帮助,或者……” 塞拉菲娜没找到适合的措辞,只好噤了声。 得到帕西瓦尔的点头回应后,快步离开了安全部长的办公室。 帕西瓦尔把信封打开,里面是一张已经批下来的申请。 他扫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的条款,轻声笑了。 这确实是塞拉菲娜的回报,但它的含义却非比寻常。帕西瓦尔知道塞拉菲娜要花费多少努力才能通过层层审批,也明白要那个强势的女人改变原则有多不容易。 他相信父亲教导他的话——不要在付出与牺牲时抱着他人会回馈你的期望——但他却开始觉得回馈自己的不一定是失望。 也有可能是惊喜。 他把文件压在案台上,拉开门让奎妮给他送一杯咖啡。他需要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知奎妮,而他敢肯定奎妮将在不久之后,把好消息变成一场温馨的婚礼。 (后半张河蟹) 作者有话要说: 河蟹部分请转移 第30章 (29)长浪 纽特的离开是在众人恢复正常生活后的一个月。 他收到忒休斯的来信,信中说伦敦发现了灵魂石碎片的买主,并存在某些特异巫师活动的踪迹,需要纽特带他的神奇动物回来协助自己进行调查。 纽特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了帕西瓦尔,帕西瓦尔也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他们没有炼金的容器,但即便有,想用碎片而不是一块完整的灵魂石来炼就魔法石也是很难的。不过凡事都有可能,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与我联系。” 根据帕西瓦尔的了解,欧洲有能力炼出魔法石的大概也只有法国的勒梅家,但自六百多年前他们家出现过一次容器外,之后再没有听说其找到过容器。 所以即便他们拿到了桑德利带去的灵魂石碎片,即便他们有能力对碎片进行修复和转化,那炼石的条件仍然无法满足。而要等到容器再次重现于世,或许又要花费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上百年。 那到了那个时候,世事也不再是帕西瓦尔能够插手的了。 炼就魔法石的条件每隔几百年就会达成一次,而千年之内定然出现一次石头现世与毁灭的轮回。这就像星辰运行的轨迹一样,是命运的必然。世人能够努力规避其带来的后果,但谁也无力真正阻止历史走到那一步。 帕西瓦尔也不例外。他所做的努力与牺牲只是让这场风波在此刻远离纽约甚至美国,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凡人,而没有凡人能与命运抗衡。 尽管他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失去家族灵魂石也意味着释放了先祖的魂灵与法力,但在一切都过去之后,帕西瓦尔也想办法说服了自己—— “也许永冻湖才是灵魂最好的归宿,我迟早也会去永冻湖与他们团聚。现在不过是暂时的分离罢了,谁都会经历暂时的分离。” 是的,谁都会经历暂时的分离。即便纽特与蒂娜又一次要远隔重洋,但他们也相信迟早有一天他俩也能像雅各布和奎妮一样,经历了漫长的煎熬后,等来真正的重聚。 纽特离开的那天晚上,帕西瓦尔为雅各布施咒。他恢复了男人的记忆,并正式让他成为魔法世界的一员。 于是克雷登斯得以亲眼目睹一个乐观向上的男人,因为感激和震撼泪流满面。 按照帕西瓦尔的说法,还好雅各布失去的记忆不多,否则过多的信息突然涌入脑海,很有可能把没有法力的人逼疯。 但克雷登斯没有看到雅各布发疯的迹象,他只看到了对方无尽的悲伤与感慨。只看到男人在帕西瓦尔的咒语下慢慢开启了记忆,他呆呆地望着桌面,眼神慢慢改变,眼眶越来越红,然后泪水夺眶而出。 他一会笑,一会哭,而到了最后,他用手捂着面颊深深地呼吸。 奎妮安静地陪伴在侧旁,她头一次感到身为巫师的无能为力。 她不敢在此刻读取雅各布的记忆,她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有如同雅各布一样的承受能力,来化解那汹涌进脑海的场景,以及澎湃在胸腔中的情绪。 施咒完毕,帕西瓦尔朝蒂娜和克雷登斯使了个眼色,让他们跟自己出去,把空间留给奎妮和雅各布。 也就在此刻,雅各布才深深地叹息,抓住奎妮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 他挤出一个乐观的笑容,试着把语气变得轻松。可那话听着并不轻松,反而让从始至终保有完整记忆的奎妮泪如涌泉。 他捏了捏女孩的手指,温柔地道——“唉,如果我也是巫师该有多好。” 奎妮听罢,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句话雅各布说了三次,每一次奎妮都记忆犹新。 男人第一次说时,是在众人第一次进入箱子内的世界。在神奇动物包围的天地里,奎妮和纽特为世上哪所魔法学校最好而争论不休。 为了进一步驳倒纽特,也为了表达对母校的怀念,奎妮把伊法魔尼学校的校歌唱了一遍。 她当然知道她不可能真正说服纽特接受她的说法,虽然对方再没有出言反驳而是高兴地鼓手称赞,但对母校的情感在任何人心中都是无法取代的——哪怕纽特压根没能顺利地从霍格沃茨毕业。 也就在她和姐姐唱完校歌之后,雅各布略带兴奋地赞叹——“哈……唱得我都有点想当巫师了。” 这是一句玩笑话,却让奎妮非常开心。她为雅各布的附和感到自豪,她就是喜欢对方这种情不自禁又毫不设防的感情流露。 而男人第二次说出这话,则是在默然者风波平息之后。 塞拉菲娜要求他们抹去所有麻鸡的记忆,其中也包括雅各布。 四人在地铁口面临分别,也意味着雅各布即将与其余三人形同陌路。他们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一段,可雅各布却没有资格记住这些。在忘掉那些不可思议的魔法的同时,他还要忘掉与纽特和戈德斯坦恩姐妹之间的种种。 大家的眼眶都湿了,却谁也没有真的流泪。他们都知道这是律法,也知道律法必然以当下的局势作为基石,维护着两个世界的平衡与稳定。 麻鸡与巫师就是两条平行线,偶尔的交汇只是意外中的意外。意外是进步的前提,可偏偏稳定的环境却又融不进意外的存在。 雅各布表达了对大伙的感激后,目光最终停留在奎妮脸上。 他还有好多的话想说,但留给他的时间却不多。纵然蒂娜在一开始就提醒过他俩不该用情太深,毕竟最终的结局定然是分离。但情感总是不受控的,也正因它不受控,才更显真诚。 雅各布无措地摊摊手,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苍白的慨叹—— “啊……如果我也是巫师该有多好。” 这话落在三人心里沉甸甸的,它所承载的不是对魔法力量的渴望,恰恰相反,仅仅是对彼此情感的珍视与不舍。 然后他走进雨里,然后一切恢复如初。 而当下,是男人第三次说出这话。他握着奎妮的手一会,尴尬地摇着头,快速地抹掉眼泪。 “唉,如果我也是巫师该有多好。” 是啊,如果他也是巫师该有多好。 这样他就会记得自己曾经爱着眼前的女孩,也记得他们早已于女孩家□□进过晚餐,记得奎妮的手艺,也记得那一杯热可可的温度。 他还会记得临别前的那一个吻,那一份他不应该忘记,却忘得彻彻底底的温柔。 如果他也是巫师,那他就能更理解她,更能体谅她。在她需要的时候保卫她,在她不需要的时候守护她。他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奎妮多少的人生,更讽刺的是在错过的过程中他还与对方朝夕相伴。 而倘若他没有想起来,倘若帕西瓦尔没有帮助他们,倘若塞拉菲娜没有网开一面,那他将错过一辈子。 可人只有一辈子,怎么能轻易错过。 “所以我打算陪他出去走走,我知道程序很麻烦,但我想办成这件事。”在把申请递交给塞拉菲娜时,帕西瓦尔诚恳地说。 他的脑子里回荡着前一天蒂娜给他的忠告——“他应该出去见见世面,但分别对你们来说已经够多了。所以你俩应该一起去,就当做休假也好,是不是?” 是,他俩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了。 帕西瓦尔死了自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但克雷登斯还活着,孩子必须一个人承受所有的悲伤与孤独。何况再过几十年,帕西瓦尔必然走在孩子前面,那等到孩子也死了,变成尸灵的他死后的生命还会在孤寂中度过。 而如果克雷登斯不愿意这样,他就得走在帕西瓦尔前面。由帕西瓦尔杀死他并释放他,这样才能避免变成尸灵的命运。 这是非常可怕的,而现在还不是谈及这个话题的好时机。他们还得度过几十年,至少得确保之后的几十年他们能过得平静一些。 所以帕西瓦尔决定陪着克雷登斯出行,即便不能走完全部的生命,那能陪多久,算多久。 塞拉菲娜表示理解,并保证尽快把这件事办成——“最早圣诞过后能批下来,最迟不过明年春季。” “可是赛比不明白,您……您打算如何处理您和少爷之间的关系呢?” 在帕西瓦尔也把这个想法和赛比说了之后,赛比非常不解也十分担忧。 它大概能明白这是伴侣的意思,可是双方都是男性,而它万万不能想象格雷夫斯夫人的角色由一个男性扮演。 “他依然是我的养子,依然是格雷夫斯家的少爷,什么都不会改变。名义上我不可能把他当成我的爱人,但名义上是什么,并不重要。” 这是帕西瓦尔第一次对名义的问题生发出不同的理解。 他已经被所谓的“名义”困住很多年了,他没有得到过行动上的自由,甚至连思想的自由也被剥夺了。 在不知不觉中,他永远依照外人的期许活着,以至于被驯服得感觉不到桎梏的存在。 而现在,他想要挣脱了。 在这段时间里,越来越清晰起来的不是克雷登斯给他带来的麻烦,而是自孩子进入自己的生活后,身边的一切由黑白染上色彩的充实感。 他清晰地记得克雷登斯第一天在面包店工作,晚上他去面包店把孩子接回家的一幕。 那时的他站在冰天雪地里,与面包店内暖色的缤纷隔街相望。也就在那一刻,他得承认自己确实羡慕着面包店里的人。 他有着体面的身份,高贵的血统,格雷夫斯的姓氏在魔法国会举足轻重,于整个巫师世界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他从来没有把麻鸡或者一些低阶的巫师放在眼里,因为他们生活简朴艰苦,在生存线上挣扎的人是没有资格和自己相提并论的。 可那一天他却发现,那样的人有着一些他未曾触碰过的美好。 那些亲密的关系,坦诚的态度,自由的生活方式,是他从未拥有过的。仿佛在看不见的维度里,有一根绳索将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即便生活并不宽裕,但却体会不到真正的孤独。 而帕西瓦尔孤独。他非常孤独。他用酒精和工作来缓解心中的空荡,并和自己父母辈一样认定这是人生的常态。所以他也压根没有想过,如果真正地敞开心房让其他人走进来,那这份空荡将不复存在。 幸运的是,克雷登斯的闯入让他明白了这一点。 在克雷登斯离开他并前往断崖岛的时间里,不管是在老宅还是公寓,他都会时不时地想起孩子的身影。无论是克雷登斯乖乖地坐在沙发看书,还是努力地在草坪上练咒。亦或是在餐桌前狼吞虎咽,以及第二天懵懵懂懂地从房间里走出来。 帕西瓦尔能看到他,听到他,即便很多时候自己都会对孩子的笨拙抱以不耐烦的态度,但屋子里多了一个人,事情真的很不一样。孩子的存在让每一天的生活有了盼头,他会把注意力集中在孩子身上,而孩子也会让一成不变的日子擦出不一样的火花。 帕西瓦尔渴望见到克雷登斯,不管是在下班后匆匆看一眼,还是把克雷登斯接回家中后,每天早上等着孩子的房门打开。 如果没有见过色彩,他不介意眼前永远黑白。可一旦见过了,他便不想再让日子变回去。 克雷登斯也是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好像行进的过程总是懵懵懂懂。他回忆不起什么让他彻底转变的事件,能想起的都是一些不起眼的日常。 比如帕西瓦尔偶尔一回带他去巫师街逛逛,比如某一次为他购买了新的巫师袍。再比如每天早晨对他说的第一句问候,又或者每晚睡前给他的最后一句叮嘱…… 都是鸡毛蒜皮,不值一提。可想起来时又觉着刻骨铭心,闭上眼睛全是数不清的细节。 这些细节丝丝缕缕,层层叠叠,叠起来高得像一座山,聚起来成一条河。于是克雷登斯在山边建了房子,把山当成了依靠。潺潺的流水从屋前经过,让他的生命得以延续。 手续办下来花费了一些功夫,这段空间的时间克雷登斯也继续在面包店帮忙。纽特离开时并没有让他去送别,而是告诉他或许不久之后他们就会相见。 “您很快就会回来吗?”回忆起纽特临行前的一晚,克雷登斯曾朝对方发问。 帕西瓦尔并没有把自己决定陪克雷登斯出去走一趟的消息告诉孩子,毕竟手续还没办下来,他不希望孩子满怀期待后,得到的是审批被驳回的结果。 而纽特也没有点破,他把行李箱放在一边,朝克雷登斯笑笑,给了另一个答案——“至少不会太久,毕竟我和哥哥还要赶来参加奎妮和雅各布的婚礼。” 这么一想,也确实是。 虽然具体的婚期还没有定下来,但他俩的婚事已提上日程。而纽特和蒂娜则还需要等一等,忒休斯的意思是至少过完这一年,让他有个比较宽裕的时间后,再为弟弟操办。 “你呢?你和格雷夫斯先生……”纽特也不知自己该不该问,说了一半,小心地观察孩子的表情。 克雷登斯的目光垂下来,抿抿嘴露出笑容。他的面颊有点发红,但他还是坚持地点点头,重复了那句他对格雷夫斯一成不变的评价——“他……他对我很好,他、他一直对我很好。” 纽特没有说话,等着克雷登斯补充。他知道孩子还有话要说,尤其在对方紧张地捏着拳头,连脖颈也慢慢染红之际。 果不其然,稍微停顿了一会,克雷登斯颤抖着声线,说道——“我……我很喜欢他,我、我很喜欢。” 他需要和别人分享他的快乐,而纽特是他的不二选择。 他知道对方绝对不会因为他的情感趋向而对他另眼相看,相反,纽特给了他一个拥抱,拥抱很紧,传递着他为孩子高兴的心情。 纵然在别人眼中这早就是不争的事实,但到了现在克雷登斯才敢对其他人承认,自己到底对格雷夫斯先生怀有怎样的想法。 不过他万不敢说帕西瓦尔也对他抱有一样的想法,即便在心里偷偷想一想也不太敢。他总觉得这不真实,毕竟他们的阶位差距太远,太美好的东西,总给人一种虚幻感。 但纽特却不这么想,所以在他结束了拥抱并握住克雷登斯的肩膀时,他非常肯定地告诉孩子——“格雷夫斯先生也一样,他绝对比你认为的更喜欢你。” 克雷登斯吸了吸鼻子,基于要把快跳出来的心脏吞回去的原因,他没法作出回应。 这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手续全部办妥,帕西瓦尔也将这个消息告知克雷登斯时,孩子才渐渐安下心来,至少他能确定——现在的帕西瓦尔,真的不会再随随便便丢掉他了。 “这是我答应过你的,答应过的我就会兑现。” 那天晚上帕西瓦尔开了一瓶烈酒,并让克雷登斯陪着自己一起喝。 晚饭后他支开了赛比,厅堂里只剩他和孩子。 克雷登斯坐在沙发的一角,接过酒杯后小抿一口。酒酿顺着口腔和喉管流下,热气腾腾地散开。 过了好一会,他才突然说道——“我想问您一件事。可、可以吗?” 他飞快地瞥了帕西瓦尔一眼,又迅速把目光收回来。虽然他们已经有过肌肤相亲的经历,但让他能自如地和对方谈话仍然需要时间。 帕西瓦尔扬了扬下巴,把酒瓶放在一旁,“说。” 克雷登斯花了一点时间组织语言,断断续续地开口,“我……我听说您在服用一些药剂,就是、就是格朗乔伊店里的那种。我听戈德斯坦恩小姐说那会……那会让您失忆,是……是这样的吗?” 其实这个问题一直压在克雷登斯心里,从蒂娜告诉他的那一天起,他就牢牢地记住了。 只是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没机会和帕西瓦尔提。后来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孩子又怕说出来会破坏好不容易得来的亲近。 可是今天他在帕西瓦尔桌面看到了一个空瓶子,而他想起帕西瓦尔今早惨白的脸色和没什么胃口吃饭的状态,于是便认定男人又一次服用了那种药剂,只是强忍着维持常态而已。 克雷登斯猜测的没错,当他问出口之后,帕西瓦尔也不打算隐瞒,坦白道——“对,那是一种大脑封闭的药剂,能够让我抵御摄神取念。但我并不会因此立马失忆,它的副作用可能会在很久之后才表现出来,所以你不用担心。” 可是克雷登斯怎么可能不担心,听罢帕西瓦尔的回答,他紧张地把头转向男人。但当他看到男人平静的表情和目光后,他又觉得自己的发问和反应很可笑。 帕西瓦尔是一个高阶巫师,他对这些药剂的了解比克雷登斯多上不知道多少倍。而克雷登斯却妄图给帕西瓦尔建议,妄图左右帕西瓦尔的决定。 克雷登斯沉默了,他大概是有点贪得无厌了。 他得到了答案,然后呢? 他不知道。 他当然明白副作用不会一时半会就实现,可实现的那一天怎么办?格雷夫斯先生是否就会把整个人生全部忘记?是否连他是谁都不记得? 这一点,克雷登斯难以接受。 但帕西瓦尔也有自己的苦衷,他也抿了一口酒,斟酌了一会,说道——“出于我职业的特殊性,我很担心会再遇到格林德沃那样的问题。我大脑中的信息不能让别人窃取,否则危害的不仅仅是我个人,还有整个魔法国会。” “可是、可是不是有大脑封闭术吗?蒂娜告诉我可以用那种方法的,那、那就不会让您失忆了……” 克雷登斯急了,话出口了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沉默。于是声音也小了下去,最后几个字帕西瓦尔几乎听不见。 这个建议帕西瓦尔从塞拉菲娜嘴里听过,从奎妮和蒂娜的嘴里也听过。可让别人训练他,无异于让别人窥探他内心最阴暗的角落。无疑把他所有的痛苦翻出来给人看,无疑让他展露自己最脆弱、最无助、最不堪入目的一面。 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这种信任,所以他无法让任何训练师帮他的忙,除非—— 帕西瓦尔叹了一口气,抽出魔杖挥动了一下。 他在心中默念了一个飞来咒,一本古旧的书籍从二楼书房中钻出来,飞入一楼的厅堂,重重地落在克雷登斯膝盖上。 克雷登斯被厚重的尘埃呛了一下,好奇地去看书籍的封面。他用手抹掉覆盖在上头的尘埃,几个烫金的大字出现在他的眼前——《意识的猎取与封锁》。 他惊讶地看向帕西瓦尔。 帕西瓦尔把魔杖插回腰间,淡淡地解释,“它里面有详细的摄神取念咒与大脑封闭术的介绍。这两种咒语是高阶法术,学会它可能要花费一些时间。” 克雷登斯既震惊又不解。他不确定帕西瓦尔的意图,尽管这意图明显得呼之欲出。 不得已,帕西瓦尔只好亲自说出口了。尽管说之前他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大口酒,好让他能顺利地压制心头对这个决定报以的怀疑。 “我信不过外面的人,但大概我能相信你,”帕西瓦尔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扭头看向克雷登斯——“如果你掌握了摄神取念,我就让你来训练我。到时候……我就不再服用那种药剂了。” 克雷登斯呆愣了好一会,听明白之后急促地点起头来。 是的,帕西瓦尔无法相信任何人,所以不愿意让人窥探他的狼狈。 可克雷登斯不是外面的人。克雷登斯是他的爱人。 他已经见过了克雷登斯的内心,那是一片纯粹洁净的土地。它以一种无比宽容和赤诚的姿态,接纳着帕西瓦尔的种种优劣。既然如此,那或许现在也该轮到帕西瓦尔敞开心扉,不论好坏,都把心底的匣子开给对方看一看了。 而到了那个时候,克雷登斯也将亲眼目睹帕西瓦尔走过的轨迹。 看着帕西瓦尔如何在艰苦的训练中脱颖而出,看着他如何懵懂地迈入婚姻与家庭,看着他痛失子嗣手刃妻子,看着他永远作别了父母时,一个人坐在病房里无声地哭泣。 当然,他也会看到帕西瓦尔是如何重新振作起来。 看着男人强打精神地洗漱一新,佯装无事地出现在他人面前。看着他试图隔绝了个人情感,决定独自过完余生的无可奈何。也看着他被格林德沃囚禁,看着他在濒死中最后徘徊于心头的人影。 于是克雷登斯将在那一天明白,他对帕西瓦尔抱有的感情从来就不是一出独角戏。在他爱着那个人的同时,那个人也在爱着他。 只是在男人伤痕累累的生命中,这份感情一直被自欺欺人地藏匿着,骗过了克雷登斯的同时,也骗过了帕西瓦尔自己。 TBC 第31章 (30)无边(尾章) “这就是我的梦。”克雷登斯说,“这就是……我梦到的全部。” 梦里什么人都没有,他一个人站在雪地里。 纽约的街道冷冷清清,铺在地面上的雪花也没有被脚印打扰的痕迹。 他看到了那一条小巷,于是就着小巷一步一步走过去。 小巷的砖面上还有第二塞勒姆的海报,只是风吹雨打,画面已经剥落得看不清楚。他伸出手去触碰海报的边角,就像当初他把海报贴上去时一样。 只是那时候他把边角弄平整,想让海报贴得更紧。而现在他的手指在边缘停留了一会后,顺着裂痕的方向,将海报撕了下来。 他一点一点地把粘在墙面的碎纸清除,再揉成一团丢进近旁的垃圾桶。 然后他感觉到有人靠近了他,那人站在小巷的深处,轻声叫了他的名字。 “克雷登斯。” 克雷登斯转过身子,看到了剪影般的轮廓。 他定了定神,朝对方走去。 “克雷登斯。”那人又唤了一声,举起手让孩子靠近。 克雷登斯默默地上前,直到两人的距离无比贴近。他习惯性地把头垂下,喃喃地低声回应——“是,格雷夫斯先生……” 帕西瓦尔搂住了他,让他把脑袋搁在自己的肩膀。 克雷登斯自然而然地照做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对方身上的气味。他感到很安心,非常安心。 帕西瓦尔拥抱着他,慢慢地捋着他的后背。过了好久,突然在他耳边说道——“跟我走吧。” “走?”克雷登斯愣了一下,把脑袋从肩膀上抬起些许,“走……走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帕西瓦尔加重了手臂的力道,“离开这里,我们就都自由了。” 自由了。 “我不明白。”克雷登斯说。 他当然知道离开的意思是什么,只是他不知道离开多久,离开多远,离开到什么地步,又要到哪里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我也不明白。”帕西瓦尔说。 他摁着克雷登斯的脑袋,让孩子重新靠上自己。他不允许他把头抬起来,他想在这里静静地抱着他。 克雷登斯闭上了眼睛。 这真是一个非常荒谬的问题,提出问题的人也没有答案。可克雷登斯却想回答,尤其在对方愿意问他之后,他好像就没有别的答案可以选择了。 所以他说——“好,我……我跟您走。” 话音刚落,帕西瓦尔却笑了。他揉了揉克雷登斯的脑袋,忍笑反问——“你连去哪里都不知道,就那么干脆地答应了?” 克雷登斯点点头,他的面颊在围巾上摩擦。围巾的布料很柔软,让他的皮肤很舒服。 “去哪里都可以。”他说。 “去哪里……不重要。”他又说。 帕西瓦尔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克雷登斯也把手举了起来,抱住了对方。 雪花在他们肩头落下薄薄的一层,一层盖着一层。 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抱着对方,好似变成了小巷里的两尊雕塑。 而这一回,谁也没有率先离开。 听完克雷登斯的叙述,帕西瓦尔把舷窗的帘子拉开。 窗外是茫茫的大海,海面上万里无云。 审批通过后不久,他俩便离开了纽约。 启程之前两人都没有谈及旅行的安排,而来到码头后则直接登上一艘马上就要启航的客轮。他们甚至是在登上客轮后才把票给补了,补票后方从票上得知即将驶向何处。 这事放在克雷登斯身上或许还情有可原,但放在帕西瓦尔身上却连他自己都为这番冲动感到费解。 他从来不做没有计划的事,可这一次他却只想往前走。那种渴望非常迫切,以至于大大超过了对某个确切的目的地的追寻。 但此刻他却从克雷登斯的叙述中得到了答案,因为他也和克雷登斯做了一模一样的梦。 只是在他的梦中,是他朝克雷登斯走去,是他发现了还在纠结墙上海报的孩子。 孩子停下手中的活,定定地望着帕西瓦尔。片刻之后,他怯怯地开口——“先生……您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走去哪里?”帕西瓦尔抹掉孩子头顶的雪花,捧起克雷登斯的脸。 克雷登斯没有回答,他微垂着目光,证明他也不知道答案。 “没关系,去哪里都好。”帕西瓦尔率先开解,他掠开孩子额前的头发,在上面轻吻了一下,“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 “你看到了什么?”掀开帘子静静看了一会后,帕西瓦尔没有继续先前的话题,而是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克雷登斯顺着帕西瓦尔的目光看去,目之所及是广阔无垠的海面。 冬日的阳光总是特别澄澈,好似要凭一己之力驱散世间的严寒。 它打在轻柔起伏的波涛上,又随着波涛微微荡漾。 “未来。”克雷登斯轻声说。 “我看到了未来。”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篇完结后网络将放出三篇番外,《暗巷》《海物》《轨迹》。 感兴趣的小伙伴可看第二部后续作品《海族》(内容为 莱马洛克x忒休斯)(每日发布中) 谢谢小伙伴们的支持! 番外(网络版3篇) 第32章 番外一:暗巷 (1) 克雷登斯是属于帕西瓦尔的,这一点帕西瓦尔非常清楚。 克雷登斯除了他以外还能属于谁呢?谁都不能。 在帕西瓦尔伸手之前,克雷登斯就待在无人问津的犄角旮旯里。是帕西瓦尔带他看到外面的世界,否则孩子到死都不会见到光明。 帕西瓦尔是克雷登斯的救世主,是克雷登斯的一切。 所以克雷登斯爱他,克雷登斯理应爱他。仅仅爱他一个,别无其他。 克雷登斯也确实表现得恭恭敬敬,战战兢兢。从始至终,对帕西瓦尔惟命是从。他甚至都能揣摩出格雷福斯先生皱一皱眉是什么意思,扬一扬嘴角又代表怎样的情绪。 他在侍奉对方的过程中无比虔诚,与赛比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也导致帕西瓦尔从始至终都很放心——到底,他找不到克雷登斯忤逆自己的理由。 也正是基于这样的认知,帕西瓦尔无法解释最近发生的事。 没错,他承认他确实想让克雷登斯好起来。动作不再唯唯诺诺,说话也不会磕磕巴巴。 他不奢望克雷登斯能真的像格雷夫斯家少爷一样对所谓的社交应对自如,但至少他能与人进行正常的交流,直视他人双眼的同时,散发出让他人也喜欢上他的光芒。 其实稍作打扮之后,克雷登斯的外观还是不错的。而且基于自己的教导,孩子的能力明显有了长足的进步。他虽然还不是傲罗——帕西瓦尔不想在他准备好之前让他进行考核,毕竟他接受不了孩子没考过的结果——但他早已不是默然者或者哑炮了,能力和同龄人相比也不差。 部分偏科的方面,比同龄人还要好——比如魔药学,比如神奇生物学。 所以在帕西瓦尔忘了拿文件,或者有些无关紧要的事务需要跑腿时,他也偶尔用一用克雷登斯,为孩子以后进入魔法国会打下基础。 克雷登斯免不了要和自己手下的傲罗和一些文职职工接触,而帕西瓦尔也非常希望他能多接触。交际能力不是像其他课程一样,规定一个学习的时间就可以做好的,而是要融入生活的方方面面,让孩子在日常中进步。 克雷登斯不想让他失望,于是一直很努力。 他也确实没让帕西瓦尔失望,尽管一开始说话的声音仍然颤抖,看到他人朝自己走近第一反应仍是后退,但他会因为这是帕西瓦尔的命令,硬着头皮应付下去。 他做得很好,尤其在他和帕西瓦尔旅行一趟回来之后,他的成长几近于脱胎换骨。 在外头的这段日子让他能够最大限度地平等地与帕西瓦尔相处,他也慢慢开始明白生活并不永远像他想象的那么艰难。 可他做得有点太好了。 好过头了。 帕西瓦尔掐了掐眉心,想把今天在安全部看到的一幕从脑海中抹去。 但无论怎么努力,克雷登斯和一个前来与他搭讪的同事相谈甚欢的场景仍旧挤进他的脑海。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好似克雷登斯和这个小年轻认识以来,每一次的交谈都很愉快,尤其是今天。 他本来是不会看到的,可他有一份文件要找塞拉菲娜签字。拉开办公室门的一刻,他发现十分钟前就应该拿着一叠稿件去新闻部的克雷登斯依然停留在走廊。 而站在他旁边的,是今天不用当值,却不知为何出现在魔法国会里的年轻傲罗。 帕西瓦尔清了清嗓子,示意克雷登斯把该办的事情赶紧办了。 克雷登斯赶紧停止了交谈,匆匆告别。 帕西瓦尔本想也朝着那个小傲罗瞪一眼,示意他不要耽误别人的正事。可他的目光压根没能和那年轻人对接,因为在他看着对方的时候,对方看着克雷登斯离去的背影。 这让帕西瓦尔很不爽。只不过—— 相谈甚欢?这形容让帕西瓦尔自己都觉着可笑。 克雷登斯可能与人相谈甚欢吗?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2) 可是为什么,克雷登斯会和自己提出那样的要求。 “他邀请我去吃饭,就是、就是之前我们去过的那家餐厅,不远,就在国会后、后面的那条街。” 几天后的晚餐时间,克雷登斯对帕西瓦尔说道,说完还补充——“不会太久的,我、我一定在晚上十点之前回来。” 帕西瓦尔眯起眼睛。 他突然很好奇,到底是什么驱动克雷登斯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请求。他是在请求吗?还是仅仅在通知自己而已。 帕西瓦尔把叉子放下,小小地喝了一口酒。今天赛比做的晚餐有点多了,只吃了一半他就饱了。 克雷登斯和那个职员接触了多久?一周?两周?可这一两周以来他们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三次——包括帕西瓦尔看到的那两次在内。 “为什么请你去吃饭?”帕西瓦尔问道,尽可能让语气显得轻松一点。 他不想让克雷登斯产生被盘问的感觉,不仅仅怕孩子心里不舒服,还担心这让自己很没面子。 那是什么人,那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还需要每天出去巡逻的傲罗而已。年轻人再花费十年也爬不上安全部长的位置,更不用说每次来自己办公室汇报工作时那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 帕西瓦尔甚至不太记得他的名字,这也表明他并非来自于什么达官显贵的家庭。 “上次他在面包店门前的那条路巡逻,中午我请他吃了两个糕点。”克雷登斯倒是坦白,好似压根没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 好家伙,原来除了偶尔在国会得见那名傲罗几面外,还在帕西瓦尔不知情的情况下,有私底的接触。 “怎么没见你说过?”帕西瓦尔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继续续上。 他没有看克雷登斯的脸,克雷登斯却抬头看了一下对方。确定帕西瓦尔没有愠怒的意思后,小声地解释——“因为他说……上班时间不允许吃东西,我不知道……” 克雷登斯咽了口唾沫,快速地抿了抿嘴唇,试探——“但他每次只待了十分钟而已。” 每次。 “规定就是规定。”帕西瓦尔说,“早班的傲罗下午两点就可以离开了,他完全可以到那之后再吃午饭。如果我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 “不会了,我提醒过他了,他说以后不会了。”克雷登斯快速地辩解。 帕西瓦尔的余光可以瞥见孩子又一次把头抬起来看着他。 帕西瓦尔没说话,扬了扬眉毛继续喝酒。 见着对方没有回应,克雷登斯也自顾自地认为帕西瓦尔不会计较。毕竟已经下不为例了,那翻旧账秋后算账并不像帕西瓦尔的作风。 所以他定定地研究了一下帕西瓦尔的表情,又低下头接着吃。 他对帕西瓦尔是了解的,可惜他对危险值的评估是错误的。这也让他再一次对其开口——“所以……我可以去吗?如果您不放心,您也可以陪着我一起——” “我不去。”帕西瓦尔干脆地道,“你去吧。” (3) 话是帕西瓦尔说的,可当他看到那名年轻的傲罗于下班后来到自己的办公室请示,并表示等会打算去面包店把克雷登斯接走时,帕西瓦尔的心里还是不那么舒服。 “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请您放心。晚饭过后我会将他送到家门口再离开,”年轻人礼貌地道,脸上挂着谦卑的微笑,“也……也非常感谢您原谅了我小小的疏忽,那几天实在是太饿了,所以我才——” 帕西瓦尔没听完,淡淡地“嗯”了一声打断。他挥手让对方出去,他现在需要看几卷资料了。 他会加班加得晚一点,今晚并不打算按时回家。克雷登斯不回来吃饭,那对他来说早吃晚吃都一个样。 但工作总有忙完的时候,尤其对帕西瓦尔这种不把今天的事留到明天的人来说,仅仅多花了一个小时,就把自己能做的都做完了。 他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间,开始收拾桌面。 现在他俩大概已经到餐厅了,指不定已经上了餐前酒。 说来也奇怪,每次帕西瓦尔想和克雷登斯聊聊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启话题。孩子很少主动找话题,更多的时候是帕西瓦尔问,然后孩子答。 可按照克雷登斯的描述推测,那名傲罗却能和孩子自如地交流。 他们能聊什么?聊默然者?聊纽约的安保情况?聊巫师界需要改良的制度和魔法社会的现状? 不可能,怎么可能。克雷登斯知道什么现状,他甚至连巫师街都没逛熟。 帕西瓦尔轻哼一声,甩甩头把想法挤出脑海。并暗骂自己怎么又想到这些,这些……无稽之谈。 帕西瓦尔吃了最索然无味的一顿晚餐。 克雷登斯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五分钟到家,以至于帕西瓦尔坐在沙发里干等了半个小时再多五分钟。 他真的非常讨厌别人迟到,哪怕是一分一秒都受不了。他实在想不通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已经没有了老一辈的守时观念,似乎随着社会的飞速发展,有一些传统的美德也在飞速地退化。 或许他应该好好整顿一下安全部的纪律,时不时突击检查看看那些在外头执勤的家伙到底有没有规规矩矩地待在岗位上。他不会再容忍手下于上班时间去吃东西的行为,他必须要对这样的犯规予以严惩。 门响了,克雷登斯开门进屋。 他轻手轻脚,好似怕打扰什么。 帕西瓦尔强忍着立即转头的冲动,没有做声。 过了好一会,等到克雷登斯换好鞋子后抬头,才发现格雷夫斯先生正坐在客厅里,随意翻看着一本书。 孩子今晚一定喝了不少酒,两边面颊绯红着。这让他太过苍白的皮肤带了良好的血色,黑色的束在脑后的头发和那一身帕西瓦尔买的——是的,帕西瓦尔亲自帮他挑选的——大衣把他烘托得很有精神。 帕西瓦尔决定以后让克雷登斯自己选衣服,他不太喜欢别人穿着他选的衣服去做一些—— “怎么回来晚了?”克雷登斯正想开口问候,帕西瓦尔却没憋住,抢了话。 克雷登斯朝摆钟看了一眼,微微低头在沙发的另一边就坐,轻声道歉——“对不起……我们差不多十点的时候从餐馆出来,没想到路上花费的时间比预计的长了一点,所以……迟到了五分钟。” 五分钟,他竟然还强调了五分钟。 “你觉得迟到五分钟不算迟到吗?”帕西瓦尔皱起眉头,把正在翻阅的书合上,搁在桌面。 “对不起……以后、以后我不迟到了。”克雷登斯说,说着又抬眼看了看帕西瓦尔。 为着这样无辜的表情,帕西瓦尔也自觉自己有点粗暴了。他错开目光思考片刻,缓下了语调——“晚餐怎么样?” 这问题让克雷登斯如获大赦,同时也让他说了更多的错话。 只见孩子两眼骤然一亮,兴奋地道——“非常开心!他、他是一个很友好的人,他说了很多巫师街的趣事。我原先以为国王大道是唯一的一条主干道,但他告诉我并不是,国王大道只是面对普通巫师的主干道而已,而对当地人来说,还有另外的一条——” 主干道当然不止一条,只是正常的贸易活动只集中在主干道的附近。而对于克雷登斯口中的那一个层面,则属于巫师街的黑市。 那里集中贩卖大量的违禁品,所有交易都没有法律保护,而仅仅处于各个私人组织、帮会的监管之下。那里也没有巡视的傲罗,时常发生一些流血纠纷。 但苦于美国内部种族众多,人口来源又十分繁杂,以至于安全部并没有办法将之彻底铲除并在短时间内妥善安置因铲除而带来的大量失业人员,所以只好给他们划清了界限,让他们在界限之内拥有最大限度的自由管理内部事务。 这样的分割管理让北美的魔法世界得到了大体的稳定,否则一旦当安全部真的毫不留情地对那些人动手,双方真正对立起来,对方也会拼尽一切抗衡,带来两败俱伤的后果。 只是帕西瓦尔觉着没必要和克雷登斯说,所以压根没提。谁曾想过那个傲罗为了引起对方的兴趣,连这种话题都聊。 孩子就是这样,一高兴就得意忘形,完全没察觉出帕西瓦尔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继续眉飞色舞地道——“他说有空的话会带我去看看,那里是完全不一样的魔法世界。” “现在的魔法世界不能让你满意吗?”帕西瓦尔淡淡地道,“何况你对现在的世界很了解了吗?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深入下一层?” 克雷登斯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解释——“不,我很喜欢。但……我还想知道更多的东西。” 帕西瓦尔没再继续说。反正他本身对孩子是否度过了愉快的晚餐压根不感兴趣,干脆顺势中止了话题,起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可就在他准备进入卧室之际,克雷登斯突然又道——“我……我周末还能出去吗?他说他知道另一家餐馆,可以、可以白天去,我不会晚回来了。” 帕西瓦尔不记得应了还是没应,只记得自己不轻不重地把卧房门关上。 (4) “我没有什么目的!部长……我、我没有什么目的,请您相信我。” 两周后,那名傲罗被叫进了帕西瓦尔的办公室。在听闻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一句“你接近他是为了什么”的问话后,年轻人大惊失色。 帕西瓦尔却很淡定,他挥动魔杖把办公室的门锁好,慢慢地绕到办公桌前,盘起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可惜花了一分钟的时间,他仍然没有发现年轻人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除了长得还可以,然后……很年轻。 “我不会因为你接近他,就让你变成巡逻队的队长。即便你哄得我养子天花乱坠,你也逃不过任何一次考核。”帕西瓦尔冷冷地说,“相反,我还会因此对你更加严格。我不太喜欢投机取巧的人,我希望你不是这种人。” 本以为说出这话后,年轻人会有被识破的窘迫。但他竟然长舒了一口气,腼腆地笑起来。 “不,真的不是。我……我只是非常喜欢克雷登斯。” 年轻人认真地说道,“我绝对不是抱着他是您养子的原因去接近他的,我只是觉得和他待在一起很愉快,也很轻松。我不介意带他多了解我们的世界,我知道您工作忙,而我空余的时间稍微多一些,我可以……带他出去走走。” 帕西瓦尔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他很想说带克雷登斯出去走走这种事根本不是这个年轻人想做就能做的。但他确实对所有人都说过那是他的养子,而一个父亲对待孩子——不该有那么强的占有欲。 所以他也没有办法拒绝年轻人对克雷登斯的一再示好,他甚至没法禁止孩子接受他人的好意。 归根结底,那名年轻人也确实没做什么——只是偶尔在巫师街买点小糖果,或者带着孩子在休息日到处转转。再或者于不用当值的时候,非常热心地替帕西瓦尔承担了送克雷登斯回家的责任。 但这还是太过了,该死的……帕西瓦尔咬紧牙关。 更令人气愤的是克雷登斯竟毫无自知,压根没察觉出对方接近他并不单纯地想做他的朋友。 虽然在这个阶段帕西瓦尔只是猜测罢了,还没能有确凿的证据下定论,但这样的猜忌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克雷登斯和那名傲罗更进一步的交集彻底中断。 而在那一刻,帕西瓦尔终于可以斩钉截铁地相信——哪怕不是出于攀附权贵的动机,对方也确实不仅想做克雷登斯的朋友,而是想做克雷登斯的恋人,做自己的……女婿。 因为克雷登斯在几天之后向帕西瓦尔提出了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申请——“他说想来我这里看看,我是说……我、我们可以邀请他来吃晚餐吗?您说过……您说过他不是坏人,是吧?” 听到克雷登斯道出这个消息时,帕西瓦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方夜谭。 帕西瓦尔才是克雷登斯的恋人,现在他明明看到另一个人在追求克雷登斯,他还要假扮成克雷登斯的家长,以一种客观的、冷静的态度继续伪装下去。 这真是该死的不可思议。 可更不可思议的是,帕西瓦尔竟然找不到给力的理由对此说不。 晚餐并不是在老宅进行的。当然了,除非对方真成了自己的女婿,否则谁他妈也别想进他的老宅——但就算是在公寓,已经让帕西瓦尔在青年进门的一刹那,于心中排演了无数种把对方赶出去的场景。 可为了名义上的“父亲”身份,他还是冷漠地维持着基本的礼貌。 这真是一场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晚餐,他第一次见到克雷登斯那么健谈。 那个年轻人似乎懂一种帕西瓦尔不懂的咒语,总能把话端转到克雷登斯能接上的位置。 比如——“上次我和你提过的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或者——“我带你去过了,但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你觉得呢?” 又或者——“啊,我都给忘了,还好你提醒了我,下一次去你来安排吧,你或许会做得比我更好”…… 帕西瓦尔一脸懵逼,他甚至不懂怎么插话。那些话题仅仅存在于年轻人和克雷登斯的共同记忆里,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两个年轻人意识到忽略了他这个老家伙并好心地向他解释他们正在谈及什么内容时,不咸不淡地哼一个鼻音。 他好像成了一个局外人,或者说好像真的只是克雷登斯的父亲。 他必须为此感到高兴,因为克雷登斯长大了,懂得自己交际了,不仅如此,还找到了一个很喜欢他,对他也很友善的人——当然,最重要的是在帕西瓦尔重新问了年轻人名字并去档案室翻找了这名傲罗的考核记录后,他不得不承认其出类拔萃的能力确实让其有成为自己“女婿”的资格。 是的,帕西瓦尔是安全部长,这个年轻人只是他的手下。帕西瓦尔是格雷夫斯家的血脉,而这名傲罗并非来自什么显赫的家族。 但除却上述的一切,这名傲罗有一条致命的优势远胜于他们的安全部长——年轻。 没错,年轻。这听着好似不痛不痒,但时间是最难跨越的鸿沟。 帕西瓦尔和克雷登斯相差了将近二十岁,他们生活的年代已经完全不同。帕西瓦尔也年轻过,他也像这名傲罗一样精力旺盛,对外界的一切抱着强烈的求知欲和好奇心,他的未来有无限可能而前景一片广阔。 可现在帕西瓦尔已经老了。仅仅从外貌就可以看出他的年纪——他的鬓角已经长出了白发,即便他说克雷登斯就是他私生的,也没人会产生怀疑。 帕西瓦尔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同时他也明白,他永远不可能像年轻人那样与克雷登斯站在同样的角度看待世界。 他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变慢了,他的身体也因上了年纪而容易疲倦。 克雷登斯呢,克雷登斯正处于旺盛成长的时期。 所以孩子所感兴趣的东西并不能一同引起帕西瓦尔狂热,而令帕西瓦尔怀念的种种,克雷登斯也一无所知。 当话题终于过到帕西瓦尔身上时,帕西瓦尔听到了他最不愿意听到的话。也是这样的内容,让他意识到危机已经逼到了近前。 “我非常喜欢他,希望您相信我,我可以照顾好他。”年轻的傲罗腼腆地说。 帕西瓦尔的心脏像被人掐了一下,他看向克雷登斯,可后者竟然还是没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问题。 帕西瓦尔咬了咬牙,轻笑反问,“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可偏偏这句话,却让克雷登斯听出了敌意。 孩子好奇地看向帕西瓦尔,又看看略显尴尬的年轻人,试着开解——“我……我不需要别人照顾……” 但年轻人却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用替自己说话,反而非常勇敢地面对帕西瓦尔,诚恳地道——“我或许做得不是很好,但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那一刻,帕西瓦尔感受到了年轻人的诚意。可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无与伦比地想把叉子扎到年轻人那正盖在克雷登斯指节的手背上。 (5) “你喜欢他吗?” “喜欢,他人很好,像纽特一样好。很少……很少有人对我那么好。” “那你怎么不喜欢纽特?” “我、我也喜欢斯卡曼德先生,当然很喜欢。” “所以对你好,你就喜欢,是吧?” 克雷登斯用力地点点头。 帕西瓦尔只觉着内伤。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可他又不能说克雷登斯犯了什么错。 克雷登斯没有犯错,那个年轻人也没有犯错。错就错在帕西瓦尔对外宣称他们是父子关系,无人知晓他俩早以恋人的身份相伴。 所以千错万错,还是帕西瓦尔的错。 帕西瓦尔苦笑着摇摇头,没有继续追问。 这个时候他真的是非常理屈的,除非克雷登斯主动提出要离开他,或者那个年轻人向克雷登斯直截了当地表明心意,否则帕西瓦尔就只能纵容。 但事实上帕西瓦尔的忍耐力并没有那么好,再理智的人对待爱情都持有一份占有欲,而当克雷登斯与那名傲罗出去得越来越频繁,甚至有时候克雷登斯会以“您太忙,我让他陪我去”的理由来谢绝帕西瓦尔的陪伴时,帕西瓦尔终于爆发了。 他忍无可忍,在克雷登斯又一次即将出门前,叫住了他——“你在背叛我,你知道吗?” 克雷登斯愣住了,他转过来呆呆地看着帕西瓦尔一会,茫然地反问——“您……您说什么?” 帕西瓦尔捏了捏拳头,话题却怎么也没法继续。他现在就像一个快要被年轻恋人甩掉的老男人,强烈的自尊心锁住了他的喉咙和嘴唇。 他丧气地摇了摇头,转回了书房。过了一会他听到门锁轻微的响动,约莫是克雷登斯想了一会没想明白,干脆不想了,先出门再说。 帕西瓦尔回忆起前一天晚上克雷登斯抱着自己睡的一幕。 他们接吻了,越吻越深,越吻越兴奋。可就在即将进行下一步动作时,帕西瓦尔却无法克制那份强烈的违和感,把克雷登斯推开了。 当时克雷登斯也很奇怪,追问帕西瓦尔怎么了。 帕西瓦尔没有给出答案,他总不能说是克雷登斯和年轻人的接触让他没了兴致,否则他岂不成了一个多疑又自私的家伙。 帕西瓦尔不想给克雷登斯这样的印象,即便对方终有一天真的会离开他,他也希望自己能洒脱一点,毕竟这是他一开始就有的觉悟。 他爱着克雷登斯,但他不能因此束缚着孩子。他不想把克雷登斯的可能性掐灭,他不能让孩子和他一样只剩不到半辈子可活。 克雷登斯已经为他付出了很多,甚至一度连命都不要。那帕西瓦尔应该明白——纵然这一段感情因不匹配而难以善终,但毕竟曾经旺盛燃烧过。 只要燃烧过,帕西瓦尔就算是经历过爱情了。他本来没有机会在这个年龄重新拥有年轻而轻狂的美好,但克雷登斯却愿意奉献于他。 那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吗?没有了。他会保持沉默,他会一直沉默到克雷登斯做出选择。 他接受选择的结果。 (6) 事情的变化仍然超乎了帕西瓦尔的想象。无论是之前突然与那名年轻傲罗交好,还是之后突然又与对方决裂。帕西瓦尔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说服自己,可到头来他才发现——原来他压根什么都不用做。 因为不仅仅是对帕西瓦尔,这一切对克雷登斯来说,也超乎了想象。 他以为帕西瓦尔只是在担心他,所以不喜欢他老是和别人出去。可他明白自己一定要多多出去,与外界接触得越多,他越能壮起胆量。 而也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永远是那个唯唯诺诺的男孩,不会于站在帕西瓦尔身边的时候,给安全部长丢脸。 既然在外人眼里他是帕西瓦尔的养子,那他就要有格雷夫斯家养子的样子。这一点赛比无数次地提醒过他,他也时刻以此提醒自己。 可令他万万没有想过的,是除了帕西瓦尔之外,还会有人爱他。 没错,不是纽特和雅各布那种善意,也不是奎妮和蒂娜的友好,更不是忒休斯的责任感和保护欲,而是一种恋人之间的感觉。 是一种他只从帕西瓦尔身上才瞥见过的,爱恋。 和帕西瓦尔短暂的争执让克雷登斯来晚了,他到达小巷的时候年轻人已经等了好一阵子。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年轻人就快步上前抓住了他的手。 克雷登斯吓了一跳,却听到对方说了一句令他更加别扭的话——“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该死的……你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否则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克雷登斯顿了一顿,把手从对方手中抽出来。他稍微后退了一点,轻轻地解释——“不……你多虑了,我是从格雷夫斯公寓出来的,那附近很安全。” 岂料这话却让青年笑起来,他再次把克雷登斯的手抓起,像是调侃一般,道——“但你也不可能永远住在那里,不是吗?” “什么意思?”克雷登斯警惕地周身一震。 看着他突然严肃下来的表情,青年也有点莫名,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反问——“难道……等你父亲答应我们在一起了,你也继续住在他那里吗?” 克雷登斯惊讶得合不拢嘴。 看到克雷登斯的表情,年轻人也有一点诧异,他压根没想过克雷登斯一点也没察觉到他的心情。虽然他从来没有真正地吐露过心声,但他以为一切情感都已在平日的行动中表现出来了。而克雷登斯是一个情感细腻的人,他不可能无知无觉。 但显然,即便他了解克雷登斯的性格,却不了解他的过去。 他不知道克雷登斯对于爱情的所有感悟已经被另一个人霸占,也不知道除了那个人之外谁也不可能走入他心中的那块净土。他不知道他们经历了生离死别,也不懂得彼此早已跨越了某条界限。 青年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在看到克雷登斯的茫然后,急急地解释,急急地告白——“我很喜欢你,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你知道我说的是哪种喜欢,你知道……我并不只是把你当成朋友。” 见着克雷登斯没有反应,依然茫然无措地看着他时,青年又伸出胳膊,另一边手也握住对方的肩膀—— “我和你在一起感到很快乐,但我也很担心,我不确定你能否接受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所以我一直不敢明说,我害怕一旦我把话题挑明,你会很抗拒。” 克雷登斯的眉头皱了皱,青年的手指则进一步攥紧——“但我能感觉得到,我感觉得到的……我们可以一起努力,一起说服你父亲,一起……一起构造一些之前鲜有人尝试的关系。” 他的手越抓越紧,克雷登斯想挣脱却挣不掉。他不知道怎么回应年轻人的告白,他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 他不厌恶,但也不感动。因为爱情从始至终都只是青年单方面的想法,而克雷登斯——克雷登斯从来、从来就没有这么想过。 年轻人的告白终止于一句——“我知道你也很喜欢我。” 这句话一出口,克雷登斯就像触电一样,脱口而出——“不。” ——不。 青年呆住了,也就趁着对方失神的片刻,克雷登斯猛地把手抽回。他快速地往后退了几步,不断地摇着头。 “不可能。”青年回过身来,无措地笑了笑,“不可能,你只是害怕两个男人在一起,所以你——” “不。”克雷登斯更坚定地拒绝了,他也更用力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害怕,不是。” “那为什么——”年轻人又想上前。 可克雷登斯继续向后退,并扬手制止了对方。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认真地思考了好一阵子,突然问道——“你……你知道这条小巷发生过什么吗?” 青年打量了一下周围,摇摇头。但他还是随便给了个回答,比如——“你还是默然者的时候,在这里爆发过?” 克雷登斯笑了。他快速地笑了一下,又把笑容收拢,把头低下。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帕西瓦尔会在他出门前说那样的话了,可他并不打算解释给对方听。 其中理由,和帕西瓦尔始终保持沉默的原因一样。 “我……我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克雷登斯说,这是他能给对方的唯一的答案——“我得和跟我经历过这一切的人在一起,只能……只能和那个人在一起。” 这条巷子发生了太多的事,可偏偏只有一个人陪克雷登斯一同经历。而也只有那一个人,在看到了克雷登斯真实的一切后依然不离不弃。 那是克雷登斯拿命换来的,他怎么可能就此背叛过去。 (7) 那天克雷登斯回来得很早,大概是这三个月以来最早的一天。早到帕西瓦尔都以为是门没锁好,所以从书房出来一探究竟。 克雷登斯一言不发,走过去用力地抱住了他。 帕西瓦尔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好抬起手轻轻拍拍孩子的后背,问道——“怎么了?他惹你生气了?” 克雷登斯摇摇头,在帕西瓦尔的衬衣上磨蹭。 不得已,帕西瓦尔又抱住了他,虽然这话说出来心里难受,但他还是努力安慰着孩子——“和人相处总难免有点磕磕碰碰,你别太难过了,去洗个脸,睡一觉什么事都好了。” 说着就要让克雷登斯抬起头,可克雷登斯却死死地抱着他。抱了好一会,才在其耳边轻声说——“我爱您,您是不是不知道?” 帕西瓦尔愣了一下,笑了,“我……我知道。” 听罢,克雷登斯又问——“那我只会爱您一个,您知不知道?” 帕西瓦尔没回答。这个谁也无法保证。 现在或许是爱着帕西瓦尔,那再过几年,再老一点,克雷登斯见过的世面再多一些,事情或许又会发生变化。 克雷登斯明白了。帕西瓦尔的不回答不仅仅是对他的不信任,还是对自己的不信任。他们之间有着可怕的鸿沟,无论是年龄还是阶级。 “你还小,你未来的路还很长。”帕西瓦尔没有直说,换了一个更委婉的方式,“我却已经老了,我无法陪你走完。” 他会走在前面,克雷登斯会跟在后面。当他走到了尽头,克雷登斯或许正值壮年。魔法跨越不了时间,谁也无法让光阴逆转。 帕西瓦尔承认自己的错误,他应该做得更好一些,他应该把情感隐藏得再深一点。 他不该成为孩子的绊脚石,更不应该用两人经历过的种种来自私地固定彼此的关系。 他爱着克雷登斯,但那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他可以选择继续爱下去,也可以就此抽离。反观克雷登斯也是一样,他不需要背负任何愧疚感。 “如果你爱上了别人,这不是你的错。你理应爱上更年轻的人,而不是像我这样的……”帕西瓦尔轻轻叹了口气,“……这样的老家伙。” 这样的对话发生得太晚了,其实早在克雷登斯想献身于自己时帕西瓦尔就该把话说清楚。帕西瓦尔不是觉得自己不够好,只是他俩确实不合适。 而这份不合适,并不是用爱情就能填补的。 不过,同样。对帕西瓦尔而言爱情是他一个人的事,那对克雷登斯来说,选择爱上帕西瓦尔也是他自己的事。帕西瓦尔即便再强硬也管不了,更不可能阻挠。 从他们的交集还仅限于每天打个照面开始,克雷登斯就已经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那时候他还有着玛丽给他的思维和肉身的禁锢,他却仍然义无反顾。 那现在,克雷登斯更加不可能就此罢手。 “我没法……”克雷登斯回答,“我没法喜欢上别人……我没法。即便您把我赶走,我也、我也没办法……” 即便克雷登斯也明白他们根本不可能相伴终老,但他仍然愿意留下。一个人前行没意思,多一个非帕西瓦尔之外的存在也毫无帮助。否则他也不会在帕西瓦尔死后,丧失全部的活下去的动力。 所以走到哪算哪,大不了一起停下。哪怕就停在那个晦暗的小巷,就停在他们刻骨铭心的那段记忆里。 除非——“除非您不希望我再继续跟着您,那您就告诉我,我……我绝对不会再给您添、添麻烦,我——我想听到您最真实的想法,我不怕。” 最真实的想法。 帕西瓦尔轻笑,最真实的想法,无非是最自私的想法。 但既然克雷登斯不怕—— “别离开我。”帕西瓦尔皱起眉心,努力忽略这是自己的声音,“最真实的想法就是……我以为你属于我。” 那一刻克雷登斯感受到的是对方的强势,那份强势来源于箍紧的双臂和不容商讨的语气。 但帕西瓦尔却觉得自己很脆弱,脆弱得需要克雷登斯的陪伴。 他以为克雷登斯是属于他的,从一开始就很坚定。可直到现在他才认识到,其实是他属于克雷登斯。 FIN 第33章 番外二:海物 (1) “八月的第二个星期天,我才知道他已经来了。我不确定他来了多久,但肯定不超过一个星期,因为我已经在发现他迹象的时候就跟踪锁定。” 忒休斯在信中的开头写道,帕西瓦尔慢慢地走到书桌前,点燃一根烟卷,将厚厚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放在桌面上。 忒休斯发现海巫活动的迹象已经有两天了,由于不确定海巫的目的,他并没有通知伦敦的安全部,而是独自追踪了那一个可疑的人员。 他的行动力确实是可观的,纵然有小动物的帮助能更方便一些,但即便没有,也不是不行。 而且在他锁定嫌疑人的同时,他还总结出海巫的某些特性,比如永远会穿一身比自己肉体更宽大的袍子,以及永远出没于一些廉价的出租屋。 他觉得以后要是再侦查到类似的活动迹象,稍微突击检查一下最便宜的出租房并问问他们有没有见到身材瘦高袍子却极度肥胖的住客就可以了,他绝对百发百中。 所以当他尾随嫌疑人到达出租房,并在对方进屋之后于外头附耳静听片刻,确定里面只有嫌疑人一个后,抬腿就把房门踹开。 有了之前在纽约的经验,他依然不带魔杖。 对付海巫这类生物一定要先发制人,抓住了二话不说先痛揍一顿。只要拳头硬,不怕对方不开口——莱马洛克就是最好的例子。 为了整个行动不出纰漏,忒休斯还多带了一个布袋。 当他踹门而入,发现目标人物正背对自己时,他一个健步上前便用布袋罩住对方的脑袋,搅上几搅封住袋口,紧接着就是一记狠拳。 忒休斯知道海巫耐揍,稍微多揍一会没问题。 小点的伤稍微泡泡海水就好了,大点的伤就每天都泡泡海水,过一段时间也能好了——依然是参照莱马洛克为标准。 所以至少要揍到他们嘴角开裂,头晕目眩,既让他们丧失反抗之力,也宣泄了自己心头的仇恨。 没错,在此之前他已经查到海巫把灵魂石卖出去的事情,也知晓卖给了哪家人。但不知为何,海巫在出手后没有连夜离开,反而还在欧洲逗留。 这对海巫来说是很危险的,但对忒休斯而言却是很幸运的。尽管没能在交易过程中人赃俱获,但至少逮住了参与这笔买卖的其中一方。那就算不能依法定罪,忒休斯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虽然帕西瓦尔复活的消息已经传到他的耳朵里,可一码归一码,还是得先揍了再说。 那海巫疼得呜哇乱叫,三十秒之后开始求饶。 忒休斯冷笑,这时长也和莱马洛克差不了多远,看来每个海巫的承受力也差不多。所以他决定再揍三十秒,然后再把对方的头罩掀开,好好盘问一通。 但当时间进行了四十五秒时,忒休斯却隐隐感到不对劲了。 因为那海巫不仅求饶的时机和莱马洛克一样,挣扎的动作也一样。不仅如此,好像连声音也有点像。 忒休斯刹住了拳头,朝他屁股踢了一脚。 海巫哎哟一声,捂住自己的屁股。 忒休斯皱起了眉头,确定这声音像得有点过分后,掐住被蒙着脑袋的人提起来摁在桌面,一把掀开了头罩。 四目相对的一刻,两人异口同声——“怎么又是你!?” (2) “没错,我没有抓到桑德利家的人,他们必然已于交易结束后连夜离开。我抓到的是莱马洛克·哈尔洛,你知道,就是之前你见过的那个。他和这笔交易没有关系,他也是来查这件事的。尽管无论是在纽约还是伦敦,他的调查除了添乱外,没有其他的作用。” 读到此,帕西瓦尔有点忍俊不禁。听闻忒休斯的描述再结合克雷登斯之前告诉自己的经过,帕西瓦尔觉着这海巫是个满腔热血的好人,甚至还有点单纯,至少和他见识过的那个女海巫一点也不一样。 没错,当然不一样。莱马洛克也是这么说的——“别拿我和桑德利家的人比,我和他们没什么共同点。” 莱马洛克是个正经海巫。 所谓正经,就是好好修行,好好生活,不沾惹外界的花花草草,最好还对断崖岛之外的土地没有半点兴趣。 就像他大哥经常说的那样——“你说世界上还有比断崖岛更好的地方吗?我觉得没有,你也觉得没有吧?” 说这话时大哥总喜欢拍拍他豢养的小鲨鱼,并招呼莱马洛克也一并下来和他的爱宠熟悉熟悉。 每当这时,莱马洛克都会连连点头,不住地道——“是是是,我也觉得没什么比断崖岛更好的地方了。” 说着一边尽可能慢地把衣服脱掉,一边搜肠刮肚地想法子逃避和大哥爱宠熟悉的机会。 虽然莱马洛克见过的鲨鱼很多,能聊上几句的也不少,但他哥哥养的这一条一定是他见过的脾气最暴躁的叛逆青年——而在他哥哥的爱宠里,居然还是性情最温和的一条。 他相信自己是收养来的,不然和哥哥不会有那么大的差异。他有机会要把这个事情和母亲好好聊聊,指不定就发现什么狗血的家族秘密了。 但大哥是了解他的,虽然莱马洛克嘴上说着“断崖岛好,实在是好”,但他知道弟弟闲不了。 莱马洛克有一种让大部分海巫都难以理解的热爱冒险的性格,否则他也不会隔三差五就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地告诫莱马洛克别萌生什么逃跑的念头。 不过大哥也更是知道,他的二弟压根关不住。只要一逮到机会绝对开溜,速度堪比旗鱼。 这一次也不例外。 就在莱马洛克收到一封来自伦敦的信后,大哥就知道这小子三天之内必有异动。所以他把二弟的房子封了起来,连厕所也给他堵上了,就怕他狗急跳墙,不惜钻进粪坑从下水道跑掉。 但莱马洛克也不傻,他才不会和大哥硬碰硬。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所以在拧不过的时候,他就不拧了。 他好吃好喝地在房间里待了两星期,以不变应万变。 直到他大哥也觉着指不定这信不是什么重要内容,也不会把二弟拐走,并放松警惕让他从屋子出来,晚上到会堂与大家共进晚餐时,莱马洛克悄无声息,把房间的两块金条撬走后立马一头扎入大海。 等到众人一整晚都没等到哈尔洛家的二少爷,急匆匆地到他家找人时,莱马洛克早就爬上了一只不懂运送什么的船,舒舒服服地躺在仓库里了。 不过这事也不能怪他大哥,他大哥猜得也没错,那封信的内容大部分只是普通的问候罢了,仅仅在最后一段中掺杂了一句非常客套的寒暄——“虽然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但等到时机合适了,欢迎你来伦敦看看。” 落款没写名字,只有一个斯卡曼德的姓氏。虽然没见过两兄弟的笔记,但莱马洛克猜测是小的那个斯卡曼德写的。 可奇怪的是他脑子里出现的却是大的那个斯卡曼德的模样——果然是离开太久了,他都快忘了那俩兄弟长什么模样了。所以他得去伦敦一趟,他得去复习一下。 不过,当然了,先前说过,莱马洛克是一个正经的海巫,所谓正经,就是他的行动必然以公事为主。 之前他动身前往纽约,就肩负着拯救世界的使命——他要去阻止桑德利家族拿到三块圣石,这一听就特别公事。 这一次也一样。 而在他看来,他觉得斯卡曼德的信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其实它的内容很复杂,它不可能仅仅停留在浅表的问候之上。 在被关屋里的那段时间,莱马洛克反复琢磨着信上的内容,终于从一句“听闻灵魂石的碎片被桑德利卖给了其他人,但愿它不要再给世界带来纷争”中顿悟——桑德利的人必然是把碎片卖给了某个伦敦人,而那伦敦人的身份一定非同寻常。 莱马洛克明白了,这就是他的使命啊。你看,上天又一次把重担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得去伦敦查一查桑德利究竟把碎片卖给了谁,而那个“谁”又到底靠不靠谱。这么说来,这一趟的公事意义就非常明显了。 所以莱马洛克仍然是为了世界的安危才离开断崖岛的,他大哥不能因此责备他。如果他服软了没有去,指不定转个背世界就毁灭了。英雄一开始都是饱受争议的,不过事后大家都会敬仰他。 想到此,莱马洛克安心地躺下来。随着海波的荡漾,沉沉地睡了一觉。 他原以为到达伦敦之后他可以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跟踪,和黑恶势力斗智斗勇。岂料来到伦敦才收到小道消息,传言桑德利的灵魂石碎片已经出手。出手到哪一家不知道,但必然已经离开了伦敦。 莱马洛克非常沮丧,世界是需要英雄的,但没有危机就没有英雄了。所以他随便找了家旅馆打算住一宿,泡泡水睡睡觉,计划着再溜达个十天半个月就打道回府。 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同样追踪多日却一无所获的热心伦敦市民忒休斯·斯卡曼德把目光转向了他,把他当成了黑恶势力狠揍了一顿。 所以他现在坐在忒休斯家中,用加了海盐的冰袋敷着脑袋的环节是完全不在计划之内的。 “你必须补偿我。”莱马洛克说,“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忒休斯别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嗯,你头上的冰袋就是补偿。” 莱马洛克却没有接受的意思,干脆两腿一伸软腰一躺,直接睡在了沙发上。 “我受伤了,我伤好了才能走。”莱马洛克说道,边说还边把沙发上的毛绒褥子往身上扯扯。 忒休斯一看则大为光火,他实在不想那条昂贵稀有的皮毛毯子混上一大堆的盐渣子。 但见着莱马洛克的手指间又长出了蹼,他也只好咬咬牙忍住上前的脚步。虽然没有说出口,可每次看到指间的蹼时他都感到一股恶寒。当初那蹼游走过他身体的微凉的感觉又袭上胸腔,使得他当即打了一个冷颤。 “我给你定后天的船票。”忒休斯自行规定了痊愈的时间,“我没有养鱼的习惯。” 言毕忒休斯立马转身回房,把恶心的蹼和死乞白赖的嘴脸推出自己的眼前。 而莱马洛克也只好冲着他的背影喊——“我这是内伤,你到底懂不懂?!” 说完听了一会没听到回应,莱马洛克又把被褥往身上扯了一点。料不到这不懂什么皮毛的料子还有点舒服,心想着走的时候干脆把它一起带走好了。 (3) “灵魂石碎片确实已经出手,据我所知已经离开伦敦。不过据您之前的说法,由于只是碎片又没有现世的容器,我认为这个问题可以暂时缓一缓。否则激起民众对海巫群体的仇恨,引起骚乱或暴动,后果更不堪设想。” 忒休斯的建议比较中肯,也看得出他听进了帕西瓦尔的看法,帕西瓦尔对此非常满意。忒休斯对危机的判断力有时候比自己更加敏锐,而得到这样的答复,帕西瓦尔终于可以认定——魔法石的危机暂时告一段落了。 “勒梅家,法国勒梅。”忒休斯说。 “所以和你们没关系了?”莱马洛克问。 “有关系,但主要还是靠法国那边处理。”忒休斯解释。 “那就是没关系了。”莱马洛克作结。 所以莱马洛克拯救世界的任务结束于简单的几句谈话中,他不由得感慨世事无常。我们总是无法预料下一刻发生什么,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就像忒休斯决定在纽特回来前把海巫送走,结果纽特已经回来了两天,莱马洛克还是厚颜无耻地继续赖在斯卡曼德家里一样。 前后算算已经三天有余,这几天来忒休斯总觉得家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盐味。 海巫和普通巫师的生活习惯真的非常不同,之前在断崖岛没有感觉出来,完全出于斯卡曼德兄弟不好意思到处逛逛看看。但莱马洛克则不一样,淳朴的个性和单纯的想法让他非常自来熟地在家中自由穿梭。 尤其在忒休斯不方便让莱马洛克待在自己的庄园,把他推给纽特带到毗邻神奇动物保护区旁的小屋后,当忒休斯再来看望纽特时,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纽特的哥哥了,莱马洛克才是——更不可忍受的是莱马洛克还拿走了自己最爱的毛毯。 此刻海巫正穿着一件睡袍在屋里走来走去,不时还打开酒柜问忒休斯要不要喝点什么。 这让忒休斯非常看不惯,以至于他没理会莱马洛克,直接找到埋头于实验温室的纽特,毫不客气地道——“你就让他穿成这样在这里!?要是被别人看到了怎么交代!?他打算什么时候走?嗯?你没问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你不催他,他就可能在这里住上十天半个月?” 纽特从瓶瓶罐罐后面抬起头,稍微理解了一下忒休斯一连串的问题,竟轻松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地道——“那就让他住着吧,他又不是外人,正好也多个人陪我。” 好吧,看来只有忒休斯一个人不欢迎莱马洛克。 其实也不是不欢迎,只是现在全城对海巫的动向非常敏感,这确实不是一个迎接海巫的好时机,莱马洛克来得很不是时候。 不过纽特向来不在意外界是什么情况,只是简单地认为——“家里不怎么有人来,好不容易来了客人,你就别把他赶走了。” 很好,果然忒休斯才是被排斥在外的那一个。现在莱马洛克已经打入内部了,过不了多久忒休斯要住在纽特这里恐怕还得经过莱马洛克的同意。 所以忒休斯决定立即插手,不能让情况继续恶化下去。 也就是基于这样的巧合,让莱马洛克对忒休斯的看法发生了决定性的转变。 先前说过,莱马洛克的生活习性和普通巫师不一样。这不仅仅源于他们需要海水,还源于他们能从水中感觉得到周围十平米区域内,之前一两个小时里与这滩水接触的人是谁,以及发生了什么事。 莱马洛克说他们可以凭借这个能力侦查水中动物的活动规律,也让捕鱼狩猎变得易如反掌。 纽特喜欢和莱马洛克说话,所以他对此已经有了粗浅的了解。 在试着让莱马洛克与自己豢养的水生物熟悉起来之后,纽特还非常细心地规避了自己先洗澡,而莱马洛克后洗澡的情况发生。 毕竟读水的能力并非海巫主动开启才会发生,而是一旦接触了水源,不由海巫控制,水的记忆就如画面一般涌入脑海。 纽特对被别人看到裸体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虽然大家都是男人——不,都是雄性物种。 但忒休斯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也就在忒休斯于纽特小屋居住的当晚,意外就发生了。 不过当然了,这个意外只是发生在莱马洛克身上,忒休斯对此毫不知情。 忒休斯每天的作息很有规律,到了晚上十点左右,一定会准时进浴室洗澡。 莱马洛克则不一样,有时候七八点就洗了,有时候凌晨一两点才洗,有时候又是早上用过早餐之后,有时甚至一天洗好几次。 海巫对水是依恋的,不管有伤没伤,泡在水里就相当于充能。 其实白天时纽特一直惦念着要和忒休斯提这事,但忙着忙着又忘了。所以当纽特于晚饭后又如饥似渴地钻进暖房,忙活到十点多才恋恋不舍地出来时,忒休斯已经进洗澡房里了。 莱马洛克则捧着一份宵夜吃得正欢,手边还搁着准备拿进去换洗的浴巾和睡衣,看样子是要接着忒休斯之后洗了。 纽特咽了一口唾沫,默默地转回了自己的房间。 纽特努力地想把精力集中在动物资料书上,却忍不住时不时地静听屋外的响动。半个小时后,他终于忍不住从房间走了出来。 他发现,忒休斯和莱马洛克都洗完了。 忒休斯仍然像没事人一样穿着睡衣,坐在沙发里翻看今天忘了看的报纸。莱马洛克也换好了睡衣,续上洗澡前没吃完的宵夜。只是现在他的鼻子塞了两个纸团,纸团的边缘还有点点的血迹。 “你……流鼻血了?”纽特清了清嗓子,问道。 莱马洛克看了看纽特,咽了口唾沫,回答,“嗯……天气有点干燥,最近有点上火。” 说着把两团纸取下来,确定自己的鼻血已经止住后,把纸团丢进垃圾桶,继续埋头吃东西。 纽特强忍着笑意,又问——“你一天泡那么多次澡,喝那么多水,还……干燥上火?” “你不懂,”莱马洛克的目光不与纽特对视,而是扬了扬眉毛,佯装无事地辩解,“我们海巫和你们这些巫师不一样,你……不懂的。” 看着莱马洛克一本正经的样子,纽特实在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朝莱马洛克招招手,道——“你来我房间一下,我们私底谈谈。” 忒休斯抬眼看向弟弟,不满地抱怨了一声——“谈什么还得避开我?” 纽特赶紧收拢了脸上的表情,咬了咬嘴唇,低声搪塞——“一些……关于海洋性气候的事,你、你不感兴趣……” 莱马洛克茫然地看看忒休斯,又看看纽特,虽然没明白“海洋性气候”的问题为什么要避开忒休斯,但还是乖乖放下宵夜,跟着纽特进了房。 一进房间关好门,纽特就急急地问道——“你能读水的记忆,对吧?就是……就是你所处位置十平米左右水域内发生的事?” “对。” “雾的记忆呢?” “严格来说雾也是水的一种状态,湿度足够大的话也能。” “一个小时之内,一定能读出来吧?” “两个小时之内我也能,你以为。” “好吧,”纽特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所以你清晰地看到了我哥洗澡的样子。” 莱马洛克愣了一下,当即义正言辞地反驳——“没有,怎么可能!” 纽特盯着莱马洛克看了一会,无奈地摇摇头,拍拍海巫的肩膀,并抽出两张纸巾递给他——“你的身体比你诚实,你又流鼻血了。” (4) “我很奇怪,明明纽约的气候比伦敦更干燥,为什么海巫在纽约没什么事,在伦敦却经常上火。” “莱马洛克几乎每天都泡在水里,每天喝下我和纽特加起来三四倍的水——我确定我给他带的宵夜也完全没有问题——可即便如此,他也时常抱怨天气实在不好,时不时就干裂出血。” 忒休斯继续在信中描述。 帕西瓦尔也很好奇,但他没听克雷登斯说过在断崖岛就湿得特别厉害。 “海巫一天到晚都得待在水里的吗?”帕西瓦尔问。 “没有……他们、他们基本都在岸边,”克雷登斯回答,转了转眼珠,又补充,“海巫们的饮水量也和我们差不多,但也可能……可能是我没太留意。” 帕西瓦尔若有所思,看来海巫在伦敦会极度水土不服,和气候不一定有关系,估计和伦敦存在的某种魔法力量有关。 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种魔法力量并非来自于伦敦,而是来自海巫本身。 纽特是一个善良的人,他的善良表现在只要他哥不问到重点,他绝对不会主动出卖莱马洛克。 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告诫对方——“以后你不能跟在他后面洗澡,这样对他不公平。” “好好好,我知道了、知道了,”莱马洛克答应着,但想了一会又忍不住补充——“不过你哥身材真不错,我们那边的人就没这样的体型,你说他是不是——” 纽特瞪了海巫一眼,莱马洛克噤了声。 所以从此之后,莱马洛克都在两兄弟不在的时候洗澡。从他们离开就泡,泡到听到门锁响了为止。 他也得了更多的时间将身体浸在水中,有时还能稍微地把某些器官释放出来,让另外一半血液也好好地放松放松。 不过这也不是万无一失的,尤其当兄弟俩没有按照预定的时间回来,莱马洛克又泡得太开心没听到门锁转动时,事情就朝不可预计的方向跑偏了。 那天纽特休了半天的假,下午想和同样休假的忒休斯去对角巷买点宠物饲料,毕竟每次让忒休斯陪同,宠物店的老板都会给他对折的优惠,以至于即便忒休斯不肯,纽特也多次请求,等到对方勉强点头为止。 他们之前已经和莱马洛克说过,估计在下午四点左右就回到家中。莱马洛克也表示他会一直待在温室里帮纽特照看小动物,直到他们回来为止。 但偏偏那天宠物店没有开门,他们三点就进了家门。莱马洛克也正巧忙里偷闲,打算三点半再在温室里等纽特。 于是他哼着歌把浴缸放满了水撒上了海盐,一股脑地躺了进去。 他释放了海妖全部的法力,享受着化成鱼形的幸福。不仅仅是下半身两条腿变成了鱼尾,甚至还把上半身也变了,耳廓长出了菱角,面颊化成两块巨大的鱼鳃。 他已经完全看不出人类的样子,只像一条巨型的海洋生物挤在窄窄的浴缸中。当然他也没有听到有人进来,斯卡曼德兄弟转动门锁时他正快乐地用鱼尾把浴缸里的水弄得哗哗作响。 忒休斯率先警觉,他立即中止了与纽特的谈话并与后者对视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莱马洛克在家?他现在不该待在温室吗?” 纽特也不确定,于是抬高声调唤了两声。 兄弟两个屏息静听,可除了哗啦啦的水声之外什么应答都没有。 忒休斯抽出了魔杖,他用眼神示意纽特把门关好,然后一步一步,蹑手蹑脚地朝浴室靠近。 第一个涌入他脑子里的念头是家里进贼了,可转念一想又不太对劲。谁都知道这是他弟弟的屋子,一般的小贼不会活腻了自寻死路地闯进来。毕竟如果这事让自己逮到,那即便什么都没偷,忒休斯也绝对让他在牢里吃够苦头。 而且,即便是贼胆包天的家伙,也应该在卧室或书房里翻翻找找,去浴室是万万不可能的,除非他突然内急。 所以第二个涌入脑子里的想法就靠谱多了,那就是莱马洛克偷溜了,压根没按照嘱咐看好小动物。不知道是什么神奇的玩意从温室跑了出来,但必然是喜水的物种,所以钻进了浴室里。 纽特也抱有相同的想法,他也抽出魔杖,跟上哥哥的步伐,两人一左一右地靠在浴室边。 两个人再次对视了一眼,并确定里面确实有难以忽视的水声后,忒休斯一个狠劲,抬脚踹开洗澡房门。 纽特也立马用魔杖指着浴缸的位置,放出了一记捆绑咒以防小动物逃脱。 咒语精准无比地击中了浴缸里的生物,不一会便让那怪物被咒术绳五花大绑,不得动弹。 忒休斯盯着被绑着的鱼皱了皱眉,捂着鼻子往外退了一点,不住地抱怨——“这又是什么鬼东西!?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带这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回来?!” 可纽特却举着魔杖发愣,打量了那不住挣扎的怪物好一会,才扭头茫然地对哥哥道——“这……这玩意我也不认识。” 莱马洛克很受伤,是的,他非常受伤,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此刻他正裹着一条毛毯坐在沙发上,不住地哆嗦和咒骂。被逮住的时候他压根没办法立即变回人形,兄弟两个争论了好一阵子后,他竟被忒休斯扛起来放进纽特的淡水缸里。 虽然淡水对人类形状甚至半人形的海巫没有伤害,反而有益处,但对变成海妖形状的海巫却伤害很大。 海妖模式下的肉体是很敏感的,斯卡曼德两兄弟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把一条深海里的鱼丢进了蒸馏水池。 莱马洛克用了近五成的法力,花费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才变出了一个人类的脑袋,又花了一个小时在池子里呼救才让纽特把他放出来。 他太受伤了,他感受到了普通巫师世界对海巫深深的恶意。他甚至都有点想家了,至少他敢肯定即便他三番五次地逃跑,哥哥也不会把他丢到淡水池里。 顶多丢入下水道。 哦,那还是丢到淡水池好了。 “可以啊,我明天就送你上船,我去联系一下看看最早的船是什么时候。”忒休斯巴不得莱马洛克这么说,立马就要操起外衣去交通部。 虽然他对莱马洛克个人没有太大的意见——不太大的意见还是有的,而且还有不少——但正如他对纽特说的那样,自从纽约的海巫事件之后,全世界都在警惕海巫的行动。 忒休斯实在不想让莱马洛克再当个□□放在家里了,何况他本来就身份敏感,在纽约他还是个自由人,在伦敦就不一样了——他和帕西瓦尔一样不喜欢惹麻烦。 何况忒休斯已经很给面子了,他居然淡定地听完了莱马洛克的数落也没有反驳半句。尽管反驳的话早已在肚子里翻江倒海,并且他敢肯定每一句反斥都能让莱马洛克哑口无言。 首先,莱马洛克压根没遵循承诺待在温室。其次,自己压根没见过一半人类血统一半海妖血统的海巫变回原形是什么样。再次,即便他见过,他也不知道不能放进淡水里啊,连纽特都不知道的动物习性,忒休斯认为自己更能理直气壮地不知道了。 但因为自己的包容,所以忒休斯只是黑着一张脸听莱马洛克抱怨了整整二十分钟。而当莱马洛克得寸进尺地来了一句“还是断崖岛好”时,忒休斯则按耐不住了。 莱马洛克惊讶地瞪着忒休斯,为其完全不挽留自己而感到诧异。你说即便你实在不想留,做做样子也应该象征性地留一下。完全顺着莱马洛克的气话说是什么意思?这一点都不给人留面子。 不过其实他也没啥好诧异的,纽特早就和他说过哥哥不喜欢访客。那么多年来唯一有点私交的朋友除了英国魔法部的几个军备处的人以外,就是帕西瓦尔了,而忒休斯和帕西瓦尔还三五年才见一面。 所以莱马洛克瞪了好一会,意识到忒休斯的表情并不会出现变化后,又悻悻地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干巴巴地坐了好一会,再一次伤心地就着沙发躺下。 这个毛皮还是很舒服的,走的时候还是要带上的。 (5) “不过,当然,我没有把他送走。正如纽特说的那样,他到底也还是个客。尽管他的鲁莽冒失让我难以忍受,但或许我也不该失礼地逐客。” 看到这里时,帕西瓦尔扬了扬眉毛,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他扫了一眼剩余的部分,发现自己已经读了大半。 忒休斯真是第一次给他写那么长的信,而也是第一次在信里不过多地谈及公事,反是洋洋洒洒地写着关于那名海巫的一切。 是的,莱马洛克没有走。但背后的原因并不像忒休斯告知帕西瓦尔的那样,而是源自于忒休斯生发了一个类似于道歉的行为。 尽管他对着海巫压根说不出“对不起”之类的话,但好在纽特也能读懂哥哥并不是真的想把莱马洛克赶走。 所以纵然忒休斯的态度总是又冷又硬,可在他进到自己的房间,云淡风轻地来了一句“我是不是该对他说点什么”时,纽特便知晓了哥哥真正的心情。 “别对他那么凶,”纽特把门关好,瞥了忒休斯一眼,“海巫的习性本来就和我们不一样,何况你心里也清楚,他一点恶意都没有,和去纽约掀起轩然大波的海巫不一样。” 是,确实不一样,那些海巫没有什么需求就绝对不会从断崖岛出来。而忒休斯到现在也没明白莱马洛克的需求是什么。 按照莱马洛克的说法他只是来调查桑德利家把灵魂石碎片卖给了谁,那调查完了应该乖乖回去。 可现在已经过了差不多两个星期了,别说灵魂石了,连纽特家门外的鹅卵石他都摸得一清二楚,却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的思想很单纯,比我们这些活在外头世界的人单纯多了,你这样对他……他很委屈的。”纽特又说,说这些话时他并没有想到莱马洛克“无意中”偷看忒休斯洗澡的意外。 确实,莱马洛克十分单纯。单纯到他总是想摆平一些他压根摆平不了的纷争。无论是只身前往纽约,还是毫不设防地来到伦敦。 他似乎觉着只要凭着满腔的热情执着地追查到底,自己就真能有所作为。 所以说好听了是单纯,说难听了——“冲动且愚蠢。” 忒休斯一点都不客气,“我每天跑到你这里来住,先不说你这里的环境和动物园有什么区别,消耗在路上的时间都比往常多了一倍——莱马洛克再友好,也是在间接耽误我的时间,如果再这样下去——” “那你来我这里住干什么呢?”纽特撇撇嘴,盘起双手,“莱马洛克没来的时候,你好像十天半个月也不乐意上我这里的动物园逛一逛。别告诉我你担心莱马洛克会威胁到我人身安全,你知道他不会。” 忒休斯的表情怔了一下,眼神闪烁了一瞬。他的目光移到旁边的桌面又飞快地移回弟弟脸上,并快速地沉下脸——“但归根结底我们都不了解海巫,我需要监视着他。” “这理由你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纽特抿抿嘴角,自行把目光错开。 每当他要反驳或揭穿忒休斯时就会这样,否则那双目光锐利的眼睛会逼着他把到嘴边的台词吞回去。 忒休斯更长久地怔了怔,哑着嗓门质问——“你什么意思?” 但纽特没继续把话题挑明。毕竟有的东西说破了,忒休斯也下不来台。 他的哥哥要面子,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点道歉的苗头实在难能可贵,纽特的措辞得加倍小心,否则说错一两个字又让这苗头被强烈到不可思议的自尊心压回去了。 于是他转了个话题,干脆地回到一开始的问题上——“你可以跟他说你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你就说——‘我开玩笑的,我没别的意思。’” 忒休斯扬起一边眉毛——“所以你觉得我像是会和他‘开玩笑’的人?” “不像。”纽特坦白。 “那你还让我这么说?”忒休斯不解。 “因为不像,所以说出来才让人觉得尴尬。一尴尬,你不用说‘对不起’他也能理解你的意思了。”纽特解释——“我以前经常这么做。” 忒休斯惊呆了,想不到自己那看上去总是社交障碍的弟弟居然那么套路。他之前一定也是被套路了,所以从来没看穿披着兽皮下的小斯卡曼德的真面目。 “这个方法不合适,我认为——” “那你就只有说‘对不起’了。”纽特打断,抢话。 所以,没错,当忒休斯非常尴尬地过完了五分钟后,他毫不意外地看到莱马洛克那副诧异的表情。 然后他默默地走回房间,再默默地把门关上。也就在这时他才恍然——他完全可以什么都不说啊,他为什么非得要在“我开玩笑”和“我对不起”之间做选择?! 他定定地思考了两秒,断定这又是纽特的套路。看来套路也分好几层,你识破了其中一层,说不定外面还有一层,再有一层。就像洋葱一样。 他揉揉太阳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出脑海,打算睡一觉了。而在睡前,他不想鼻腔里还满是洋葱的味道。 不过,莱马洛克并不认为事情已经结束。犹豫了很久之后,他还是敲开了忒休斯的门。而忒休斯也在犹豫了很久之后,打开了房门。 他们尴尬地对视了一会,莱马洛克突然皱起眉头抱怨——“你打电话都是这样的吗?对方不开口说话,你也不会说话?” 忒休斯不悦,“难不成你打电话这样?” 海巫很诚实——“我们那里没电话。” 好吧,忒休斯争不过,于是立马想把门关上。 但海巫一个激灵把门抵住了,道出了他来敲门的原因——“刚才……刚才你是想和我说对不起是吗?” 忒休斯扭过头来,他的原意是为自己辩解一下。毕竟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会让他觉得很没面子,可刚把嘴张开他就愣了。 他端详着莱马洛克,片刻之后狐疑地问道——“你怎么又流鼻血了?” (6) 这是一个难以攻克的问题。 和纽特在一起的时候一切都好,但对着忒休斯隔三差五地莱马洛克就会流鼻血。纽特表示忒休斯周围的空气特别干燥,所以一般的海巫受不了。 忒休斯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直到他们把莱马洛克真正送走的那天。 莱马洛克离开的原因是收到了一封紧急的信件,信上说断崖岛的几大家族出现了严重的内部矛盾,他哥哥希望他能尽快赶回来,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更需要大家团结在一起。 “出不了什么问题,我们都很友好的。” 在把信上的内容转述给斯卡曼德兄弟并把信叠进永远不合身的袍子口袋后,莱马洛克淡淡地说。 但忒休斯看得出他脸上的担忧。他到底是个单纯的人,单纯到他连说谎时隐藏真实的情绪都做不到。 不过纵然如此,莱马洛克也必须立即启程了。临走前忒休斯把毛毯递给了他,让他下次来时记得还自己两张。 而回头想想,他竟也在伦敦待了一个多月。 这一个月以来忒休斯无数次想把他赶走,好不容易到最后不赶了,他却突然地抽身作别。 有时候告别就是这样,做着心理准备时它迟迟不来,当放松了警惕,它却疏忽间来到面前。 不过莱马洛克并没能玩尽兴,所以信誓旦旦地承诺——“等我处理完了家里的事就过来,用不了几个月的时间。” 他是那么积极乐观,是那么无所畏惧。所以在那时纽特相信了他,忒休斯也相信了他。 毕竟伦敦和断崖岛隔得那么远,他们并不能知晓在海洋深处的群岛上到底爆发了怎样的内乱。也不知道半年之后莱马洛克并不能预期而至,甚至过了一整年也杳无音讯。 “当我再试图写信给他时,我听到了哈尔洛家次子被挟持却又逃走的消息。哈尔洛的长子告诉我,纷争中莱马洛克被敌方家族抓走。他已经竭尽全力营救和搜寻,却一无所获。” “莱马洛克再次失踪了,这次失踪——他的兄长说,和之前的感觉不一样。之前的每一次都是贪玩,而独独这一次,是为了保命。” 忒休斯在给帕西瓦尔的信中最后一页上写道。 “我试图在欧洲的国家寻找,也和安全部的人打过招呼,只要听闻海巫的动向,就第一时间通知我。我希望您能在美洲那边也多替我留意一下,无论结果是什么,但好歹是个结果。” 忒休斯的信洋洋洒洒写了厚厚一叠,这一封比帕西瓦尔认识对方以来彼此所有的书信加起来都要厚。 它沉甸甸地压在帕西瓦尔手上,帕西瓦尔能读出淡漠的语言背后那一份深深的牵挂。 当然,还有固执的、不愿湮灭的一丝期许——“莱马洛克和别的海巫不一样,他总能化险为夷,绝处逢生,你说是吧?” “他应该能安全。”忒休斯推测。 “他必然还活着。”忒休斯断言。 “发生了什么事吗,格雷夫斯先生?”见着帕西瓦尔久久不把头抬起来,而是一味地凝视着羊皮纸上最后几句话,克雷登斯忍不住发问。 帕西瓦尔回过神,问道——“你还记得那个海巫吗?就是带你们去断崖岛的那个。” 克雷登斯快速地点点头,“记得,他……他叫莱马洛克·哈尔洛,他……是个很有趣的人。” 帕西瓦尔把信叠起来装进口袋,他明天会去交通部走一趟,现在轮到他帮忒休斯一个忙了,而他定会全力以赴。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忒休斯那么在乎一个除了纽特之外的人。不,或许不能称为人,而应该称为——海物。 纵然忒休斯对情感的描述始终点到为止极为克制,纵然他不敢表现出明显的焦灼不已,寝食难安,舍不得和放不下,但帕西瓦尔明白,纽特也明白,只有忒休斯自己不明白。 他能花费那么多的笔墨去说一个人的故事,把这个人的每一件事说得清清楚楚,归根结底,是因为他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对方的身上。 这是他来纽特的小屋住的缘由,是每天晚上都会把莱马洛克臭骂一顿却依然给他买宵夜的缘由,是他在送走莱马洛克时心头不自觉地漫上一点点感伤的缘由,也是一开始他在感谢信函中不知不觉地加上“等到时机合适了,欢迎你来伦敦看看”的缘由。 没错,那封看似纽特·斯卡曼德写给莱马洛克的信,实际上为忒休斯亲笔。 只是他不愿意承认,而莱马洛克也压根不敢相信罢了。 FIN 第34章 番外三:轨迹 (1) 克雷登斯走在一条幽深的走廊里。 它的结构与装潢和老宅很像,但墙纸和地毯的颜色更为鲜艳,看似刚换新不久。 走廊没有灯光,尽头的小窗透着屋外的光线,勉勉强强照亮放在窗台前的饰品架,以及上面一束开得艳丽的红色玫瑰花。 “我不会让他离开美国。”男人的声音从左边数第三个房间传来,他中气很足,低沉的声线让克雷登斯感到震颤——“他必须去伊法魔尼,其他的都不要和我提。” “我只是随便说了个建议罢了,”女人的声音也一并传出来,她的嗓子沙哑,听着像常年被烟与酒折磨过,“他需要更好的教育,霍格沃茨是世界上最好的魔法学校。” “你把希望全寄托给学校的那些老师?哈……”男人爆发出一记轻蔑的笑声,嘲讽——“你认为是你自己法力高强些,还是学校那些教书匠的高强?” “我是没有这个闲工夫来教他,你愿意你可以自己去教。” 女人冷言相对——“省掉那些家庭教师的费用,听起来也很不错。我忘了告诉你,上一次魔药的补习帕西瓦尔又没有通过,我希望你在考虑要不要把他送离美国之前多想想为什么你的宝贝儿子记性差成这样。如果再这样下去,今年的圣诞晚宴我就不去了,我不想在我父母和兄弟姐妹面前丢这个脸。” 克雷登斯缓缓往前走,仔细地听着男人和女人的针锋相对。 “哦,对,你很忙,不过我很好奇,你到底在忙着什么?你是要勘察几个凶杀现场,还是要处理几次紧急危机?对,请家庭教师的钱可以再给你省下来多雇几个女佣,好从你那成山的珠宝里面替你节省十分钟,挑出今天要佩戴的首饰。” 男人毫不示弱,一句句反问字字珠玑。 “你别忘了,你可从来没考虑过家里的收支。你父亲留下的烂摊子我还得收拾,我倒是想知道如果没有我替你遮着掩着,没有我们家替你打点关系,你究竟过多久会成为案发现场的受害者躺在血泊里。你考虑过吗?不,你当然没有。你除了你那几具宝贝尸体以外,你什么都不在乎。” “你可以试试,你现在就去试试。你看看没有你,我会过得怎么样。看看没有你们家的人指手画脚,我现在又该在什么位置。我会开香槟庆祝的——我告诉你,我亲爱的夫人——我会的。” 气氛安静了几秒,只有轻微的杯底撞到桌面的响声。不知道是两个人哪一个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水,再狠狠地将杯子拍在台面。 两个人争吵的声音都很克制,语言虽然咄咄逼人,却似乎仍然不想让多余的人听到——比如,不想让他们的孩子听到。 克雷登斯继续往前走着,他的脚步很轻也很慢,他需要时间辨析自己身在何处,而所知的信息告诉他——争吵的男女大概就是帕西瓦尔父母。 克雷登斯没有父母,他体会不到父母的矛盾给孩子会带来多大的影响。但他隐隐觉着这一定是非常不好的感受,否则为什么谁都说夫妻争吵要规避子嗣。 但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却有点惊讶。 因为他们的孩子就坐在椅子上,面对着一本摊开的书。夫妻两个并没有规避孩子,而是当着孩子的面,数落彼此不是的同时,夹带着对帕西瓦尔的评判。 那时的帕西瓦尔大概只有七岁左右,却也因父母的话羞愧得满脸通红。 克雷登斯忽然觉得父母之间的吵架不重要了,因为与父母当着他的面指出他的资历平平,以及为他将何去何从争论不休相比,夫妻之间的矛盾确实已经算不上什么。 他很为这个孩子难过,但孩子并不难过。 帕西瓦尔似乎有点生气,于是捏了捏羽毛笔,咬了咬牙,目光微微抬起一瞬,又垂在书本上。 克雷登斯走到帕西瓦尔的旁边,看着孩子悬浮在羊皮纸上的笔尖。 笔尖骤然落下,在羊皮纸上晕开一滩墨渍。 帕西瓦尔用笔划过书本上的字句,却没有控制自己的力道。 笔尖戳破了纸张,在划动的刹那似乎还有火花闪动。 “……格、格雷夫斯先生?”克雷登斯轻声唤道。 可他话音刚落,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力道拽住克雷登斯的衣襟,在他即将伸手触碰桌上纸张之际突然将他往后拖了半米,让他稳稳地待在房外。 大门“砰”地关上了。 克雷登斯猛地抽吸一口凉气。他有点重心不稳,晃了几晃才站好。 “……再来吧,我没守住。”帕西瓦尔捏捏眉心,轻轻叹了口气。 克雷登斯垂下头,想了好一会才鼓起胆量问——“那两个人……是、是您的父母吗?” 帕西瓦尔没做声。他只是更用力地捏着眉心,把手松开时眉心甚至出现了一点点红印。 他真的不确定让克雷登斯训练自己是不是一个好主意,虽然他可以信任克雷登斯,但他仍然不希望自己在乎的人对他产生看法。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来。 现在不该想那么多,只要他集中注意力,克雷登斯便什么都看不到。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对克雷登斯下令——“别问了,再来吧。” (2) 克雷登斯听不见争吵了,他听见了呜咽。那种呜咽像是因疼痛而产生,其中还带着自己熟悉的沙哑的抽吸。 帕西瓦尔正在哭泣,准确地说是用哽咽压抑哭泣。 他坐在自己的床边,把脸埋进双手里。他的脚边有撕得粉碎的信件,依照信纸上的单词可以判断,这是一张成绩单。 此刻帕西瓦尔大概十三四岁左右,他孤单地一个人留在老宅里。恐怕这一年便是之前他母亲所说过的“丢不起这个脸”的一年。 只是克雷登斯不知道是帕西瓦尔父母不带他参加家庭宴会,还是他主动请求不去。 女仆从拐角处走来,端着装满食物的餐盘。 帕西瓦尔听到脚步,赶紧把眼角的泪痕擦干,快速地恢复正常的表情。 “我不饿,拿出去吧。”帕西瓦尔在女仆开口前便拒绝了。 女仆却没有听他的话,而是把餐点放在台面,双手交叠置于围裙前,柔声劝慰——“现在都晚上九点了,您多少吃点,少爷。” “我说了,我不饿。”帕西瓦尔坚持,他低着头,不愿意让人发现他双眼的红肿。 女仆没有走,她的年龄也不过三十出头,算是一个大姐姐。 她为难地站了一会,又劝道——“少爷,其实……其实不去那个宴会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吗?那多没意思,还不如待在家里自在。” 女仆是好意的,连克雷登斯都能听出她的善良。但帕西瓦尔的表情却突然一僵,反问——“你懂什么?” “我的妹妹也有个孩子,他……他就特别不喜欢和大人待在一块。你知道,那些宴会总是大人的主场,对孩子来说——” “你拿你妹妹的孩子和我相比?你拿那种身份的人和我相提并论?”帕西瓦尔慢慢地从床上站起来,傲慢地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叫做荣誉吗?” 这话刻薄至极,连克雷登斯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女仆也是,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只好低声道歉,“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帕西瓦尔皱起眉头,虽然个头还比女仆矮一点,克雷登斯却觉着是帕西瓦尔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对方——“所以你会在我家为奴,而我是你的主人。” 女仆胆怯地答应一个“是”,接着再没说话。 帕西瓦尔则不耐烦地扬了扬手,让她把餐点端走,“我说了我不想吃,别来打扰我。” “可、可是——”女仆还想说话,却对上帕西瓦尔不容置疑的眼神。只好又默默地低下头,轻手轻脚地拿起餐盘离开房间。 帕西瓦尔静静地注视着女仆离去的背影,眼神不似少年般纯净。 他的眉眼之中是一种极度矛盾又十分困惑的表情,他开始具备克雷登斯所认识的那个帕西瓦尔的雏形。 帕西瓦尔已经开始挣扎。 是的,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他一边受着固有思想的折磨,一边却又维护着折磨他的根源。在刚刚开始形成价值观的年纪,他的守旧思想与内心真情不断地发生碰撞。 克雷登斯能从少年帕西瓦尔的眼神中读出不忍,可他却还是用尖刻的话语伤害了仆从。那份凌厉让人害怕,与他独处时的软弱与真实判若两人。 少年收回了目光,拉开椅子坐在桌前。过了一会他又转身把撕碎的成绩单拼起来。 他静静地望着这份成绩单,直到它在他手中化为灰烬。 少年定定地望着一堆灰,随后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从腰间抽出魔杖,狠狠地劈向桌面的一摞书。 几本硬皮书瞬间被砍成两半,啪嗒几声掉落在地。 而这时,帕西瓦尔才突然像是宣泄够了一般,静默片刻后,又将劈碎的书籍恢复如初。 他重新坐回座位,抽出了一本在桌面摊开。 克雷登斯想凑近看看少年读的是哪一本,可当他靠近的时候书上的字瞬间扭曲模糊。 随之整个房间都开始崩塌,所有色彩拧成一团,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黑洞快速地吸收着周围的画面,直到四周变成一片黑暗,再慢慢地出现现实中的景象。 克雷登斯的汗水滑落面庞,帕西瓦尔也早已大汗淋漓。他双拳紧握,狠狠地压在膝头。随着胸腔的剧烈起伏,汗珠从发梢掉落。 “格雷夫斯先生……”克雷登斯伸过手,擦掉帕西瓦尔额头的汗水。 帕西瓦尔却没有立即抬起头来,好半天才从牙龈憋出几个字音——“再来!” 再来。 (3) “我没有见过她,我甚至记不得她的名字。你们认为我可以做到?”帕西瓦尔的声音从走廊深处传来,现在走廊的壁纸没有那么鲜艳了,地毯也有点点发灰。 尽头的窗户没有阳光,但左右亮着壁灯。 这是一个夜晚。 “上次聚会不是见过了吗?我们都权衡过了,她与我们门当户对——你也说过,她确实很漂亮,不是吗?” 帕西瓦尔母亲的声音不疾不徐,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您是要我和她结婚,这不是漂不漂亮、是否门当户对就可以的,我已经不要求对她知根知底了,但至少应该在订婚前征求我的意见!”帕西瓦尔情绪有些激动,音调也稍微提高了一些。 克雷登斯循着声音的方向走,走到尽头,再拐进左边的隔厅。 壁炉的火光照亮了厅堂,老格雷夫斯坐在沙发里神色冷峻地喝着酒,老格雷夫斯夫人则摁了摁丈夫的肩膀。 “婚约不可能取消。”老格雷夫斯在这一点上与妻子保持一致,严肃地道——“这是已经决定的事,无论是否征求你的意见,这个婚一定要结。” 帕西瓦尔又气又恼,无措地扬了扬手臂——“所以我连选择与谁恋爱的资格都没有?” “那又怎么样?!”老格雷夫斯夫人皱起眉头。 “不,你有,你当然有权选择与谁恋爱,”老格雷夫斯抬手制止儿子进一步反驳母亲,严厉地盯着他——“但你无权选择与谁结婚。” 帕西瓦尔哑口无言。 他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他从他们脸上的表情中知道自己再怎么反驳都没有用,苦笑了一下,扭头离开。 克雷登斯追着帕西瓦尔的脚步去,看着帕西瓦尔从抽屉里拿出烟卷,再往小院走去。 帕西瓦尔慌乱地把烟卷点燃,深吸了几口才慢慢平复下来。 今天是一个满月,月光特别透亮。明亮的月光照在青年稚气未脱的脸上,可那本应精力充沛的眼神却满是疲惫。 克雷登斯想要握住帕西瓦尔的肩膀,可他却握不住。他的手穿透了青年,又落回自己的腿边。 这时候的帕西瓦尔是多么年轻,头发仍然是乌黑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皱纹。他多大了?二十五六,还是刚刚二十出头?克雷登斯不知道。 真奇怪,即便这时的帕西瓦尔仍然有一股莽劲,仍然试着与套在他身上的枷锁抗争,仍然会流露出真实的情感,和克雷登斯认识的那个并不一样。可克雷登斯可以肯定,如果让他在那个时候见到帕西瓦尔,自己还是会在第一时间爱上对方。 这是多么漂亮的一个男人,漂亮到月光都无法遮蔽他的璀璨。他的身形被巫师袍修饰得完美无瑕,连领口上的蝎子针托都比克雷登斯见过的耀眼得多。 帕西瓦尔果然成长为令他父母骄傲的模样——英俊,强壮,充满着力量与希望,承载着未来与梦想。 所以接下来他要继续在父母安排的道路上前行,以便让他的家族更加荣光,让父母更加骄傲,让他的生命变得更加夺目。 不过璀璨的并不是他真正的生命,而是别人看到的假象。 他真实的生命已经快要湮没了,那一团小小的火苗越来越被他眼中的疲倦冲散,随着呼出的烟气越吹越淡。 他把烟蒂踩灭了。脚底发出呲地一响。 帕西瓦尔没有低头看,而是依旧遥望着月光。他脚踩着厚实的土地,却向往着飘忽不定的远方。可他飞不起来,他压根没有翅膀。他还要继续在这片土地上觅食,然后一步一步,把脚底的泥土踩得更紧致。 月亮越来越亮,越来越刺眼。远远的圆盘慢慢放大,好似在朝他俩靠近。它扩散着吞噬了周围的星辰,挤掉了茫茫的黑夜。 它一刻不停地壮大着,直到苍穹已变成一片淡黄。 帕西瓦尔朝月亮伸出了手,顷刻间,月亮朝他们压来,将四周的景物付之于一束白光。 帕西瓦尔闭着眼睛,然后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他没有看克雷登斯,而是扬起嘴角,发出一声淡淡的笑。 笑里的情绪不甚明朗,克雷登斯却也不敢多问。 房间旁的窗户射进了夕阳,让屋内的家具变得温暖。 克雷登斯站起来,为帕西瓦尔倒了一杯水。帕西瓦尔接过,小抿了一口放在台上。 “还要继续吗?”这一回,是帕西瓦尔问对方。 “好。”克雷登斯干脆地回答。 (4) 这是一场葬礼。 闷雷在天上滚动,几个身着黑色衣服的人用魔杖化出了一把把透明的雨伞,站在一大两小的三个墓碑面前。 那是帕西瓦尔的父母,和格雷夫斯夫人的父母。 仪式已经结束,女方的父母哭泣着在仆从的搀扶下离开,而帕西瓦尔还出神地望着墓碑上的字。 依照他们的衣着看来,这已经是深秋了。 帕西瓦尔却没有打伞,任凭黑色的袍子被雨水湿透。 他的母亲把伞过到儿子身边,轻声道了句“走吧”,帕西瓦尔却仍然没有反应。好一会却突然转身离去,大踏步地离开母亲的身边。 克雷登斯的意识随着帕西瓦尔幻影移形出现在老宅附近,再徒步了一小段,进入老宅之中。 他的父母也急急地追上儿子的步伐,等到帕西瓦尔把湿透的长袍脱给赛比,又接过女佣送来的温水后,老格雷夫斯夫妇也进到了大门之内。 “你有理由难过,孩子,但你还是该听听我们给你带来的消息。”格雷夫斯夫人摘掉纱帽,放在衣帽架旁。 她一边解着斗篷的系带,一边对帕西瓦尔道,“上次我和你提过的那个德国巫医世家的女儿,还记得吗?我是说他们的二女儿。” 帕西瓦尔喝了几口温水,把杯子递还给女仆。他接过赛比送来的毛巾擦了擦脸,无视母亲开启的话题径直朝厅堂走去。 “他们二女儿是首婚,比你小不了多少。虽然这一家的家世没有之前的好,但还是有发展前景的。” 老帕西瓦尔说,循着儿子的方向往厅室走,“现在他女儿在德国魔法国会的疾病控制中心担任主管,我们安排了下周周末见一面,你到时候就不要安排其他的事情了,我们需要——” “我不去。”帕西瓦尔淡淡地拒绝,话语里连愠怒都听不到了。 “怎么?安全部有会议吗?”老格雷夫斯夫人已经换上了一件毛皮披风,一并来到厅室的一刻壁炉也随即燃起。 帕西瓦尔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一次不是只倒了一半,而是全部倒满,然后仰脖子三两口喝得干净,随即又往空杯里倒。 “没有,但我不去。”帕西瓦尔说着,不起波澜的语气里只有深深的冷漠。 气氛凝固了几秒。 越燃越旺的炉火发出劈啪作响的声音,渐渐盖过了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白头鹰塑像的脸被光线打得一半亮一半暗,它扭头静默地注视着窗外,好似在等待一记雷鸣。 “孩子……我知道你很难过。”母亲走上前来,试图握住帕西瓦尔的手。但帕西瓦尔把手一抽,继续将杯里的酒送到嘴边。 老格雷夫斯夫人愣了一下,收回手臂,转而抚住帕西瓦尔的肩头,缓声说道——“即便难过,你也必须往前走。这不是什么跨不过去的痛苦,你应该开始下一段恋情,如果开始了,你会更快地从中——” “开始什么?”帕西瓦尔抿了抿嘴,第二杯酒又被他喝了一半,他突然笑了,反问——“等着你们再把第二个疯女人塞到我床上吗?” 这话听着太不悦耳,老格雷夫斯夫妇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 “怎么和你母亲说话的?”老格雷夫斯先生沉下嗓音,指责——“你才多大年纪,难不成你打算就此不再结婚了吗?你知不知道你的前妻把你两个孩子都杀了,如果这样的话——” “不,我纠正一点,我不打算和任何我不喜欢的人结婚,”帕西瓦尔道,他把第二杯喝干了才敢这么和父母说话——“当然了,你们也绝对不会允许我和你们不喜欢的人结婚——这么说来,我也就只能不结婚了。” “荒唐!”老格雷夫斯低吼一声。 刚想把小点心送来的赛比吓了一跳,又赶紧退出门外。 “荒唐?我也觉得我很荒唐。” 帕西瓦尔的语气依然很平静,他把杯子放在桌面,轻笑着摇摇头——“我和一个我不爱的女人结婚,还和她生了两个孩子。我没有履行丈夫的义务,也没有履行父亲的职责,不仅如此,我还亲手把她给杀了。” 帕西瓦尔走到厅室中间,面对着他三十多年没敢反抗过的权威。 “现在她和我们的孩子刚刚下葬,这个周末我却要去与第二任即将成为我妻子的女人见面——我也觉得荒唐,太荒唐了。” “你觉得我们这么做是为了谁!?”老格雷夫斯怒了,上前两步厉声反斥——“我们还不是为了你?!你以为再过几年,等你的头发像我一样开始泛白,等你的仕途走到了不能再往上的阶级,等你的潜力全部被掏空了——还有谁愿意嫁给你?那时候就不是我们在挑别人了,而是别人在挑你!” “对,即便你和她看不对眼也没关系。你见一面,如果不满意我们再继续选。”老格雷夫斯夫人见着父子间的硝烟味越来越浓,赶紧试图开解——“你父亲说得对,现在还有选择的机会,对不对?” 帕西瓦尔真是无话可说。他不是在为自己娶亲,他是在为格雷夫斯家娶亲。 从他还是童年的时候开始,学校的选择权不在他的手上。当他从学校毕业之后,对工作的选择权也不在他手上。 如果前两者都可以说是他还不成熟,没有独立选择的能力,那到后来够了成家的年纪,为什么他连选择自己妻子的权利都没有——不仅没有权利选择,甚至没有权利发表看法。 直到现在,哪怕看似已完成了所有家族安排的任务,一个意外又让任务重头开始——他的人生根本不是他的,从来就不是他的。 他必须要离开。 是的,他必须。 无论是离开过去那一段有名无实的婚姻,还是离开从小就禁锢他的牢笼。 他没有再继续反驳,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他感到无与伦比地窒息,他已经不能再多待一分一秒了。他让赛比帮他收拾东西,现在,立刻,马上。 在他的父母意识到小精灵正替儿子提着箱子往屋外走去时,突然奔出来冲着他的背影吼道——“你要去哪里!?那么大的雨,你还能去哪里?!” “我回公寓。”帕西瓦尔一边穿鞋,一边道。 几名男仆女仆也闻声赶来,却又在看到这场战争时默默地退回原位。 只有赛比提拎着箱子,扭头对老格雷夫斯夫妇道——“赛比……赛比能不能帮少爷扛行李去公寓?外面的天气很恶劣,赛比担心——” “不能。”老格雷夫斯后妻子一步出现在帕西瓦尔面前,勒令家养小精灵把行李箱放下,“我看你能在你那小公寓待多久。” “好。”帕西瓦尔微微眯起眼睛与父亲对视,干脆地提起自己的衣物。 他推开门走出老宅,走进了一片雨雾之中。 这一次,帕西瓦尔很清醒。他把头转向屋外的夕阳,想了好一会,突然对身旁默不作声的克雷登斯道—— “我没有再回去。”帕西瓦尔轻声说,“我很长时间……没有再回去。” “很长时间?”克雷登斯追问。 帕西瓦尔点点头。 夕阳打在他的脸上,照亮了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 那些回忆在他的大脑里翻涌,而今也翻涌到了克雷登斯的心里。 克雷登斯慢慢地明白帕西瓦尔对待他俩的关系时,为什么一直在接受与抗拒之间自我折磨——因为即便他无比地想要追寻心之所向,可仍有一份愧疚潜藏在他的心底,对他家族的愧疚,对他父母的愧疚。 而让这份愧疚产生的根本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当他再次与父母坦诚地面对面时,他的父母已处于弥留。 (5) 这一次,克雷登斯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画面,不是一个固定的场景,也没有固定的人。 无数的记忆碎片像飓风一样席卷而来,他只能在一晃而过的碎片里瞥见那些年帕西瓦尔经历的种种。 他看到了猫头鹰送来的信件被帕西瓦尔筛选,只要是父母寄来的便直接丢进垃圾桶。 他看到久不见过儿子的老格雷夫斯登门造访,纵然能进入砖石墙内却对紧闭的大门束手无措。 他看到父母把想给帕西瓦尔的东西留在门口,而几乎每一次,帕西瓦尔都会装作没有看见,直接开门出去。 但其实帕西瓦尔都知道,帕西瓦尔怎么会不知道。 他对人的不信任让他在公寓周围布满了监控的法术,即便他假装不在家中,实际上也能透过那一扇施过咒语的窗户清清楚楚地看到门外发生的每一件事。 他会看,可他又不想看。 帕西瓦尔很痛苦,他用麻木来应对所有的纠葛。他知道一旦他妥协,等待他的又是被长辈安排好的每一步。所以他只有咬紧牙关与内心的愧疚抗衡,强逼着他看不见,听不见,感受不到心软的触动。 帕西瓦尔的父母老了,随着年月的过去,他们的头发越来越白,他们的行动越来越迟缓。有一些锐利的东西在老人的眼中褪去,慢慢地只剩下他们对儿子——仅仅是对自己孩子的思念。 可是帕西瓦尔仍然不敢相见。 他害怕了,他害怕回到之前那个被蒙上眼睛捆住手脚的状态,他害怕见面会加重他的愧疚以至于他又会再次妥协,他害怕父母的游说——那些游说似乎也具有法力,让他好不容易坚定下来,好不容易找到一种自己独立的生存方式时,又让他再次动摇和犹疑。 他不是傀儡。他父亲一直想把他训练成一名战士,却又用操控儿子人生的方法让他迷失方向。所以帕西瓦尔不停地想要反抗,却发现无论怎样都挣脱不了现状。 其根源,无异于他的父母握着铁链。他只要挣扎得太过猛烈,他的父母就会受伤。而如果他不再挣扎,受伤的却又是他自己。 所以他隔绝了两个世界。 一边是他的父母和过去的自己,一边有且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独孤,但是自由。 他享受着这样的自由,直到那段日子他的父母一次都没有来。他是有想过去问的,可他父母的力量是那么强大,他们在他面前永远盛气凌人,帕西瓦尔压根没法把死亡与他俩联系到一起。 直到他当时的同事找到了他,并告诉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联系不上你,但你的家仆今早找到了我,她说希望你能回去看一看,你的父母想见你。” 如果换做往日,帕西瓦尔只会答应下来便不了了之。可那一天他却多问了一句——“去哪里看?” 而他得到了一个与他料想中完全不同的回答——“医院,国会医院,病房A1928。” 同事抽出之前自己记录的一张纸,递给了帕西瓦尔。 帕西瓦尔握着那张纸,心头那一只酝酿着无数种不堪忍受的情绪的瓶子终于打翻了。 他去了,他走过长长的绿白相间的走廊。 老宅的走廊永远晦暗幽深,可医院的长廊却明亮得让人心寒。 他的父母躺在床上,听医生说先发病的是他的父亲,而他的母亲选择把生命平分。 本来他父亲在两年前就应该过世了,但母亲硬是将他的命再向后续了两年。而到了现在,他们将一并离开人世。 “这是多么伟大的爱情。”医生感慨了一句。 帕西瓦尔却摇摇头,“不,他们的结合……与爱情无关。” “是吗?”医生把口罩拉下来,若有所思地道,“如果两个人相伴了几十年而没有爱情,那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比爱情更复杂和沉重吧。” 帕西瓦尔没有听懂。 医生拍拍他的肩膀,也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让他做好心理准备,有些善后的事情要着手去办了。 办什么?帕西瓦尔不知道。他只知道要把灵魂石拿来,然后让他们进入石内安息。 那些葬礼,那些排场,他已经抵触了很多年,而现在他也不打算打破自己的行为模式。 他在病床边守了不到两天。 他的父母有时候能睁开眼睛看着他,有时候又虚弱地半明半寐。他们并没有交谈,从始至终都没有,除了在帕西瓦尔到来的一刻,父亲虚虚地握了一下儿子的手以外,再无更多的触碰。 直到帕西瓦尔收到了医生最后的提醒,明白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悄悄地开始准备转移法力和灵魂的仪式时,他的父亲才向他说了两件事。 没错,一件就是关于他家预言的事,而另一件则只有一句简单的嘱咐。 他的父亲曾经是一个无比强悍的男人,即便到了临死的一刻仍能保持着意识的清醒。当然这也和他母亲脱不了关系,他的母亲决定和父亲一起赴死的那一刻她就明白,男人分秒的清醒无异于在蚕食彼此已绑定的生命。 “从今往后,没人看着你了,”父亲的声音很虚弱,仿佛靴子踩在砂石上摩擦,他握着帕西瓦尔的手,把儿子拉近一点,又道——“小子,你得靠你自己了……” 说完,他的手先其母亲一步从帕西瓦尔的手中滑脱,而帕西瓦尔的母亲仍然睁着眼睛,看了儿子最后一眼。 夫妻两个从始至终都没有让自己流出眼泪,而那一刻帕西瓦尔却能感受到,那是一种比哭泣更为悲恸和不舍的情绪。 帕西瓦尔哭了,他的眼泪落在病房的被褥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哭泣。他的面前躺着两位耄耋老人,可他忽然不认识他们了。 他们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虚弱,那么苍老,什么时候不再用那种凌厉的眼神看着自己,什么时候产生了对自己的依恋。 帕西瓦尔都不知道。 他只感觉到温热的眼泪不停地从他眼眶流出来,他好像不是在哭,他只是很难受。 那一种被他强行忽视的愧疚感于这一刻轰然倒塌,他所有的顽固与坚持在父母离开的这一刻,都再无意义。 是的,他确实已经离开父母身边很久了,只是他的父母从未离开他。 他搬离了老宅,拒绝与任何家人见面。他以为自己自由了,实际上却从来没有从家庭的影响中走出来。他还是按照父母期许的方式拼搏着,所以他很辛苦,很累,负担很重,活得很难。 可如果不是这样,他又如何能守住家族的荣耀。 这荣耀不是虚妄的符号,而是实实在在带给他尊严、财富、权利的根本。是让他活得更好的根基,是让他之所以成为帕西瓦尔·格雷夫斯的本质。 将法力和灵魂转移到石头之内后,帕西瓦尔坐在病床前。 灵魂石被黑布包裹着,安安稳稳地躺在他的怀中。他则呆呆地望着两具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的躯体,待到天空发亮。 然后他眯起眼睛看向屋外的阳光。 阳光越来越猛烈了,昭示着新的一天还在继续。 他的人生还在继续。 这是克雷登斯能见到的最后一幕,而帕西瓦尔坐在病房看向窗外的场景再次破碎。可这一回破碎得非常彻底,顷刻间,一切都化作了金闪闪的粉末,倏忽片刻,弥散在黑夜之中。 等到克雷登斯回过神来时,他的面前只剩一扇红漆门了。 他试着穿门而过,却被红漆门牢牢地挡住。他试着拧动把手,可蛇头纹丝未动。他试着拍打,踢踹,可他所做的努力全是徒劳。 红漆门牢牢地锁着,直到帕西瓦尔的声音于克雷登斯身后响起—— “回来吧,孩子。” 回来吧。 (6) 克雷登斯泪流满面。 他进入帕西瓦尔的思想中,帕西瓦尔的情绪也毫无阻隔地传递给他。他真切地感受着每一分煎熬,真切地品酌着每一口纠葛。 他从来没想过在这个看似不可战胜的男人心中有那么不堪忍受的软弱与无助,他也未曾料到对方真有一天会敞开内心,把最狼狈的一面暴露在他的面前。 帕西瓦尔成功了。 纵然几乎把自己的人生历程都让克雷登斯看了一遍,但在最后他终于锁住了思维的大门。 不仅如此,他甚至找到了克雷登斯的摄神取念的法力于他脑内所处的位置。 他会牢记今天每一次被施咒的感觉,他也会将最终关上红漆门的感受铭刻于心。 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能应付每一次摄神取念,毕竟每一个巫师对这个咒语的掌握程度不一样。 但克雷登斯是拥有预言天赋的,这样的人在摄神取念方面具有极强的攻击性。而现在帕西瓦尔能通过克雷登斯的训练并勉强及格,那或许再多巩固几次,他也能兑现不再服用封闭大脑药剂的承诺。 他为这份成功感到喜悦,但同时他也有他的担忧。 他看到了孩子情绪的波动,证明孩子并没有想过自己看到的会是这样的场景。所以帕西瓦尔不敢确定,这样□□的坦白会否影响道孩子对自己的评价,会否影响到彼此之间的关系。 当然了,如果帕西瓦尔忽然之间失去了对克雷登斯的吸引力,帕西瓦尔也无话可说。 毕竟他没权利逼别人接受他的过去,因为连他自己,其实也不能全然接受。 “你看到了,这就是我。” 帕西瓦尔擦掉克雷登斯的眼泪,无措地扬了扬嘴角,“所以……如果你突然之间不喜欢我了,那也说得过去。” 说完,帕西瓦尔又笑笑。即便做了心理准备,他也是怕听到答案的。 但克雷登斯却急促地摇起头,把眼睛压在帕西瓦尔的掌心。好一会才吸了吸鼻子,抬起头,肯定地道——“不,我爱您走过的每一个脚印。” 克雷登斯握住帕西瓦尔的手腕——“因为它让您成为了现在的自己。” ——完整的自己。 克雷登斯偏了偏头,亲吻了帕西瓦尔的掌心。 FIN 作品相关内容 第35章 《无边》设定注解 【生物篇】 衔尾蛇:首尾相接的蛇,蛇嘴咬住自己的尾巴,形成一个圆环状或∞状,神秘学中代表着“轮回”与“无限”之意。 福鸟*:一种带来幸运的鸟类。很少鸣叫,但一旦鸣叫,则预示着将有好事发生。 火蝾螈:身形似蜥蜴却浑身火红,遇到危险时能喷出火焰。其尾巴风干后磨成粉末,可用于多种回暖类药剂。(灵感来源于《山海经》,含私设) 焰尾马:鬃毛红如火,奔跑起来时如火焰在熊熊燃烧。其鬃毛磨成粉末后,可用于多种回暖类药剂。(灵感来源于《山海经》,含私设) 科尔贝罗斯:地狱神犬。总共有十二个头,但一般只呈现三个头。它看守地狱的入口,也会到人间择选命运眷顾之人或英灵。 海妖:一种拿着咒语幻化出的三叉戟的半人半鱼的生物。无论雄性或雌性海妖,皆可发出一种让人产生幻觉或陷入沉睡的声音。生性暴虐自由,大航海时代曾因恐惧人类的壮大而大量捕杀航行于海上的麻鸡/麻瓜与巫师。 利维坦:一种巨型海怪,被巫师誉为神兽。其大小遮天蔽日,曾有巫师称其静默时如一座孤岛。它能在低空滑翔,或于深海遨游。没有海巫的召唤,一般不浮出水面。其兄弟为盘踞于沙漠的陆兽——贝希摩斯。 双头海蛇:存在于怪物三角的一种生物。有两个头,却没有尾巴。其周围存在一种特殊的生物保护法术,可以干扰磁场并让靠近的生物产生幻觉。居于深海,几乎不浮出水面。 怨灵/冤鬼:非自然死亡,且大多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的灵魂。徘徊在死去的地点,怨气极重,会影响生者并将怨气报复给生者,从而让某地产生更多的怨灵/冤鬼。随着日光的照晒会缓慢消散,最终彻底不复存在。一般存在时长不可过千年。 尸灵:由怨灵/冤鬼经巫师封印,带离死亡地点并禁锢在特殊的咒术房间中炼镀而成,以尸体为食。可钻入死去不满二十四小时的尸体中,并获取尸体的记忆。尸语者可直接与其对话,非尸语者则需要媒介传导才能听懂尸灵的语言。尸灵由于受巫师法力保护,所以不会消散,但会被束缚在原地。如果镀炼尸灵的巫师不将其释放,将永远为巫师家庭所有。 亡灵*:受到诅咒的灵魂,大多生前被严重地诅咒,或欺骗过死神。由于罪孽深重而失去了搭乘灵魂马车的资格,弥留于世间。亡灵不受死亡地点的禁锢,可自由移动。会随着时间过去而消散,最终彻底不复存在,存在时长在几十年至几百年不等,以其受诅咒的程度为准。 吸血鬼*:受诅咒的生物之一。其祖先为该隐,因被诅咒而以血液为生,不可见阳光。经过千年的分化,后代形成十五条分支,分别代表着十五个吸血鬼族群。 狼人*:受诅咒的生物之一。平日里为人形,月圆之夜若见到月光则化为狼形。化成狼形之后理智模糊,极具攻击性。(灵感来源于《哈利波特》系列,含私设) 恶魔*:于混沌之初便已诞生的神灵,现居于地府。由于是纯粹的能量,不受生死的束缚。 【职业篇】 炼金术士:以炼金术为主要研习方向,并长年从事炼金行业的术士,以起死回生、点石成金为最终目标。大部分古老的巫师家族都曾参与过炼金术活动,但由于魔法世界的发展,以及炼金材料的稀有,为获取材料引发了世界各地的纷争,近年来炼金术已逐渐转入地下,甚至有些国家明文禁止炼金活动。 预言师:有强大预言能力的巫师。预言能力大部分来源于天赋,一个孩子生下来便基本能确定其日后是否能成为预言师。为保持家族血统的纯净并保证后代也具有预言能力,预言师一般只与预言师家族结合,而不与麻鸡/麻瓜甚至其他巫师通婚。 隐士*:经过特殊的开化或赐福的术士,居于永冻湖旁的圣屿。自愿放弃世俗生活,看守永冻湖的灵魂及圣屿。并非神魔,却同样脱离生死的界限。部分隐士原为极寒之地的巫师。 海巫:一种集中生活在断崖岛的巫师。这类巫师一般同时具有人类和海妖或人鱼的血统,避世且爱好和平。他们的法力源于自然的力量,可操控天气和感知矿石。但由于其不使用魔杖,所以无法准确地引导法术,只能进行大范围的咒术释放。 海父/海母:为海巫中法力最为强大的一对男女,其力量来源为上一代海父/海母直接传承,两人为断崖岛重大的仪式贡献法力。他们只有名誉地位而没有权力地位,一般海父/海母皆不可来源于断崖岛掌权的家族。当断崖岛九大家族产生分歧时,其法力为大多数意见方所用。 尸语者:能与尸灵交谈的巫师。有些巫师天生为尸语者,有些则为后天开启。开启方法为濒死状态,越长时间处于濒死状态,尸语者能力开化程度则越高。此方法极为危险,大部分巫师尝试后都以死亡告终。 极寒巫师:即来源于极寒之地的巫师之统称。极寒之地接近于北极,是几个零散的无名群岛。极寒巫师的组成为一些避世的巫师或隐士,其中也包括个别海巫。他们的法力来源于千年不化的冰雪,以自然之力为自己续命,并试图脱离生死界限,同时能自如地使用魔杖。是一群追寻纯粹力量,危险而极端的巫师。 牵引者:极寒巫师中的一个种类,原为巫师政变中被驱逐的守卫。其体内埋有法术线,与另一位牵引者的法力与生命共享。当其中一名牵引者释放法力时,另一名牵引者处于安全堡垒中进行法力的无损耗远程供给,而当战斗中的牵引者受伤,也可迅速将伤情转移到安全堡垒中的同伴身上,使两者达到不可思议的默契,也能更快地治疗创伤。 屠戮者:极寒巫师中的一个种类,原为巫师角斗场的斗士,极度嗜血与狂暴,曾因角斗而获得无尽的财富和荣耀。后因巫师角斗的废除,大量屠戮者的财产被收缴甚至被迫流放或二次贩卖,以至于他们四处逃亡。最终在极寒之地寻得落脚点,并于此地生存下来。 冥思者:极寒巫师中的一个种类,原为一些巫师世界的学者,学识渊博且力量强大。冥思者追求不死之身,往往不惜一切从其他生物身上汲取力量以求续命。他们将续命的手法传递给极寒之地的其他巫师,但这种手法会毁坏人形。所以大部分极寒巫师已不具备人类的形状,却又极其长寿。 【人物篇】 勒梅女士:来自于炼金世家——勒梅。是勒梅家的远亲,曾与勒梅家闹翻后离开欧洲,后试图接近帕西瓦尔·格雷夫斯来获取圣石,但以失败告终。(名字灵感来源于《哈利波特》系列) 佐西莫斯:炼金术士创始人之一,曾传授刚铎夫斯·格雷夫斯炼金要义。佐西莫斯的门徒后来皆在炼金术方面有非凡的造诣。 赛比:格雷夫斯的家养小精灵。 格朗乔伊:巫师街魔药原料店的店主,为断崖岛九大家族之一的后代。年幼时曾被绑架,帕西瓦尔的父亲将其营救,成年后来到美国巫师街开设店铺。(名字灵感来源于《冰与火之歌》) 莱马洛克·哈尔洛:断崖岛哈尔洛家族的次子,生性自由,热爱冒险。在前往纽约调查圣石案件时,与忒休斯·斯卡曼德等一众结识。后在断崖岛内部战争中被桑德利家劫为人质,至今下落不明。(名字灵感来源于《冰与火之歌》) 桑德利:断崖岛九大家族之一,原为断崖岛掌权家族,后因追寻圣石未果并让断崖岛受到极寒巫师的威胁,被其余八大家族推翻。(名字灵感来源于《冰与火之歌》) 【道具篇】 精灵绳:一种用法术加持过的绳索,有实体,可自动捆绑犯人。 束缚椅:一种用法术加持过的功能椅,可自动捆绑坐上椅子的人的四肢。 幻术透光镜:一面手掌大小的透镜,摸上去是平光的,周边镌刻着似图腾似文字的花纹。多用于刑侦部现场取证,能显示出一些不能被肉眼直接看到的魔法物品使用迹象。 树抱石:自然枯死的树木根部所抓住的石头,克雷登斯的魔杖则为树抱石,树为断崖岛一棵自然枯死的崖柏,石为根部抓住的一块磷灰石。 灵魂马车:为一辆由亡灵牵引的马车。其车轮熊燃着烈火,搭载灵魂前往永冻湖沉睡。 大脑封闭药剂:由死去的人鱼的胆汁混合泪河水调制而成,有大脑封闭术一样的抵御摄神取念的作用,但其副作用是短时间内使人失去记忆,长期服用则可能永久性失忆。 蝾螈粉:原料为火蝾螈的尾巴和焰尾马的鬃毛,可使身体迅速回暖。这种药剂比回暖咒有更明显的功效,对解除冰冻咒也有一定效果,但用其缓解冻结咒则无效。 灵魂石:炼金三圣石中的一石,在炼金术中,其负责死亡的部分,能存储死人的灵魂和力量。 生命石:炼金三圣石中的一石,在炼金术中,其能彻底地将人从肉体凡胎中脱离出来,不再受死亡与疾病的威胁,从而青春永驻,长生不老,负责魔法石最终的转化。 哲人石:炼金三圣石中的一石,在炼金术中,其能让灵魂重获肉体,并让拥有它的人洞悉世事,法力无边。 炼金容器:将圣石投入其中并炼就魔法石的容器。 【咒语篇】 回火咒:作用于物体的咒语,可以让即将熄灭的火苗燃得更旺,力量强大时,则可以直接点燃物体。若对人释放,则可将人点燃。(灵感来源《哈利波特》系列,含私设) 回暖咒:作用于人体或物体的咒语,作用于人体时,可迅速让身体变暖,加速血液流动。效果有限,不能构成实质性的伤害。作用于物体时,也可以让物体变得温暖起来,但不能让其燃烧。(灵感来源于《哈利波特》系列,含私设) 冰冻咒:作用于人体或物体的咒语,作用于人体时能把人束缚住不能动弹,但解除之后没有持续性的伤害。(灵感来源于《哈利波特》系列,含私设) 冻结咒:作用于物体的咒语,能让物体迅速结冰。若对人释放时,可造成骨骼坏死,肌肉损伤等等永久性创伤。(灵感来源于《哈利波特》系列,含私设) 网罗咒:其咒术释放时会在咒术区域内形成一个半透明的、直径为三米左右的弹性网。可捕捉昆虫、动物等。 莫比乌斯幻术:起源于十九世纪初,是一名德国巫师受到本国数学家的启发,研究出的一种极其强大的幻术。它可以将某一处的空间扭曲,把人从三维空间困入二维空间。一旦中咒,将出现一条名为“乌比斯”的咒术带,其效果如走在乌比斯带上一样,无论如何前行,最终都将回到原点。由于它威力强大,危险性极高,施咒后更会对人们所处的时空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所以几乎一面世便被各个国家列为禁术。 【建筑篇】 巫师街:为美国巫师世界的商业街道,主干道为国王大道。 国王大道:为巫师街的主干道,其两端连接两个码头。国王大道有两面,一面为普通巫师商铺,即被巫师市民俗称的“红心国王”,另一面为巫师黑市,即被巫师市民俗称的“黑桃国王”。(名字灵感来源于《冰与火之歌》) 黑水巷:入口为科尔贝罗斯的雕塑,为巫师街最古老的街道。店铺种类繁多,新旧不一。商铺店主大多是当初从欧洲过来的第一批移民的后代。因其为身份的象征,所以较为有权势的家族热爱到黑水巷购买巫师用品。(名字灵感来源于《地狱事典》) 黑绳巷:入口为科尔贝罗斯的雕塑,为巫师街第二古老的街道。其雏形始于奴隶贩卖时期,非洲奴隶被欧洲势力带入了美国的同时,部分巫师也一并涉猎了此地。非洲的巫师由于受巫毒和一些其他法术派系的影响,极少使用魔杖,却十分擅长于召唤和通灵。所以街巷内多是售卖与召唤和通灵有关的魔法用品。它也是美国巫师世界中唯一一条可以让幽灵自由行动的街道。(名字灵感来源于《地狱事典》) 黑沙巷:入口为科尔贝罗斯的雕塑,为巫师街第三古老的街道。其雏形始于淘金热时代。在淘金热时期,有大量的亚洲人涌入了美洲,也使得他们将自己的巫术渗进这片土地,从而形成了黑沙巷。黑沙巷内售卖的法术用品使用规则和欧洲惯用的完全不同,不仅流派众多,流派之间也有显著差异,是最鱼龙混杂的一条街巷。(名字灵感来源于《地狱事典》) 断崖岛:位于大西洋之中的群岛。岛上有海巫九大家族,是海巫聚集居住的地方。 血石滩:位于断崖岛边界,是海巫施行重大法术的地域,其包含血石沙滩与沙滩上的悬崖。血石滩上所有的石头皆为血红,血石滩的悬崖上有一块巨石,为血石滩的中心。克雷登斯取出默然者和分离体内容器时则位于此处。 极寒之地:位于北极附近,是几个零散的无名群岛的统称。 风啸谷*:位于美国与加拿大交界处的一个峡谷,为第二大狼人部族的居住地。 永冻湖:位于北冰洋南端,毗邻圣屿。灵魂马车会将死者的灵魂送至永冻湖,并让其在永冻湖中暂时沉睡,等待轮回重生。(名字灵感来源于《冰与火之歌》) 怪物三角:位于东大西洋的一个三角地带,是现今唯一的、传言有双头海蛇出没的区域。它在魔法世界与麻鸡世界都是航海和飞行的禁区,即麻鸡/麻瓜世界的“百慕大三角”。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之前说的在完结之后以列表方式呈现的私人设定注解,分为6个板块:生物篇、职业篇、人物篇、道具篇、咒语篇、建筑篇。 (带星号的为实体本隐藏番外中涉及的名词) 这里涵盖了我构架《无边》中大部分人物、物品和咒术的私人设定~希望它能将文中的各个设定补充得更丰满和完整。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